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三節

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三節

「也就是說,我們要對奧地利人和本機構一起使詐了。即使對你來說,這也是驚人的舉動啊,阿里。」
「顯然,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加百列想到了聖喬凡尼禮拜堂,思忖著其中尚未完工的貝利尼祭壇畫,似乎能感到它正從自己手上滑落。基婭拉不再理會沙姆龍,扭頭專註地望著他。加百列避開了她的凝視。
沙姆龍的職業生涯也並非一路上升、盡享榮耀的。他曾深陷於低谷,也曾誤入歧途,使特工行動陷於困境。他曾以做事不計後果而聞名。他有一副古怪飄忽的脾氣——這也成了他最大的財富,因為朋友和敵人同樣為之膽寒。對於有些政治家來說,沙姆龍的反覆無常太過分了,實在難以忍受。拉賓總是不肯接他的電話,怕他又帶來什麼出格的消息。佩雷斯認為他是個粗人,於是將他遣送到猶大曠野,讓他過上了退休生活。情報局的機構剛創立時,巴拉克重新啟用了沙姆龍,請他為機構掌舵。
「有,不過都是勒夫的人。」
加百列抬眼看沙姆龍:「我怎麼不知道伊萊在耶路撒冷還有個辦公室?」
加百列用那雙修畫師的眼睛久久地審視著假護照。最終他合上本子,將它滑入自己的口袋。基婭拉站起來,走出了房間。沙姆龍望著她走出去,又望著加百列。
在以色列情報機構的走廊和會議室里,阿里·沙姆龍都是一個傳奇人物。事實上他的生命和血肉就是由機構打造的。他曾打入過皇室的宮廷,竊取過大獨裁者的機密,刺殺過以色列的國家敵人。他畢生成就的巔峰是在1960年5月的那個雨夜。那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骯髒的北郊,當時他一躍跳下車,逮住了阿道夫·艾希曼。
加百列抬眼盯住了沙姆龍,用懷疑的口吻說道:「要是我在機場給人認出來了,被拖進審訊室里,那可怎麼辦?」
「我必須告訴她實情,」加百列說道,「這是她天經地義的權利。」
「你要我和她談談嗎?」
「那是誰乾的?」
加百列搖搖頭。「她自己會好的,」他說,「她很專業。」
沙姆龍打開公文包,將一枚馬尼拉紙信封遞了過去。加百列掀開封蓋,將裏面的東西倒出來,攤在茶几上:幾張機票,一個錢包,一本有多國蓋章的以色列護照。他翻開護照,看到一張自己的面孔正在盯著自己。他新得的化名叫作葛迪恩·阿戈夫。他一向喜歡這個名字:葛迪恩——猶太人的勇士。
沙姆龍搖搖頭:「他們說的全是老一套的胡言亂語,什麼巴勒斯坦人民的苦難,什麼摧毀錫安主義的組織。他們威脅說,要繼續攻擊歐洲的猶太人目標,直到巴勒斯坦獲得解放為止。」
加百列出神地想了一陣子,終於轉頭看著沙姆龍道:「維也納是我的人生禁區,難道你九九藏書不記得了?」
戰爭索賠及調查
一縷頭髮在基婭拉的雙乳前垂墜下來。加百列伸出手,溫柔地將它撥開。她望著他。光線太暗,看不清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不過加百列能夠感知她的心思。沙姆龍訓練過他,教他如何讀懂他人的情緒,就如同翁貝托·孔蒂教會了他如何模仿繪畫大師的筆法。加百列,即使在愛人的臂彎里,也會時時刻刻地搜索著蛛絲馬跡,警戒著不期而至的背叛。
沙姆龍做了個鬼臉:「他們都是些小打小鬧的角色,主要活躍在法國和其他幾個歐洲國家。他們熱衷於在猶太教堂搞搞縱火案,或是褻瀆一下猶太人的公墓,再不然就是在巴黎大街上毆打幾個猶太人家的兒童。」
「他畢竟是頭兒。」
加百列聳聳肩。莉亞罹患的是精神抑鬱症。她的醫生認為,爆炸當夜的情形一直在她記憶里無休止地循環播放,現實世界的影響或聲音在她心裏已經沒有存留的空間了。加百列一直琢磨著爆炸當晚莉亞眼中的他會是怎樣。她有沒有看到自己朝教堂的尖頂走去?她能不能感覺到他將她焦黑的身體從火里拖出來?他所能確定的唯有一件事:莉亞不會再和他說話了。十三年來,她再沒同他說過一個字。
「當然,不是以官方的名義。」如今,沙姆龍的一切行動幾乎都是非官方的,「不過要是有個我信得過的人盯著這案子,我會放心很多。」
「我們在維也納有沒有機構里的人?」
沙姆龍窘迫地笑了笑。加百列打開機票夾,查看行程安排。
「我自告奮勇,要只身前往維也納。不過勒夫不答應。他認為我們在那座城市留下過遺憾的歷史,所以我也是個不祥之人,是個太過極端的形象,只有換一個溫和一些的人物,才能贏得奧地利警方的積極協助。」
她將羽絨被拉到肩上,蓋住了乳|房。莉亞的影子橫在他們之間。是基婭拉故意把她引出來的。基婭拉只有在床上的時候才會談論莉亞,只有這樣的時刻,她才能確信加百列不會對她撒謊。加百列的全部生活就是一個謊言,不過面對愛人的時候他總會痛苦地做回一個誠實的人。他唯有先坦陳自己曾為了國家殺過許多人,然後才會和一個女人做|愛。他從來沒對莉亞撒過謊。對她,要說實話,他把這看作責任。即使對替代莉亞上了他的床的女人,也要履行這項責任。
沙姆龍閉上眼,似乎被人觸碰到了一個令他痛心的題目:「勒夫眼下有太多的問題,拿不出足夠的精力關注維也納。大馬士革的那位小皇帝正在吵吵鬧鬧;伊朗的那幫『毛拉』們又在忙著造『安拉的炸彈』;哈馬斯把兒童做成人體炸彈,讓他們在特拉維夫和耶路撒冷的大街上引read.99csw.com爆自己。相形之下,維也納的爆炸不算什麼大事情,雖說遇襲的是伊萊·拉馮,可還是不會引起應有的重視。」
1972年9月,果爾達·梅厄總理曾下令,要他刺殺在慕尼黑奧運會上綁架並殺害十一名以色列人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當時的加百列是耶路撒冷貝扎雷藝術學院的一名高材生,他不太情願地加入了沙姆龍的冒險行動,那次行動應景地化名為「天譴」。根據機構內部的規定,加百列在特工行動中的頭銜是「刺客」。他憑藉手裡唯一的武器——一支點二二口徑的伯萊塔手槍,迅速刺殺了六名男子。
「這位葛迪恩是做什麼的?」
「和我結婚,加百列。留在威尼斯,繼續修畫。告訴沙姆龍,別再來惹你了。你已經傷痕纍纍了。你為你的國家付出得還不夠嗎?」
沙姆龍聳聳肩,似乎在說,解決這樣的小問題,辦法太多了——這還不是舉手之勞,夥計。加百列早預料到沙姆龍會是如此反應。於是他伸出了手。
「在維也納,伊斯蘭戰鬥小組難道有能力把炸彈藏進電腦,然後瞞天過海把它送進戒備森嚴的辦公樓?我們能相信嗎?」
「輸給誰?」
他閉上雙眼。記憶的畫廊又在眼前敞開了大門。他不情願地走到畫廊的另外一邊,卻看見自己就在維也納的猶太人老區,莉亞和丹尼就在他身邊。他們剛用過晚餐,天上正飄著雪。莉亞神色不安。餐廳的吧台上方有一台電視,吃飯的時候,他們從始至終都在看著伊拉克導彈濺落在特拉維夫。莉亞急切地想回家,然後給母親打電話。她催促著加百列,逼著他簡省了例行的汽車底盤檢查。快點吧,行了,加百列。我要和我媽媽通話。他站起來,替丹尼縛好安全帶,又吻了莉亞。直到現在,他嘴裏還留著她唇上的橄欖香。他轉過身,開始往教堂走去。他正在那裡修復一幅祭壇畫,畫的是聖人斯蒂芬殉道的故事。莉亞扭動了車鑰匙。引擎遲遲沒有發動。加百列猛地扭回身,尖叫著要她住手,然而莉亞看不見他,因為擋風玻璃上蓋了雪。她再次扭動了車鑰匙……
「你知道這對我有多難嗎?」基婭拉問道,「人人都知道莉亞的事。她是機構內部的傳奇人物,就像你和沙姆龍一樣。我總是在擔心,擔心突然有一天你會覺得我們的關係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這樣的日子我還要熬多久?」
「如果我去維也納,」他平靜地說,「我需要一個身份作掩護。」
沙姆龍脫下外套,捲起了襯衫袖子。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加百列避開沙姆龍的凝視,回想起這個老頭兒上一次派自己去維也納的情形。那是1991年的1月,機構得到情報,一名在維也納活動的伊拉克特工正在策劃一系九-九-藏-書列恐怖活動,襲擊以色列目標,以配合第一次海灣戰爭。當時沙姆龍命加百列監視這個伊拉克人,如果必要,可以採取行動,先發制人。加百列不願再一次忍受同家人長時間的分離,於是他帶上了妻子莉亞和兒子丹尼同行。然而他並不知道,他已經走進了圈套。布置圈套的人是一名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名字叫作塔里克·阿爾·胡拉尼。
「我不想讓你去維也納。」她伸手按住加百列的胸口。加百列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敲打著她涼涼的掌心。「你去不安全,所有的人當中,沙姆龍應該最了解這點。」
「他們宣稱對此事負責,這其中有什麼有用的信息嗎?」
葛迪恩,阿戈夫
「這麼做是為了我自己,」他說道,「我必須把話說出來。必須把你的事情告訴他。我沒什麼可羞愧的,我也絕不會替你感到羞愧。」
在加百列的生命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時光片斷,他會將它們留在記憶畫布上,然後懸挂在自己的潛意識裡。如今,在這間記憶的畫廊里,他又添加了新的畫幅:畫面上是此時此刻的基婭拉。她正騎在他身上。卧室外的街燈發出倫勃朗作品中一般的光線,漫進室內。她沐浴在燈光里,緞子面羽絨被只蓋住她的臀部,露出了她的乳|房。這時,其他畫面也一幅幅浮現出來。是沙姆龍敞開了這間畫廊的大門。加百列同往常一樣,沒有反抗的能力:其中有瓦德爾·阿卜杜拉·茲威特,他是個身穿格子呢夾克的瘦小特工,加百列在羅馬的一幢公寓門廳里殺了他;有阿里·阿布戴爾·哈米迪,在蘇黎世的一條小巷裡,他也死在了加百列的手上;還有穆罕默德·阿爾·胡拉尼——塔里克·阿爾·胡拉尼的哥哥。當初在科隆,還不等他從情人的臂彎里爬起來,加百列就一槍射穿了他的眼睛。
「你聽起來好像勒夫手下的人。」
基婭拉端著咖啡和猶太酥捲來到客廳,然後在加百列和沙姆龍之間坐下來。三人當中,只有基婭拉仍受機構的管轄。作為一名女特工,她需要在工作中假扮某位特工的伴侶或情人。同所有情報機構的人員一樣,她接受過搏擊格鬥訓練,學習過如何使用武器。她在射擊項目的期終測試中,成績居然超過了傳奇人物加百列·艾隆。由於這個原因,她的存在為機構帶來了某種緊張的氣氛。由於地下工作的性質,她往往需要同自己的搭檔保持某種親密的關係,比如,在餐廳或夜總會扮親熱,或者在酒店和公寓共枕而眠。飾演伴侶的女特工同專案特工發生戀情,這是明令禁止的。不過加百列清楚,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再加上第一線工作的巨大壓力,往往會自然而然地讓他們走得更近。其實,他自己曾經同read.99csw.com一位女特工在突尼西亞發生過戀情。對方是位美麗的猶太女郎,來自法國馬賽,名叫傑奎琳·德拉克羅瓦。那段戀情幾乎斷送了他的婚姻。基婭拉不在的時候,加百列總會想象著她正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儘管他並非善妒之人,卻還是暗暗盼望掃羅王大道能夠儘早明白一個道理:她的美艷太過顯山露水了,還是將她撤離諜戰第一線為妙。
耶路撒冷92147

威尼斯

「沙姆龍是對的。已經過去很久了。」
「是,的確,可如果你回去,調查爆炸的事,你又會招惹奧地利警方和安全部門。沙姆龍在利用你,讓你做他的卒子。他可不在乎你切身的利害。」
「伊斯蘭戰鬥小組究竟是些什麼人?」
沙姆龍朝著那隻錢包欠下身去。裏面少不了最尋常的東西:信用卡,駕駛執照,健身俱樂部和音像店的會員卡。除此之外,沙姆龍還找出了一張名片:
沙姆龍狠狠地攪拌著咖啡里的糖,緩緩搖搖頭。
一直等到血與火的圖像漸漸消散在黑暗之中,他才開口答覆基婭拉的要求:等他從維也納回來,他會去醫院看莉亞,向她解釋自己如何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看起來我再一次打攪了你的生活。」
5427618
「他現在有了。試一下這個號碼。」
加百列搖搖頭:「我相信你。勒夫知道此事嗎?」
「你想要我怎麼做?」
名義上,他應該已經退休了,他所熱愛的機構掌握在一個叫作勒夫的人手裡。此人詭計多端,是個徹頭徹尾的現代技術官僚。然而在許多領域,沙姆龍才是首腦,是掌控局面的人。現任總理和沙姆龍是同一個戰壕里的老朋友。他給了沙姆龍一個含糊的頭銜,又賦予他足夠的權力,足以使他到處惹人嫌。掃羅王大道的機構總部里,早有人在賭咒,說勒夫一定暗地裡盼著沙姆龍快快死去;還有人說,這位意志如鋼的老頑固沙姆龍之所以還活蹦亂跳的,就是為了好好地折磨勒夫。
此刻,沙姆龍站在窗前,平靜地向加百列敘說了他所知道的維也納事件始末。昨天晚上,有人在「戰爭索賠及調查」的內部引爆了一顆炸彈。伊萊·拉馮正在維也納總醫院的重症病房裡,處於深度昏迷狀態,存活的幾率最多只有五成。他的兩名研究助理,蕾芙卡·加奇特和薩拉·格林伯格已經在爆炸中喪生。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組織宣稱對此事件負責,他們自稱為伊斯蘭戰鬥小組,是本·拉登「基地組織」的一個支派。沙姆龍對加百列說著口音極重的英語。在威尼斯的這座臨河建築里,希伯來語是禁止的。
基婭拉麵沉似水:「我希望換成別的方式。」
「從這裏直接飛往維也納read.99csw.com,我認為不太可取。我會陪你乘早班飛機先回特拉維夫——座位是分開的,這個不在話下。然後你再乘當天下午的航班去維也納。」
「這種可能永遠存在,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十三年了。再說,你最近也回過維也納。我記得我們去年還在伊萊的辦公室開過會,討論教皇保羅七世可能受到生命威脅的事情。」
「難道這一次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所以你的辦法就是派我去?」
「我的確回過維也納,」加百列承認道,同時拿起了那本假護照,「可從來沒拿著本假護照回去,也從來沒經過飛機場。」
沙姆龍隔著咖啡杯,充滿同情地盯住加百列:「我知道你一點也不想回到維也納,更何況又是去面對一次爆炸,可是你的朋友就躺在維也納的醫院里,在生命線上掙扎!我以為你也想弄清楚是誰乾的。」
孟德爾大街17號
「還沒有。不過你安全抵達維也納以後,我打算告訴他。」
「她能懂嗎?」
沙姆龍點起一支氣味惡臭的土耳其香煙,將熄滅的火柴丟在茶碟里。他將眼鏡推到頭頂上,雙臂交疊抱在胸前。在松垂、黝黑的皮膚下面,那雙胳膊依舊強健,猶如一對纏繞在一起的鋼筋。同樣強健的還有他的雙手。他的這副姿態,加百列已經見過很多次了。沙姆龍是不可撼動的。沙姆龍是不屈不撓的。他第一次派加百列去羅馬執行刺殺任務的時候,也擺出了這副姿態。當時他就已經年歲不小了。說真的,他從來也沒有年輕過。青春歲月里,他沒有在海灘上追求女孩子,而是在帕爾馬赫突擊隊里擔任隊長,為了以色列而戰鬥,無休無止。他的青春早已被人竊取。而他接下來又竊取了加百列的青春。
「我在乎的人是你,」她俯身吻了他,嘴唇上有花香,「我不想讓你回到維也納,然後沉淪在往事里。」猶豫了片刻,她又補了一句,「我害怕會輸掉你。」
「拉馮的辦公室是一座裝備齊全的要塞。一群只會扔燃燒彈和搖塗鴉罐的宵小,怎麼會有本事把炸彈裝置在戰爭索賠處的內部?」
沙姆龍接過了基婭拉遞過的咖啡:「奧地利國家警察還不能確定,不過他們認為炸彈可能藏在一台電腦里。電腦是爆炸當天早些時候送進辦公室的。」
基婭拉褪下羽絨被,熱烈地吻了他。加百列能感到她身體緊繃,能從她呼出的氣息里嘗出亢奮。接下來,他躺在她身邊,撫摸著她的頭髮。在這個再度回到維也納的前夜,他無法入睡。然而還有別的原因。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肉體上已經背叛了愛人。似乎自己進入了一個女人的身體,而這個女人是屬於別的男人的。接著他意識到,在他心裏,自己已經變成了葛迪恩·阿戈夫。一時之間,基婭拉對他來說成了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