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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四節

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四節

外交官轉身回了病房。加百列雙手攥在一起,放在身後,如同士兵稍息的姿勢,同時邁開步子,沿著走廊緩緩地走著。他走過護士的值班台。俗氣的維也納街景畫掛在窗邊。氣味也是一樣的俗套——消毒液和死亡的氣息瀰漫在空中。
一名來自大使館的男子正躲在門廊下,他的頭頂上方有一行銘文:救治病患,慰藉心靈。他身材矮小,面色緊張,是一名外交官,名叫茲維。他同加百列握了手,又檢查了他的護照和名片,然後對他死去的兩名同事表示了哀悼。
「眼下,」茲維說出了最後的總結,「他的生命是靠機器維持著。」
加百列定睛看了她一陣子。最後,他說:「我認為你是認錯人了。這是我第一次來維也納。我也從來沒結過婚。對不起。」他一邊朝門口走著,一邊匆匆補上一句,「我不該進來的。我只是需要一個地方好好思考。」
加百列在國家歌劇院附近下了計程車,步行了一小段,來到一條名叫韋伯嘉瑟的狹窄街道。看起來沒有人跟蹤他,不過依他的經驗,那些經驗老到的跟蹤者是可以做到神鬼不知的。他進了一家小旅店。前台看過了他的以色列護照,隨即擺出弔唁的姿態,嘟囔了幾句表示同情的話:「猶太區的爆炸,太可怕了……」加百列扮演著葛迪恩·阿戈夫的角色,用德語同前台經理聊了幾分鐘,然後走上樓梯,來到他二樓的房間里。屋裡的地板是蜜色的,落地窗俯瞰著昏暗的庭院。加百列拉上窗帘,將行李包放在床上最顯眼的位置。出門前,他在門側柱上安放了一隻報警器。如果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進了房間,它就會發出信號。
「耶路撒冷,」她重複著,好像很喜歡這個詞的發音似的,「我一直很想去耶路撒冷。我的朋友們覺得我發瘋了。你知道的,自殺式炸彈,還有那些可怕的事兒……」她的聲音啞下去了,「可我還是想去。」
他沒有開燈,一直等到瞳孔在黑暗中自然放大。很快,室內的一切都看清楚了:床上無人,監控屏幕寂靜無聲,椅子上蓋著塑料布。這是全維也納最不舒服read.99csw.com的椅子。他曾經整整十天坐在這把椅子上,幾乎沒有睡過覺。唯一的一次,莉亞恢復了知覺,她問丹尼怎麼樣了,加百列對她說了真話。眼淚湧出來,鋪滿了她傷殘的臉頰。從此後她再也沒和他說過話。
「我知道你在幹什麼,」靜默了片刻,她繼續道,「我記得你。」
「他會不會失明?」
「我會好的。只是需要單獨待一會兒。」
她斜倚在門上,雙臂交疊在胸前。她的頭傾向一側,要不是身上穿著松垂的制服,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加百列會認為她在勾引他。
他們來到了環城大道。這是一條環繞中央城區的林蔭大道。在街燈的柱子上,面目英俊的彼得·梅茨勒正在海報里衝著加百列微笑。此人是極右翼的奧地利國民黨候選人。眼下正是大選季,整條街上張貼了數百張競選海報。梅茨勒的競選經費充足,花起錢來顯然毫不吝惜。到處都是他的臉,他的目光無法躲避。同樣無法躲避的還有他的競選口號:「新的秩序,新的奧地利!」加百列心想:精妙的修辭到底不是奧地利人的強項。
她第二次觸摸了他的手臂。「你的朋友傷勢嚴重。」她的語氣柔和,帶著哀傷的調子,「他會經歷一段非常嚴酷的時光。」
電梯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八樓。迎接加百列的是一道和藹溫良的目光——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以色列男子,一頭金髮,身穿兩件套正裝,耳朵上伸出一條耳機電線。在重症監護病房的入口,站著第二位保安人員。第三位則是一名深色皮膚的矮小男子,身穿不合體的西裝,站在伊萊的病房門口。他閃向一旁,讓加百列和外交官進去。加百列停下來,問自己為何沒有接受檢查。
他回到了旅店大堂。前台經理朝他殷勤地微笑著,似乎他們闊別了五年而不是僅僅分開了五分鐘。室外已經下起雪來。他在昏暗的內城區街道上走著,查看有沒有「尾巴」在跟蹤自己。他在一處櫥窗前停下,藉著玻璃的反射觀察著身後,隨後又縮進一間公用電話亭,假裝打電話https://read.99csw.com,藉機環視四周。他在一家報亭買了一份《新聞報》,接著又向前走了一百米,將報紙丟進了垃圾桶。最後,他終於確信沒有遭人跟蹤,於是走進了斯蒂芬廣場地鐵站。
那保安歪了歪腦袋,滿足了他的要求。加百列很熟悉搜身的手法。那是例行公事而已。不過襠部檢查顯得過於無禮,但加百列還是接受了。做完之後,他說道:「務必要檢查每一個進入病房的人。」大使館派來的茲維全程見證了這一幕。顯然,從此他再也不會相信,這位耶路撒冷男子是什麼來自戰爭索賠處的葛迪恩·阿戈夫先生了。加百列並不在乎茲維怎麼看。隔著眼前這道門,他的朋友正無助地躺在裏面。為了朋友的安全著想,他不惜得罪幾個人。
「是的,很好的朋友。我們在一起工作。我住在耶路撒冷。」
他來到一扇半掩的門前。門牌號是2602-C。他用指尖輕柔地一推,無聲無息地推開了房門。房裡沒有人,一片昏暗。加百列冋頭一瞥,周圍沒有護士。他悄步進屋,回手關上門。
他繼續逗留了一個小時,隔著玻璃盯著伊萊一動不動的身體。護士也回了病房。她花了幾分鐘時間檢查了伊萊的幾項重要指標,隨後向加百列示意,要他進來。「這是違反規定的,」她神秘兮兮地說道,「我會在門口替你望風。」
「碎玻璃。大部分他們已經取出來了,不過還有十幾片嵌在眼睛里。」
他跟著茲維進了病房。病床放置在一道玻璃隔間里。病人看起來不大像伊萊,不過加百列對此並不驚異。同大多數以色列人一樣,他見識過炸彈作用下人體會變成什麼樣子。伊萊的臉掩藏在呼吸機的面罩下面,雙眼周圍勒著測量儀器的導線,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雙頰和下顎裸|露的部分被爆炸后的碎玻璃糟蹋得不成樣子。
他走過她身邊。她伸出手搭在他胳膊上。
計程車沿著高速公路急速猛衝,穿過醜陋的工廠區,經過一座座工廠、發電廠、煤氣廠。不久后,加百列看到了泛光燈輝映下,聳立在內城區上空的斯蒂芬大教堂。同大九-九-藏-書部分歐洲城市不同,維也納幾乎沒有受到都市化的侵蝕,高度保持著原有的風貌。的確,一個世紀以來她的外觀和生活方式鮮有變化。當初她可是堂堂奧匈帝國的政治中心。今天,你依然可以在古老的德梅爾宮廷糕餅店享用蛋糕搭配的奶油,或是在蘭特曼和中央咖啡館這樣的老字號里悠閑地翻閱雜誌,享用咖啡。在內城區,最好撇開汽車,改乘電車或步行,徜徉在燈火閃爍的步行街,細細品味兩側的巴羅克和哥特式建築,逛逛風格獨特的專賣店。這裏的男人依舊穿著羅登呢的正裝,頭戴佩著羽毛的蒂羅爾氈帽;女人們依舊把山地連衣裙視為時尚。勃拉姆斯曾說,他之所以住在維也納,是因為他更喜歡村莊里的生活。加百列心想,這裏至今還是一座村莊,一座蔑視變革,厭惡外人的村莊。對於加百列來說,維也納永遠是一座鬼魂的城市。
一名醫生走進病房。他看了看加百列和玆維,朝兩人迅速點了點頭,然後打開玻璃門,走進了隔間。護士從病床邊走開,醫生站在了她原先的位置。她繞過病床,在玻璃隔斷的後面站定。她與加百列的目光又一次相交了,接著,她手腕猛地一揮,合上了窗帘。加百列走進了門廳,茲維緊隨其後。
在維也納的城西,醫院在這個地方已經有超過三百年的歷史。1693年,利奧波德一世出於對窮困市民的關心,下令修建貧民收容所。一個世紀后,約瑟夫二世為它重新命名,稱之為「病患者總醫院」。老建築依然存在,就在幾條街以外的亞瑟路上,不過在它周圍,大學附屬醫院的現代化建築覆蓋了幾個街區的面積。加百列對這些都很熟悉。
茲維讓加百列單獨待了一會兒,然後走進玻璃隔間,向他通告了這位同事的最新病況。他的語言精確專業,猶如一個看了太多醫學肥皂劇的老觀眾。加百列的眼睛緊盯著伊萊的臉,外交官所說的話,他只聽見了一半——卻足以知曉他的這位朋友離死神不遠了,而且,即使他活下來,也絕不可能複原如初。
加百列將護照國徽朝下、貼著檯面滑了過去。那官員不耐九-九-藏-書煩地瞥了一眼磨損的封面,一頁頁翻動著小本,一直翻到簽證頁,又在上面誇張地用力蓋了個印章,然後一語不發遞了回去。加百列將護照丟進外套口袋,然後拖著一隻拉杆箱,朝著燈光閃爍的出口大廳走去。
「伊萊·拉馮,他是你的朋友吧?」
「你太太,那還用問嗎?」
「你和茲維是一起的,我沒必要檢查你。」
他輪到了隊伍的首位。一輛梅賽德斯-賓士滑行過來。坐上後座之前,他沒有忘了記下車牌號。他將行李放在座位上,又將一個地址給了計程車司機。距離這個地址幾條街遠的地方,有一家酒店,他在那裡預訂了一個房間。
「在他恢復知覺之前,誰也說不準,」茲維說道,接著又悲觀地補上一句,「如果他還能恢復知覺的話。」
加百列吃了一驚,迅速轉回身。說話人正是剛才伊萊身邊的那位護士。她對他說的是德語。他也用同樣的語言答道:「對不起,我只是……」
「對不起,」他堅定地說,「不過你的確認錯人了。」
「你應該去,」加百列說道,「是個美好的地方。」
射燈照亮了維也納的交通圖,加百列卻無需查看,因為一切都記在他的腦子裡。他在自動售票機上買了票,穿過閘口,直奔月台,登上一節車廂,然後牢牢記下周圍所有人的面孔。列車駛過五站后,來到維也納火車西站,他在此轉車乘上了北區的U6線。維也納總醫院有自己的地鐵站。自動扶梯載著他緩緩上行,來到一處雪花覆蓋的四方形院落,總醫院的大門距此僅有幾步之遙。
「我聽見你對那個大使館的男人說希伯來語。」他用癲狂的語速說著維也納式德語,大睜著一雙潤濕的眼睛,「我名叫麥克斯·克萊恩,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求你,你得相信我。都是我的錯。」
「對我說兩句真話,」她說,「她還活著嗎?」
一名黑色短髮的護士,眼睛的顏色格外藍。她檢查了靜脈注射器,隨後抬頭看了看探視者的隔間,眼光同加百列凝視的目光短暫觸碰后,又繼續做她的工作。她的目光誠實無欺,沒有半點偽詐。
到了機場外,他找到計程車https://read.99csw.com站,排隊等車。天氣很冷,風中夾雜著雪花。維也納口音的德語一陣陣飄進他的耳朵。與他的同胞不同,他聽到別人說德語不會感到不自在。德語是他的第一語言,至今仍是他做夢時說的語言。他說得完美極了,而且繼承了他母親的柏林口音。

維也納

她點點頭——隨你怎麼說吧。她濕潤的藍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閃爍著。
「誰?」
加百列舉起了雙手:「檢查我。」
「這樣的問題,我是不允許回答的,只有醫生才可以預測病情。不過如果你要聽我的建議,那就多陪陪他吧,和他說說話。說不定,他還能聽見你說的呢。」
「多年前你的太太遭遇汽車炸彈襲擊。那時我是個年輕的護士,剛剛入行。當時我負責她的夜間護理。你不記得了?」
「你不該進這間屋的。」
茲維已經走了,新一班保安人員接替了崗位。加百列乘電梯下樓,出了大堂,來到了屋外。夜晚的天氣越發苦寒起來。他將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加快了腳步。他正打算乘自動扶梯進入地鐵站,卻發覺自己的胳膊上多了一隻手。他扭過頭,本以為會看到瑪格麗特,但是面對的卻是大堂里那位自言自語的老頭子。
「他還能活嗎?」
他們步入醫院大堂。這裏除了一個長著一把稀疏白鬍子的老頭兒,再沒其他人。只見他坐在一張沙發的一端,雙腿在腳踝處交叉,帽子搭在雙膝上,好像一名旅客正在等待著遲到已久的列車。他正在喃喃自語。加百列經過的時候,老者抬頭望去,與他的目光短暫地接觸,接著,加百列便走進了一部電梯,老者隨即消失在兩道電梯門的後面。
加百列沒有同伊萊說話,只是握住了他浮腫而淤傷的手。眼看著又一個親密的人又一次躺在維也納的病床上,這樣的心痛是無法用語言傳達的。五分鐘后,護士回來了,伸手搭在加百列肩上,告訴他時間到了,他該走了。病房外,走廊上,她告訴他自己名叫瑪格麗特。「明天晚上我值班,」她說,「明天再見,我希望會的。」
「請出示護照。」
「他的眼睛為什麼纏著繃帶?」
「你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