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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第十一章

星期二

第十一章

還有劫富濟貧,這是共產主義的基本信條。要是她沒有溜下那個酒吧高凳跟格雷厄姆走,她本可以在每個星期六的早上穿上厚呢料的連帽大衣,到那些處在風口裡的濕漉漉的街角去叫賣《社會主義工人報》(同時還跟數不清的男人發|生|關|系,她連這些男人的名字都記不起來,更別說是他們的臉了)。
格洛麗亞不知道他是不是會一直這麼下去,像石棺上的雕塑,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也許他還能在某些提供長期護理的醫療機構靠重金治療活上個幾十年,從其他更有價值的人身上買來腎臟或者臀部肌肉替換自己的老化組織。也許他不久就會死,那麼他自身的某些器官大概可以被回收利用到更有價值的人身上去。
「我也這麼希望。」格洛麗亞說。
他以為自己是不可戰勝的,可他還是被死亡盯上了。格雷厄姆以為不管自己身陷何地,他都能用錢脫身,可是冷酷的收割者不會接受他的賄賂。冷酷的收割者,格洛麗亞又尊敬地重複了一遍,如果還有誰值得尊敬,那就只能是死亡。格洛麗亞真願意當個冷酷的收割者。她不一定會那麼冷酷,她覺得很可能她會表現得興高采烈(別鬧了,乖乖跟我走吧)。
格雷厄姆從急診室轉到了重症監護室。重症監護室的醫務人員表示,他的情況沒有任何改變。
「珍愛的人進了醫院,日子總是難過的。」他說,粗粗地掃了格雷厄姆一眼。
看來這兩個話題他都無話可說,支撐他活下去的read.99csw.com機器發出可以聽到的唯一雜音。
「針和駱駝。」格洛麗亞對格雷厄姆說。
這位蘇格蘭教會的牧師不僅對格洛麗亞應用《聖經》語句感到非常驚訝(「現在沒人說這些了」),而且還跟她聊起全球氣候變暖和蛞蝓為害問題,跟他待在一起可以說並不那麼讓人討厭。他說到蛞蝓的時候恨得直搓手,說:「要是誰能說服他們只吃雜草就好了。」
格洛麗亞後悔沒去學編織,她本來可以一邊等著格雷厄姆死掉,一邊織出有用的毛衣來。重症監護室里的編織者。格雷厄姆的媽媽貝麗爾就會編織,在埃米莉和尤安還是嬰兒的時候,她會利用日間的時間源源不斷地織出各種毛線衣物,像是帽子、夾克、連指手套、兒童襪套、護腿套褲等,這些毛線衣物精細地絡著緞帶,隨處可見的小洞卻每每纏縛住幼兒的手指。格洛麗亞把孩子們打扮得像娃娃一樣。埃米莉可不這樣,她給她那個名字古怪的贊西婭穿的是實用的白色彈性嬰兒服,再扣上頂無檐小帽。格洛麗亞根本沒怎麼見過她這個外孫女。埃米莉宣布自己懷孕的時候,那樣子就好像她是這個星球上第一個有小孩的女人。說老實話,格洛麗亞倒寧願自己女兒生的是九_九_藏_書個小狗,這樣她還能高興些,那個永遠氣鼓鼓的贊西婭好像遺傳了埃米莉最壞的秉性。
「我希望情況會好起來。」牧師低聲說。
在最近一次倖免于指控之後,格雷厄姆與格洛麗亞、帕姆、默多邀請司法長官阿利斯泰爾·克賴頓在普雷斯頓菲爾德酒店共敬晚餐以示慶祝,那一晚鬧聲喧天,男人們都醉得不省人事。要是司法長官是你的高爾夫球友,那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格洛麗亞雖然在蘇格蘭生活了四十年,聽到「長官」這個詞還不大能跟蘇格蘭司法系統聯繫起來,她更容易想到的是美國那些在正午時分頂著烈日、戴著錫質星形警徽的縣治安長官,或者是那部年代久遠的兒童電視劇《羅賓漢》中諾丁漢地區邪惡的行政長官艾倫·惠特利。她於是哼起了電視劇的主題曲。他怎麼能抓著藤條在一個峽谷里穿梭呢?諾丁漢有峽谷嗎?格洛麗亞喜歡《羅賓漢》和它傳達出的樸素真理,惡人有惡報,好人有好報,正義得到伸張。
英雄何竟撲倒
格雷厄姆發出了些微雜音,他像在睡夢裡一樣喃喃低語,而他的臉卻依然紋絲不動。格洛麗亞用手背撫觸著他的手,只覺得心痛難當。不是為了這個叫格雷厄姆的男人,為的是那個她未曾謀面的叫格雷厄姆的男孩,穿著灰襯衣和法蘭絨短褲,戴著學校的制服帽和領帶。那個男孩還沒有野心,不知道什麼叫收購,也不知道什麼是應|召女郎。
她注視著格雷厄姆平穩起伏著的胸口,注視著他九_九_藏_書毫無表情的臉孔。他好像變小了。他正在失去他的力量,他萎縮著,不再是半神半人的存在。
格雷厄姆就算昏迷在床,看上去也不像個讓人珍愛的人。
「是的,不過惡人必不得平安。」牧師說著,站起身來。在離開之前,他用雙手熱情地久久握住格洛麗亞的手。
重症監護室安靜極了,生命在這裏的腳步比起外面的世界來是遲重的。醫院像極了一台隆隆作響的大型機器,吸氣又吐氣,毛孔里滲出不可見的生命跡象,那是化學藥品、靜電和電氣故障。
這時候,有位來自蘇格蘭教會的牧師走進了重症監護室,盡職盡責地來看望從他帶領的羊群里迷失的羔羊。格洛麗亞在格雷厄姆的入院登記表上填了「蘇格蘭教會」,只不過是為了惹他生氣,要是他還活得過來的話。現在她後悔沒能填上「耆那教」或者「德魯伊特」,要是那樣的話,她或許就能跟皇家醫院里代表這些教派的長老進行一次輕鬆而有趣的交談了。
關掉那些機器,他會去哪兒呢?掉進某些內層空間去嗎,像個被太空船拋棄的獨行的宇航員?如果有來生,https://read.99csw.com那該多滑稽(好吧,不是滑稽,是嚇人)。如果有天堂那也夠嗆。格洛麗亞不相信有天堂,不過她有時也會擔心,也許天堂只對相信它的人存在。她不知道死後的生活條件要是很糟,人們還會不會那麼嚮往。比如說,死後要在地下生活。或者,陰間住的都是像帕姆那樣的人,陰間的生活空虛乏味,讓人難以忍受又永無止盡,好比是無限延長的洗禮程序,還不包括洗禮中最讓人興奮的完全浸沒身體的全浸禮部分。而對於格雷厄姆來說,天堂應該是喝著三十年陳的麥卡倫威士忌,吃著基督山三明治,然後,似乎就是享受一位女士的鞭打。
「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靈魂,有什麼益處呢?回答我,格雷厄姆。」
他們別想扳倒我。可他們會的。她想到了起居室牆上畫中那被圍獵的牡鹿,面對無數獵狗的圍追堵截,牡鹿翻唇齜牙,驚惶萬狀。已經無路可逃了。當然對於格雷厄姆來說,用鹿作比很不合適,鹿這種動物太過善良了。他更像是一隻喜鵲,嘰嘰喳喳粗俗不堪,老是偷別的鳥巢里的東西。
「當心你說的話,上帝會聽見。」格洛麗亞說。
他有好幾次逃過了針對交通法規的起訴,兩次是因為超速駕駛,因為危險駕駛和酒精超標的分別各有一次,這自然要謝謝他在法院工作的兄弟梅森。幾個月之前,他還在A9公路上被攔了下來,當時他的車速是每小時120英里,他一邊打著電話,還一邊吃著雙份的乳酪漢堡。這還不止!他被要求做呼氣酒精測試之後,警https://read.99csw.com察發現他酒精超標。可是這起案件根本沒能開庭審理,只因為法院方面輕輕巧巧的一句,警方未曾交給格雷厄姆合乎規定的文件,這是犯了技術性錯誤。格洛麗亞完全能夠想象他開車時的樣子,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歪著頭用肩膀夾著手機,漢堡里的肉油順著他的下巴淌下來,呼吸里還都是威士忌的味道。格洛麗亞當時覺得,這個骯髒混亂的場景如果要說還缺少什麼的話,那恐怕就是個坐在副駕座上為他舔舐陰|莖的女人了,可是現在她想這個女人大概確實存在。格洛麗亞討厭「口|交」這個詞,不過「舐陰」這個詞倒讓她很喜歡,後者聽起來就像是義大利文的音樂術語——女低音,男高音,舐陰——然而她覺得這種行為本身非常噁心,不管是從何種意義上說。
「你這個笨蛋,格雷厄姆。」她的語聲里不是完全沒有依戀。
他們別想扳倒我。格雷厄姆是這麼說的。就是那個好像別人永遠拿他沒辦法的格雷厄姆,好像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任意妄為,好像公認的法律法規和傳統習俗根本無法捆住他。他永遠在為勝利而歡呼,當他成功地愚弄了稅務局或者海關和間接稅務局,當他將建築房屋時的健康和安全條例以及其他有關建築的規定置若罔聞,當他大刀闊斧地推進自己的房產開發事業,當他用賄賂和暗箱操作鋪平自己的道路,當他駕駛著那輛車窗玻璃貼著黑膜的該死的豪車以每小時100英里的速度在最外側車道狂飆。如果不是做著什麼非法的勾當,誰會想到要在車窗玻璃上貼黑膜呢?格洛麗亞不喜歡拉上的窗帘,不喜歡關上的門,她覺得人的所作所為都應該是能夠大白于天日的。
如果自個做的事都會讓自個覺得羞恥,那這種事壓根兒就不該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