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怎麼了?」
「這位是誰?」
「那十年我不斷地被送去費城的各個收養所,」他咬下一口,說道。
「關於這點,我從沒質疑過自己。母親經常對我說,我能夠,不,我一定會實現所有的夢想。她說我是特別的。」他嘆了一聲,與其說是感慨,不如說是呼了一口氣。
多莉緊張起來,可能因為她,我也跟著緊張。
「還行。」我把文件扔到桌上。
「想想吧,要是卷宗里有這樣的記錄怎麼辦,比方說警探懷疑史密斯先生殺死了布朗先生,但警方沒有證據起訴他。如果消息泄露了,不管他是不是有罪,史密斯先生,或者他的下一代,就能以誹謗罪控告警方。當今的世道,人都會這樣做。」
「的確很震驚。但你和你父親——呃,那是另外——不管怎麼說,我決定要調查父親的死,看看能發現些什麼。既然我已經都來了,就順便多呆一段時間。」
我從他叉子上咬下來。
「我都快餓死啦!」
「他會的。」
瑪麗安盯著大衛。
「你是怎麼……怎麼……?」
女服務員送來賬單,放在了一個棕色小托盤上,我和他都伸手去拿,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我的。
「不知道,我還在芝加哥呢。」
「我可喜歡這個了,」他說。
比起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裏的氣氛又火熱了幾個點。電話鈴不斷,印表機陣陣嗡鳴,房間里一片熱烈的討論聲。
「你的電話,艾利,」她說。
我看著大衛,不知先問什麼好。
他拿了一條腌黃瓜,分成五塊,放了一塊在嘴裏。
「真的?」他把咖啡杯推到一邊。
「那麼,我可能會找一下我母親在鋼廠的工友。」
我咬著唇。
我想到琳達·喬根森,應該把她的名字告訴他;又想到那個萊爾和艾弗森一起的新聞短片;可我什麼都沒說。
我猶豫了一下,不太想讓他把我和任何政治因素聯繫在一起,但我聽出他聲音里的熱情。
「好吧,半小時后這邊見。」我把地址告訴他。
「為什麼?」
大衛皺眉。
「呃,你剛剛和多莉在聊些什麼?」
他很孩子氣地向我豎起大拇指,我忍不住笑了。
他打斷了我。
他啜著咖啡。
「那是一個冬天,剛下過一場暴風雪,費城有很多山地,車子就那樣失控,衝下大橋。」
「大衛,不好意思。我以為這會兒就能結束了,但會議還沒開始呢。」
「我……我會想辦法解決的。」他頓了一下。
點的菜端上來了。他拿起烤牛肉三明治,大口吞食著,九九藏書我慢慢地吃一份沙拉。
「但我並不想公開這些信息。」
這時午餐高峰時段已過,店裡稀稀落落地坐了幾位客人;不過,最近好像午餐推后都成習慣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店裡有一種大蒜、洋蔥、可能還有熏牛肉混在一起的氣味,雖然我從來都分辨不清,但一聞總會食慾大開。一位女引座員領我們穿過鋪著黑白色瓷磚的餐廳,讓我們坐在一處色調明亮的卡座,周圍迴響著模糊不清的小熊隊比賽實況廣播,偶爾傳出一陣討論聲。一位女服務員遞給我們兩份菜單;她穿著白上衣,黑色褲子明顯小了一號。
「萬一答案並不是你想要的,怎麼辦?」
「你比較了解我父母的事,但關於我知道的不多。」
我盯著菜單,對於大衛和多莉如此合得來,還是有點不爽。大衛把墨鏡推到頭頂,也在看菜單。女服務員回來了,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是一碟碟的食物,飲料,還有一個盛著腌黃瓜的銀色小罐。她先把食物送到鄰桌,再把腌黃瓜放在我們桌上。
「但已經過去60年了。」
大衛似乎沒注意到。
「直到她去世。」
「是這樣呀。」瑪麗安觀察著大衛。多莉看著她看他。沒人講話。然後她伸出手,「很高興見到你,大衛。」大衛握住她的手。
「我過去的話會不方便嗎?我還從沒見過競選是怎麼運作的。」
「我知道希望渺茫,」他說。
「哦,就是那種現成的安達信諮詢研討會,沒什麼新東西。」
「但我很幸運,拿到了去賓州州立大學的全獎。一年之後,又轉學到賓夕法尼亞大學,以後就一直呆在費城。」
那個女服務員為我們點了單,大聲報了一遍,隨即走開了。
「你好?」
三十分鐘后,接待員按鈴通知有人找我,可瑪麗安還沒從辦公室出來。我走出去迎接他;接待員這九九藏書次沒有直接消失在桌子後面,而是忙著清理接待區,時不時向大衛瞟一眼,露齒而笑。大衛一見到我,頓時笑逐顏開;接待員的笑容隨即消失。
瑪麗安扭過頭來看著我。
「親愛的,如果你準備好了,」她說得簡明扼要,「我們現在就可以過一下腳本。」她轉過身去,走向辦公室。
我皺起眉頭。
女服務員端著一壺咖啡過來,我把手罩在自己的杯子上,但大衛點了點頭,她就倒了一杯給大衛。大衛打開兩個糖包,倒進咖啡里攪拌。不管萊爾·戈特利布是怎樣一個人,我想,至少她是個好母親;她對兒子的信念,支撐著兒子渡過了那段充滿孤獨和磨難的少年時期。他撐過來了。還有多莉。
我也揮了揮手,走向那間空的辦公室,感謝他們最後還是幫我留著了。我整理了一下,拿出腳本,準備應戰。這時接待員出現在門口;她腦袋上掛著耳機,像長了一個新器官。
「幾年前,為了當時拍的一個片子,我想弄到一個案子的卷宗,那時案子還沒破。我嘗試了很多渠道,寫了不少信,甚至還託了些關係,都沒用。他們的理由是,『我們怎麼知道你不是犯人、或犯人的親友?』我不是犯人,但結果都一樣。」
「我可是大偵探呢。」
第二天早晨我開車去市區,到瑪麗安的競選總部參加討論視頻腳本的會議,空氣像被汗水濕透的毯子一般包裹著全身;停車以後,我雙腿都粘在了車座上,背上的襯衣也滑膩膩的。
我聳聳肩。
「我還可以找找父親的僱主。你父親說他是快遞員?」
「啊,沒想到是你。會……會議開得順利嗎?」
「找警察沒用。」
「我……我決定休個假,在這兒待一段時間。自從你告訴我……自從我們去過朗代爾,我想過很多。關於我父親的死,還有為什麼我母親從不把這件事告訴我。」
「我理解。」
「因為在那邊沒有親人,至少是沒能找到什麼親戚,我就進了收養所,呆了十年。」
「不過,嘿,試試也好,先別太失望。」
領他走出大廳,我只允許自己給他一個淺笑。
「我想去找一下警方,看看能不能拿到父親那件案子的卷宗。如果當時負責此案的警察還在世,可能還要拜訪一下他。」
「十年前就去世了。」
「像多莉和我這樣的人,不會輕易敞開心扉。」
我搖搖頭。
「我打電話到你家,你女兒告訴我的。」
「為什麼會這樣?」
「據說這是歐洲最古老的機械九*九*藏*書鍾之一,建於15世紀。鍾面上顯示出太陽,月亮,和一些星星的運行情況,幾個世紀以來,又不斷有新的裝飾和雕刻添上去。二戰期間納粹毀掉了這座鐘樓,不過聽說已經修復了。我拿到的當然只是一個便宜的複製品……」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漸漸沉默。
「還想去吃午飯嗎?」我語氣中透著不悅。
我替他們介紹了一下,她問了一些初次見面總是會提的問題,大衛欣然作答,然後他們聊了起來。我捋了一下頭髮。多莉很善於跟人聊天,五分鐘之後他們還在說,我心裏一陣刺痛,隨即告訴自己這實在傻透了。接著,門口出現一個人影;我瞥眼過去,是瑪麗安。她手裡拿著包,正看著我們。
「艾利,我是大衛·林登。」
「你知道,那張母親的照片,是我拿到的唯一有關她的東西。希望你父親知道,我有多珍惜它。」
「我母親總說這個鍾很珍貴,其實不然。我拿去鑒定過,發現20世紀的時候生產了很多。」他聳聳肩。
「跟這沒關係,」我說。
「只做了幾處修改。」
「嗯……確實,不過……」
「什麼意思?」
「不如我去找你吧?附近有個熟食店。」
我感到空氣中一陣細微的震顫,好像某種日常的秩序被擾亂了。
女服務員在旁邊晃來晃去。大衛搖了搖頭,她有點失望。
他拿了賬單。
他聳聳肩。我引他到那間空的辦公室,想再找一把椅子;這時就看到多莉·桑切斯搬著一把椅子從屋子那邊過來了。
「是這樣的,我們都在收養所長大。」
一陣暖意涌過。
我一愣,停止了咀嚼。
「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和我。你認識你的父親。你有他的照片,他的東西。你可以證明他的存在。我不能。我去過德國,尋找母親的親人,甚至還找到了她的一個鄰居。但我從沒找到任何有關父親的線索。好像他和他的家人從未存在過。甚至連他的照片都沒有一張。僅有的就是那隻鍾。」
「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的?」
「可能得有一段時間,但願你帶了什麼可讀的。」
「但說不定,他有個兒子或者女兒,他們能記得什麼。」
「他們不會透露任何信息給你,尤其是,嚴格說來,這個案子還沒結案。」
多莉·桑切斯抬起頭來,從她辦公桌那邊向我揮了揮手。
「你呢?」他叉起一塊伸過來。
「哦。」他啜了一口咖啡。
他四周看看。
「怎麼樣了?」大衛問道。
「你給自己安排了一個艱巨九九藏書的任務。這事過去都快六十年了。」
我剛要說是,但馬上停住了。庫爾特·魏斯不是他的父親,保羅·艾弗森才是;那他繼承的究竟是什麼傳統呢?
「我還想找找認識我父母的人,」他說。
我們推開門走到街上,一陣滯重悶熱的氣浪襲來,卡車和汽車慢吞吞開過,車身上升起閃動著的熱氣。行人遲緩地拖著步子,走路似乎變成了一個難以承受的重擔。走攏街角的熟食店,我脖子後面都濕了。
我癱坐在位子上,覺得大衛肯定更想跟多莉·桑切斯一起出來。又怎麼能怪他呢?多莉迷人性感,頗有親和力,況且我又不是他的誰。就算是我先遇見他的,而且他留在芝加哥也有我的原因,但我們之間並沒有私人關係。算了,無所謂,我不想追問他有關多莉的事,免得把現有的關係破壞了。我把手疊放在膝上。
「你怎麼知道的?」
我把自己的盤子推開。
「聊得真愉快,大衛。」她身後留下一股濃郁性感的香水味。
「大衛……」
「是我約你出來的,記得嗎?」說著,他在我手上壓了一下。
她嫣然一笑。
「你一直都這麼高效率嗎?」我說。
我心裏想,那一刻到來的時候,我該怎麼紀念父親呢,好像一張大樂團專輯、或一盒哈瓦那雪茄都不太夠格。
「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所繼承的傳統的一部分。我必須要知道他是誰,他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你理解,對嗎?」
「是布拉格一個有名鐘樓的模型,叫布拉格天文鐘。他戰後帶回來的。」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他突然笑了,眼睛旁邊的紋路加深了一點。
「一定很震驚吧。」
「我沒怎麼跟你講過自己的事吧?」
「找我的?」她指了指桌上的那部黑色電話。誰會打到這找我?我只告訴過蘇姍自己在這工作,蕾切爾只打我的手機。
「鍾?」
「嗯,那我先走了,」多莉從我身邊過去,輕輕聳了聳肩read•99csw.com,走出了房間。
「就是說,除了你父親以外。那個你父親的朋友,巴尼,還在世嗎?」
「怎麼說?」
「這是大衛·林登。我的一個……朋友。」
「我明白,但我必須知道真相。」
「對,」我說。
「進過收養所的孩子有一種特別的眼神,我隔很遠就能看出來。他們往往耷拉著眼皮看人,不想讓別人發現他們的目光,不想被注意到。他們就只想敷衍過去,不惹麻煩。多莉就有那種眼神,我想自己也有。」
「嗯,當然,應該有空。」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下巴上的一條肌肉輕跳著。
「我一直深信不疑,雖說後來我也意識到,她這話更主要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麼,說說你的計劃吧。」
「但沒關係。」
「不過,很奇怪,」他接著說。
討論結束我返回時,多莉還坐在桌子邊上和大衛說笑,棕色修長的雙腿在桌邊晃來盪去。看到我過來,她跳下桌子。
「我就是邪不勝正的證明。在希特勒幾乎殺光了猶太人之後,我出生了,我就是她的勝利。我是一個切實的存在,一個可觸可感的證明——不是納粹,而是她,贏了。她像對待王子那樣養育我,當然不是以物質享受,因為嚴格地講,我們那時是貧窮的。但我擁有無條件的愛,我的一切要求都可以滿足。」他垂下目光。
「是這樣啊。費城天氣如何?和這邊一樣熱嗎?」
心跳加快了。停下!我責備自己。
「我母親到了費城以後嫁給一個名叫約瑟夫·林登的男人。在我大約七歲的時候,他們雙雙死於一場車禍。」他的語調平靜,好像在預報一陣冷空氣來臨,而不是在講述一場改變人生的悲劇。
「其實,我就是為這個打來的。你之前做過類似的調查。我現在有一些想法,想聽聽你的意見。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午餐有空嗎?」
「我父母總是輕裝簡行,你懂的,輕簡到我能把他們所有的東西收到一個盒子里。其實,我只有一樣父親留下的東西,一個鍾。」
「這就是我想要弄清父親身世的原因,」他繼續說道,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我過去找你可以嗎?」
「我可以等。」
就是因為這個他才一直戴墨鏡嗎?「但你現在已經很成功,完全不像……像你說的那樣。」但願這麼說不會顯得勢利。
接待員回到大廳去了。我坐在桌子邊上,努力不去理會那陣穿透全身的顫動。
多莉和我?看來她出手快得很呢!
溫暖的光點頓時在體內躍動。
我眯起眼睛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