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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五節

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五節

他開了門,走進去。加百列站在門檻外猶豫著。在列車上同克萊恩相鄰而坐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在此之前他從未與任何人在眼下的情境會晤過。以往的經驗和嚴酷的教訓告訴他,即使對一位八十歲的猶太老頭兒,也必須視之為潛在的威脅。然而加百列心頭的焦慮很快煙消雲散,因為他看到克萊恩將公寓里的燈一盞一盞全部打開了。他暗想,一個設局害人的人,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不錯,麥克斯·克萊恩自己也很害怕。
克萊恩仔細審視他,似乎也是在尋找倖存者的傷疤。接著,他飽含疑問地舉起手掌,似乎是在請加百列回答一道填空題一一她當時去了哪裡?她是怎麼幸免於難的?她也進了集中營嗎?或者,她是不是在瘋狂屠殺之前就已經逃出去了?
「這是在什麼時候?」
「你外公叫什麼名字?」
「那你呢?」
「是啊,我記下來了。等一下,是了,就在這兒。雷娜特·霍夫曼,五、三、三、一、九、零、七。」
「我的幸運日,」克萊恩空洞地重複著,「接下來的兩年半,超過一百萬同胞灰飛煙滅,而我和同事們卻在演奏音樂。我們在車站的坡道上演奏,為的是製造一種錯覺,讓新來的囚徒認為這是個宜人的地方。那些活死人走向毒氣室赴死的時候我們會伴奏。伴著無休止的點名,我們也要演奏。早晨,奴隸們上工時我們也得演奏。下午。他們蹣跚著走回營房,眼裡一片死寂,我們也要伴奏。甚至執行死刑之前,我們還得伴奏。到了星期日,我們會為長官和他的僚屬演奏。不斷有人自殺,我們的樂隊一直在減員。很快,我不得不去物色新的音樂家填補身邊的空座。」
「他們當時住在柏林,最後還是被驅趕到了集中營,」加百列說道。「我的外公是位相當有名的畫家。他一直深信德國人是地球上最文明的民族,所以始終不相信他們會把事情做到那個份兒上。」
克萊恩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接著,一輛汽車在街上呼嘯駛過。克萊恩抬起頭,又開口了。如何將奧斯威辛的邪惡同戰爭索賠處的爆炸案關聯在一起,加百列還不是很確定。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對故事接下來的走向已經有了一種清晰的預感。克萊恩繼續沿著時間軸講下去,用拉馮的話說,這叫一次取一片瓷器一一奧斯威辛虎口倖存,解放,他回到維也納……
接著,那老人說了幾句什麼,麥克斯·克萊恩只覺得後背冷得猶如冰凍。這分明就是在奧斯威辛命令他演奏勃拉姆斯的那個聲音,就是他,命令克萊恩的難友們答出曲名,答不對的就要接受死刑。此刻,這個殺人犯正滋潤健康地活著,還在中央咖啡館點了奶油咖啡和巧克力蛋糕。
「不認識,從來沒聽說過。」
「也許吧,不過有時候連上帝也需要點兒小小的幫助。」
「弗蘭克爾,」加百列又一次實言相告,「維克特·弗蘭克爾。」
當時一名男子進了咖啡館,衣著齊整體面,比克萊恩老幾歲。「一個老派的奧地利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吧,阿戈夫先生。」他的步態中透著傲慢,惹得克萊恩放低了手中的報紙。侍者急忙搶上去招呼那人。那個侍者擰著雙手,https://read.99csw.com雙腳來回跳著,好像一個憋了一泡尿的小學生。晚上好,沃格爾先生。我正擔心今晚您不來了。您的老座位?讓我猜猜:奶油咖啡?來點甜點怎麼樣?他們跟我說今天的巧克力蛋糕特別好,沃格爾先生……
「當然不是!」克萊恩脫口道,「不過我認為是我埋下了禍根,這才導致了後來的一切。」
「他們被驅趕到了奧斯威辛。我母親被送往比克瑙的女子集中營。獲得自由之前,她在裏面熬了兩年多,活了下來。」
「我也是。」
「不過他留在了德國,」克萊恩搖著頭,「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那些事。」他頓了頓,思緒轉向了別處,「那你的父母後來怎麼樣了?」
想當初,這間公寓屬於他的父親。戰前,克萊恩同他的父母和兩個妹妹就住在這裏。他的父親所羅門是位成功的紡織品商人,克萊恩過著體面優裕的中產階級生活:午後時光在維也納最優雅的咖啡館里享受水果乾酪點心,晚上去看戲或聽歌劇,夏日在幽僻的南方別墅里避暑。青年的麥克斯·克萊恩是位前途無量的小提琴手——「還夠不上進交響樂團或歌劇院的水準,不過,說實話,阿戈夫先生,在維也納的小型室內樂團找個位置,是綽綽有餘了。」
「只有一個人,一個叫雷娜特·霍夫曼的女人。」
「我去泡茶。」克萊恩說罷就消失在一面通往廚房的雙扇門后。
「你為何不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訴我,克萊恩先生?讓我來判斷是誰的罪過。」
「雷娜特,霍夫曼,五、三、三、一、九、零、七。」
「是的,克萊恩先生:我是最合適的人物別擔心,我會幫助你的」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終於接到了一通電話。那是索賠處的一位姑娘打來的,是個美國女孩,叫薩拉。她通知我說伊萊·拉馮有消息要向我報告。她要我第二天上午十點到辦公室去。我告訴她我會去的,然後就掛了電話。」
他把支票摔在桌上。加百列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發現已經凌晨兩點半了。克萊恩開始縮小範圍,向主題逼近。加百列竭力克制著不去催他,唯恐這位處於脆弱狀態的老頭兒,被人一推就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並不是這樣的。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不過考慮到之前發生的事情,我很擔心你的安全。」
「只有一個人,一個叫雷娜特·霍夫曼的女人。」
停機。倒帶。播放。
克萊恩從廚房回來,用銀器盛了一份茶水,擺在一張矮桌子上,隨即在加百列對面坐下,靜靜地打量了他一陣子,終於開口道:「你的德語說得非常好,說真的,你說起話來像個地道的柏林人。」
加百列隨他進了公寓,合上門。在通明的燈火里,他終於可以好好看看他了。克萊恩的一雙紅眼睛又潮濕又黏稠,隔著一副黑色的寬邊眼鏡,似乎睜得更大了。他的一小撮白鬍鬚已經蓋不住臉頰上的黃褐斑了。還不等克萊恩告訴他,加百列已經知道:他是位倖存者。同子彈和烈火一樣,飢餓也會留下疤痕。這樣的面孔,加百列在耶斯列谷地見過許多,其中包括他的父母。
「你有沒有接到過恐嚇電話?」
「我的父九*九*藏*書親,哪怕是工作了一天,累了,也從來不會錯過我的演出。」回憶起父親觀看自己演出的情形,克萊恩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的兒子是位維也納的音樂家,對此他極其自豪。」
「你怎麼應對的呢,克萊恩先生?」
「爆炸的當天。」
「她想要怎樣?」
街對面的公寓樓幾乎同克萊恩所住的這幢一模一樣。在三樓的一扇暗黑的窗戶後面有一個男人。他的眼睛緊貼著一台相機,將長焦鏡頭對準了克萊恩家門外的走廊,只見鏡頭裡的人影大步穿過了走廊,來到街上。他迅速抓拍了一串照片,然後放低了照相機,坐在了一台磁帶錄音機面前。黑暗中,他花了幾秒鐘時間才找到了播放鍵。
「沒有,她在我錄音電話里留了一條消息。」
克萊恩伸手蓋住了雙眼。
停機。倒帶。再播放。
「我不要他們的錢,」他說,「六千塊?賠什麼?我父母親?我兩個妹妹?我的家園?我的財產?」
「有沒有人跟蹤過你?」
「要不是因為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那兩個女孩子因我而死了。伊萊·拉馮也是被我害得躺在醫院里。」
「所以我一直等著,直到最合適的人物出現為止。你似乎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物:你是嗎,阿戈夫先生?」
「不過你在醫院里攔住我,一定不是出於這個原因吧?你想對我說的,是有關戰爭索賠處爆炸案的事情,不是嗎?」
「爆炸案發以來,有沒有人想要聯絡你?」
克萊恩把頭一偏——我呢?同樣的命運,不同的結果。1942年6月在阿姆斯特丹被捕,關押在韋斯特博克中轉營,然後一路向東,來到了奧斯威辛。在車站的月台上,正當饑渴欲死的時候,傳來了一個聲音。那是個穿著囚衣的男人,他問道,車上有沒有音樂家?克萊恩掙扎著發出聲音,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條救命的纜繩。我是個小提琴手。他告訴那個身穿條紋獄服的人。你有樂器嗎?他舉了舉那隻破舊的琴箱——這是他從韋斯特博克帶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跟我來吧。今天你交好運了。
猶太社區超過半數的居民決定離開奧地利,移居他鄉。麥克斯·克萊恩也是其中之一。他獲得了一張簽證,並於1939年抵達荷蘭。不到一年的光景,他所在的地方再次陷入納粹的魔掌。「我父親決定留在維也納,」克萊恩說,「他相信法律,你瞧瞧。他認為只要自己嚴守法律,就會沒事的,風暴終將過去。當然,實際上局勢越來越糟,等他終於決定離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你認識她嗎?」
「是的,」克萊恩失神地答道,「那天晚上柏林的車隊抵達的時候,我也在。我記得很清楚。你知道吧,阿戈夫先生,我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樂隊里的小提琴手。我在一支受詛咒的囚徒樂隊里給魔鬼們演奏音樂。就在那些可憐的人慢慢走向毒氣室的時候,我卻要為他們獻上夜曲。」
「這個日期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克萊恩先生?」
加百列真想問問,時隔這麼久,克萊恩為何確信那個中央咖啡館的男人同六十多年前奧斯威辛的大隊長是同一個人呢?不過他還是克制住了。克萊恩是對是錯畢竟不要緊,接下來的情read.99csw.com節才是最重要的。
「然後呢?」
「我感到自己當場就要吐出來,」克萊恩說,「我把錢扔在桌上,踉蹌著走到街上。我再一次透過窗戶看見這個名叫沃格爾先生的魔鬼正在讀著報紙。似乎方才的邂逅根本沒有發生過。」
「你該不會想告訴我,是你安裝了炸彈?」加百列故意加重語氣。這樣的問題,答案不言而喻,顯然只能用荒誕不經的語氣提出來。
「是的,沒錯。他的作品很早就被納粹定性為墮落,大部分都被銷毀了,工作也丟了。原本他是在柏林的藝術學院教書的。」
「這位武裝黨衛軍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告訴我,他要做個試驗,」克萊恩說,「他命我演奏勃拉姆斯的《G大調第一號小提琴和鋼琴奏鳴曲》,我從琴盒裡取出提琴,開始演奏。一位難友從旁邊走過,大隊長請他說出我所奏作品的名字。難友說他不知道。大隊長拔出手槍,射穿了難友的頭。他又找到另一名囚犯,提出了同樣的問題。這位優雅的樂手拉的是什麼曲子?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小時。答對曲名的人就能撿回一條命。答不對的,他就打爆那人的腦袋。等他結束試驗的時候,我腳下已經躺了十五具屍體。飽飲猶太人鮮血的饑渴消解之後,這傢伙陰沉地微笑著走了。我和死去的人們並肩躺著,為他們祈禱。」
戰前,猶太社區計有十八萬五千人,他說道。六萬五千人在大屠殺中殞命。一千七百個破碎的靈魂在1945年掙扎著回到維也納,迎接他們的卻唯有公開的敵意和新一輪反猶太主義浪潮。那些在德國槍口下逃出去的人,卻在返鄉的路上遭遇了重重阻礙。他們要求經濟賠償,然而得到的回應卻只有沉默,或是譏諷著把皮球踢給柏林。克萊恩回到了第二行政區的老家,發現家裡已經住著一戶奧地利人。他要求他們離開,卻遭到拒絕。他花了整整十年時間才把他們磨走。至於他父親的紡織品生意,卻是永遠不能恢復了,也再沒人努力去恢復過。朋友們鼓動他去以色列或美國,克萊恩拒絕了。他發誓要在維也納住下去,做一個活生生的、能呼吸能行走的紀念碑,紀念那些受驅趕、被屠殺的人們。他把自己的小提琴丟在了奧斯威辛,此後也再沒演奏過。他先在一家紡織品商店裡做文員維持生計,後來又做了保險推銷員。1995年,為紀念二戰結束五十周年,政府決定向奧地利的猶太倖存者支付每人約六千美元的賠償金。克萊恩給加百列看了支票——始終沒有提現。
「3月14日,就是這間公寓,蓋世太保破門而入,搶走了我們所有最值錢的東西:掛毯、銀器、名畫,連安息日的燭台也不放過。我和父親被關押了,還強迫我們用滾水和牙刷清洗人行道。我們教堂的猶太教士被人拖到街上,鬍子硬生生從臉上揪下來,一群奧地利人嬉笑著圍觀。我想要阻止他們,結果差點被活活打死。當然,我是不能夠上醫院的一一那是新頒布的《反猶太法》明令禁止的。」
有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大約是1942年夏天吧,不好意思,阿戈夫先生,我記不得具體日期了。」當時克萊恩完成了演奏,正在回營房的九*九*藏*書路上。一名黨衛軍軍官從後面趕上來,把他打倒在地。克萊恩爬起來,立正站好,迴避著黨衛軍的逼視。儘管如此,他還是看清了那張臉,而且記得自己曾見過此人一次。那是在維也納,在猶太移民署的中央辦公室。不過當時他穿著一套精緻的灰色正裝,就站在阿道夫·艾希曼的身邊。
克萊恩點點頭:「我說過的,這都是我的錯。我應該對那兩個美麗姑娘的死負責。你的朋友伊萊·拉馮躺在醫院里瀕臨死亡,也都是因為我的錯。」
「我想應該是1943年1月。」加百列說道。
克萊恩記得這個名字,他緩緩點著頭道:「我看過他的作品。他是馬克思·貝克曼的學生,是不是啊?天分極高的。」
加百列面不改色,依然平心靜氣。麥克斯·克萊恩顯然飽受負罪感之苦。對於那些從他身邊經過、走向毒氣室的人們,他認為自己也負有一份責任。當然,這完全是胡思亂想。他和所有在工廠里充當奴工或是在奧斯威辛的田裡幹活的猶太人一樣,都是為了活下去,都是無辜的。
「你還記得是哪一天嗎?」
「1941年秋天,他們被驅趕到波蘭,限定居住在羅茲的猶太人區。1942年1月,他們最後一次遭到驅趕,來到了斬盡殺絕的切姆諾集中營。」
「這些你對警察說過嗎?」
「兩個月前,我在中央咖啡館喝咖啡。人家給了我一個很舒服的座位,靠著一根柱子。我點了一份法利賽咖啡。」他頓了頓,揚了揚眉毛,「你知道法利賽咖啡嗎,阿戈夫先生?咖啡加奶油,同一小杯朗姆酒一起端上來。」他說對不起,因為自己沾了酒精,「當時是下午,接近傍晚了,你了解吧,天又冷了。」
「我是沒發現,不過即使有人跟蹤,我估計我也不知道。」
「我母親來自柏林,」加百列實話實說,「不過我出生在以色列。」
「一到集中營就進了毒氣室。」
麥克斯·克萊恩住的地方只有一站電車的距離。那是環城大道以外一片優雅的老社區。老頭兒所住的是一幢精緻的舊式公寓樓,其中有一條走廊直通一座內置的大庭園。庭園裡光線昏暗,微光的源頭來自於公寓樓里的燈火。穿過第二道走廊便來到一間整潔的小門廳。加百列瞥了一眼住戶的名牌,在中間的位置上他看到了一個名字:M.克萊恩——3B。樓里沒有電梯。克萊恩攀著木質的樓梯扶手,執拗地向上爬著,腳步沉重地踩過飽經蹂躪的樓梯。兩扇裝了門鏡的木門出現在第三層的樓梯平台上。克萊恩一邊跌撞著趨近右邊的那一扇,一邊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他的手抖得厲害,手裡的鑰匙叮叮噹噹,猶如一件打擊樂器。
「你和她說上話了嗎?」
克萊恩想給自己再斟一杯茶,可是他的手抖得厲害。加百列替他倒了一杯,又溫柔地問起他的父母和妹妹後來怎樣了。

維也納

「所以你就邊喝咖啡邊刺探消息,然後就去『戰爭索賠及調查』找伊萊·拉馮了?」
克萊恩笑了笑,斟了茶。接著,他從一切的最開頭講起了故事。加百列耐心地聽著,不焦不躁,不催促不打斷。伊萊·拉馮也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上了年紀的人,記憶就像read•99csw.com一堆瓷器。他總愛這麼說。如果你急於從中間抽取一隻盤子,那就把所有的盤子都砸碎了。
停機。
「唯有上帝能夠裁判。」克萊恩說道。
「沒有。」
克萊恩搖搖頭:「你也許能料想得到,阿戈夫先生,我不大喜歡穿制服的奧地利人。再說,我們這個國家對戰犯起訴的記錄也乏善可陳,對此我也很清楚。所以我保持沉默。我來到維也納總醫院,看著以色列官員來來去去。駐奧大使來了,我想接近他,卻被保安推開了。所以我一直等著,直到最合適的人物出現為止。你似乎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物。你是嗎,阿戈夫先生?」
「要談談。」
「她留下電話號碼了嗎?」
不到一個星期的工夫,全歐洲最有影響、最重要的奧地利猶太社區土崩瓦解:社區中心和猶太人結社被關閉,猶太領袖進了監獄,猶太教堂關門,祈禱書籍被焚毀。4月1日,一百名傑出的公眾人物和商人被驅趕到達豪集中營。不到一個月,五百名猶太人選擇了自殺,他們寧死不願再受凌|辱和苦難,他們當中有一個四口之家,就住在克萊恩家的隔壁。「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開槍自盡,」克萊恩說道,「我躺在自己床上,從頭到尾聽到了全過程,一槍接著一陣哭泣,再一槍,哭得更凶。四槍之後,他們都不哭了,只有我在哭。」
「你的外祖父母呢?」
克萊恩慢慢地點點頭:「他聽了我的故事,承諾說會仔細審查的。同時,他要我別去中央咖啡館見那個人了。我心裏不願意。我擔心他會再次逃脫。不過我還是聽從了你朋友的意見。」
「我成了中央咖啡館的常客。很快,我也有了自己固定的專座,緊挨著這位體面的沃格爾先生。後來我們見了面就會互相問安。有時候,我們會一邊讀報一邊談談政治和世界大事。他一把年紀了,思維卻還非常敏銳。他告訴我他是個商人,做投資的生意。」
午夜的茶水……加百列思忖著。會是一個漫漫長夜了。他來到窗前,拉開了百葉簾。此刻雪停了,街上空蕩蕩的。他坐下來。這間屋子讓他聯想到伊萊的辦公室:高高的彼得麥式樣的天花板,書籍凌亂隨意地堆在架上。凌亂之中,透著優雅和書卷氣。
1938年3月12日,他們的如詩華年戛然而止。那是個星期六,克萊恩記得清楚。對於絕大多數奧地利人來說,納粹國防軍列隊穿過維也納的大街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對於猶太人,阿戈夫先生……對於我們,唯有恐怖。」猶太社區最害怕的事情很快成為現實。在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是漸漸展開的;而在奧地利,則是從天而降,而且如狼似虎。不到幾天工夫,所有猶太人的商鋪都被紅色油漆做了標誌。任何進入商店的非猶太人都會遭到納粹黨或黨衛軍的攻擊。許多人被強行掛上了招牌,上面寫著:我,是雅利安人中的豬,我曾經買過猶太人店裡的東西。猶太人被禁止擁有房產,禁止在專業性的崗位上工作,禁止雇傭他人,禁止進入餐廳或咖啡館,禁止踏足維也納的公園。猶太人被禁止擁有打字機、收音機,因為這些會便於他們同外面的世界溝通聯絡。猶太人在自己的家裡或是教堂里被人拖出來,拖到街上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