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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冬天意志:競爭機器的內核 何謂「冬天意志」?

第九章 冬天意志:競爭機器的內核

何謂「冬天意志」?

任正非讓我們見識到了一位中國本土誕生的偉大企業家,其偉大之處就在於他超越了個體性,具有某種「企業原型」的價值和內涵。
出版商真是會選時機。這一年秋天出版的著名富翁、投資奇才巴菲特的傳記,書名叫做《滾雪球》,它來自巴菲特的一句名言:「人生好比滾雪球,重要的是發現濕雪和一道長長的山坡。」若是在別的年份,這句話完全可作為純粹的人生智慧格言,讓他的崇拜者、追隨者欽佩不已。但那是2008年,是金融危機爆發的那年,因此「雪球」聽起來不僅是比喻,竟有點像實指。或許應該說,巴菲特作為一位智者,早就料到了,人生再怎麼精彩也不過恰如在雪地里行走—商界終究不過是一個寒冷的所在。
華為,也可以說是任正非的發憤之作。在20年前,我們不會去期望這樣的公司誕生,到今天這樣的公司仍然不是普遍存在的事物,各行各業中也還很少會見到這樣的公司。不深憋一口氣的人,不會去做這麼清苦、漫長的事業。不這樣做的人,不還是有大把致富成名、事業有成的嗎?
熟悉的是其中的文化心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畢竟深藏在中國人的心裏;陌生的是現實—「沒什麼別沒錢,有什麼別有病」的犬儒心態—對這種文化心理的淡漠。對於華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好鬥者看到了狼,愛錢的人看到了財富……但是只有感受到了任正非的「冬天意志」,才可以說華為對你是有意義的,是可以學習、借鑒的,否則光是華為不上市、任正非如此低調等就會讓你覺得華為很怪。這也是如果單獨看華為的某件事,不管你是深表認同還是格外排斥,總會覺得華為很奇怪,總會覺得它是一個謎的原因。如果沒有意識到深藏在任正非心中的「冬天意志」,華為的事情曝光的越多,我們對華為就越覺得難以理解,越覺得神秘。你會發現它的語言用詞是怪異的、不合時宜的:「不讓雷鋒穿破襪子」,「在思想上艱苦奮鬥」,「集體大辭職」,「自我批判」,「小建議大獎勵、大建議只鼓勵」,「勝則舉杯相慶,敗則拚死相救」,「燒不死的鳥是鳳凰」,「從泥坑裡爬出來的就是聖人」……不僅語言用詞是怪異的,事件、活動也是怪異的:集體大辭職,大合唱,中研部將呆死料作為獎金、獎品發給研發骨幹……
本來我們是無法解讀的,可是社會上存在著大量的沒有「冬天意志」的企業家,存在著大量熬不過冬天的企業。我們以山寨機作對比來說吧。
巴菲特的這份淡定、從容、睿智以及不流於俗套的大無畏,我在任正非身上也看到過。
早在2000年年底互聯網泡沫破滅之後,任正非就在《華為的冬天》一文中告誡華為員工:「網路read.99csw•com股的暴跌,必將對兩三年後的建設預期產生影響,那時的製造業就慣性進入了收縮。眼前的繁榮是前幾年網路股大漲的慣性結果。記住一句話:『物極必反』,這一場網路設備供應的冬天,也會像它當初熱得不被人們理解一樣,冷得出奇。沒有預見,沒有預防,就會凍死。那時,誰有棉衣,誰就活下來了。」
對於不懂的事物我們如何去解讀?
「失敗這一天是一定會到來的,大家要準備迎接,這是我從不動搖的看法,這是歷史規律。」這句話也許可以當做任正非「冬天意志」的註腳。
因此,「冬天意志」絕不是一種單純的危機感,而是一種不可分割的整體思維—行為方式,即持續地對生存環境作出正確的判斷,繼而採取行動。危機感就像南方人對冬天的認知,雖然知道冬天可能會下點雪,卻並不真的以為寒冬會來臨。寒冷對他們而言是突發事件,並不是常態。而具備「冬天意志」的人則彷彿是長期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愛斯基摩人,寒冷早已構成了他們身體和意識中的一部分。任正非一直所處的思維環境就是如此。當我們談論寫於2001年的《華為的冬天》的時候,他已經在冬天里待了13年甚至更久。
任正非如何負荷得起?
這篇文章被傳誦一時,「冬天」、「棉衣」甚至成了記者、企業家、管理專家不經意間就會說出的「術語」。沒有人不佩服任正非的先見之明和他極其強烈的危機感。但任正非所擁有的絕不僅是預見和危機感,他具備一種罕見的能力,在任何時候總是從最嚴苛的生存條件出發去面對現實、思考問題、解決問題。華為人知道,他的嘴裏說出來的永遠是「未來兩三年是公司最艱難的發展時期」。任正非是個心態上永遠處於冬天的人,長期的艱難、嚴峻、冷靜、超然,在他的心中早已凝聚為一種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硬邦邦的「冬天意志」。這是他的「堡壘」—既是發起進攻的基點,也是進行防禦的根據地。
說巴菲特耐寒,應該沒人反對。他是一個始終能夠獨善其身的金融界傳奇。2000年互聯網泡沫破滅的時候,他的定力和睿智就讓人佩服不已。巴菲特是個充滿智慧的人,理性、冷靜、毫不留情,可以說他在精神氣質上是一個有「冬天意志」的人。他的頭腦似乎永不發熱,不管股市是牛市還是熊市,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價值投資理念。只有當一隻股票的價格嚴重低於其價值時,他才會作出買入的決定。而一旦買入,他就不會再理會股市的喧囂起伏,也不會再管環球的「冷」與「熱」。
「世界上我最佩服的勇士是蜘蛛,不管狂風暴雨,不畏任何艱難困苦,不管網破碎多少次,它仍孜孜不read.99csw.com倦地用它纖細的絲織補。數千年來沒有人去讚美蜘蛛,它們仍然勤奮,不屈不撓、生生不息。我最欣賞的是蜜蜂,由於它能帶給人們蜂蜜,所以儘管它會蜇人,人們也還是對它讚不絕口。但不管你如何稱讚,蜜蜂仍孜孜不倦地釀蜜,天天埋頭苦幹,不會因為讚美而產蜜多一些。勝不驕、敗不餒的品格,在它們身上完全反映了出來。在榮譽與失敗面前,它們平靜得像湖水一樣……」
任正非也有一種粗糲性。不是懸崖峭壁的粗糲,不是隕石的粗糲,不是戈壁灘石頭的粗糲,不是碎玻璃渣的粗糲,而是一種鵝卵石的粗糲,是不管經歷多長時間河水沖刷、洗磨、浸泡,即使稜角沒了,我心仍然堅硬無比、仍然頑固不流俗且默默承受一切的粗糲。這種粗糲—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任正非在創辦華為之後直到現在都還保持著。描繪任正非這樣有質地有內涵的人,抹去其粗糲性,顯然是得不償失、南轅北轍的。就像梵高,如果在他的繪畫中,沒有那特有的短促、鬱結和粗獷有力的筆觸,怎麼可能畫出人的精神深度,又怎麼可能震撼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
「山寨機」是一種雜牌手機,也被稱為高仿機,已經從幾年前的黑手機(走私手機、套牌三碼機、五碼機)發展到現在的高仿機和智能手機。這些手機功能極其豐富,價格極其低廉,外觀極其新穎……很多人承認,「山寨手機」的智慧總能敲打到我們最無奈的那根神經,也讓一些缺乏創新精神的國產品牌無地自容。而現在,山寨機已經成為一種非主流手機文化。
他「條件反射」地做了什麼?主動實行員工持股制,解決了最基本的利益機制問題;主動進行自主知識產權的研發,使企業有了產品和技術的根基;主動推行「普遍客戶關係」,使營銷和服務在開始就有正向的導向。要知道,當初主動採取這些行動的風險要比不行動、不主動的風險還大。只是多年以後很多風雲一時的企業回過頭去補股份激勵、研發和客戶關係這些課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華為在起步的時候夯的基石確實比別人的堅實了許多。這讓它節省了很多從頭再來的時間,也讓它具備了越發展後勁越強的能力。
全球手機產業是新興產業,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起步,而我國也差不多是在同時起步的。但是直到現在我國的這個產業還和「盜版」緊密聯繫在一起,基本沒有形成什麼品牌和競爭力。這不能不說是對身處這個產業的企業的一種諷刺。
2010年,華為進入了《財富》世界五百強的名單,在電信設備製造行業,更是進入了業界的前三名。這證明任正非又一次將危機化做了提升自己的機遇。
媒體或許可以以欣賞的眼光看待任正非九*九*藏*書和《華為的冬天》,但企業家絕不能只停留在這個程度。對於企業家而言,僅有危機感是不夠的,臨時抱佛腳是沒用的,而關鍵是要具備一種能力—一種毫不留情地始終把自己放置在生存最嚴峻邊沿的能力,我稱之為「冬天意志」—這也是任正非這架企業家機器的內核。它是原子核,我們根本無法了解它究竟是怎樣運作的,又包含些什麼,我們不能不懂裝懂,只能姑且稱之為「冬天意志」。
有了任正非這個企業家坐標,對華為來說,就相當於用最簡單的方法,做了世間最複雜難辦的事—在中國造就一家世界級公司—這是華為這個企業組織的幸運,也是所有華為人的福氣。這是華為這家新型企業雖然起步十分平凡、發展無比複雜,雖然涉及的各種事物無窮無盡地多,但華為人卻很單純的原因。所有的複雜性和千頭萬緒全集中在任正非那裡。
2008年年初,南方的一場突如其來的雪災,一下子讓長期生活在溫暖氣候的人們陷入了困境。這激發了我的靈感:只有那些始終處在「冬天」的人,那些從身體到頭腦到心態早就習慣寒冷的人,才能更容易地熬過寒冬。
其實,怪異不可怕,難在堅持,難在一如既往的「怪」。任正非打造華為這個平台,是他的「冬天意志」的作用,是其在實踐中的滲透。因此所有的事一放在華為公司這個背景下,就顯得自然而然、恰如其分,並且卓有成效。對華為人而言,外人覺得怪的東西他們一點兒都不覺得神秘,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當你身處的環境真正地崇尚「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當然任正非不見得會這樣去表述,他一般會這樣說:「公司所有員工是否考慮過,如果有一天,公司銷售額下滑、利潤下滑甚至破產,我們怎麼辦?」—你怎麼會覺得怪?你自然而然地就會充滿憂患意識,這是不用學就可以掌握的東西。
這樣戰無不勝的競爭機器,有著怎樣的內在之核引擎?
閉上眼睛用心端詳著這個我千辛萬苦畫好的競爭機器的形象,我反而說不出話來,真的就是這樣的嗎?為了防止可能產生的自我懷疑感,我任由心緒順著那些層層疊疊出來的線條來回遊盪。漸漸地,受到這些線條的觸動,我在心裏再次勾勒了一遍任正非的內在形象。在勾勒的某一刻,我突然醒悟到,原來我如此執著地去塗塗抹抹,無非是要把任正非當做華為這個企業組織的「原型」,因為他比華為公司更具有機器性,更具有成為企業原型的資質。想到這一點對我很重要,否則,我不知道要把任正非「吹捧」到何等程度。這樣想著,那種幾乎要發芽的自我懷疑感就立刻煙消雲散了。
按照順藤摸瓜法,我們已得知他通過變成競爭機器而具備了巨大能量,到目前為九_九_藏_書止,這是戰無不勝的能量。
這正是任正非的自我寫照,其中的沉鬱、疏朗,竟與古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懷異曲同工。這也是任正非所寫文章中我最喜歡的一段話,正因為這段話,我非常排斥用「狼性」來描述任正非和華為。這哪裡有一點傳說中「狼」文化的急功近利和老謀深算?與其說任正非是「狼性企業家」,還不如說他是「蜘蛛企業家」—當狼在日漸險惡的現代環境里變成一種瀕危動物時,蜘蛛與蜜蜂卻仍逍遙自在。
憂患意識、「冬天意志」的道理誰都懂,但竟然有人在當今這個時代還這樣實踐,就不好理解了。這種不理解才是真正的不理解:一說起來道理都懂,一行動起來,便什麼都不按道理行事。因此,骨子裡承載著古代理想人格的人是可怕的。清朝有個這樣可怕的人,叫曾國藩。國外也有,名叫巴頓。他們事功卓著,卻有一種人格上的深沉,獨獨地散發著遠古的光輝,當然也不為流俗所理解……雖然任正非是一介商人或企業家,但他還有點別的東西讓我們覺得既陌生,卻又熟悉。
實際上,「冬天意志」從骨子裡就符合中國人的思維特質,即中華文化幾千年養成的獨特的憂患意識,這在傑出的中國人身上或者從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樑」那裡,都可以感受到。這也與司馬遷所描述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昔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憂患意識不是空談,而是結合了思想和行動的一種能力,是在困境之中採取行動,是超越困境本身。只有這樣,你才能做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成就,而成功與失敗,讓別人去評說。何況,「千秋功罪,何必要評說呢?何必要等到評說呢?沒人會給你評說。」
我們不見得能看到任正非的逍遙自在,但可以確信的是,他一定會繼續像蜘蛛和蜜蜂一樣勤奮如常,該織網時織網、該采蜜時采蜜,不會因成功而得意忘形,也不會因一時受阻而妄自菲薄。對於這場全球金融的寒冬,他會不會覺得似曾相識?會不會再次激起他趁機讓華為大大向前躍進一步的抱負?
所有的怪異都是這麼產生的—一般人即使「知道了」也不去做,不僅不去做,看到有別人做了,反而會認為做了的人不可思議,不合潮流。任正非的最大謎團在於,他去做了,並取得了成功。雖然因為他的成功,別人不再「計較」他的怪,卻仍看不到「怪」的真諦。「不讓雷鋒穿破襪子」,這不只是一個比喻性的說九_九_藏_書法而已,這是一個行為原則。這種事在華為尤其是早期的華為比比皆是。「先生產,後生活」,它的實質至今仍在華為蔓延,最近的說法叫做「以客戶為中心,以奮鬥者為本」。「以奮鬥者為本」是一種與「以員工為本」相衝突的原則,也與「以股東為本」不一致。但這些或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個華為人都應該且必須艱苦奮鬥,否則只好離開華為。當然如果你不離開華為也沒人趕你走,但是,你會覺得很彆扭。
「只有在突然退潮的時候你才知道誰在裸泳。」這也是巴菲特的名言。對於工商界、金融界乃至全球經濟來說,2008年是一個格外刺骨的寒冬,似乎是專門用來檢驗那些在過去享有盛名的能人、企業家、大公司和經濟體的。我們突然發現,其中有很多人都在「裸泳」。如何度過這個寒冬?
回過頭去看前面我寫的東西,我悻悻然地發覺這些文字有點粗糲,其形狀也有點混沌,還不夠知本主義的味兒。儘管如此,我還是十分欣慰地對自己說:我已經塗塗抹抹地畫出了我所認知的任正非的內在形象—一架競爭機器。我已經不可能改得更好了,否則就不是我原汁原味的想法,而且描繪得好不好也不全是文字本身的緣故。怎麼說呢?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
華為的成就讓人佩服,有人會說這是它所處的行業好的緣故。行業不同是事實,但華為起步所處的環境一點兒也不比中國手機、汽車、計算機、軟體行業更好:大量的雜牌機器和小廠商充斥市場,世界上最著名的大企業和品牌已經佔據了多數市場份額,自有技術和專利幾近空白,國人對外國品牌的無限信任以及對國內廠家的輕視,客戶的高高在上與制度的不規範……無一不可置華為于死地。華為的發展,是一部持續20年在生死存亡的邊緣掙扎的歷史。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華為。華為最早從香港進口小交換機到內地賣,當時全國上下從農話到國家骨幹電話網用的全是國外進口的設備,產品可謂「七國八制」,而像華為這樣的以倒買倒賣為主的小廠家不計其數。但20年後的今天,華為已是全球通信領域最全面的設備製造商,在固定通信、移動通信、數據通信、光網路等領域都是世界少數幾個主要供應商之一,也是中國最有聲譽、最具全球競爭力的高科技企業。
2008年是多事之秋。南方的雪災、汶川大地震、「三聚氰胺」事件、世界金融危機……
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是「冬天意志」的註腳。「10年來我天天思考的都是失敗,對成功視而不見,也沒有什麼榮譽感、自豪感,而是危機感。」怎麼可能有榮譽感、自豪感?他的危機感不是裝出來的,而是達到了開口就是的地步,達到了每一個行動都是對寒冷的條件反射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