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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十八節

第三章

第三十八節

巡視完以後,科爾多尼帶著安娜穿過後台的一扇門,來到了一座大房間,房間里鋪著深色木地板,牆上掛著織錦,旁邊有個小休息室可以作為安娜的更衣室。大會堂的一名保安守在門邊。他穿著一件勃艮第葡萄酒色的西裝。
「那你倒是說說,加百列,要是你在那邊修復丁托列托的畫作,你會讓我站在你旁邊看嗎?」
此時此刻,他是以膜拜者的眼光瞻仰她的——或許還有修復師的眼光也說不定,他隱約有這樣的感覺。他讓她看到了她父親的真實面目,讓她學會了接受不堪回首的家庭往事。她的創傷並未消失,他想,只不過被掩蓋住了,裸眼看不見,就像一幅完美的修復作品。
她微微頷首,等待了片刻,然後將小提琴舉到肩上,抵住頸窩。她把琴弓放到琴弦上,稍一停頓,隨即拉響琴弦。
他看了看表,再過幾分鐘就到下午五點了。演奏會晚上八點半開始。在此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做。他買了張船票,沿著夜色漸深的街道走向大運河。途中他進了一家男裝店,買了一件新夾克,那是一件帶燈芯絨衣領的黑色尼龍羽絨服。這樣的款式在威尼斯是應季新款,白天走在大街上時,好幾次看見有人穿這樣的衣服。
「現在。」
「謝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要是敢放我鴿子,就再也別想在義大利開演奏會了。」
門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安娜的琴弓立馬停住了。
她關掉燈,閉上雙眼,將琴弓放在琴弦上,緩緩地拉動著,引誘著音符從弦上流淌而出。她沒有演奏音階,沒有練習曲子,也沒有預演今晚要在台上表演的曲子。她已經沒有必要再做更多的準備了。那些曲子都已經深深地滲透進她的血液里,以至於演奏它們完全不需要憑藉記憶,只需要依靠本能。現在她只是在引導著小提琴自由地鳴唱,任由這旋律穿透她的身體。這裏只有你和我,小提琴,她在心裏默念道,只有你和我。
氣泡開始在她周圍形成,慢慢將她包裹進去。她的世界里已經沒有殺手,沒有父親和阿道夫·希特勒的合影,沒有加百列·艾隆,有的只是她和小提琴。
加百列看了看表,現在時間晚上七點半。
她演奏了一段難度極高、逐漸下降的半音旋律,給第一樂章畫上了休止符。片刻之後,她開始演奏第二樂章。這段樂章節奏更快,跳躍而洒脫,有很多高難度的換九_九_藏_書弦,她不斷地飛快從第一把位換到第五把位,從E弦換到G弦。十八分鐘后,當第三樂章在一段G小調分解和弦中進入尾聲時,台下掌聲雷動。
那個神秘的氣泡並不會不請自來,只有蒙受召喚,它才會出現。她把外套掛在巴洛克風格的座椅上,掐滅手裡的煙,把腕表摘下,放進了手提包里。她現在不需要知道時間——她要在時間中創造屬於自己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只能存在一次,且永不可複製。
「恐怕你今晚得破一次例。」
加百列允許自己開了個小差,看了一會兒台上的安娜。她正在演奏《魔鬼的顫音》,沒有鋼琴伴奏,這也是塔蒂尼的原意。第一樂章令人著魔——樸實的旋律片段縹緲空靈,紛繁的巴洛克裝飾音若隱若現,降E調、G調的雙音重複著不安的氣息。不愧是魔鬼之聲。
「還有五分鐘,羅爾夫小姐。」
「完全不是。他以前干過這種活。」
「她不會退縮吧,費奧納?」
一道閃電打破了巴格里奧尼盧納酒店大堂里精心維繫的平靜。所有燈光霎時全暗,它們醞釀片刻,又閃爍著重新亮了起來。首席禮賓司布魯內蒂先生十指交握,小聲祈禱著感謝上帝。加百列帶領著安娜穿過大堂,走向碼頭。喬納森先行一步,黛博拉後行一步,一手拿著瓜爾內里小提琴,另一手拿著斯特拉迪瓦里斯小提琴。布魯內蒂先生揮手作別,祝福她演出順利。其餘員工貼心地鼓起掌來。安娜嫣然一笑,套上了兜帽。
安娜以前在聖洛可大會堂演出過兩次,不過按照以往的慣例,她還是要在演出前把整座大廳巡視一遍,看看所有的設施是否稱心如意,包括舞台和鋼琴的位置、座位的布局、燈光的效果等。加百列也把大廳巡視了一遍,只不過目的完全不同。
羅塞蒂從電話簿里找到安傑洛的名字,撥打了他的號碼。經過短暫的交談,交易達成了。安傑洛會在十五分鐘內趕到哥爾多尼博物館待命。
第二天薄暮時分,英國男子遊盪在耶穌受難路上,聖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高聳入雲的鐘樓近在眼前。大大小小的雨傘就像水母一般漂浮在人潮中。他從扎堆的遊客中直切過去,敏捷地閃避著撲面而來的雨傘,不讓它們打到頭。廣場里有一家咖啡館。他點了咖啡,把自己的旅遊指南和地圖攤開放在小桌子上。要是有任何人觀察他,他們都會以為https://read.99csw.com他只是個普通遊客而已,英國男子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加百列轉身讓安娜出來,他把安娜交給第二艘水上計程車的船夫,自己跟在後面進入船艙。喬納森和黛博拉上了第一艘水上計程車。摩西和伊扎克一直待在橋上,直到兩艘水上計程車從橋下駛過。接著,他們走下台階,上了最後一艘船。
科爾多尼殷勤地伸出手。
「你付錢給我可能會方便些,」羅塞蒂說,「我會替那孩子保管。」
安娜看看加百列,又看看費奧納·理查德森:「我覺得威尼斯之夜少了塔蒂尼的曲子是不完整的。把那份列了《魔鬼的顫音》的曲目單給我吧。」
「我需要一艘船。」
扎卡里亞·科爾多尼在聖洛可大會堂的一樓大廳里來回踱步,他穿著黑色西裝,系著他那標誌性的栗色絲綢圍巾,指間夾著一根沒點燃的香煙。安娜的經紀人費奧納·理查德森站在他旁邊。
加百列跟安娜待在船艙里,拉著窗帘,黑著燈。喬納森站在第一艘船的船頭,與船夫並肩而立,目光來回掃視著。在第三艘船上,伊扎克和摩西也站在同樣的位置。過了十分鐘,當船拐進弗雷斯卡達運河時,三艘船都被雨水浸透了。加百列最擔心的就是這段旅程。由於這段運河十分狹窄,船速不得不大大放慢。而且大運河到聖洛可大會堂之間還有四座橋。這是殺手伏擊的最佳地點。加百列拿出手機,給喬納森打電話。安娜握緊了加百列的手。
「我得守在你旁邊。」
「她就來了。」
安娜閉著眼睛演奏,身體微微擺動,彷彿與她的小提琴融為一體。她與他相隔不過十英尺,但他知道,她已經不屬於他了。她現在屬於音樂,無論他們之前存在怎樣的羈絆,現在這樣的羈絆都已經被切斷了。
「我想讓他在聖保羅運河那兒等著,就在哥爾多尼博物館附近。」
「她會來的,扎卡里亞。」
「你確定?」
珠寶商一手托著臉:「我認識一個年輕小夥子,他叫安傑洛。他有輛水上計程車。這個人很小心,很可靠。」
「在路上。」
話音剛落,安娜就在加百列團隊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沒問題,什麼時候要?」
安娜放下小提琴,深吸了幾口氣。只有到這時,她才睜開了雙眼。她微微鞠了一躬,向觀眾致意。如果這時她的眼光曾在加百列身上停留,他也並不會知情,因為他已經轉身背九-九-藏-書對著她,在大廳里掃視著每一位觀眾,尋找那個帶槍的人。
琴弓又在琴弦上滑動起來,聲音在她的身體里流轉。小提琴就像一團烈火,灼燒著她的皮膚。氣泡已將她完全裹住。她與這個世界失去了聯繫。很快,通往舞台的門打開了,當她走進大廳時,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一一過往的經驗令她知道這一點,而此刻她的感官已不再接收信息。她看不見觀眾,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你確定,安娜?」費奧納問。
三艘水上計程車停在碼頭,發動機在空轉,漆成深色的船頭在雨水和燈火中閃著光輝。喬納森先行一步,加百列跟在後面。他看了看右邊,只見摩西和伊扎克站在大運河入口處的人行天橋上,摩西看著另一個方向,目光鎖定在聖馬可渡輪站的人群上。
她決定今晚用瓜爾內里小提琴演奏。這樣的安排似乎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兩百年前,這把樂器或許就是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誕生的。她打開琴盒,用食指從上到下觸摸著這把樂器,從琴頭、指板、琴馬一直滑到琴身。這把瓜爾內里小提琴就像淑女一樣尊貴、優雅,沒有缺憾,沒有過失,也沒有傷疤。
安娜有個天賦,她能排除所有干擾,在自己身邊創造出一個無法穿透的靜音氣泡,把自己裹在繭里。她是在母親自殺那天早晨發現這個天賦的。—個簡單的兩個八度G小調音階就能讓她穿過一扇神秘的舷窗,進入另一個時空。不幸的是,她這項特殊的才能並沒有擴展到小提琴以外的其他領域,除了練琴,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團糟。
在她認識的音樂家中,有的人憎恨自己的樂器。安娜從不這樣。她的小提琴就像一個船錨,能穩住她的心船,不讓它觸礁;它就像一根救生索,能把她從溺水的漩渦中拉出來。當她拿起小提琴時,一切的不幸都不存在了;而一旦她放手時,情況就急轉直下。
「安娜!親愛的!」科爾多尼喜出望外,「你今晚看起來簡直是太迷人了。為了你今晚轟動全球的演出,我們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
她允許自己看了看受傷的左手,上面的傷疤實在是太難看了,真想做點什麼把它們蓋住。她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心裏告訴自己,她並不是用手在演奏,而是用心,手指只不過是在遵從心的指令而已。
這裏只有我和你,小提琴。只有我和你……她想起了加百列帶來的照片上的那個人https://read.99csw.com,那個人稱「英國男子」的殺手。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相信過男人了。她認為,正是因為父親的背叛,因為他對母親的死謊話連篇,導致她一直無法信任男人。但是今晚,她要把性命託付給加百列·艾隆。她父親開展了贖罪的計劃,但還沒來得及完成就被人殺害了。加百列會幫他完成未竟之業。而安娜會以自己知道的唯一方法幫助他——演奏小提琴,完美地演奏。
「遵命。」扎卡里亞·科爾多尼說。
「今晚的演出我準備了兩份曲目單,」科爾多尼小心翼翼地說,「一份列出了《魔鬼的顫音》,另一份沒有列。再過五分鐘,觀眾就要開始入場了。」
過了一會兒,他在點濃咖啡時,順便找服務員要了一張紙。他在紙上寫了幾句話,把紙塞進口袋裡。吃完晚飯後,他走到大運河,上了一艘渡輪,向聖洛可大會堂進發。
大運河在威尼斯市中心慵懶地蜿蜒著,就像小孩在古河道上信筆畫上了一個反轉的S。在加百列的指示下,三艘船一直保持在河中央的位置,它們沿著河流悠長而平緩的曲線,行駛在聖馬可區的邊緣。
「不行,我演出之前需要獨處。你在這兒我會分心的。」
加百列把他的崗哨設在了丁托列托的畫作《基督的誘惑》下。他的視線慢慢地在屋子裡掃射,一個一個地排查大廳里的觀眾,看他們是不是照片里的那個人。如果殺手真的在大廳里,加百列沒有看見他。他確認了一下其他隊員的位置。伊扎克就在正對面的角落裡。摩西站在離他幾英尺的台階頂端。希蒙和伊拉納在大廳後面慢慢踱步。喬納森站在加百列右側幾英尺的地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原本低著的頭抬了起來,深黑的眼睛凝視著前方。
「確定。」
「他不是那種會問長問短的人吧?」
科爾多尼和費奧納·理查德森走了之後,安娜脫掉外套,打開瓜爾內里小提琴的琴盒。加百列在一旁坐下,於是她雙手叉腰看著他。
「很好——明白了就趕緊出去。」
「她在哪兒?」科爾多尼問。

威尼斯

他從大清早就開始工作了。吃完早飯後不久,他拿上地圖和旅遊指南,從聖十字區的賓館出發,在聖馬可區和聖保羅區的大街小巷轉悠了幾個小時,沿途一直在心裏默記周圍的街道名、橋樑名和廣場名——就像他「上輩子」在西貝爾法斯特時所做的那樣。他把記憶的重點放在了方https://read•99csw.com濟會榮耀聖母教堂和聖洛可大會堂周圍的街道和運河上,還給自己玩了個遊戲,先是漫無目的地在聖保羅區轉悠,故意讓自己迷路,然後憑著記憶尋找路線,自行走回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沿途檢測一下自己對街道名的熟悉程度。在聖洛克大會堂,他在一樓大廳里待了幾分鐘時間,假裝欣賞著丁托列托的巨幅畫作,實際上他對正門和樓梯之間的位置關係更感興趣。接著,他上了二樓,站在大廳里,找到自己晚上可能會就座的區域。羅塞蒂說得沒錯,即使在後排,一個持湯佛格利歐手槍的職業殺手要想殺死台上的小提琴家,也沒什麼問題。
「這邊請。」
「你能不能很快聯繫上他?」
「明白了,那應該沒問題,只不過夜間服務需要額外收費,這在威尼斯是慣例。請稍等片刻,我看看能不能聯繫上他。」
她聽見緊閉的門外依稀傳來一陣說話聲。她按下心靈的某個開關,聲音消失了。牆外依稀傳來嘈雜的人聲,那是因為觀眾正源源不斷地湧進二樓大廳。她再度按下心靈的開關,聲音又消失了。
他乘渡輪穿過大運河,走向羅塞蒂先生在聖馬可區的小店。小個子珠寶商正站在櫃檯后,準備關店。英國男子又跟著他走上嘎吱作響的樓梯來到辦公室。
她把小提琴從琴盒裡拿出來,抵住脖子,這樣琴底就會一如既往地壓住肩膀以上幾英寸的地方。她的禮服沒有肩帶,因為她不喜歡自己的身體和小提琴之間有任何隔閡。一開始,她的肌膚能感受到琴上的涼意,很快,她身體的熱量傳導到了琴身的木頭上。她把琴弓放在G弦上拉動,小提琴奏出飽滿、洪亮的音調,這是她的音調,安娜·羅爾夫的音調。通往神秘空間的大門打開了。
羅塞蒂再度在便箋紙上算好費用后,英國男子用美元付了款。接著,他自行離店,走到維羅納路上的一家餐館,點了一碗蔬菜湯和一份義大利奶油蘑菇寬面,吃了頓簡單的便飯。吃飯時,他耳邊迴響的不是小餐館的食客歡騰的喧鬧聲,而是他幾天前從埃米爾·雅各比的磁帶那裡聽來的談話,也就是瑞士教授和艾隆之間關於一位老人所犯罪行的談話,那位老人名叫奧古斯都·羅爾夫,也就是某人出錢雇他去殺的那名女子的父親。
「應該能。你需要什麼樣的安排?」
「她離開酒店之前給我打電話了。」
「你還在這裏做什麼?」
「我想在觀眾來之前看看樓上的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