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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聽到嘩的一聲,這是我喜歡的聲音,我可能就是為了能聽到這種聲音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是一種什麼聲音?對了,是高爾夫球棒把高爾夫球從樹上打下來的聲音。我站了起來,看著高爾夫球飛向藍色的……
親愛的上帝啊!我竟然躺在陳屍袋裡。
外面一片漆黑,我恍恍忽忽地不知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慢慢地我聽到一陣微弱而富有節奏的聲音,這是只有輪子才能發出的嘎吱嘎吱聲。喪失意識的人在黑暗中是聽不到這麼細微的聲響的。因此我判斷自己已經恢復了知覺,而且我從頭到腳都能感受到外界的存在。我還聞到了一種氣味——不是橡膠就是塑料薄膜。這一定不是處於昏迷狀態,那麼這又過於……過於什麼哪?剛才的感覺太清晰了,不像是在做夢。
有一張臉湊到我跟前,擋住了部分光線。這部分光線不是來源於有些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的桌子表面,而是來自頭頂上的一排熒光燈。這張臉看上去很年輕,屬於傳統的英俊型面孔。這個男的大概二十五歲左右,就像在貝沃基或梅洛斯藝術館陳列的那些以沙灘為背景的健美男子圖片里的人物,當然比他們更精明一些。他有一頭濃密的黑髮,頭頂上胡亂戴著一頂綠色外科手術帽。他還穿著一件緊身上衣。那雙鈷藍色的眼睛能迷倒一大片女孩。幾顆髒兮兮的圓形小雀斑高高地掛在他的顴骨上。
又聽見第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醫生,在這兒簽字吧。請寫重一點,一共有三頁。」
我身子下面的東西又滾動起來了。這是一張活動床嗎?肯定是,就是醫院用的推床。我曾經在約翰遜總統發動的那場可恥而卑鄙的在亞洲的冒險中(指越南戰爭——譯註)用過這東西。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一家醫院里,一定是碰到了什麼倒霉事,就像二十三年前那顆炸彈爆炸,差點使我失去了性功能。我馬上就要接受手術治療——這基本上可以解釋發生在我身上的許多事情,而且符合邏輯。但我哪兒都沒有受傷!只是因為感到恐懼而不知所措,其他倒是一切正常。如果這些人是推我到手術室的護士,為什麼我既看不見,又不能說話呢?
第二個人的說話聲音,不是九_九_藏_書前面那三個(女聲,語調冷酷)。「拉斯蒂,你的評價總是讓人愉快。能加緊點嗎?我孩子的保姆要我七點鐘趕回去,因為他答應了和她父母一起吃晚飯。」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鬨笑,女醫生的聲音也摻和進來。有人把我放在一張桌子上,感覺上面墊了塊墊子。這時候拉斯蒂開始工作了。我不知道他在搞啥名堂,又弄得噼啪噼啪直響,好像要告訴別人,所有的日常工作都是他一個人站在那兒乾的。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不再感到好笑了。因為,我想到如果舌頭堵住我的氣管,喘不上氣來該怎麼辦?如果我現在已經不喘氣了,該怎麼辦?
「別唱了!」女醫生厲聲說。她好像真的受到了驚嚇。拉斯蒂也好像感覺到了,卻沒有停下來,繼續興高采烈地往下唱。他的手指現在捏住了我的面頰。我那雙獃滯的眼睛向上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
救命!這就是我拚命想唱的歌,但是我能做到的只是用獃滯的目光盯著他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我只是奇怪: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如果死了,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每個人在心跳停止以後,都要經歷死亡?如果我還活著?他怎麼看不見我的瞳孔在燈光下收縮?但我知道答案,或者說我認為我知道。我的兩隻瞳孔沒有收縮,所以熒光燈的光線才那麼刺眼。
我的上帝啊!千萬別讓我死啊!我竭力想大聲喊叫,卻什麼也喊不出來。
「噝……」好像聽到球棒打在高爾夫球上的聲音,但這次不像上次那麼尖厲了。我雙手的感覺糟透了,這個球在向上飛,不,是在旋轉……在轉離……在轉向……
她已經來了,這位女士穿著一件綠色制服,帽帶纏繞在脖子上,帽子在她的背後晃來晃去,有點像西賽羅·基德的寬邊帽。她那頭棕色短髮一直留到眉毛那兒,模樣看上去既漂亮又嚴厲。與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瀟洒。她一隻手抓住拉斯蒂,把他從我這兒拽了回來。她那隻手的指甲剪得很短。
我身後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醫生的聲音,她倒是非常冷靜,不再像剛才那樣裝著被那些嘩眾取寵的人逗樂了。「住口,拉斯蒂。」然後聲音又稍微轉了一下方向:「邁克,到https://read.99csw.com底怎麼回事?」
他媽的。
邁克的聲音就是我聽到的第一個人的說話的聲音,他是拉斯蒂的搭檔。他的聲音對於一個長大后想成為安德魯·蒂斯·克雷那樣人物的男孩來說,真有點令人沮喪。「他是在德里市政鄉村高爾夫球俱樂部第十四球洞旁被發現的。其實不在球場上。他們的情況太糟了。如果那對雙打選手不是在他後面比賽的話,如果不是他們看見他的一條腿卡在一片被弄亂的灌木叢里的話,他現在可能已經是螞蟻口中的美餐了。」
一個聲音在內心深處喃喃地說:「除非你死了,否則,你的肺不會如此迫切地需要空氣——不會的,因為死人的肺是不需要呼吸的,死人的肺只是……別擔心。」
我的床被推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到底遇到了什麼倒霉事?這個問題不停地敲打著我的大腦。
耳朵里又傳來什麼東西重重的撞擊聲,緊接著又聽到「吱呀」一聲,聲音很輕,我想這大概是裝有充氣鉸鏈的門被打開時發出的聲響。
「不,」邁克說道,低頭看了我一會兒。他比拉斯蒂起碼大十歲。他的黑髮里夾雜著一些白髮,還戴著一副眼鏡。怎麼沒人發現我還活著?「事實是那對雙打中有個醫生髮現了他。第一頁有他的簽名。看見了嗎?」
第三個人開口說話,聽聲音像一個小男孩,年齡不過十幾歲。他說:「邁克爾·波頓是一個白人流浪歌手,他一心想成為一個黑人。躺在床上的傢伙可不是他。」
我是在喘氣嗎?我是說我感覺不到自己在喘氣,但我的肺好像沒有問題。如果你游泳潛到太深的水裡,然後拚命呼氣,一定會感到非常困難和痛苦,但我現在呼吸起來卻一點沒有這種感覺,所以我一定會沒事的,不是嗎?
另一個人說:「我想,嗯,是四。」
拉斯蒂說:「醫生,您下周六有什麼活動?」
要搞清楚這個問題,難道不得首先弄清楚自己是誰嗎?我問自己,我發現這個問題自己可以解答。我是霍華德·考特耐爾,一個股票經紀人,一些同事稱我為「征服者霍華德」。
我聽見有第二個人說話的聲音(是拉斯蒂):「醫生,您會喜歡這傢伙的,他長得像邁https://read•99csw.com克爾·波頓。」
我被人在漆黑的空中晃來晃去——嘿,別把我扔下來,我的背部有傷!我大聲喊叫著,嘴唇和牙齒又動不了。我的舌頭還靜靜地躺在嘴巴里。這隻鼴鼠不僅僅被打昏了,而且是徹底死亡了。我突然產生一種可怕的想法:萬一他們把我錯放了地方,再加上我的舌頭堵住了下面的氣管,說不出話來,那該怎麼辦?想到這兒,我驚恐萬狀,而不是僅僅感到害怕。我氣都喘不上來,別人說「張口結舌」,大概講的就是這種情況。
如果我死了,我怎麼會有感覺呢,我怎麼能聞到裹著我的陳屍袋的味道呢?我怎麼能聽到這些人說話的聲音呢?那個醫生說下周六晚上,要給她那條叫拉斯蒂的狗洗頭。真是巧合。他們都笑了嗎?如果我死了的話,為什麼不把我送走,他們在白色的燈光下為什麼老是在談奧普拉(美國黑人,著名的電視主持人。——譯註)。
輪子不再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了,這種聲音剛才真讓我受不了。我現在一動不動,周圍又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就是從那散發著橡膠氣味的玩意兒發出的。
我們又朝另一個方向移動了,但這次速度有所放慢。我現在能聽到輕微的腳步聲,他們可能穿的是軟底鞋,也可能是運動鞋。這就是剛才那幾個說話的人,他們又在推著我往前走。
我是不是已經死了?死亡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我的嘴唇動都動不起來了。
這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大聲喊叫,當然這隻是我的內心活動,我的嘴唇僵硬。雖然我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卻無法讓它動起來;我還能感覺到舌頭像一隻昏迷的鼴鼠那樣躺在我的嘴巴里。
我渾身難過極了。
拉斯蒂看起來好像沒有聽懂這個笑話,但他衝著我的臉發出了刺耳的笑聲。我從他的呼吸中能聞到洋蔥味,還有一股剩菜的味道。如果我能聞到洋蔥味,就一定還活著。一定是的,假如……
那麼,這到底是什麼呢?
我聽到了什麼東西因被撕碎而發出的尖厲的聲音。突然間,我被置於白色的燈光下。光線太刺眼了,就像冬天穿過薄薄雲層的太陽光。我盡量想眯著眼睛,不讓光線射進來,但無濟於事,兩個眼皮就像滾軸斷裂的百葉https://read.99csw.com窗一樣,動也動不了。
我是誰?
我還在考慮這個問題,拉斯蒂朝我湊得更近了,我看到了一線希望。他已經看見什麼東西,他一定看見了什麼,想對我做嘴對嘴的人工呼吸。拉斯蒂,上帝保佑你,還有你的洋蔥味。
有人說話了,聲音不是來自我前面聽到的那兩個人。「夥計們,到這兒來。」
救命!我朝那位「貝沃基美男」大聲喊叫。他大概還是個實習醫生,要麼就是還在上醫學院的毛頭小夥子。救命啊!求求您了!
因為這是周六。從遠處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你是,是……
「主治醫生?」女醫生問道,「是卡扎蓮嗎?」
聽到翻紙的聲音。接著,「是克里斯特·詹寧斯,我認識他。諾亞方舟撞到阿拉塔山上后,就是他給諾亞看的病。」
現在我看到另一張臉湊到了我跟前,那張臉下面穿著一件白色的醫生制服,而不是我以前看到的綠色衣服,頭上則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橙色雜毛。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個低智商的傢伙。他肯定就是拉斯蒂了。他咧著嘴大笑,笑容有些木訥,笑得就像一個高中生,又像一個臂膀上刺著「解開胸罩的天才」文身的小男孩。
「他還活著!」拉斯蒂大叫,「他還活著,他馬上要為四號解剖室這個邁克爾·波頓的歌迷俱樂部唱歌。」
我聽到有人在說話:「他們說的是哪一個?」
女醫生問:「邁克爾·波頓是誰?」
有人過來抓住我的肩膀和小腿,把我拎了起來。我驚恐萬狀,拚命想喊,卻發不出聲音。也有可能自己發出的吱吱聲太小了,比我身下輪子發出的響聲小得多。也許,連比這小得多的聲音都沒有,興許這聲音只是我的想像。
那張臉轉了過去,領帶不再碰著我的額頭了。所有的白色燈光都穿過我那雙無助而迷茫的眼睛,直刺我的大腦,這種感覺就和在地獄里被強|奸沒什麼兩樣。如果我要再長時間地盯著這燈光的話,我就會變成瞎子。不過我想,也許雙目失明不失為一種解脫。
拉斯蒂還在眯著眼睛低頭看著我,樣子既愚蠢又貪婪。吸引他的不是我的死亡,而是我長得酷似邁克爾·波頓。是的,我懂,我要從現在起充分利用這一點和那些女客戶打交道,否則,這張臉會read.99csw.com很快變老的。如果這樣的話……天啊!
我頭腦里又聽到了噝的聲音。只是這次一聲接一聲,難聽死了:這是我用高爾夫球棒的頭打在矮樹叢上發出的沙沙聲。這應該是十四洞地區,這兒有著名的有毒常青藤,有毒常青藤和……
他的手指越捏越緊,我疼得就好像麻|醉|葯力剛過去一樣。他的手指在我的顎骨上下亂摸,把我的牙齒弄得喀喀直響。「假如她是個壞女人,他也不知道。」拉斯蒂歌唱得一點都不成調,真讓人討厭。這樣的歌聲要把帕西·斯萊奇的頭都要弄炸了。「她不會犯錯……」我的牙齒在他粗糙的手指壓迫下,一張一合,我的舌頭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就像一個膽小的傢伙正在橫渡一條波濤洶湧的河流。
聽見鋼筆在紙上沙沙的聲音。我懷疑剛才說話的那個人給女醫生的是塊寫字板。
那條領帶像根羽毛一樣把我前額弄得痒痒的。
但他愚蠢的笑容還掛在臉上,而且他並沒有給我做人工呼吸,而是雙手滑向我的顎骨。現在他用大拇指抓住顎骨的一邊,用其他幾個指頭抓住另一邊。
我聽到第三個人說話的聲音:「天啊,他看起來確實像邁克爾·波頓。只是他小時候患過丘疹性蕁麻疹,留下的疤痕有點多。也許……」他又湊近了一點,系在醫生綠色制服領口上的平整光滑的領帶碰到了我的前額。「……但是,我明白了。嘿,邁克爾,給我們唱些什麼!」
千真萬確。我躺在這兒很舒服,感覺就像戴了避孕套一樣,但是,這兒真令人恐怖,外面一片漆黑,還能聞到橡膠的氣味,這些都證明我已經死了。今天,我是征服者霍華德,我是事業有成的股票經紀人。我讓德里市政鄉村俱樂部的其他成員感到頭疼,我還是舉世聞名的「十九洞」高爾夫球場的常客。在1971年曾參加過被派往湄公河三角洲的醫療服務隊,那時我還是個膽小的男孩,夜裡經常夢見家犬都會哭醒。現在我一下子又體會到這種感覺,這種氣味。
接下來一陣沉默。
「邁克爾!」拉斯蒂大叫,「唱爵士樂的傢伙,你看上去。您真是太榮幸了,給我們唱首歌吧!你他媽的倒是唱啊!」
「如果她把他放在……就讓他躺在最親密的夥伴身上。」
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