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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第十三章

星期二

第十三章

那把槍被他父親放在衣柜上的一個鞋盒裡,那裡還放著馬丁母親的「派對鞋」,一雙輕浮得過了頭的金色銀色皮革鑲拼的鞋子。儘管馬丁出生時距離戰爭結束已經有十年了,可是克里斯托弗和他依然是聽著他父親戰時的傳奇經歷長大的,那是他父親最好的時候,在敵占區空降,與敵人肉搏,然後英勇地突圍,這就像是他們那些男孩子看的連環畫中的內容變成了現實。哈里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嗎?現在看來可能未必吧。而戰後的生活一定是讓哈里覺得失望透頂。馬丁從年輕的時候就知道,他自己成為英雄的機會已經被他父親用光了。
他洗完手,在一塊薄薄的毛巾上擦乾,這條被保羅·布拉德利用來洗過澡的毛巾還是濕濕的。
馬丁眼前忽然又出現了他極不願意想起的一幕,他父親像剝香蕉皮那樣剝掉一隻兔子的皮。直至今日,兔子那隱在皮毛之下的糖果一般亮閃閃的粉紅色屍體依舊讓他覺得噁心。
馬丁對自己耐著性子等待的那個陌生人感到越來越好奇了,而且他等的時候越是長,對於內中隱情的渴望就越是深,那份好奇像爪子一般撓著他的心。他覺得這裏面一定包含著可以寫個短篇小說的素材,甚至可以寫部長篇,很嚴肅的那種,絕不是尼娜·賴利系列可以相提並論的。故事圍繞城鎮中的神秘來客展開。
旅行袋大開著口放在地上,馬丁看到了裏面那黑色的盒子。如果袋子里有什麼私密或是非法的東西,保羅·布拉德利一定不會就這樣隨地放著。
對於如何用槍,馬丁並不是一個門外漢。他父親對待槍支的態度很隨便,是他教他們兩兄弟打槍的。克里斯托弗打得很糟糕,而讓馬丁父親跌破眼鏡的是,馬丁的射擊技術居然不賴。馬丁或許無法在參加板球比賽時擊球得分,不過他卻能瞄準靶心,一擊即中。可他打不了活物(他父親厭惡他這點),這使他只能在初級比賽中打打無生命的目標物。
「我才不在乎你們幹什麼呢,」門房顯出一副自己已經聽夠了類似的辯解的樣子,似有若無地瞥了一眼保羅·布拉德利太陽穴上纏縛的繃帶,「如果你們兩個都要進房間,那就必須付雙倍的錢。」
「嗯,很好喝。」馬丁說。
「我哥哥和我。他叫克里斯托弗。」
「但願如此,」馬丁說,「不過我需要確認一下。你可以走了。」他突然轉向計程車司機說道,大力關上了乘客座位邊的車門,又用手掌拍了兩下,好像那是一匹馬的肋部,這種非典型的強調手勢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接著他二話不說,拿起保羅·布拉德利的旅行袋大步走上四宗族旅店的石級,陀螺般轉過旋轉門,免得對方再說些推三阻四的話。
「你在裏面祈禱吧,馬丁?」保羅·布拉德利問道,點頭示意著旁邊的小教堂。
「沒問題。」保羅·布拉德利欣然應道,從他的錢包里拿出更多的20英鎊鈔票,放在了櫃檯上。
保羅·布拉德利神情威嚴地搖響了前台桌上那個老式的銅鈴,鈴聲在這個似乎被包裹住的密閉空間里顯得格外的響亮。
他母親娘家姓麥克弗森,於是他最後選了帶麥克弗森族圖案的綠白格短裙,不過他始終沒有膽量穿著它在公共場合現身,那裙子只能不受寵地掛在他的衣櫃里。有時他會穿上它在自己家裡轉轉,可是那種感覺很怪,就好像他並不是可以穿著裙子昂首闊步的蘇格蘭人,而是個不為人知的異裝癖患者,好像他的行為是見不得人的。
槍本身就是最好的解釋,再去尋找原因沒有任何必要。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他兩手撐在洗滌池邊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過來。
這絕不是把老槍。這是韋林槍。在特種舟艦團待過的人有把韋林槍很正常。他父親就有把老式的韋林槍,當然並不是以合法的手段獲得的。
裏面是一把槍。
「你不覺得現在才來辦理登記入住有點太晚了嗎?」聽到馬丁的話,保羅·布拉德利對他皺起了眉頭,說道:「是我在付他們錢,馬丁,他們不是無償為我服務。」值夜的門房不太友好地走了出來,手忙腳亂地開始查找保羅·布拉德利的預九九藏書定記錄。他將他們倆上上下下打量個遍,然後說:「上面寫的是單人間。」馬丁很想說:「我們不是同性戀。」不過轉念一想,也許保羅·布拉德利是同性戀,如果是的話,他會覺得他這話是在故意羞辱他。(也有可能值夜的門房是同性戀。)馬丁覺得,如果保羅·布拉德利真是同性戀,那他絕不會和他呆在一起,就算只呆一個晚上也不行。
醫院外面,最後一輛計程車孤零零地等在上客處。
「礦泉水就可以了。」馬丁說。
「沒經歷過什麼事的人的故事」。
計程車停在了西區的一家小旅店外面,原來這裏就是四宗族旅店。旅店的一扇窗上掛著塊亮著紅燈的招牌,上寫著「有空房」,馬丁覺得這塊招牌讓這家旅店看起來像個妓院。他想不出「四宗族」指的是哪四個家族。蘇格蘭人既可以由血緣關係形成宗族,也可以將習慣天性傾向於本宗族的人納入族中,而愛丁堡人只能生來就是愛丁堡人,無法後天培育養成。馬丁覺得自己家鄉的文化和歷史中的某些方面,他可能永遠無法理解。
馬丁買過一本關於蘇格蘭格子圖案的書,他當時正準備給自己弄條格子短裙,因此想要找一種適合自己的圖案。他想穿著那條裙子去參加那種要求穿禮服的晚宴,作為名人出席某種新品的發布會,或者是列席荷里路德宮的招待酒會,那時候他期待著作家的身份能讓他過上金光閃閃的生活。給亞歷克斯·布萊克的請柬也曾像雪片般飛來,可是馬丁覺得自己無力擔負起人們對前者的期望。人們的眼神好像總是穿過他尋找真正的亞歷克斯·布萊克,所以他現在再也不去參加那些活動了。
難道不算是教訓嗎?這件事告訴他,不應該去的地方不要去,不應該做的事情不要做。
「藝術節啊。」馬丁沮喪地說。
保羅·布拉德利打開了酒櫃,說:「來點喝的吧。」
「就是說你不信教啰?」
「讓我給你弄點喝的。」保羅·布拉德利從酒櫃里取出一個小瓶威士忌和一罐鐵飲,對他說,「稍等,我到浴室里去拿個杯子。」保羅·布拉德利端著一杯橘黃色的液體從浴室里走回來,馬丁雖然心中忐忑,但還是不得不說了聲謝謝,喝了一口。他確信自己的肝細胞消受不了這兩種蘇格蘭國飲攙和成的極品雞尾酒,部分細胞肯定已經放棄自己的排毒職責而毅然選擇自裁了。房間里黃銅基調的裝飾,鐵飲熒光橘的顏色,還有窗外街邊的鈉蒸氣照明燈透進來的橙子醬般的色澤,都讓馬丁感覺自己身處異度空間,就好像來到了科幻小說中遭遇生化危機而發生生物變異的世界一樣。
小教堂里有人進來了,馬丁兩手夾緊了袋子口,好像害怕袋子會喊出他剛剛犯的罪。進來的人並不像他以為的,是個病人或者某個病人的親戚,那是某個教會的牧師,想要安慰他似的衝著他微笑,說:「一切都好吧?」馬丁說,是啊,挺好的。那個牧師點點頭,又笑著說:「好啊,好啊,珍愛的人進了醫院,日子總是難過的。」說完又晃了出去。保羅·布拉德利可能是某種產品的代理商,或者是個旅行推銷員,黑盒子里裝的是產品的樣品。是什麼樣品呢?也許裏面放的是珠寶吧?或者是禮物,要麼是他幫誰帶的東西。看一下真有關係嗎?都到這份兒上了,他能不看嗎?他打開那金屬搭扣,將盒蓋翻起來,這時候他終於想起來,他根本不知道裏面會不會有顆炸彈。
馬丁開始覺得不舒服了。他吃了太多薄荷糖,今天早晨吃下那片並不厚實的烤麵包之後,他就再沒吃過任何東西,現在想起那頓早飯真是恍如隔世。
馬丁其實並沒想好他們究竟要去哪兒。等他們坐上了計程車,司機問:「去哪兒?」他一下子答不出來的時候,保羅·布拉德利說:「四宗族旅店。」馬丁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他可以住到他家裡(好像理查德·莫特的苦頭他還沒有嘗夠),但是保羅·布拉德利笑了,他說他之所以同意馬丁「照看」他是為了要離開醫院,現在馬丁已經「完成他的任務」了。他問清了馬丁的住址,轉頭對司機說:「你聽到了吧?」然後從錢包里那一沓鈔票中抽出一張20英鎊的遞到前面去,「放下我以後再送他回去,知道了嗎,朋友?」你不得不佩服他的鎮定,馬丁想,他今天差點死https://read.99csw.com了,可是看看他現在,啥事都沒有,只有頭上護士包紮的繃帶說明他曾經偏離過自己原定的日程安排。
這樣的獎盃並不值得裝進這種填塞海綿的盒子,而且盒子的尺寸也不對,這麼大的盒子里應該還有許多剩餘空間。尼娜·賴利一定會馬上發現這盒子底部是有夾層的,而馬丁想到這一點所花費的時間則要相對長一些。他將高爾夫獎盃放到洗滌池邊,挨著保羅·布拉德利那支寂寞的牙刷,開始拉扯那塊焦炭色的海綿。海綿摸上去又濕又粘,像是他母親從前半真半假地修習藝術插花時,用來插滿花枝的綠色古舊花泥。潘多拉、夏娃、藍鬍子那不知名的妻子,還有「機會難得」台下那些幽靈般的觀眾,都在他身後起著哄,催促著他。
「不信。一點也不。」聽保羅·布拉德利叫他「馬丁」感覺很奇怪,好像他倆是朋友似的。
馬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因為瞎逛才走到小教堂門前。難道不是因為他覺得這裡會是醫院里人最少的地方嗎?難道看看旅行袋裡究竟裝著什麼的念頭不是像某些總有點下流的念頭那樣誘惑著他嗎?難道知情不該是誘惑的回報嗎?夏娃,亞當那位忤逆的妻子,她是明白的。藍鬍子那位忤逆的妻子也是明白的。後者沒有名字,就跟他自己想象中的愛人一樣。
他走到外面透透氣,看了看公交時刻表,然後在一堵矮牆上坐下。天很快下起雨來,他回到室內,意外發現了醫院里的小教堂。這家教堂平庸得讓人喜歡,如果說來來往往的人流是醫院的常態,那麼像這樣的小教堂偏能讓人感覺到安寧和放鬆。他一直拿著保羅·布拉德利的旅行袋。
換句話說,這是一種殺手專用的槍支。他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要做的是悄無聲息地走出浴室,走出這間房間。他要躡手躡腳地下樓梯,穿過大堂,奔出旅店大樓。然後他要攔下他看到的第一輛計程車,讓司機載他去離這裏最近的警察局。
他又啜了一口,喝下那橘黃色的液體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可是竟有種奇特的吸引力。說時遲那時快,保羅·布拉德利已經漫不經心地脫掉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下灰色的T恤和灰色的平腳短內褲。馬丁注意到那內衣褲用的是舒適的棉質針織面料,肯定價格不菲,雖然他看了一眼就立馬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了。他的目光最後停在了懸在床頭的一幅畫上,畫的是卡洛登之戰,那被刺刀和長劍洞穿的身體,大張開的嘴,還有滾落的頭顱,居然繪得都栩栩如生。當他的目光再一次下移時,保羅·布拉德利已經上了床,他看到他躺在橘色和棕色的床罩上面。馬丁不知道這床罩上一次是什麼時候洗的。不一會,保羅·布拉德利已經悠然入夢了。
馬丁又想去拿旅行袋,可保羅·布拉德利說:「給咱個表現的機會吧,馬丁,你又不是我的僕人。」他將那個沉重的袋子甩到肩上,就好像那是個再輕也沒有的東西,然後朝樓上走去。馬丁跟在他後面,走上了鋪著斯圖爾特紅綠格圖案地毯的樓梯。樓梯旁的牆上掛著老式的牡鹿頭,馬丁努力躲避著來自那顆巨大的頭顱的悲戚的凝視,要是那頭忽然張開嘴巴跟他說起話來,他大概也不會覺得有多驚訝。他不知道為什麼掛牡鹿的頭大家都會覺得很正常,掛別的動物的頭好像就不行,比如說,怎麼不掛馬或者狗的頭呢?他們的房間名義上雖是單人房,卻有一張雙人床。保羅·布拉德利將他的袋子扔到那棕色和橘色的床罩上,說:「我睡左邊,你睡右邊。」他這種自自然然的態度讓馬丁覺得他是個到處睡慣了的人,而且是個在與性無關的情況下跟其他男人睡慣了的人。他年輕的時候認識許多有保羅·布拉德利這樣習慣的人。軍人。
「你們很親嗎?」
「不是這麼回事。」馬丁說。
看人家袋子里的東西,這很不好,這一點毫無疑問,從道德上來說是絕對不允許的,可是自從這念頭出現在他腦子裡,就再也揮之不去了。他跟保羅·布拉德利是有交情的,他救了他的命,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可能就是他人生中註定要完成的事情中最了不起的一樁了。難道因為自己這點小恩小惠,他就有權知道更多嗎?人生總是充滿了誘惑,你當然可以說,不,我不會走進那扇木門,我不會買個柳德米拉或是斯韋特拉娜做老婆,但是你最終發現自己在套娃攤上勾搭了一個女孩。你這個意志力薄弱、百合花肝膽的小三色堇,馬丁。read.99csw.com
他這是明知故問。他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了嗎?在聖彼得堡的時候,他就被誘惑過,看看後來發生了什麼。知情並不一定是件好事。問問夏娃吧。
「你在這兒啊,馬丁!」他猛地合上了黑盒子,心臟像坐電梯般躍上了數層高樓,又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我們到處找你。」那個嫣然一笑的護士薩拉說道。她站在小教堂的門洞里,看著他,燦爛地笑著。
黑色的袋子,廉價的人造革質料,難以言說地彰顯出男子漢的氣魄。袋子軟塌塌的,就像一張沒牙的嘴,可是沉甸甸的卻很奇怪,像是裝了一塊磚頭或是一本聖經。他把它擱在了身邊的座位上。
他打開電視,希望用電視機的聲音掩蓋掉他不想聽的聲音,可是所有的頻道都在飄著雪花。他找到了房間里唯一可讀的東西,一本蘇格蘭旅遊景點的宣傳冊,便閑閑地翻著那混雜著威士忌酒廠、毛紡廠和歷史文化遺迹的書頁。
「不,」馬丁說,「一點也不親。」他知道保羅·布拉德利正在轉換攻防位置,他不停地問馬丁問題,這樣馬丁就沒有機會再問他的情況了。
「我死不了的,馬丁。」他說。
「你好,馬丁。」在走廊里等著他的保羅·布拉德利說。
雖然頭上纏著繃帶,他的精神顯得很好。
「好的,我馬上來。」馬丁這話說得太大聲了,他衝著薩拉咧嘴傻笑,一邊偷偷摸摸地猛拉袋子的拉鏈。他站起身來的時候,薩拉問道:「你還好嗎,馬丁?」她用手按了按他的手肘。她看起來很關心他,可他知道到了明天她就連他的名字也記不起來了。
「我們?」
「你們怎麼說,孩子們,」他父親將槍管死死按住他母親的太陽穴,說道,「我要不要斃了她?」他顯然是喝醉了。馬丁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那時候才八歲,對於這一「事件」的後續情況,他只能說出自己構想的結果。他希望自己能夠幫他母親說說話,雖然蒼天可鑒,要是他陷入這種境地,他母親很有可能不會幫他說話。他總覺得,他父親最後會開槍自殺,打得自己腦門開花,可是他居然死得那麼平平無奇,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水龍頭邊的玻璃杯里豎著保羅·布拉德利的牙刷,那是一個稍息的姿勢。牙刷很舊了,刷毛全都外翻著,它們訴說著保羅·布拉德利在他們這次奇特的相遇之前的人生。一支孤零零的牙刷常常會讓馬丁覺得心酸。沒有一次他走進自己家裡的浴室,能夠有幸看到兩支牙刷並排站著的情景。
「說真的,」保羅·布拉德利說,「回家去吧,朋友。」馬丁固執地搖著頭,站定在原地,彷彿保羅·布拉德利會強行將他按進計程車里一樣。
馬丁自己的車停在聖詹姆斯中心的停車場里,之前理查德·莫特把車丟在那兒了,現在取車已經太晚了,等到明天早上再取也不知要花掉他多少錢,他簡直不敢去想。
這種槍是真正能夠做到靜音的。9毫米口徑,只有一發子彈。不能用作長距離射擊,距離越近越好。
他撫摸著槍管,發覺自己的手微微地發著抖。那金屬的平滑表面,他本以為會是冰冷的,其實同雙手的溫度幾乎沒有什麼差別。英國在戰時製造成功的這種韋林槍廣受各特種部隊士兵的歡迎。
「我不準備住的,」馬丁對門房說,「我是說,我不準備睡覺。」
「隨便你。」保羅·布拉德利說著,拿起旅行袋走進獨立浴室,關上了門。馬丁真想堵上耳朵,這樣他就不用聽到另一個男人洗漱撒尿的聲音了。
盒子裏面填塞著一整塊焦炭色的海九-九-藏-書綿,海綿中間掏挖出空間擱著一座高爾夫比賽的獎盃,獎盃至少有八英寸高,鍍鉻外殼像鏡面一般反射著浴室里的燈光。那是個高爾夫選手的塑像,身著方格圖案的運動衫和寬大的運動褲,頭上戴著蘇格蘭無邊呢帽,手臂已經揮動到了最高位置準備打出漂亮一擊,而那個表面有許多小凹坑的球則在他腳邊永遠地等待著。塑像底座刻寫著此人的名姓「R·J·本森——1938」,不過他是哪個錦標賽的勝利者就不得而知了。這獎盃看起來很廉價,像是那種等某人老死之後,其他人清理他的屋子時會選擇扔進慈善商店的平庸之物。這個老死的人通常會是個獨居老人,浴室里只有一支牙刷。
他打開了浴室門。保羅·布拉德利睡得很安詳,那輕柔的鼻息聲和毫無顧忌地伸展開的手臂,就像個孩子一樣。馬丁想要穿過房間去開門,可是他的腿軟了下來。低頭看時,眼前的地毯就像浮在水面一般飄忽。他的頭暈起來了。他忽然覺得一種反常的疲倦,好像他這一生從沒有這樣累過,他甚至不知道人有可能累到這種程度。他必須躺下來睡一小會兒,就在這張讓人糟心的格子地毯上。
馬丁之前把錢包還給保羅·布拉德利的時候,心裏奇異地覺得有點不情不願,這種感覺連他自己都解釋不清是為什麼。
「我好了。」保羅·布拉德利探身出來說,他身上散發著廉價香皂和牙膏的味道。馬丁就像一個以處|女之身來歡度蜜月假期的嬌羞的新娘,他無言地泛起了潮|紅,而新郎根本未加留意。
「那是租來的。」他漫不經心地說。
不對,這聽上去像是《荒野大鏢客》了。應該是寫一個人生活的轉變,原來是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忽然成了某種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的中心人物。這故事既具存在性,又有吸引力(以馬丁的經驗來說,這兩種特質很少能夠并行不悖)。保羅·布拉德利在自己的命運改變之前,是要去哪裡?然後微不足道的小事發生了。有人從人行道上衝到你車前。女孩子說著,要咖啡嗎?芝麻綠豆的小事徹底改變了你的人生。
馬丁和克里斯托弗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一次他倆放學回家,看到他們的父親正用槍(就是那把韋林槍)指著他們母親的腦袋。
小教堂里空無一人。他反反覆複檢查了好幾遍。這感覺就好像他要在公共場合自|慰一樣,當然他絕不會在公共場合自|慰。想想要是被人撞見,那太可怕了。那麼現在,他要假裝這是他自己的袋子,然後他需要取些東西,於是他隨意地拉開了拉鏈,袋子被打開了。裝洗漱用品的小方包,更換的內衣和一個盒子,沒別的了。這個盒子看起來很不顯眼,而且是黑色的,就跟旅行袋一樣,不過材質是某種緻密的塑料,橘皮般凹凸的外殼上鑲著鋼製的搭扣。如此而已,袋子里的東西他都看過了,保羅·布拉德利的秘密卻沒怎麼發現,除非秘密藏在那個黑色的塑料盒子里,這是套中套啊。也許盒子裏面還有盒子,盒子再套盒子,永無窮盡,就像俄羅斯套娃。就像他買的俄羅斯套娃,那個俄羅斯套娃拉開了他對套娃攤上女孩追求的序幕,追求是短暫的,圓房也只有一次。
「我今晚就坐在這張椅子上,」他說,「我不準備睡覺,我要看著你。」
「我不能這麼做,」他說,「要是你今天晚上在這家奇怪的旅館房間里死了,身邊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我是不會原諒我自己的。」馬丁覺得自己這番話像是報紙上貼心阿姨對讀者來信的回復,對於一個像保羅·布拉德利這樣的男人,他不相信這種話能起到什麼說服作用。
「你的朋友辦好出院手續了,他要走了。」
看過酒櫃才知道,水這個要求實在太高了。這個酒櫃是最基本配置,沒有水,沒有調酒用的飲料,沒有三角巧克力,沒有難吃的日本薄脆餅,沒有小瓶裝的香檳,連鹽花生也沒有,有的就是罐裝啤酒、微型瓶裝烈酒和鐵飲。看到微型瓶裝烈酒之後,馬丁倒是有了喝酒的衝動,他需要酒來幫他把這一天所有的混亂不安都拋到腦後。九-九-藏-書
他沒想到盒子里會有槍,可這把槍既然出現在了他面前,整件事情就變得再合情合理不過。
保羅·布拉德利跟著他走進了空蕩蕩的旅店大堂,做了個無能為力的手勢,笑著說:「好吧,馬丁,朋友,愛怎樣就怎樣吧。」時間已經不早了,旅店裡卻還是瀰漫著一股油煎培根的味道,雖說馬丁有二十年不碰豬肉了,而且他現在也不想破戒,不過這味道還是讓他直流口水。旅店的價錢出人意料地便宜,不出人意料的是,旅店的陳設相當糟糕。任何可以用上格子圖案的地方都裝飾著格子圖案,就連天花板上也貼著黑色巡邏隊的藍黑格子牆紙,顯得死氣沉沉。牆上掛著幾幅早期愛丁堡的鑲框畫片,宗族紋章則嵌刻在木製盾牌上供人觀瞻。
他父親口中也有花語,什麼時候說的呢?想不起來了,可能是他因為完不成突擊訓練退出陸軍訓練班的時候吧。那個叫艾麗娜的女孩皮膚白皙極了,她當然,那篇小說也可以是寫像馬丁這樣的人的,一個完全沒經歷過什麼事的人。
他從馬丁手裡接過袋子,說:「謝謝你幫我保管。」馬丁確信,他只要打開袋子看看,就會發現自己翻過他的東西。
哈里喜歡帶他們去林子里,用獵槍打兔子。
如果你需要在近距離內|射擊單個目標,而且要保證射擊的隱秘性,那麼韋林槍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保羅·布拉德利下了車,馬丁嘆了口氣,還是毅然決然地跟了下去。這沒什麼意思,他其實很想馬上回家,倒頭睡在他舒適的床上,可他就是沒辦法扔下保羅·布拉德利不管。他跟那個叫薩拉的可愛的護士已經有過約定了。
「我只能訂到這家旅店,」保羅·布拉德利透過計程車的玻璃窗看著那其貌不揚的店門,說道,「城裡能住的地方都訂光了。」
最後,那海綿終於被扯掉了。
他是怎麼毫無徵兆地攪和進其他人的生活,他是怎麼在袋子里發現足以永遠改變他的人生的東西。撒謊,他對自己撒了謊,他一直在騙自己。他不是沒經歷過什麼事。他經歷過一件事,那個事件。他經歷過那個套娃攤上的女孩。只有一次。但是一次就夠了。
馬丁驀地想起了那輛銀色的標緻轎車,不知道那車現在怎麼樣了。大概是警方接手處理的,而保羅·布拉德利好像對此全不關心。
如今的世道,看到槍可不會是什麼好兆頭。
「你當過兵嗎?」他問道,然後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問對方私人問題。保羅·布拉德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停留得要比一般人長一些,馬丁馬上說:「對不起,我沒想打探你的隱私。」保羅·布拉德利聳了聳肩,說:「沒事,我沒打算隱瞞什麼。準確地說,我是在海軍里待過,在特種舟艦團。我們不像特種空勤團那些人那麼愛出風頭。現在我就是個坐辦公室的,弄弄文件什麼的,很沒勁。你也在軍隊里待過嗎?」
亞當的老婆在咬他的耳朵了。藍鬍子的老婆咬著另一隻,她們教唆他,就看一眼嘛。潘多拉,別忘了還有潘多拉,正站在他身後,說著,打開盒子,馬丁,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他還模模糊糊地記得小時候看個電視節目叫「機會難得」,所有的觀眾都對台上的選手大喊著,打開盒子!理智的人拿錢走人,愛冒險的人才會打開盒子。馬丁打開了盒子。
馬丁走進浴室,鎖上了門。他盡量不使自己小便發出過大的聲音。
「怎麼樣?」保羅·布拉德利問。
「也可以這麼說,」馬丁說,「我父親是個連隊軍士長,我們小時候是被他放在國內的新兵訓練營里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