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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第十二章

星期二

第十二章

每個小孩都做過這種事。路易絲就偷過商店的東西。伍爾沃思商店巴不得你把他們的商品放進自己的口袋,那些糖果、鉛筆、鑰匙圈和唇膏,要是路易絲不拿,她一樣也不可能有。過了幾年,她在伍爾沃思商店做星期六的兼職,對於偷東西的孩子,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她自己的兒子就是兩回事了。照我說的做,別管我以前是怎麼做的。
她的這個小孩是怎麼了,被那個惡魔吞吃掉了嗎?不久之前,阿奇還是個漂亮的孩子,絲般柔滑的金髮,圓鼓鼓的手臂讓人想要親一口。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那毫不勻稱的身體像是用別人不要的手腳拼湊起來的,簡直無法想象將來有哪個女人會覺得他迷人,會跟他上床,不管是手忙腳亂地做,還是盡全力互搏,然後顛鸞倒鳳,不管那個女人是處|女還是已婚婦女,是大學生還是商店營業員。她的心為他新來的醜陋而苦痛著,而他自己似乎根本就沒意識到這一點,這讓整件事變得更為悲戚。
「你就不能說得具體一點嗎?」
「對我來說,她一直都是個死人。」如果有人說她不誠實,她會這麼回答。
她沒來由地害怕起來。難道是炸彈?還是什麼奇怪的惡作劇?也許等她打開后,會發現裏面是糞便、蟲子,或者什麼有毒的東西。數秒恐慌之後,她才意識到那是一隻瓮,裝著她母親的骨灰。她原本指望這東西能做得更具古典氣質、更有品味一些,像是細紋大理石雕鑿成的雙耳細頸罐,有蓋子,蓋子上還有頂飾,沒想到結果是這種塑料材質的罐子,不管誰看了都會以為是茶葉罐。她還記得她母親的那位堂親自告奮勇要幫她去焚化爐里撿拾骨灰。其實真要她撿,她也是無所謂的。現在她的問題是怎麼處理這些燒剩的骨灰。
「有點事。」他眼睛看著地板說。
跑到半山腰的時候,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沉重。
阿奇端起茶碟,認真研究著裏面的東西。
「什麼?」
不過,看吧,她正在為那場胡鬧付出代價,要知道古板的蘇格蘭教會絕不允許自己的好教友做出這種事情而免受懲罰。要想不受懲罰除非你不在蘇格蘭。
阿奇咕噥著什麼。
能不能直接扔進垃圾箱呢?她覺得這麼做很有可能是違法的。
英格蘭的學校都要到九月開學,而蘇格蘭學校方面似乎永遠覺得讓孩子們在三伏天就回去上課會比較好。這是教會宗長制的殘餘。肯定是約翰·諾克斯在某個八月的陽光明媚的早晨從他房間的窗戶望出去,看到一個孩子正在街邊滾鐵環,也有可能是做著十六世紀的孩子會做的其他遊戲,然後諾克斯心想,這孩子應該穿著滑稽可笑的校服呆在悶熱的教室里受苦。對,諾克斯就是這種人,路易絲想。嗨,諾克斯,饒了那個孩子吧。
她手裡捧著骨灰瓮走進了廚房,將它放在了洗滌池邊的滴水板上。她旋開蓋子,將裏面的骨灰傾倒了一些在茶碟上,仔細地觀察著,像九_九_藏_書個法醫部的技術員一樣,拿了把餐刀戳弄著,翻攪著。都是些小碎塊,與其說是灰不如說是渣滓。路易絲其實有那麼點希望能夠找到半顆牙齒、一塊可以辨別出位置的骨頭什麼的。這些應該分類為有毒垃圾。或許往茶碟里加點水,她母親能夠起死回生,由塵土重新構成形體。她蛾翅般纖弱的肺將變得豐|滿,她像個精靈一樣從瓮里飛騰出來,坐在路易絲面前窄小的料理台上,在這間窄小的廚房裡,告訴路易絲,她為她做過的所有差勁的事感到抱歉。可路易絲會說:「這話說得太他媽的遲了,回你的骨灰瓮里去吧。」她那隻患有關節炎的老貓笨手笨腳地跳上了滴水板,嗅嗅茶碟里的東西,看看能不能吃。糖豆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它長了個瘤子,越來越嚴重,獸醫告訴路易絲,是時候該做出那個「決定」了。
大門嘭的一聲被撞開,又啪的一聲被摔上。
他好像很熱,心裏很煩的樣子。她記得這種感覺,夏天才過了一半忽然又得穿上校服的感覺。
「也許吧。」她說道。
至少他不吸毒(不管怎麼說,現在還沒有)。
「我得走了,」她說,「克拉蒙德那邊出了點事。」
「唔,」他做出思考的樣子,不過他臉上的表情空洞而茫然。難道他磕了葯?「學了納粹對我們做的那些事。」他最後終於說道。
小偷小摸商店裡的東西,他可能也做過一次。
她已經記不起他最後一次跟她有眼神交流是在什麼時候了。
人家說愛讓人堅強,可路易絲覺得愛讓人軟弱。
「同一個體的兩極對抗與蘇格蘭精神」。
「我想你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可能有些偏差。」她真想跟他好好地辯論一番,氣勢洶洶地吵一架,可他不會跟她吵,她一挑起話頭他就安靜了,他會耐心地等她把要說的話都說完,然後問:「我可以走了嗎?」電話響了。不用接,她也知道是公事。今天她休假,可他們人手不夠,大家都得了感冒病倒了,她這一整天就等著他們打電話來催她去上班了。
這是她活該。路易絲上周去那家合作社性質的喪葬公司瞻仰她的遺容時,她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拿根針去的衝動,她要把針插|進她的鼻子,戳進她蠟黃的皮肉(這皮肉就像放陳了的乳酪),這是海上的老水手對付死人的伎倆。她只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本該到外面去踢踢足球,在教會開辦的青年俱樂部里打打檯球,和其他軍訓學員一起接受檢閱,這些都能幫助他疏導體內的化合沉積物,可他沒有,他成天躺在他那個散發著臭味的卧室里,聽他的iPod,打他的遊戲機,玩他的電腦,看他的電視。他與那些電器形九*九*藏*書影不離,好像他是個半人半機器人的變異生物,需要電能來維持自己的生命。科幻小說中的異型男孩。
「有點事。」阿奇說。
她拿出鑰匙開門,不得不再加上大力一推,那門才終於開了。這個夏天很潮濕,房子里只要是木頭做的東西都脹起來了,當然那扇粗製濫造的門是第一糟心的。這房子建成才三年,各種各樣的小問題已經讓人應接不暇(不管她投訴多少次,這些小毛病就是沒法修理好):開裂的牆麵灰漿、歪斜的電器插座,廚房裡有個洗滌槽的排水管根本沒有接入地下排水系統。謝謝你,格雷厄姆·哈特。金洛克房型是市面上能夠買到的最小的獨棟住宅,可至少這也算是棟房子,一棟名副其實的房子,就像她小時候畫的那種有兩個眼睛和一個嘴巴的地方。只有房子才能裝起理想的家庭,她小時候的畫里也畫上了理想的家庭,爸爸、媽媽、兩個孩子和一條狗。而她現實中的家庭只有她母親那個討厭鬼。可憐的路易絲。每當她回憶起小時候的事,她總會把那時的自己當做另一個人。這對精神專家來說,一定會是個值得慶賀的發現,可她絕不會讓任何精神專家來研究她的腦袋。
一花開兩枝,永遠判然相別的二元對立。今天休假,她本可以游個泳,讀本書,洗洗臟衣服,可她居然想起來跑到這該死的山上鍛煉身體。一個清白罪人的懺悔
附近沒有酒吧,只有小區的門衛室。年輕女人推著童車去婦幼活動室,男人們則利用周末時間洗車。一切都正常極了。
不過像哈米什這麼在行的,在十四歲的孩子里也難找。男孩子們的腦子肯定是預先安裝了那些知識的。哈米什幫路易絲搞定了無線寬頻,而且路易絲覺得他肯定是個黑客。她不喜歡哈米什,他是個天生的騙子,張嘴閉嘴都是胡說八道。雖然路易絲也是個天生的騙子,不過她撒謊是有的放矢,不是無端作惡。其實這也只是她的借口。
阿奇第一次帶他來家裡的時候,哈米什說:「你好,門羅太太,我叫你路易絲沒關係吧?」路易絲很驚訝自己居然沒說:「不行,這不好,你這個小壞蛋。」哈米什是阿奇的新朋友,原來在貴族學校讀書,被開除之後,父母將他轉入了吉萊斯皮中學。直到現在,路易絲還在設法打聽他們為什麼開除他。
「我們上周火化了她。」路易絲提醒他。那是一次公開的焚化。她沒讓阿奇去火葬場,他https://read.99csw.com祖母活著的時候,她就不讓他靠近她,現在她死了,她更不會讓他在她身上浪費時間。路易絲那天早上請了半天假,說是要去看醫生。扯個謊居然人人都相信,這感覺很好。如果有誰費心看看她的工作檔案,就會從中發現她的母親已經死了。所有認識她的人都以為她母親早就死了。
還是要看到事情好的方面,至少他有朋友(跟他一樣,未來必是個陰鬱的懶豬,不過朋友就是朋友),而且他活著。這是對待孩子永遠的底線。
葬禮是三天前舉行的,在莫頓豪爾火葬場,正如她的人生一般死氣沉沉。她名叫艾琳,教會派來執事的牧師一再將她的名字讀成藹琳,不管是路易絲,還是那些三三兩兩站著、自稱是她母親朋友的人,都沒有心情去糾正他。路易絲甚至對這個「藹琳」很滿意,這名字讓她母親突然間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是個陌生人而不再是她母親。
這片的住戶彼此都認識,至少知道對方長什麼樣。
現代人造的房子都是蹩腳貨,不過她們的小區(格倫克萊斯特)很安全,史無前例地安全。
「我知道出了點事是什麼意思,」他說,「說明有人死了。」路易絲真希望他說這話的時候可以不要那麼興奮。
「對。」
「在學校里好嗎?」從他五歲開始幾乎每天都要念的經文,「你做了些什麼?」從沒得到過什麼讓人滿意的答案。我們畫樹。我們中午吃了蛋奶糊。有個男孩摔傷了。他壓根兒就不提課程,路易絲不知道學校到底教過他們什麼沒有,而現在的情況是,她連那些彌足珍貴的每日新聞都聽不到了。
本科畢業論文她寫的是霍格,不過當時誰沒寫過這方面的東西呢?她昨天晚上也就喝了三杯酒,今天卻難受得厲害。嘴巴僵硬得像是只舊靴子,昨天下酒的北京烤鴨好像又在肚子里活了過來,變成了一隻上了歲數的野禽。遲到的女孩之夜,大家破天荒地在茉莉花餐廳為路易絲慶祝她兩周前的升職。這之後,她們又突發奇想,打算跑去「看看藝術節的表演」,完全沒有考慮到等她們趕到劇場那裡,什麼好演出的票子也早賣光了。她們於是去了個低級酒吧,就在警署的停屍間附近,然後又去看了場老掉牙的滑稽表演,那節目糟糕透了,三杯酒後的路易絲只知道對那個表演者連番打岔戲弄。
這話她不能跟別人說(尤其不能跟阿奇說),別人會覺得她很變態,不過她又覺得,她對糖豆的愛跟對阿奇的愛一樣多。可能她更愛糖豆。他們對她而言,是阿喀琉斯的一雙腳踝,非常珍貴。
她跑回到自家門前,在門外的小徑做些伸展運動放鬆自己的身體,這時候注意到門邊放著什麼東西,那裡本該放著瓶牛奶,要是這地方也有人送牛奶的話。那是個沒什麼特點的棕色小罐子。
死亡這種事連想都不能想。想多了說不定就成真了,那些伏都教巫師就是那樣致人死命的。
她一邊接九*九*藏*書電話,一邊留神看著阿奇。他在跟貓比誰盯著對方看的時間長,也許別的方面他們更加勢均力敵,糖豆的白內障讓它老是走著走著就撞上了牆或傢具,跟阿奇的情況如出一轍。阿奇對動物好像沒有一點好感,不過她沒見過他主動對小動物行兇。他不會成為變態的,她對自己說,他只不過是個十四歲的男孩子。她的小孩。她掛上了電話。
她今年三十八歲了,她擔心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像她希望的那樣健康,甚至不像她應該的那樣健康了。她感到自己的腹部一陣抽痛,正好是在闌尾的位置,如果她還有個闌尾的話。她覺得那裡現在應該是空空蕩蕩的,而從前闌尾曾經像條肥蟲那樣盤踞在那裡。她的闌尾是去年被拿出來的(醫院的那班人好像總是喜歡說「割掉」)。她的母親和祖母都做過闌尾切除手術,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阿奇的闌尾也一定保不住。
阿奇在房子里走動的聲音永遠伴隨著摔掉東西、碰倒東西和撞翻東西的聲音。他就像是彈球機里的一個球。他跌跌撞撞地衝進廚房,差點摔了個跟頭。他出生的時候,助產士曾說過:「男孩毀掉你的房子,女孩毀掉你的腦子。」阿奇好像一門心思要把這兩樣都毀掉。
糖豆曾經是個橫衝直撞的小毛球,那時候它那麼小,像羽毛球那樣輕,而現在它成了個鬆鬆垮垮的大皮囊,裏面是一堆骨頭。它比阿奇的年紀還要大,事實上,路易絲認識糖豆的時間比她認識任何其他人的時間都要長,當然她認識她母親的時間肯定比這長,不過她不算。她認識它的時候它還是只小貓咪呢,被人家遺棄在一所空房子里。那時的路易絲還沒養過寵物,也不喜歡貓,現在她還是不喜歡貓,不過她愛糖豆。孩子也是一樣,她不喜歡嬰兒,不喜歡小孩,可她愛阿奇。
「哇,你媽這個警察真不賴,」她走開的時候聽到哈米什這麼說,「很強勢呢,我喜歡這樣的。」阿奇是不是黑客,她並不是很清楚。如果他們乾的是入侵五角大樓電腦系統,或者讓某家跨國公司的系統癱瘓的事,那她倒不會太在意,可他們很可能只是在攻擊別人的郵件系統,為此新加坡或者杜塞爾多夫的某個可憐蟲就得遭殃。
阿奇這次利用初中升高中的放假時間出去旅行了,他對旅行見聞談得很少,不過對於十四歲的他來說,不管是初中升高中的假期,還是旅行這回事,這兩種概念都只是他面前那個神秘莫測又未必成真的未來的一部分而已。她不知道,在他開始自己的未來之前,她是不是應該說服他把那些可做可不做的手術都給做了,剔除掉一些不必要的器官(如果他能夠開始自己的生活的話,她覺得他肯定不會有做這些事的動力的,他太懶了),這樣他去紐西蘭玩的時候,就不會爬山爬到一半發現自己得了腹膜炎。這是早八百年的事了,路易絲差點因為那件事死了。還有牙齒——牙齒上的毛病讓許多人送了命,膿腫會九-九-藏-書引發血中毒。還有抓傷、感冒。不能忽視小病。她自己的母親死於肝功能衰竭,她後來的膚色就像古代的羊皮紙一樣,器官更是像腌制過一樣皺縮了起來。
她們鬧哄哄地走過老城區,起勁地唱著「你讓我感覺自己是個真實的女人」,最差勁的女人派對也不過如此。路易絲更願意相信她們唱的就是卡蘿爾·金原來的歌詞,而不是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她這是睜著眼說瞎話。沒有被警察帶走算她們運氣好。真丟人。
路易絲在跑步。路易絲討厭跑步,可這總比去健身房好。要去健身房,就得有固定的鍛煉時間,她的工作根本不允許她有固定的鍛煉時間,她的工作讓她無法固定。問問阿奇就知道了。所以,不管怎麼說,套上運動服然後咬緊牙關去跑步要容易得多。她會先繞著小區慢跑兩圈,做個熱身,然後再跑到外面的田野里去,要是她正巧因為自己主動健身而覺得情操高尚,或者因為長久不健身而覺得內疚負罪(事情的另一個方面),她會跑到山上打個來回。跑步的好處是讓你有時間思考。當然這同時也是跑步的壞處。二元論,這是愛丁堡的痼疾,傑基爾和海德,暗與光,山和谷,新城與老城,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勢均力敵的較量。
「我的母親,燒剩下來的。」他不太明白地咕噥著。
他要是吸過毒,她肯定看得出來,她知道他只看過幾本色情雜誌(他做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在這方面決不放鬆,她是查這個的專家,她是個母親)。幾本平平無奇的色情雜誌,再沒別的了,對於十四歲的青春期來說,看色情雜誌很正常,不是嗎?與其嚴防死守,不如現實一點。她知道他不可能看網上的黃色|視|頻,除非他有自己的信用卡,當然這件事也不會太難,因為他對電腦很在行,倒也沒有他朋友哈米什·桑德斯那麼在行。
「這是什麼?」阿奇漫不經心地看著茶碟里的灰,問道。他沒說「好啊,媽」,也沒說「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你在學校做『事』嗎?」
愛是鑽到你心裏的開瓶器,一旦鑽進去就再也拔不出,真要拔|出|來,那心也被拔得紛紛碎了。她親了親糖豆晃動著的腦袋,胸中覺得一陣哭泣的衝動。天哪,路易絲,振作起來,他媽的挺住啊。
「有意思,」他說,「能給我嗎?」不能怪他(她每天都得這麼提醒自己),是無情的動物本能讓他變成了一座超時運作的荷爾蒙工廠,兩班倒地生產出過於旺盛的激素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