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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當人人談論華為的時候,我們談論什麼? 寫華為的難度

前言 當人人談論華為的時候,我們談論什麼?

寫華為的難度

抓住這個小細節后,我隱約感覺自己找到了寫作難以為繼的癥結:中國缺乏眾多卓越企業的案例,華為太過形單影隻、太不像中國式企業,它缺少同類或同一檔次的參照物。按理,對寫作者而言,這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極為難得的優勢,因為奇特的對象是寫作好書最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是的,話沒錯,而且這將始終是寫華為的一個優勢。但是由於華為太獨特,以至於描述它幾乎必須處處使用不同的詞彙—華為和別的企業、任正非和別的企業家,似乎不是同屬性的,需要用不同的詞彙去描述。如果用我們慣常敘述企業家和企業管理的方法去說華為,我們將看不出華為有什麼特別之處。換言之,我們很可能沒有足夠的詞彙和概念來解析華為及其創始人任正非。這是第二層次的難,語言表達之難。相信所有寫華為的人都深深地受苦於此。
不是名著、不是經典,可以接受,然而不去探索新知是不可能的。不去探索新知,不去嘗試用新的表達方式寫華為,並進而思考社會、人生、事業,就等於一無所獲、等於連華為的皮毛都沒觸及。對於我們這些在華為工作過的人,我們說華為好,不是一般地說它好,不是說它發展速度快、銷售額年年翻番,不是說它的效益好,不是說它在海外連連取得突破—這些僅僅是華為發展的結果,甚至也不是說它的老闆如何好。我們說華為好,是因為它帶給我們全新的關於工作、服務、客戶、組織、人力資源、合作與競爭、人生奮鬥等經驗和感受。它靠內在吸引我們、激勵我們,使我們在人生的歷練中增添了一筆罕見、難遇的教益。我相信,這種教益很可能是我們其中大部分人在一生中所能獲得的最為重要和寶貴的一筆。即使我們因各種原由離開了華為,我們也會由衷地說一聲:任正非的華為公司是一個真正的異類,我們從未在別處九-九-藏-書見過其同類項,它是中國社會經濟環境下的一個新生事物,它的成功本身便是一種新觀念運作、新的企業實踐方式的結果,它很可能預示21世紀的中國企業將會大大地改變中國經濟的面貌。
我在華為發現了一個現象,即任正非似乎對與中國企業界、媒體交流、對話沒什麼興趣,幾乎不能想象任正非出現在電視、論壇上侃侃而談的情形。我們這些在華為與媒體打交道的人,工作其實很簡單。我們事實上做的就是對媒體的採訪要求幾乎千篇一律地拒絕,主要精力都放在苦口婆心地讓他們理解、包容我們的拒絕上。以前我一直以為這是任正非的低調使然。然而,在和國外相關企業交流、對談或向它們學習借鑒時,任正非卻總是顯得津津有味、興緻盎然,他對國外媒體相對來說也更為開放、坦誠和主動。看來,他與中國企業界、媒體的關係,根本不是低調與否的問題,似乎更是無話可說的問題。這是一個說起來不奇怪,但寫起來卻很難理解的現象。
難度不在於拼湊,不在於華為素材的表面堆砌。網上關於華為的見解和傳言、任正非的傳說很多,華為每年的銷售數據等資料和任正非的講話、文章的數量也不少,只要你願意,完全可以從中整理出不少內容。甚至僅僅是複製粘貼,隨隨便便就可以弄出好幾本任正非的「語錄」出來。不可否認,剪刀加糨糊法也是一種寫書的方式。第一期和第二期的《華為人報》①,我們就是這樣「製作」出來的。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樣由剪刀加糨糊「製作」成的讀物只能是隔靴搔癢,於己於人無所補益。沒有自己的想法和觀點,談何寫作?因此開始的時候,我將主要精力用在考量素材的處理上。經過不斷地嘗試、琢磨,我發現,剪刀加糨糊對認識華為絲毫沒有用,那很容易使自己成為任正非資料的https://read•99csw•com編輯者—這事我在華為已經做過,我不會再去重複一遍。我覺得對華為的素材必須像揉面一樣,翻過來扭過去,再捶、揉、捏……才能使之成為真正的、有勁道的創作原材料。這個過程本身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容易,其難度不亞於寫作本身。因此,如何處理華為的素材,成了我寫書第一層次的難。
我認為,要寫華為,寫作者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不可能也不需要通過文字來再塑華為,華為也不需要他人來告訴它自己的發展情況。況且,華為真正的價值不應該簡單的就是華為實際上所做的一五一十,而是它給人的啟發。這是一個比語言表達更難的難題—不複述華為的所作所為而要寫華為,這是第三個層次的難。
如果不用新的詞彙和表達方式去描述華為,則很容易把華為和任正非類型化、一般化。而如果用華為的方式去表達,外人又不容易看懂,比如「幹部管理四象限」、「關鍵績效指標(KPI)體系」、「財務四統一」、「前茅」、「博士前」、「削足適履」、「品質是我們的自尊心」、「資源是會枯竭的,唯有文化才能生生不息」等。當然,我們直接聽任正非的講話、看他的文章,馬上就可以感受到華為豐富的內涵和實質,但一旦換別人去表述,感覺馬上就變了味、去了彩,要麼味同嚼蠟,要麼像我碰到的那位計程車司機那樣,使勁兒吹牛,胡亂聯繫,還讓別人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一難。二難。三難。由於在寫作過程中我經常東閱西讀,滋生了很多相互之間毫無聯繫的靈感和觀點,積累起來,甚至也可以整理出厚厚的一疊。然而因為非常散亂,再加上我執意寫出真知灼見的念頭,使我在寫作途中不斷調整、疊加、覆蓋甚至遺忘自己關於華為、關於任正非的想法,這使得這本觀念中的書不斷地複雜化、雜亂化、無序化,read.99csw.com最後幾乎成了一團亂麻,根本就難以從中跳出來。好幾年過去了,我對這本書的雄心勃勃演變成了沉重的包袱,幾乎到了不可能寫的地步。一度,我的寫作幾乎陷入絕地。有道是絕處逢生,當所有的難都碰到后,靈感反而突然觸底反彈,剎那間一切變得簡單了:何不卸掉寫經典的重負,輕裝上陣,在一團亂麻中,抽出一根最簡單的線,把我所認知的任正非刻畫出來,啟發更多的企業家成為自身所在行業的「任正非」,而不再試圖「教導」中國企業仿照華為的所謂「經驗」打造世界級企業。沒有卓越的企業家,再多的管理名著、教程和經驗總結,也教不出一家偉大的企業。
要寫出這其中的複雜性、成熟、豐富性,相信對於任何一個想寫華為的寫作者,都是非常棘手的。因為它讓你不知道從何處著手,它讓你覺得你總結的任何關於華為的若干條經驗,都顯得過時、簡單、表面、沒有洞察力、沒有發展的眼光,它讓你回顧早期的華為歲月顯得特別的陳舊、特別的刻舟求劍,因為華為早已自我更新到另一個境界。如何克服這些困難成為了我寫作的障礙,然而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挑戰。可以說,放棄寫經典,一點兒也沒能降低寫作的難度。只是,其中的樂趣,足以撫慰內心。
遭遇華為,不可能不激發出新的認識,不可能不去琢磨、掂量新的企業方式—這種方式,任正非在華為實踐超過了20年,他自己並沒有刻意捂住,當然也沒有把它整理、總結出來。
我將盡量避免詮釋、定義華為的特定用詞,比如「自我批判」、「基本法」、「IPD(集成產品開發)」、「以奮鬥者為本」、「普遍客戶關係」、「灰色」……這些詞數量格外多且突兀,解釋是解釋不過來的。新詞、異詞特別多,是否也說明任正非經營華為的確像是在創造一個「新」的事物?而且由於任九*九*藏*書正非本人思想十分龐雜,他對企業運作的幾乎所有方面在實踐上和思想上都深深地涉入,別人幾乎無法對他所提出、說出的東西作解釋,我們只能在有所涉及的時候談論對它們的觀感。
抱著一連串類似的斷言,以及一個自己設定的寫作要求—不管這本書寫什麼、如何寫,我都應該是第一個被它打動的人,一旦開始寫華為,絕不敷衍了事,絕不違心、討好,絕不人云亦云—我啟動了寫作。很快我就發現,要想把這件事做好,非常難。我寫得非常慢,比蝸牛還慢,自辭職至今已近五年,仍在摸索中。
華為20年,一直處於一種高亢、高速的發展之中,發生了很多變化甚至蛻變,不僅有質的變化,數量上的變化如員工人數、銷售額、產品領域、海外代表處所進駐的國家等也是驚人的。在種種變化中不變的是任正非對華為無形而權威的牽引。這種牽引,當你在華為的時候,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但是離開華為後,又會覺得抓不住要領。這不是華為的一個缺陷。事實上這是華為的一種成熟,是一種有複雜性的成熟,這是一種企業所少見的豐富性,其真正的緣由在於任正非。他是華為的變化之源,是華為變革的動力。你不能憑你離開華為時所認識的他來認識他,在你離開華為後,他還在領導著華為進行變革。你還是你,而他已不是你所記得的他。
真正的難,在於寫成經典、寫出新知,在於寫得傷筋動骨、黯然神傷,真正觸及一家新型企業和一位企業家的內在密碼。
企業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弄潮兒。然而,對於1978年開始改革開放的中國來說,企業家作為一個社會角色,只能說是僅處於早期發展階段。企業家的內涵、價值和對中國社會的意義,總體上還很薄弱,尚有待進一步深化、演化。我一相情願地認為,中國企業界一定要有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才能夠真正使企業家成九-九-藏-書為有尊嚴、有內涵、有境界追求、對社會進步和創新有牽引效應的職業。當前,企業家雖多,但這種「四有」企業家並不多見,而任正非無疑是其中之一。
這樣做,寫作這本書的目的就變得簡單而明確,不再是作研究,也不試圖寫成名著,而是去做「催生」工作:催促中國誕生更多的好企業家,再由這些受到啟發、激發的企業家們以身作則地、身體力行地、現身說法地—而不是通過書本總結出的經驗、教條—去打造更多的世界級企業!如果能起到這樣的催生作用,這本書是不是偉大的管理學著作,是不是經典,又有什麼關係呢?
仔細想想,語言表達難這個問題,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這個問題,如果有眾多有個性、有成就、和華為處在同一檔次的企業,就不存在了—如同武俠小說中,如果俠客們都使用暗器、有絕技,我們就不會對奇招異術感到驚奇、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了。因為沒有眾多好的、有追求的企業,我們關於公司概念的生成、關於如何追求卓越的思考,就幾乎成了無米之炊、無源之水,我們也就很容易犯那位計程車司機所犯的毛病:把一切企業成功的原因都歸結為有背景、有關係,越成功的企業就有越厲害的背景。我們沒有理由去怪華為過於獨特、過於像稀有動物,我們只能說中國有個性、有實打實成就的企業太少了。確實,在我國,有抱負、有內涵、有真材實料和可信度的卓越企業以及關於這類企業的案例都很稀缺。即使在世界金融危機之後,中國已經不乏億萬富翁,不乏位居全球市值最高之列的企業,然而一雙手十根指頭,隨便數數就會發現,中國經濟啥都不缺,唯獨缺乏世界級企業和企業家。在這種情況下去寫華為,去論述華為向世界級企業邁進的經驗,表述上總會顯得有些孤掌難鳴,沒有敘述背景和氛圍,敘述非常之難。這是真正的難,無以言說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