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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四節

第七章

第四節

又過了一會兒,赤芍想到去年在徐州射曹時見到的曹丕了,有些目光遊離地問道:「對老的下不了手,那個少的呢?」白芍聽明白了,愛惜地看了赤芍一眼:「你問哪個少的?」赤芍佯嗔地捶了白芍一下。白芍道:「就你一箭想射殺的那個少年將軍?人家曹丕當許都太守,一年就將許都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你這要除賊去害的怎能和他走到一起?」赤芍嘆了口氣,仍然有點想入非非地說道:「把國賊去了,可以把少年將軍留下啊。」
在第一個庭院里,上百個鄭康成的弟子整整齊齊席地而坐,在那裡抑揚頓挫地背誦《易經》坤卦「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白芍一邊眯眼聽著表示會意,一邊隨馬五等人靜悄悄從人群前面走過。
白芍說:「不錯。」鄭康成說:「如何不錯?不可忘記臨行誓言,尊扶大漢正統,力行此大義,汝行此大義了嗎?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勿受蠱惑,終成大業,汝是否明白何為勿受蠱惑,終成大業?大漢正統暫不說,汝又如何為父報仇血恨,以告慰在天之靈?」白芍靜默不語。鄭康成接著言語緩慢地教訓道:「你當時回復一口傳密信,原文還記得嗎?」白芍點了點頭。鄭康成說:「不但你記得,我做外祖父的也記得。現在你不妨再背誦一遍,當面給我聽。」白芍略想一下,背誦道:「外祖父大人明鑒:臨行諄諄之教訓,千古春秋之大義,父親在天之神靈,半年來無一日敢忘。知大人翹首以望。至今之未行所諾,實為難耳。容白芍再思,再忖,再度,再行。但可行,死不足惜,何畏赴湯蹈火乎?」
白芍背完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白芍接著說道:「後來,第二日,第三日,第五日,乃至第十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我天天想,倘若今日曹操做下傷天害理之事,我便履踐自己在外祖父面前許下的諾言,除賊去害。但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一天。我也曾對自己約定,倘若今日曹操對我無禮,我便下手。但日復一日,依然沒有遇到這一天。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外祖父容我再思、再忖、再度、再行,實是難耳。」
白芍說:「漢朝固然已四百年歷史,莫非就永遠沒有變化了?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此話為孔聖人所言,外祖父教我讀經時千百次讀過。莫非此為虛言?你心系皇上,還https://read.99csw.com有那個劉皇叔,不就因為他們姓劉嗎?可外祖父知道嗎,半年前你答應劉備,寫信給袁紹出兵求救,當時劉備用的是何伎倆?」鄭康成稍有些驚訝:「此事你如何知道?」白芍又接著說:「他隨身帶一扇子,上面寫有你告示他的『外勢』二字,又隨身佩戴一塊寶玉,上面刻有『鄭言』二字,鄭大人之鄭,言語之言,顯得他對外祖父當年所言日日銘記在心。可你知道這扇子、這佩玉的來龍去脈嗎?」
白芍靜默了一會兒,說道:「初去曹府,孫兒確實無一日敢忘除賊去害之諾言。但殺人乃天下最大之事,行此事必十分合理。孫兒在曹府無一日尋到行此事之理。」她略停了一下,接著說道,「若論治天下,皇上我見了,劉皇叔等人我也見了,他們的道德才智均在曹操之下。若論待人接物,曹操之簡約質樸、誠信豪爽也遠在他等之上。」白芍又停頓了一下,看著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的鄭康成接著把話說完,「若真和陛下那樣的人相處,必一日不得舒暢。若和劉備那樣的人相處,也難得隨意自在。外祖父不知,曹操……」鄭康成伸手截住白芍的話,慨嘆道:「這就是大奸若忠、大偽若誠啊。我曾對劉皇叔等講過一句話,天下兩件事最大,一個天理,一個人情。有時候人情大到不見天理。」他說著拿起腿邊的一個筆筒,向白芍展示道:「你看,同一個筆筒,你站在那裡看到的是正面,我坐在這裏看到的是背面,前後左右、遠近高低,看同一個筆筒都有不同。人一有了偏私之情,看天理就前後左右、遠近高低有差異了。曹操老奸巨猾,他哄慰住你一個小女子確實才智有餘;而你心系一個情字,看天理、看春秋之大義、看天下是非就都走樣了。好了,你離家一年,今日回來省親,外祖父不對你講長篇大套。我只是講,一年前你決定去曹府,我同意你去曹府,有一個初衷,有一個約定,有一個志向,那就是為匡扶大漢除賊去害。但是……」正說到這裏,赤芍一團火似的躥進書房,一躍跳到白芍身旁,嚷了一聲:「姐姐,你總算回來了!」鄭康成瞪了赤芍一眼,赤芍看出鄭康成在和白芍談正經,立刻做了個鬼臉,鬆開抓白芍的手。鄭康成接著對白芍說道:「但是,一年來,你沒有履踐你的志向和我們的約定。」
管家馬五領眾家僕早已在大門外等候,這時一齊迎上。小翠從第一輛車上掀車簾下來,沖馬五叫了一聲「爹」,而後一指後面車隊說道:「後面第二輛、第三輛是小姐行李,再後面幾輛車上裝的是曹丞相送鄭大人的禮物。這是禮單。」說著將一個大紅信封遞給馬五,而後轉身從第一輛車上接下白芍來。馬五對白芍說:「全府上下都知小姐https://read.99csw.com回來省親。大人一早就在書房等候。」白芍點點頭,便在眾人護擁下拾階而上進入鄭府大門。
這一次,鄭康成、赤芍連同馬五都驚了,不知白芍要幹什麼。白芍一手拿著赤芍的寶劍,另一手握著魚腸短劍,而後用魚腸劍輕削寶劍,如同削菜蔬一樣,一縷一縷削落下來,沒幾下,就將赤芍的寶劍削禿了半截。赤芍看得瞠目結舌。鄭康成也有點看愣了。白芍將削禿的寶劍還到赤芍手裡,又轉身從小翠手裡接過魚腸劍劍鞘,將劍身小心插入,而後將魚腸劍交小翠收起,轉身對鄭康成說:「這把短劍名魚腸,是春秋越王勾踐傳下來的寶劍。曹操初次見我,就將此劍給了我,而後在我的琴聲中酣然睡去。他如此誠信待我,外祖父你說,僅這第一天,我能下手殺他嗎?」鄭康成也剛從削劍這一幕中回過神來,這時兩眼微垂,盤腿坐在那裡說道:「曹操不過是在你面前假裝酣睡,以示誠信。」白芍微微搖了搖頭:「外祖父不知,我當時彈琴,他鼾聲如故。我不彈,他依然鼾聲如故。我拿起魚腸劍走到他身旁,他依然鼾聲如故。我曾將劍抽出半截,透過劍光凝視他片刻,他依然鼾聲如故。當時我只需用劍輕輕一劃,他便會身首分家。但是,我下不了手。」鄭康成一時無語。赤芍轉動著手中被削剩半截的寶劍看了看,也一時無語。
鄭康成及眾人全愣了。白芍接著說道:「我願意遠離世事百日,以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屋內十分安靜。鄭康成看了白芍一會兒,點頭道:「你向來與眾不同,這與世隔絕練百日不語功,再次不凡。就從明日起,百日之內不得有一言語,嚴謹修鍊。修鍊之餘,詩書琴畫皆可。若想寫信往許都曹府,也都不妨。練夠百日,你若還想去許都曹府,外祖父就派人送你去。若夠百日,你不想再去曹府,外祖父便成全你退出這繁喧世事。外祖父已經在後花園特意為你安排了一處寂靜小院,現就讓馬五與赤芍引領你去。那裡已有一個女道長在等候,她是我專為你請來的道家師父。」鄭康成說到這裏停頓一下,慈嚴兼備地看著白芍:「白芍,你還有何話要講?」
赤芍擔憂地看著白芍。馬五、小翠也看著白芍。
前面又一門,立著五六個鄭康成弟子,點頭致意迎接白芍等人進入。
白芍沒言語,還是往前走。
赤芍在旁邊添了一句:「除賊去害,報仇雪恨,有什麼下不了手的?我若是你,第一天就下手了。」白芍扭頭看了赤芍一眼,伸手道:「把你的寶劍借我一用。」赤芍愣了,不知白芍要幹什麼,看了看鄭康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馬五,而後摘下隨身佩劍,連鞘一起遞給白芍。白芍輕輕抽出寶劍,將劍鞘還給赤芍,又伸手對身後的小翠說道:「將https://read•99csw.com『魚腸』拿出來。」小翠睜大眼看著白芍。白芍執意地伸著手要。小翠從隨身的一個布袋裡小心地取出魚腸劍。白芍說:「你拿住劍鞘。」小翠雙手小心地握住魚腸劍劍鞘,白芍握住劍柄輕輕將魚腸劍抽出。
百十騎將士護送一支車隊進入徐州城,在鄭府門前停住。
第二個庭院內又有上百弟子整整齊齊席地而坐,在背誦另外的經文。白芍一聽就略蹙起眉心,她聽出眾人背的是《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白芍安安靜靜站了一會兒,對鄭康成行禮道:「孫兒白芍領外祖父旨,這就去寂靜小院拜見師父。」說著跪下,給鄭康成鄭重行禮后,起身往外走。
鄭康成垂下眼,顯然受到一點打擊,過了片刻說道:「這些,我事後也明白是怎麼回事。難為劉玄德如此用心良苦。匡扶漢室,確非易事。」
面前又一院門,同樣有七八個弟子守衛,同樣對白芍靜默行禮致意。
白芍卻說道:「我願意聽從外祖父大人安排。」
剛進門,就聽到琅琅讀書聲。
鄭康成說:「你雖說無一日敢忘,雖說知道外祖父翹首以望,但你又講至今未行所諾,實是難耳。難在哪裡?你又說,容你再思、再忖、再度、再行。為什麼要再思、再忖、再度、再行?不過是說你思不透,忖不明,度不通,以至於無法行。你又講,但可行,死不足惜,何畏赴湯蹈火乎?不過是說,若是想明的事去做,死都不怕,可想不明,就難以下手。是這意思吧?」
鄭康成說:「我想讓你也練一練道家百日築基功。練此功,除了讀誦《道德經》之外,還有一整套打坐修鍊規矩。最難的一條是百日之內不得言語。」馬五這時在一旁對白芍說明道:「大人練此百日築基功時,百日之內沒說一句話。」白芍稍有點驚異,她在思忖這件事。鄭康成說:「你若聽從外祖父安排,從明日開始,即練此道家百日築基功。一百日之內不得言語。這意味著百日之內你安居鄭府,不再想返回許都之事。想來你難聽從此安排。」鄭康成看著白芍,白芍微眯雙眼沒有回答。鄭康成接著說:「涉世太深,人情太濃,常常對天理、天命難以看清。倘若百日之後——不用百日,九十日之後,你還意在曹府,那外祖父就放你去許都,加上途中數日,到曹府,百日不語https://read.99csw.com功也就練夠了。這樣清心寡欲、遠離世事一段時間,你起碼可以對自己做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了。過了百日,你也就知道你的真道理、真性情、真命運在何處了。」
赤芍、馬五、小翠都從不同方向看著白芍。
鄭康成看著白芍走出書房。
白芍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我確實下不了手。」
白芍說:「外祖父曾經講過,孔聖人為《易經》作傳時寫過一句話: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此話還請外祖父大人再講一遍。」鄭康成說:「窮理,窮天下萬事萬物之道理。盡性,盡天下萬事萬物之性情。譬如人情,也屬於性情之一。窮盡了萬事萬物的道理和性情,就會知天命,此乃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我知道你今日讓我講此話是何意,但是,人情之大,你我最終對『天命』的認識或許會有差別。好了,這些事今日不爭了,和你換個方向說話。」
鄭康成說到這裏口氣緩和了,略停了一停。馬五趁機呈上那個大紅信封,說道:「曹操送的禮單。」鄭康成略抬了一下手,說道:「照單收下即是。」而後接著對白芍說道:「白芍,從你走後外祖父身體一直不好,特別是去年夏天大病一場,虧得練道家百日築基功,才轉危為安。」白芍也轉了神情,點頭表示聽明白了。鄭康成接著說道:「人年輕得意時,讀孔孟儒家進取功名,甚至讀及兵家法家,可到了人老體衰或者不得意時,難免要讀老莊,修道家,此乃儒道互補之理。」鄭康成又停頓了一下,白芍又點頭。鄭康成抬手指了一下窗外:「這就是你進得鄭府來,為何看到眾多弟子念起了《道德經》,這是我的旨意。」白芍又點點頭。鄭康成說:「這一年,你去許都曹府,入世極深,人情濃烈,不得脫身。這次回來,外祖父對你有一點安排,不知你是否聽從?」
前面院門又默立數個弟子,同樣向白芍行禮致意。進了此門,面前更大庭院,有二三百弟子一排排整齊席地而坐,在抑揚頓挫地背誦經文。白芍再一聽,還是《道德經》:「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鎮之以無名之朴,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白芍在馬五、小翠等人簇擁下在中間甬道無聲穿過。
赤芍似乎早有所知,這時有些擔憂地看著白芍。
白芍又隨馬五等人靜悄悄走過席地背誦的人群。
白芍沒有言語,聽鄭康成往下講。
鄭康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外祖父還九-九-藏-書是方才那話,人情不同,看天理,前後左右、遠近高低就都不同了。曹操欺國弄權,大漢朝最終必毀於他手中,實乃天理不容。」
白芍安安靜靜走上前去,向女道士行弟子之禮。
馬五小聲向她介紹道:「這背誦的是《道德經》。」看出白芍的疑惑,馬五又小聲解釋道,「過去大人教弟子重在孔孟,近來又加老莊。」白芍微微頷首。
過了此門,面前更大的庭院中,數百弟子一排排整齊席地靜坐,沒有一絲聲響。有一白髮飄飄的老道士面對人群席地盤腿而坐,兩眼微垂,儼然石像一樣安靜不動。白芍與眾人從中間甬道穿過靜坐人群,前面就到了鄭康成書房。十數個鄭康成弟子在書房外肅立,這時向白芍靜默行禮致意,請她入門。馬五趕前兩步進到門內,輕聲報道:「鄭大人,小姐到了。」接著,白芍也進入書房。
白芍一出書房,赤芍就緊跟上來。馬五、小翠也跟在一前一後。穿過書房前大片的靜坐人群,來到後花園。赤芍說:「姐姐,這百日不能言語,太受罪了。」白芍跟著馬五往前走,沒有言語。走了一段,赤芍又說:「對這個曹操,你真的如此難以下手嗎?」
在馬五引領下,姐妹倆來到一個素潔雅緻的小院前。院門口草地上,一位中年女道士正兩眼微垂盤腿打坐。馬五伸手向白芍介紹道:「這就是師父。」
鄭康成正在榻上盤腿端坐,左右立著若干弟子,台案上焚著香。白芍行禮道:「孫兒白芍給外祖父請安。」鄭康成原本兩眼微垂,這時慢慢睜開眼說道:「白芍我孫,我等了你整整一年,總算把你等回來了。」說著抬起手微微示意,左右弟子們便都退到屋外。書房內唯剩鄭康成、白芍與馬五、小翠。鄭康成一字一句慢慢說道:「還記得一年前你離鄭府去許都時所言定的初衷嗎?」白芍垂眼答道:「孫兒記得,要為大漢除賊去害。」鄭康成說:「除賊除在哪裡?去害去在何方?」白芍面對鄭康成垂著目光不言語。鄭康成又慢慢一句一句說道:「半年前,我曾派馬管家到許都看望你,帶去口傳密信一封,你是否還記得?」白芍說:「孫兒記得。」鄭康成說:「無論你記得還是不記得,我今日再當面背誦如下:『至賢我孫白芍:外祖父此信只有三句話:一、切不可忘記臨行誓言,尊扶大漢正統,力行此大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勿受蠱惑,終成大業;二、汝父忌辰即到,唯有報仇雪恨,方能告慰在天之靈;三、吾今壽已七十有三,與聖人同,自知壽數將盡,望在有生之年得聞賢孫之大快人心之所為,死而瞑目。』」鄭康成一字一句慢慢背誦完了,說道:「外祖父背得不錯吧?」
鄭康成說到這裏停了一會兒,長嘆一口氣:「這等安排,知道你難想通,難聽從啊。」書房內片刻寂靜。
一道寒光登時瀰漫整個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