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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檢方運用科學辦案的方式調查了海綿球,但其實並沒有太複雜。檢方想要了解海綿球的重量,雖然小夜子發現愛美的屍體后,把海綿球從她嘴裏拿了出來,但海綿球上沾滿了口水。警方記錄了當時的重量,由此推算出唾液的重量。由此發現,八歲的孩子至少需要十分鐘才能分泌那些唾液量。如果蛭川所說的屬實,海綿球上根本不可能沾到那麼多唾液。
中原在聽律師說這些話時,感受到的不是憤怒,而是不可思議。為什麼這些人想要救蛭川?為什麼不願意讓他被判死刑?如果他們自己的孩子也遇到相同的情況,他們不希望兇手被判死刑嗎?
「一定要推翻。」主任檢察官一臉精悍,鏗鏘有力地說道。
然而,他無法強迫小夜子也接受這種想法,他沒有權刀剝奪她再次當母親的機會。
小夜子似乎比之前有精神。以前總是低著頭,但那天抬頭看著中原。
中原也以檢方證人的身分站上了證人席。他在證人席上訴說著愛美是多麼乖巧的孩子,她為這個家庭帶來了多少歡樂,同時也陳述了被告蛭川至今從未寫過任何道歉信,看他在接受審判時的態度,也完全感受不到他有任何反省。
蛭川的死刑確定,無法讓愛美死而復生。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中原痛切地感受到,這起命案只是在形式上結束而已,自己並沒有因此得到任何東西。
一審判決當天,中原懷疑自己聽錯了白色眉毛的審判長朗讀的判決。
小夜子應該也一樣,一定會不時想起丈夫痛哭的身影。
律師問被告蛭川:「你把被害人搬去廁所時,並沒有想到她已經死了吧?」
「主文。判處被告無期徒刑。」
小夜子痛苦地皺起眉頭,微微偏著頭。
「嗯……是啊。」
他再度發現,那起事件中,失去的不光是愛美的生命,而且還失去了很多東西。辛苦多年,好不容易買的房子也在審判期間出售了。因為小夜子說,住在那棟房子內很痛苦。中原也有同感。事件發生后,人際關係也變得很奇怪,許多人怕中原和小夜子觸景傷情,不敢接近他們。中原已經無法從事創意工作,所以在公司內的工作內容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而且,中原再也看不到妻子發自內心的笑,小夜子也看不到丈夫由衷的笑容。
「不是,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佐山的語氣很謹慎。
小夜子聽了之後,也喚醒了當時的記憶。她站在證人席上陳述發現屍體時的情況,證實「我發現愛美時,她的臉上都是眼淚。」
中原沒有回答,但他也有相同的想法。
回到家裡,正在吃便利商店買的便當時,手機響了。一看號碼,忍不住感到驚訝。因為這個號碼今天白天才剛打來。
那時候正是幸福的顛峰,然而,那個時候並沒有意https://read•99csw.com識到身處顛峰,深信這份幸福會永久持續,甚至期待會更加幸福。
殺害小夜子的兇手抓到了——雖然說這種話太沒良心,但老實說,他有點失望,原本以為偵查工作會陷入膠著。
警官接獲報案趕到時,小夜子抱著愛美的屍體。她抱著女兒,用手帕擦拭著女兒的臉。兩名警官記得她當時對女兒說的話。
「自古以來,為抗議而死,只有一種方法,」中原說,「那就是自焚。你沒聽過『法蘭希努之歌』這首歌嗎?」
「如果無法做出死刑判決,我就要在法院前自我了斷。」小夜子嘴唇發抖地說完,又補充說:「我是認真的。」她發亮的雙眼令中原一驚。
她未來的人生還很長。因為她還年輕,所以有機會再次生兒育女,但和自己之間應該不可能了。他們之間已經好幾年沒有性生活了,因為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意願。雖然有些人失去年幼的孩子后,為了走出悲傷,會很快再生孩子,但中原並不屬於這種類型,他甚至覺得再也不想有孩子。
他走進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便當和罐裝啤酒。他住的是套房,當然是租的。他還沒有考慮到退休之後的事。
「你的意思是、離婚?」
原本期待死刑確定,審判結束后,自己的心情會發生變化,以為會大快人心,或是可以放下這件事,說得更誇張一點,以為自己可以獲得重生。
「對,就在剛才,有一個男人來到警局,說自己是這起命案的兇手。」
「原來是這樣,果然你也一樣。」
「我希望可以判處被告死刑。只有這樣……不,即使這樣,也無法償還他犯下的罪行。被告犯下了如此重大、極其重大的罪行。」但是,辯方律師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對檢方提出的三大證據都百般挑剔,認為這三項證據的科學根據太薄弱。
「你覺得要怎麼死?」小夜子抬頭問他。
「不好意思,也許會因為這起命案,再度去你公司打擾。」
他很清楚,即使面對死者家屬,警方也不會透露目前偵查情況,更何況在這起命案中,中原並不是死者家屬,佐山只是對他特別親切。
他們誓死的決心終於有了回報,在冗長的判決理由后,終於聽到了「主文,撤銷第一審的判決,判處被告死刑。」中原握住了身旁小夜子的手,她也用力回握。
但現實就是這麼回事,即使沒有複雜的原因,也會動手殺人。中原比任何人更清楚這一點。
「對於令千金遭到殺害一事,九-九-藏-書法官接受了辯方認為是突發性衝動行為的主張,我們必須推翻這種說法。」
「走吧。」兩個人並肩走向法庭。
「對不起,」小夜子向他道歉,「這兩個月來,我們不是有時候用電話或是簡訊聯絡嗎?」
「嗯……阿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終於到了二審判決的日子。那天下著雨,中原和小夜子撐著傘,在走進法院前,仰頭看著莊嚴的建築物。
蛭川供稱自己當時從浴室的窗戶闖入后,沿著走廊去了客廳,在那裡被愛美髮現。愛美想要逃走時,被他在玄關抓住,再度回到客廳。為了讓愛美安靜,他把海綿球塞進愛美嘴裏,用膠帶捆住她的手腳,但愛美仍然沒有安靜下來,所以他失手掐她。但他以為愛美沒有死,所以把她搬去廁所,在客廳尋找財物后,從玄關逃走——假設如蛭川所說,他從客廳走去廁所只有一次,但在詳細調查鞋印后,發現從客廳往廁所的鞋印有兩道,也就是說,他去了廁所兩次。
「但是,」她皺起了眉頭,「我也覺得一個人會比較好。」
「不好意思,目前還在調查,所以無法告訴你詳情,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真的是兇手。」中原嘆了一口氣,「是嗎?那也沒辦法。」
檢方立刻提出上訴,但主任檢察官對中原說,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恐怕很難判處死刑。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也許是空虛的感覺。雖然當初決定離婚是希望彼此過得更幸福,結果卻事與願違,兩個人都沒有得到幸福。
「沒錯。」蛭川回答。
「是,怎麼了?」
「我應該了解你想要表達的意思,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中原的腦海中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無論你怎麼掙扎,你的人生都不可能有光明——他覺得掌握命運的偉大力量似乎對他這麼說。
走出「天使船」,中原像往常一樣,準備前往定食餐廳,但想到佐山剛才問了他不在場證明,立刻改變了方向。佐山或是其他偵查員一定會向餐廳確認,這種時候去那裡,餐廳的人一定會用好奇的眼光看自己。
「他叫什麼名字?那個男人叫什麼?」
蛭川回答說:「記不清楚了。」
「啊?」中原倒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電話,忍不住站了起來。
雖然按照審判規則,並不是完全絕望。即使二審被駁回上訴,還可以上訴到最高法院,但是,必須有新的證據才能夠推翻二審的判決結果。中原親眼看到了檢方在二審中發揮的堅持和智慧,知道他們已經盡了全力,手上已經沒有新的王牌了。
中原想不到該回答什麼,既覺得很意外,又隱約覺得在意料之中。
「可不可以讓我考慮一下?我會儘快回答你。」中原說,但也許那個時候,就已經做出回答了。
「對,一個人。」小夜子收起下巴,read.99csw.com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關於命案有什麼新發現嗎?」
他們的對話很奇妙,明明只是妻子回娘家住一段時間,卻討論起未來的規劃。回想起來,也許當時就已經隱約覺得,兩個人之間可能到此為止了。
「有沒有可能你想到被害人,所以去廁所察看呢?」檢方立刻提出抗議,所以無法聽到蛭川的回答,但辯方顯然想要藉此證明鞋印和被告的證詞並沒有自相矛盾。
「目前還無可奉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確認,但應該很快就會公布。」
關於海綿球上的唾液量,律師反駁說,可能脖子被掐時,會導致比平時分泌更多唾液。關於眼淚的問題,則推測可能是被害人母親自己的眼淚滴在女兒臉上,結果誤以為是女兒流了那麼多眼淚。
首先是留在走廊上的鞋印。
「害怕?為什麼?」
那天之後,他們不時談到這件事。
「為什麼他要殺小夜子……他們認識嗎?」
「我去你公司之前,會先打電話。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那就先這樣。」佐山說完,掛上了電話。
「嗯,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會一直回想起以前的幸福時光,有你、有愛美……」她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有辦法推翻嗎?」中原問。
被告蛭川一直微微搖晃著身體,但聽到判決的瞬間,他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然後對審判長微微鞠了一躬,但沒有轉頭看中原和小夜子。之後,蛭川被綁上腰繩,離開了法庭。
「你也一樣?」
他接了電話,佐山在電話中為這麼晚打電話給他道歉。
「沒關係,你還有什麼事要問嗎?」
二審多次開庭審理,甚至找來和愛美體型相近的八歲女孩做了實驗,把和命案相同的海綿球放進她嘴裏。那個孩子幾乎無法發出聲音,所以對蛭川供稱因為愛美叫得太大聲,為了讓她閉嘴,才掐她脖子的供詞產生了質疑。辯方當然也反駁這個看法,認為每個人的情況不同。
「屍體不會流淚,被害人之所以會流淚,是因為被捆住手腳,嘴裏又塞了海綿球,然後被丟進了廁所。請各位想象一下,這種狀況是多麼可怕。一個八歲的女孩子遭遇這種情況,怎麼可能不哭呢?」聽到檢察官在法庭上語帶哽咽地說這番話,中原握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手。想到女兒所感受的恐懼和絕望,就覺得彷佛墜入了又深又黑的谷底。
「逃走的時候呢?有沒有想到被害人?」
「嗯,我知道,但還是感到痛苦,有時候會想,如果這一切都是夢,不知道該有多好。真希望這起事件是一場惡夢,但愛美已經不在了,所以並不是夢。所以如果能夠認為愛美原本就不存在,她曾經和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一場夢,只是現在夢醒了,如果可以這麼想,心情就會輕鬆許多。」中原點九九藏書了點頭說:「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必強迫自己不回憶啊,回憶很重要。」
他伸手想拿筷子,但又把手收了回來,起身從旁邊的書架中拿出一本相冊。一打開,以前一家三口去海邊時的相片立刻映入眼帘。愛美穿著紅色泳衣,身上套著救生圈,中原和小夜子站在她的兩側。三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那天的天氣晴朗,海水很藍,沙灘很白。
中原也和小夜子討論了這件事,他們決定要攜手奮鬥,直到法院做出死刑判決為止。
「如果今天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我打算去工作。」小夜子用宣布的語氣說,「雖然還沒有找到工作,但我打算回去上班,先踏出第一步。」中原點了點頭說:「我贊成。」小夜子會說英文,也有很多證照,年紀還輕,應該可以找到工作。她原本就打算愛美讀小學高年級后重返職場。
他覺得心情很沉重。雖然已經離婚,但曾經共同生活的女人遭到殺害,心情難免鬱悶,但他內心的感情和「難過」又不太一樣。
「也許不辦離婚手續也沒問題……」小夜子小聲地說。
檢方和辯方的攻防持續到最後一刻,中原發現被告蛭川身上出現了變化。他的眼神渙散,面無表情。雖然他是審判的主角,卻好像臨時演員般,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讓人覺得是否因為審理過程拖得太長,他漸漸失去了真實感,忘了是在審判自己。
二審期間,檢方提出了幾個新的證據,其中有三項是關於愛美遭到殺害時的狀況。
小夜子回娘家后,他們兩個月沒有見面。雖然會打電話或是傳簡訊,但也漸漸減少了。在完全沒有聯絡的兩個星期後,接到了小夜子傳來的簡訊,簡訊上寫著『要不要見面?』他們約在中原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見面,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走進咖啡店了。
「我不知道……嗯,這種方法也不錯。」
「我嗎?嗯,怎麼辦呢?」
「好啊。」中原回答,「也許可以轉換一下心情,而且,這段時間也讓你父母擔心了,你可以回家好好陪陪他們。」
不久之後,其中兩個人離開了人世。不是意外,也不是病故,而是遭人殺害。
然而,事實卻是沒有任何變化,反而更增加了失落感。在此之前,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等待死刑判決,一旦完成了這個目標,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嗯……好像會痛苦。」中原按著自己的胸口說,「好像有什麼堵在這裏,有時候會隱穩作痛。」
「我也說不清楚,打電話時,想到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覺得心神不寧,傳簡訊的時候又煩惱該怎麼回你……而且會心跳加速。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討厭你,至少請你相信這件事。」中原不發一語,抱著雙臂。他似乎能夠了解小夜子說的話,他每次打電話或傳簡訊時,也覺得胸口隱隱九_九_藏_書作痛。
不知道小夜子如何?他走在路上,忍不住想到這件事。聽佐山說,她也是一個人住。難道沒有交往的男朋友嗎?
阿道,我看到你就會感到痛苦——在蛭川的死刑確定的兩個月後,某天他們一起吃飯時,小夜子這麼對他說。她向來用「阿道」稱呼中原,在愛美面前叫他「爸爸」。
「對不起,」小夜子拿著筷子,無力地笑了笑,「我突然說這種話,你聽了一定很不舒服吧?」中原停下手,看著妻子。他並沒有感到不舒服。
之後,審判長滔滔不絕地朗讀了判決理由,但中原無法接受。審判長雖然同意犯罪行為的殘虐性,以及再犯的惡質,但認為並非計劃犯案,而且被告表現出反省態度,期待可以改過向善,對於判處極刑有一絲猶豫,但這些都只是為了迴避死刑的牽強理由。中原在聽判決時,忍不住想要大喊,這個國家的司法制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並不是想要忘記愛美,但希望痛苦的記憶漸漸淡薄,只剩下曾經擁有的快樂時光,然而,事與願違,只要和小夜子在一起,就會清晰地回想她哭喊的樣子,一切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那天,小夜子在電話中告訴他悲劇時的聲音總是在他耳邊縈繞。
「好,」中原說,「我也這麼做,我們一起死。」
不久之後,小夜子說,她打算搬回娘家住一陣子。她娘家位在神奈川縣的藤澤,那裡靠海,所以愛美生前經常在夏天去玩。
那是中原最後一次見到他。雖然辯方律師立刻上訴,但蛭川撤銷了上訴。聽一位持續採訪這起案件的報社記者說,因為他覺得「太麻煩了,懶得再上訴。」中原闔起相冊,放回了書架。離婚時,和小夜子互分了相片,但離婚之後,很少看這些相片。因為每次看到相片,就會想起命案的事。其實無論看或不看都一樣,他沒有一天不想起,以後恐怕也會這樣。
聽到這句話,中原猛然驚醒。原來他忘了重要的事。
這個事實和一審時,檢察官所陳述的內容完全相符——蛭川把海綿球塞進愛美嘴裏,捆住她的手腳后,把她關進廁所。在物色財物后,擔心愛美會配合警方畫出他的肖像,所以就去廁所掐死愛美。
「我在這過程中發現,我很害怕打電話或是傳簡訊給你。」
中原把手機放回桌上,重新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著半空。
第二個證據是海綿球。
「嗯。」她點了點頭。
「你也一樣?」小夜子露出落寞的眼神,「看到我也會痛苦嗎?」
真可憐,你一定很難過吧,所以才會流這麼多眼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讓你一個人留在家裡。你一直哭,一直哭,媽媽都沒有回來,你一定很害怕吧——當時,小夜子說了這些話。
第三個證據是眼淚。
「一個人?」中原一臉意外的表情看著妻子。
「好,我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