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怎麼樣！」

馮·奧斯特一口氣說了很長時間，抬手在空中點點戳戳，揮舞胳膊大打手勢，操著口音濃重的英語吐出一個個長句，不時停下來深深呼吸。採訪結束后，他對史密斯柏克露出燦爛的笑容，問：「吶，想不想見識一下蟲子？」

「是的。怎麼？」史密斯柏克問。

工作間像個怪異的工業化廚房。幾個極深的不鏽鋼容槽貼牆一字排開。容槽旁的天花板上懸著巨大的滑輪和鐵鏈，還有提拉較大動物屍體的錨鉤一條排水槽伸向地板正中央，格柵上卡著一小塊斷裂的骨頭。遠處牆角擺著不鏽鋼輪床，上面是一頭大型動物。要不是輪床腿上貼著手寫的大字標記，史密斯柏克怎麼也猜不到那曾經是一隻馬尾藻海儒艮：它已經幾乎徹底解體，全身上下插滿鋼釺、鉗子和小刀。

走廊里響起一個歡快的聲音。「歡迎！」一位老人扯開嗓門喊叫，蓋過了通風管道的雜訊，他緊緊握住史密斯柏克的手。「今天只有斑馬在煮。你錯過了犀牛。不過還是請進吧，快請進！」史密斯柏克意識到他濃重的口音來自奧地利。

博物館二十八區的舊貨梯永遠有一股死人味，史密斯柏克心想。他盡量用嘴巴呼吸。

他輕快地穿過整個房間，向史密斯柏克展示放著斑馬屍體的浸制槽。儘管有頂罩在不停抽出蒸汽，https://read.99csw.com但氣味仍舊十分濃烈。馮·奧斯特掀開蓋板，像驕傲的廚子似的站開半步。

電梯門關上的當口，老人還在說個不停。電梯開始上升，他朝史密斯柏克喊道：「倒霉鬼，居然給她打下手！」但史密斯柏克沒有聽見，他正忙著思考。

「是給博物館寫的，」史密斯柏克說，「里克曼在負責。」

「那是什麼？」史密斯柏克望著缸里爬滿甲蟲的動物屍體問。

「……首先，你把背景繪製在雙曲面上，這樣就沒有邊角了，懂嗎？你要的是景深。」

「謝謝你抽時間接待我。」史密斯柏克擠出這麼一句。

電梯很寬敞，有曼哈頓的一間工作室那麼大，操作員擺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還從博物館的自然類雜誌上剪來照片裝點牆壁。照片關注的主題只有一個：有長頸鹿摩擦脖子，有昆蟲正在交配，有狒狒展示臀部，有土著女人袒露下垂的胸部。

史密斯柏克聽老人說了好長一段時間。末了，他從工作室告退，馮·奧斯特一直送到了電梯口。

「喜歡我的小小畫廊嗎？」操作員拋給史密斯柏克一個眼神，他年約六旬，戴一頂橘紅色假髮。

史密斯柏克跟隨馮·奧斯特的手勢走迸標本製作區。他還沒見過這個著名的房間。「很高興你能來參觀我的工作間，」九*九*藏*書馮·奧斯特說，「出了可怕的殺人事件，最近很少有人下來了。能見到你可真高興！」

「很高興看見有人這麼關注自然史。」史密斯柏克挖苦道。

「科索伽部落的那個玩意兒，叫什麼來著？我昨天下午正在做事，她忽然蹦了出來：『所有人都離開展區！科索伽雕像要進場了！』大家只好放下手裡的活，乖乖離開。」

他走出電梯，腐肉惡臭帶著加倍的力量撲面而來，像緬因州的濃霧般充斥空中。他逼著自己吸氣，對電梯操作員說：「你怎麼忍受得了？」

馮·奧斯特一拍雙掌：「我相信！完全相信！她到處惹麻煩！這場展覽，她惹出了各種各樣的麻煩！」

史密斯柏克看著充滿容器的泥漿般的棕色液體。在渾濁的表面之下，躺著浸制的斑馬屍體，肌肉和軟組織正在慢慢液化。

「爛是什麼意思？恰到好處！底下有個爐子，讓水溫永遠保持在九十五度。你看，我們先去掉屍體的內臟，把屍體丟進這個容器，讓它腐爛兩周，然後拔掉塞子，順著容槽排空所有液體，剩下的就是一堆油汪汪的骨頭。接下來呢，我們給容器放滿水，加點明礬煮骨頭。千萬別煮太久，否則就軟掉了。」

「其實不是。她……怎麼說呢？……大多數時候都在礙事。」史密斯柏克說。

史密斯柏克忽然有了興趣，https://read.99csw.com問：「怎麼說？」

馮·奧斯特開始描述布展過程，聲音興奮得拔高了幾個音階。不錯，很不錯，史密斯柏克心想：這位老先生是作者的知音。

「雕像？什麼雕像？那東西為啥這麼敏感？」史密斯柏克忽然想到，這件事情如果讓里克曼如此心煩意亂，有朝一日說不定他就能派上用場。

「里克曼？」馮·奧斯特忽然眯起了眼睛。

「聽著就是她，」史密斯柏克苦笑道，「她說什麼不好？」

存放甲蟲的「安全」房間又熱又潮，只比壁櫥稍微大一點點。他用的甲蟲叫皮蠢，來自非洲，居住在白色陶瓷缸里，陶瓷缸的內側面黏糊糊的，頂上蓋著網屏。甲蟲在一排剝了皮的動物屍體上慢悠悠地爬來爬去。

「樂意之至！」馮？奧斯特答道，「咦，等一等。你剛才說訪問？這本書是寫什麼的？」他此刻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接受了訪問。

「姆巴旺雕像，大展中的重要角色。我知道的不多，但可以向你保證，她真的非常心煩意亂！」

約斯特·馮·奧斯特主管骨學標本製作區，動物屍體在博物館實驗室內被製成骨骼。他年過八旬，但臉色粉紅，總是興高采烈，身材圓滾滾的，大多數人都以為他很年輕。

「為什麼？」

史密斯柏克無法抵禦好奇心的誘惑。「蟲子」聞名遐邇，是馮·奧斯特本人發reａｄ.9９cｓｗ.cｏm明的處理方法，現在應用於全國所有的大型自然史博物館：甲蟲能吃光小型動物屍體的血肉，留下一副關節連接完好的乾淨骨骼。

「你是里克曼的手下？」馮？奧斯特說。

操作員正在拉上電梯門，聽他這麼說停了下來：「忍受什麼？」

「都是什麼樣的傳聞，舉個例子？」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他衝到辦公桌前，抽出幾個抽屜。史密斯柏克打開微型盒式錄音機。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史密斯柏克找到了一名同盟，不禁欣喜若狂，「你不會相信她都拿什麼屁話折磨我。唉，上帝啊。」

「蝙蝠！」馮？奧斯特說，「休斯曼博士要的蝙蝠。清理那些蝙蝠需要大約十天時間。」他把「那些蝙蝠」說成「內些篇蝠」。

無論是臭味還是甲蟲，史密斯柏克都已經受夠了。他直起腰，向老科學家伸出手：「我得走了。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你的甲蟲確實非同凡響。」

馮·奧斯特笑得露出了牙齦：「唉，那個婆娘！她就會壞事。你怎麼會替她打下手？」

「她每天都要過來，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天哪，那個婆娘！」

「我不是說了嗎？就是那個雕像。你沒聽說？那個雕像有很多傳聞，非常非常不好的傳聞。我反正盡量不去理會。」

「有點爛。」史密斯柏克無力地說。

但生境類群的時代已經過去，馮·奧斯特read.99csw.com最終被打入甲蟲室。他對讓他退休的請求一概置之不理，愉快地主持著骨學實驗室，動物（大部分收集自動物園）在這裏變成白凈的骨骼，供研究或展覽之用。不過，他這位生境布置大師的昔日技法仍在，最近被上頭叫去，為迷信大展特別搭設薩滿的生活場景。史密斯柏克想在書里用一章篇幅描述展覽準備的種種艱辛。

馮·奧斯特停下喘氣，「明白嗎？就像燉雞燉得太久。呸——！糟糕了！但骨頭上還是有油，我們用苯沖洗，出來的骨頭就是純白色的了。」

「哪兒的話！」馮·奧斯特叫道，「我很希望能帶人參觀，但你也知道遊客禁止進入這個區域，真是遺憾。剝製犀牛的時候可惜你不在。天哪，她太漂亮了！」

馮·奧斯特於二十年代末進入博物館，為展覽剝製和固定骨骼。他的巔峰之作是一群馬匹骨骼，固定成或走或小跑或飛奔的樣子。據說這批骨骼標本徹底改變了動物展覽的方式。在四十年代，他投身於製作擬真生境類群，連小至動物嘴角唾液這樣的細節也非得做得栩栩如生不可。

「馮·奧斯特先生——」史密斯柏克說。要是沒法儘快扭轉談話方向，他就永遠也走不了了。再說這股味道讓他越來越不堪忍受了。「不知道你是否能給我說說你製作的薩滿群像？我正在寫一本有關全球土著文化展的書。還記得咱們上次的談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