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星期二 第十章

星期二

第十章

「變潮了!」那個妻子興高采烈地說。
傑克森點了點頭。
他試著踩水保持身體直立,這樣他可以想想安全上岸的最佳路線,可是波濤不容他思考。傑克森以前救過失足落水的人,一次是執勤的時候,一次不是。還有一次,周末帶著喬茜和瑪莉在惠特比度假的時候,他親眼看著碼頭上的一個男人跟著他的狗跳進了海里,那條活潑的小狗是因為過度興奮衝出碼頭掉進水裡的,周圍的人們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那個男人入水后馬上艱難地撲騰起來,然後另外兩個男人也跳了下去。后兩個人是兄弟,三十多歲,結了婚,孩子加起來都有五個了。
以火攻火,他們會有什麼結果呢?會燒光自己嗎?然後變成灰燼嗎?他伸手環過屍體的腋下挾住了她,用的是救生的手勢,可不管怎麼說,他救的都是個沉重的死人。無情的波濤接二連三地砸向他們,傑克森被灌了滿嘴咸津津的海水,他有點呼吸困難了。
「熱乎乎的麵包籃」也是她的最愛,甚至是(原因不詳)「秋分」和「燈黑」。有那麼些詞,她說,會讓她的腳趾「開心地蜷成一團」,比如說「古里古怪」、「粗鄙不文」、「洗衣作」、「危危險險」、「背信棄義」、「珍寶秘藏」、「嬉遊曲」。
是溺死的嗎?看上去是新屍,不是那種沉下去后再浮上來、皮肉變得光滑而腫脹的駭人的「浮屍」。他慶幸她穿著衣服,要是沒穿衣服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傑克森從草叢中爬下去,來到岩石堆上,那裡吸附著肉眼不及辨識而易致危險的藤壺,纏縛著滑溜溜的海藻。屍體上得不到任何發現,脖頸上沒有勒痕,頭蓋骨完好無損。她沒有做手術縫針的痕迹,沒有刺青,沒有胎記,沒有疤痕,她就像一塊白凈的帆布,除了兩耳上掛著小小的金十字架。她綠色的眼睛(半睜著)因為死亡而蒙上了薄翳,眼神也正像盧浮宮裡的雕塑般空洞。
「下午茶」這個詞自然是朱莉婭最為鍾愛的詞彙之一(「不管是『下午』還是『茶』都是棒極了的詞,放在一起那就更妙了」)。通常這個詞後面會有一些較為誇張的形容詞尾隨不放,比如說「豐美」、「讓人饞涎欲滴」、「賞心悅目」。
朱莉婭是白羊座,也是火相的,不是很配,她說。
八月的福斯河可不是他的游泳池,這裏的游泳條件是如此的惡劣。
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像只被囚住的蜜蜂。他掏出手機來,遠遠地辨認著屏幕上的字,碰到現成的機會要想著測試一下視力,這是有好處的。
她再也回不到小時候了,她像是被放到了某個頂點,將要飛速滑向自己的未來。如果他淹死了,九_九_藏_書他就看不到未來的她了。深深的海水。這句話不知怎麼就跳進他腦中,這不是他會用的語言。他的骨骼已化為珊瑚。福斯河裡沒有珊瑚。法國的朱莉婭在他的游泳池裡游泳,晒成了像堅果一樣的棕色。劍橋的朱莉婭將他踢落到河裡。撐船的朱莉婭載著他渡過冥河去。瑪莉從前有一本書叫《給孩子看的希臘神話》,她要他讀給她聽的。
水,哪裡都是水。他沉下去了,沉到波塞冬的海底王國去了,美人魚要把他帶回家。
他開始沉下去了,但還抓著那個鉛塊一樣重的女孩。他恍惚間聽到瑪莉在尖叫著,爸爸——,聽到公交站上那個老婦人說著,克拉蒙德周邊風光宜人,你會喜歡的。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法國他的游泳池裡,暖融融的陽光反射在青綠色的馬賽克上,這讓他覺得幸福。他明白他一直被海浪推向與陸地相反的方向,他明白這死去的女人會將他拖進海底,就像為愛所苦的美人魚所做的那樣。半人半魚的美人魚,雙魚座的魚。
這是他隱性的本能,是一個叛教的天主教徒臨死之際做出的下意識反應。難道就是這樣了嗎?沒有最後的儀式,沒有臨終塗油嗎?他一直以為他到最後會浪子回頭,回到羊群般的教眾中,虔心皈依眾教之母,將他過去的罪惡洗刷乾淨,現在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了。
又一個浪頭沖了過來。他不趕緊做點什麼的話,正在上漲的水位就要把她衝到海里去了。水位是在上漲嗎?他站直身子,回望向短堤,岩石上的水坑已經注滿了海水,原來那些沙粒和碎石也已經不見了蹤跡。變潮了,特維秋女人說過的。並不是他之前所以為的退潮,而是漲潮。該死的。
「短途遊覽」是朱莉婭的措辭,朱莉婭的詞典被奇奇怪怪的古老詞彙「塞得滿滿的」,像是「尖新」、「無恥小人」、「噫吁戲」,這些詞不像是朱莉婭從自己的生活里聽到的,更像是從戰前的《女孩報年刊》里摘錄的。對於傑克森來說,詞彙就如同工具一般,它們能幫助你找到某個地方或者說清楚一些事情。
他想起了比尼恩的詩句,他們永不老去,而被他們拋下的我們都老了。如果他為救一具屍體而送了命,這該是多麼諷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信心救她。(又是煩人的天主教影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想救惠特比碼頭水下那三個溺死的男人。如果他還想自救,那他就該放開她。可他做不到。
最後只有那條狗活著從水裡爬出來。如果不是當時才只有四歲、極度緊張的瑪莉像鐵錨一樣圈住傑克森的腿,他也會跳下去的,至少救出一個是一個。雖然他後來告訴自己說,救生船已經從read.99csw•com海岸邊出發去救人了,但是他至今無法原諒自己。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會拉開瑪莉,跳下水去救人。這不是英雄主義,這是基本道德。也許這也是因為他受到過天主教的影響吧。
他剛剛走到島上,太陽就隱沒了,這小島馬上顯得令人難以忍受地怪異。時不時地,他會意外發現戰時防禦工事的遺迹,這些醜陋的混凝土建築使整座小島像是被圍困中的荒城。海鷗從頭頂上俯衝下來,駭人地尖叫著,護衛著自己的領土。
「射手座,」朱莉婭說,「你是火相的,水是你的敵人。」她居然相信那些胡說八道。
那本書讓他學到很多東西,對他而言是古典文化的入門書。
可對於朱莉婭來說,詞彙負載著太多無法說清的情感。
觀鳥者,他覺得他們大概是觀鳥者。這些人怎麼稱呼自己的?特維秋。天知道為什麼叫這個名。他不覺得觀察鳥類有什麼吸引力,當然鳥本身很可愛,可是觀察它們就跟搜集自己見過的機車號碼一樣無趣。傑克森從不會像個自閉型的男人那樣忙著去收集鳥類品種和核查資料(這些愛好絕大多數都是獨立完成的)。
他坐在雙層公交頂上,而且坐在前排,瞬間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那時候他是挨著他姐姐坐的。坐在公交頂上會讓一個孩子大喜過望,因為有段時間那裡是煙民專用,而且那時候的生活乏味得讓人髮指。他常常想到他死去的姐姐,可腦海中能夠出現的通常只是單一的形象(他姐姐就像是個概念),他很少憶及姐姐真實的生活畫面,那種曾經發生過的畫面的清晰定格,但在這個瞬間,與尼亞姆並排坐在公交車上的記憶忽然撲面而來,他能夠聞到她身上紫羅蘭的香水味,聽到她襯裙的窸窣聲,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倚靠著的她的手臂,他的心被揪緊了。老婦人說得對,克拉蒙德周邊風光宜人。這個愛丁堡的衛星社區看起來就像是個小村莊。走過數棟豪宅,一家令人敬愛的老教堂,他來到港口,看到天鵝正在水裡悠然來去。克拉蒙德旅館的排風扇送來咖啡和油炸食物的香氣,飄散在了海灣帶有鹹味的空氣中。他原以為去克拉蒙德島總得搭班渡船,沒想到那小島離港口近得很,他眼前直接有條岩石形成的短堤可以通到那裡。不需看潮汛時刻表,他也能分辨出海水正從岩石短堤上退去。早晨的雨後,空氣雖然還是濕漉漉的,太陽卻出人意料地露出九*九*藏*書了笑臉,岩石上被雨水洗刷過的沙粒和碎石因而泛出亮晶晶的光彩來。一大群不同種類的水鳥和海鷗正忙著在岩石縫裡尋找食物。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朱莉婭會這麼說。
迎面碰上一對原路折返的夫婦,看起來是退了休的中年人,穿著彼得·斯托姆的夾克,頸上掛著雙筒望遠鏡,氣喘吁吁的,步伐卻很輕快,他們歡欣鼓舞的「下午好」像鈴音一般振動著傑克森的耳膜。
他需要的是揮卻鬱積胸中的煩悶,找回突然不見了的昔日的傑克森。他走上了短堤。
「當心雙魚座的人。」她告訴他。雙魚座說的不就是魚嗎?這些星座術語來自拉丁文,他法國的家用游泳池用拉丁文說起來就是浴池。
她姐姐一直都住在劍橋,那天的「短途遊覽」她沒有興趣參加。
《小美人魚》,瑪莉小時候很喜歡那本書。
又一個浪頭,潮水拍打著傑克森的靴子。他不能傻站在原地,他必須行動起來。他掏出手機撥打999,手機發出尖利的電訊雜音,這裏沒有信號。他想起自己口袋裡有相機,至少他可以在移動她之前留下現場照片以便交給警方。他迅速按下快門,這不再是一個度假的遊客會拍的那種照片。水面上漲得太快了,他不能再多拍幾張,他必須要踏著水才能夠到她,然而就在他伸手去夠的當口,巨大的浪頭衝到她身上,她的身體漂起來,然後被捲走了。媽的!傑克森在心裏罵道。
他想起了他姐姐的屍體從河裡撈出來的那一幕。所以說,他當然不會喜歡呆在水裡,可他怎麼早沒想到呢?原來這跟星相完全沒有關係。海星聖母。頭上戴著星冠的悲哀聖母
他沒想到這島這樣小,眨眼間他就走了個遍。沒有碰上其他人,這讓他很慶幸,他覺得願意在這種地方潛行的人肯定是怪異到一定程度了。顯然,他沒有將自己算到怪人的行列中去。儘管沒有碰到人,他卻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自己從理智上也不願意相信),有人在看著他。不過是疑心生暗鬼,不可能有其他。雖然他不允許自己沉溺在這種幻想中,不過當一片龐大的紫色雨雲出現在大海的方位,並勢不可擋地向福斯河上空移動時,他很受用地覺得,是時候該回去了。
他扔下照相機,甩掉身https://read.99csw.com上的夾克,一頭扎進冰冷的灰色海水。這水冷得驚人,海浪出奇地兇猛,傑克森於是難以相信自己的凱爾特祖先真是以海為生的。他泳技很好,可他不喜歡呆在水裡,他喜歡陸地,喜歡那足下的土地。
不知道為什麼,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而她確實已經死了。也許他是想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友好。在她英年早逝之後,在法醫用解剖刀劃開她的身體之前,他想讓她知道有人曾同情過她的境遇。潮水衝上來,蓋沒了那女孩的身體和傑克森的靴子,然後又退了回去。她躺著的位置在潮汛標線之下,他必須將她拖到更高的地面上才行。
有那麼些文字片段和詩句會讓她沉浸在感傷情緒中無法自拔,比如說他的骨骼已化為珊瑚,或者是它們如今逃離我,可它們也曾尋覓我。哈利路亞合唱曲會讓她抽泣,《靈犬萊西》也是(她的哭聲會與整部影片相始終,從片頭的片名字幕到結尾的演職人員表)。傑克森嘆了口氣。傑克森·布羅迪,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情侶問答比賽勝利者。
41路公交車線路很長,終點站在克拉蒙德。克拉蒙德在他印象中應該是一支聖歌曲調,而不是一個地方。或者那個曲調叫「克里蒙德」嗎?他不懂的東西太多了。
他正要轉身離開,在一處混凝土瞭望台的遺迹之下的岩石堆上,有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起初他還以為是別人扔在那裡的一堆衣服,但願那是堆衣服,可惜他很快發現,那是一具被潮水衝上來的屍體,他的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大風暴時被同船人所棄,還是本身就是海這個年輕女人穿著背心和牛仔褲,光腳,長發。警察的天性使他無意識地思考著,120磅,5英尺6——身高只能說是猜的,因為她的腿蜷縮著,整個人呈現一種母親肚中胎兒的姿勢,好像她是在岩石堆上睡覺一樣。如果她活著,他大概會無意識地讚歎她美好的身體,可是既然她死了,就變成讚歎那美好的形狀了。這種讚歎不摻雜慾望,純粹從美學角度出發,就好像他是在盧浮宮裡觀賞大理石雕像的冰冷軀體一樣。
他看了看表。四點鐘——朱莉婭星球的茶點時間。他想起去年夏天在格蘭特切斯特的蘭花茶社度過的那個懶洋洋的溫暖午後,他們倆吃飽了下午茶點,愜意地靠在綠樹下的摺疊躺椅上舒展身體。他們是去劍橋拜訪朱莉婭的姐姐的,呆的時間並不長,也不自在。https://read.99csw.com
「耶和華是我牧者」,是嗎?總覺得不是這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不管當天下午是哪位神祇當值,他向他做了禱告,另外又向瑪麗做了禱告,她是上帝的母親。
傑克森在土坡搭上了41路公交車,心想,也好,如果她想讓他搭公交,那他就搭公交好了。
公交站上一同等車的老婦人對他說:「哦,克拉蒙德周邊風光宜人,你可以下車后再去克拉蒙德島。你會喜歡那個島的。」他信了她的話,多年閱歷告訴傑克森,老婦人說的通常是真理。
在他法國的家裡,他修了個花園中的游泳池,貼著天藍色的馬賽克瓷磚,每當夏天,日光照射在水面上,炫目得讓人無法直視。住在劍橋的時候,他可以每天早上出去跑步,不過搬到法國之後,跑步好像成了很滑稽的事。法國鄉下根本沒人跑步。他們會喝酒,你要是不喝就不算融入了當地的社交生活。法國人可以灌下好幾升酒,一點事也沒有,而傑克森就不那麼輕鬆了,幾乎每天早上他都要為此受罪。於是他就跳到那貼著藍綠色馬賽克瓷磚的游泳池裡去游泳,一下又一下,一圈又一圈,把酒精甩掉,把空虛趕走。
他看到她文胸的罩杯里露出一張卡片,好像是那種商戶印製的名卡。淡粉色的卡片,就像是多出來了一塊起了皺的濕漉漉的肌膚。他用兩根手指把它夾了出來。那上面印著黑色的標語:「費我思——您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下面還有個手機號碼。她是妓|女嗎?是膝上舞者嗎?當然,費我思也有可能僅僅是個幫助年老女士購物的慈善組織。對啊,很可能是這樣的,傑克森不無諷嘲地想著。
是朱莉婭發來的消息,你怎麼樣?我們的廳子里有今晚理莫特的贈票!愛你的朱莉婭,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傑克森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不過當他想到朱莉婭費力地打了那麼多「么」字,他的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