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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第十五章

星期二

第十五章

「我們在島上的時候並沒有看見粉紅色的卡片。」路易絲·門羅說。
他猛地掉頭走開,鑽出了這個洞穴。遠處傳來的警笛聲又讓他心潮起伏,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當直升機和汽艇趕到克拉蒙德的時候,他多想親自坐鎮指揮,他簡直沒辦法坐視路易絲·門羅控制一切。一天之中,他兩次看到比他年輕的女人行使比他大得多的權力。其實這跟她們是不是女人沒關係(畢竟他自己珍愛的孩子也是女的),關鍵是傑克森自己算不上是個男人了。不是那種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不會接受一個年老女士死去后留下的錢,然後住到法國去。他開始想念自己的警官證,想念他的孩子,想念他碰巧沒帶來的iPod。他想念那些唱著傷心曲調的女人,她們願意讓他分享她們的痛苦。露辛達、伊麗莎、凱瑟琳、吉莉恩、埃米蘿。而他最想念的那個就是朱莉婭,雖然朱莉婭一直在他身邊。
最早在現場出現的往往最有可能是兇手。她心裏想的就是這個。如果換了是他,也會做這種假定。你到克拉蒙德來的目的是什麼,先生?他能說什麼呢,來閑逛的?說他終年無事可做?他想說「我明白你們在想什麼,我跟你們是一樣的人」,可他其實不是,至少不再是,他不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了。非俱樂部會員。他有那麼點好奇(很變態,毫無疑問),要是他的身份跟這個圈子是對立的,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曾經有過那種對立身份,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會像路易絲·門羅那樣對他自己所代表的這個人的可信度表示懷疑,還是早就要求派出滿載潛水員的警艇,讓警員們去海岸附近的水域搜尋屍體呢?
「這根本沒用,」他說,「她已經死了。」他要是說「屍體」,她只會將話題扯得更遠。
接著,他就開始向一個接一個過來問話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自己碰到的事情,這過程漫長得好像永無止境。
她笑了,這種歪著嘴的笑讓人很不舒服。
傑克森皺起了眉頭。
「哦,很有可能人們還沒發現她失蹤,」傑克森說,「她浸泡在水裡的時間並不長。有時候有些人即使不在他們該在的地方了,身邊的人也需要過段時間才能發現。有時候人們根本不會發現這些人失蹤了,他們壓根兒不關心這些人。並不是所有人的身邊都有那種可以發現他們不在了的人。」誰會關心他在不在呢?朱莉婭,瑪莉,就她們倆了。要是沒有朱莉婭那就只有瑪莉了。
十五歲那年,他跟朋友闖入一家本地商店偷竊香煙當場被抓。警方趕到后將他們押到警局,凶神惡煞般地審問他們,他們差點被嚇掉了半條命。
(是的,就算沒有斧頭,他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只是她並不是魯班。)「不過很少有女孩子會選擇跳水自殺,溺水身亡的女人是很少見的。也許她是失足落水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很可能喝醉了酒。現在酗酒的女孩子太多了。」總有一天,他的女兒瑪莉也會喝醉酒的。統計數字表明,她很可能從青春期就開始抽煙,至少會吸一次毒,險些碰上一次交通事故,被一個男人(或者好幾個)傷透心,懷孕生產兩次,離婚一次,生一次大病,動一次手術,然後漸漸老去。
探員男人婆叫做傑茜卡什麼的,她自我介紹的時候,他沒聽清她的姓。「傑茜卡」這個名字很女性化,可是叫這個名字的人卻很不女性化。
「你很快就能忘記你https://read.99csw.com見過什麼了。」本田男說。
傑克森常常告誡瑪莉(說起來還有朱莉婭,可是她從來不聽),走到黑暗的小巷裡去是很愚蠢的事。爸爸,你們根本不會讓我在天黑的時候出去。瑪莉說得很在理。當然啦,一個女孩,或者說一個成年女人,就算沒有走到黑暗的巷子里去,也很有可能遭到襲擊。坐在火車上,或者從公交車上走下來的時候,甚至是給複印機加紙的時候,瘋狂的傢伙隨時隨地都會讓她們過早地結束自己的人生。倒也不是因為他們瘋狂,這些傢伙其實大部分都並不瘋狂,他們只是男人,就是這麼回事。要是傑克森生命中的女人都能乖乖待在家裡不出門,他大概會安心得多。可就算不出門,也不能保證她們就是安全的。你就像只牧羊狗,朱莉婭對他說,死死看住羊群里的每一隻羊。
本田男早就停止了喊叫,他開始對那條狗發號施令了。他指著傑克森,厲聲道:「快上!幹掉他!」那條狗跳躍起來撲向了傑克森,傑克森只能一動不動地看著,恐懼讓他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
「你確定不是在耍我們嗎,布羅迪先生?」傑茜卡什麼的說。
他對數字應該有極好的記憶力,可是現如今好像所有他本該清晰記起的內容都不再眷顧於他。
這傢伙說得對,他不該再裝蒜了。
「沒有人來報過女孩失蹤嗎?」他問道。一直都有女孩失蹤,從前是這樣,以後也是這樣。
路易絲·門羅身邊那個長得像男人一樣的女探員作出一副準備掏出手銬將他銬住的架勢,路易絲·門羅卻只是點點頭說:「可以了。」這讓他對她平添幾分好感。
「所以你就不必自尋煩惱了,布羅迪先生。」要是他來說,就不會用「自尋煩惱」這種詞。
傑克森可不怕黑暗的巷子,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比在巷子里碰到的任何一個人都來得更危險,不過他顯然沒有算上那個開本田車的人。那個類固醇聚合成的無敵巨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雄赳赳氣昂昂地晃動著身體,像個橄欖球比賽中的第一排邊鋒向傑克森奔襲過來。老天啊,傑克森摔倒在地上,心裏想著,這可是在城裡啊。看來彌諾陶洛斯逃出迷宮了。
要是她失蹤了,傑克森在想,她家裡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發現這件事。她手上沒有結婚戒指,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麼。他自己的老婆(前妻)就從來不戴戒指,也從不署他的姓氏,然而有趣的是,去年收到她寄來的聖誕卡片,卡片背面的地址欄里倒是頗為含糊地寫著「D.拉斯廷漢姆先生和太太」作為寄信人名。傑克森一直兢兢業業地戴著他那枚結婚戒指,直到去年年底,在一個周末去巴黎遊玩的時候,他脫下戒指,把它從新橋上扔進了塞納河裡。他本來想用誇張一點的動作來扔掉它,可是他受不了周圍的人們可能會對此產生的想法(人到中年、傷心失意的失敗者剛剛徹底結束了自己的婚姻),於是他安安靜靜地放開了自己的手,那戒指在冬陽里劃出了一道短促的金光,然後墜入了河中。
「我聽說你把事情鬧大了,布羅迪先生。」(這傢伙知道他的名字?)傑克森想說他沒做什麼,其實是他自己主動決定不去向警方報告這起道路暴力事件的任何情況,而且他真的沒有興趣去做該案的目擊證人,不過他能夠說出來的只是「啊」這個字,因為本田男又抬起他厚重的靴子給了他肋部沉重的一擊。他得從地上爬起來。永遠都不要放棄站起來的努力。《洛基》系列電影中的所有畫面齊刷刷地涌到他眼前。史泰龍在影片結尾處高喊著妻子的名字,就好像他要死了一樣。阿德里安!《洛基》系列,第一部到第五部,富有教益的人生課堂,男人能從中學到很多。可是電影里有沒有說到過,碰到不可能九*九*藏*書戰勝的敵人,應該如何應付呢?即使沒有勝算,也要堅持戰鬥。
算不上是他做過的最下作的事情,不過也可以說八九不離十了。本田男像故事書里的巨人那樣發出了可怕的吼叫聲。
「你認識莫莉吧?」
她長得還算漂亮。嘴巴對於臉型來說有些太大了,鼻子太小了,前門牙有點歪,不過她還是挺漂亮的。算是漂亮吧。
他說:「軍隊和警署都待過,在劍橋。」姓名、軍銜、編號,除此之外對敵人守口如瓶。
「唔。」傑克森支吾著,他當然不認識。
「是啊,」他說,「對不起。」他陪她再度下到那個地獄的底層,看著她走上那充滿憂懼氣氛的舞台,站到她的位置上。她要在那裡盯著一塊黑色的方塊看上十分鐘,那方塊在當時情景下(這個布景是多功能的)代表的是一扇窗,可以看到窗外呼嘯著的北極風暴。傑克森之所以知道這些,僅僅是因為他之前去倫敦找朱莉婭的時候曾經跟她一起研究過台詞。他當時覺得,如果有必要,自己完全可以成為她的替補演員(現在看來,替她出演會是場噩夢)。她此刻這種無聲的姿態傳達出高貴和悲劇性的氣質,加上她身上的布袋和頭上的亂髮,她就像某些可怕而難以言說的劫難的倖存者。他不知道她在出演這些場景的時候,是不是會想到自己的過去。
老了以後,她會有骨質疏鬆症和關節炎,拄著拐杖或者在陪同購物者的陪伴下拖著腳步在路上走,她會需要做髖關節置換術,她會看著自己的朋友一個個死去,然後她會搬到一家養老院里,自己也跟著死去。
「那很好玩,你拍照了嗎?」
他本能地站了起來,不能趴在地上,趴在地上意味著被擊倒,意味著死亡,可是還沒等傑克森理清自己的思路,想出個可能的來龍去脈(為什麼?這個問題應該是個不錯的開始),本田男的拳頭已經像攻城槌那樣猛捶過來。傑克森只聽見腦中嗡的一聲響,整個人簡直要背過氣去,接著便無力地倒伏在了地上。他胸腹之間的橫膈膜瞬間石化了,他再沒有興緻去理清自己的思路,唯一想做的只是搞清自己的呼吸系統為什麼停止,如何才能重新使其運作。他掙扎著用四肢撐起身體來,像只狗一樣匍匐在地上,本田男一腳踩在了他的手上,下死勁碾著,傑克森覺得這種行為惡毒至極,可是鑽心的疼痛讓他真想叫出聲來。
「名字開頭是個『費』字。」他說。
本田男像個相撲運動員那樣蹲伏著,手裡做著奚落傑克森的手勢,那樣子就好像他是在停車場里指揮他倒車一樣,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這種手勢是在挑釁。
從理論上來說,你可以抓住狗的兩條前腿,然後直接將它撕裂。不過現實生活中的狗跟理論中出現的狗是不同的,現實生活中的這條狗肌肉發達、牙齒鋒利,盛怒之下只想把他的喉嚨咬斷。
他腦中出現了相機中的那些照片,連珠似的一長串,威尼斯時拍下的朱莉婭那些美麗動人的模樣跟個不知名的屍體的圖像連在了一起。
為了不至於一個人回到住的地方,孤孤單單地躺在床上,無法抑制地開始想他所失去的東西,他去售票廳拿了那張理查德·莫特演出的票子。
他知道怎麼殺掉一條狗,可那也僅限於理論。
「布羅迪先生?」
「通道」,他小時候會這麼說。年紀不一樣了,說的話也不一樣了。
先前見面的時候,她情緒很消沉,又不愛說話,現在的她情緒緊張,顯得話很多。
當理查德·莫特終於不再費盡心機地逗引觀眾鼓掌時,傑克森心裏想著,又有幾個小時在我生命中消失了。他已經太老了,太明白來日無多了,再也經不起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烏七八糟的滑稽表演上了。
「見過。」他說,疲勞過度的他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我見過成千上百的死屍。死屍長什麼樣我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不管是炸死的,燒死的,弔死的,淹死的,被槍殺的,被刺死的,被毆打致死的,還是被分屍的,我都知道是什麼樣子。我還知道站在時速一百英里的火車正前方被碾過的人會是什麼樣子read.99csw•com,我知道死在公寓里爛了一個夏天的人會是什麼樣子,我知道小孩子才三個月大睡夢中莫名其妙就死掉了會是什麼樣子。我知道死屍長什麼樣,可以了嗎?」
他不去理會她,卡片上的名字就在他舌尖轉悠,費瑟思、費特西、費丹戈——「費我思!」他衝口而出,就是這個名字,那張找不到了的卡片上寫的就是這個。
「在。」傍晚時候,一大堆隆隆作響的重型機器在附近地區轉悠著,皇家空軍的直升機,皇家全國救生艇協會的救生艇,警署的汽艇,港口當局的領航船,還有不少人手,可是一點用也沒有。他們什麼也沒找到,連他下水前丟下的相機也沒找到,他們只找到了他那件夾克(謝謝你們),這至少證明他是去過島上的,現在似乎連這個都讓他們覺得可疑了。
不過沒有一個失蹤的女孩或者成年女人符合他所描述的特徵,路易絲·門羅說。
「也可能是自殺。」他說。
「托拜厄斯是個蠢蛋。」她憤憤然地說。
傑克森鬆了口。本田男的臉上滿是鮮血,傑克森的嘴裏也是一樣,那血里滿是銅臭味。他像他自己教導過的那樣大聲喊叫,他希望能引來警察,他希望能引來某些有公德心的市民或者無辜的旁觀者,不管是誰,只要能把這個發瘋的巨人制服就行。不幸的是,他的喊叫引來的是條狗,他記得這條狗,原來需要擔心的不是棒球球棒,而是這條狗。那條狗徑直向他奔過來,惡狠狠地露著牙齒,好像來自地獄的獵狗。
也沒有那麼小,她比朱莉婭要高,不過話說回來,沒有人能比朱莉婭更矮了。
武裝指揮部里的某個部門,她告訴他,肯定有人認為那個女人還有可能活著,海岸警衛隊已經派出皇家全國救生艇協會的救生艇進行搜救,皇家空軍的一架直升機也已經接到警戒命令。
她好喜歡問問題:他在克拉蒙德島上做什麼?他上島之前就沒有注意到開始漲潮了嗎?他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坐公交車。」他很不情願地說,好像在交代自己屬於低等人群一樣。除了身上裹著的毯子,他什麼衣服也沒穿,他感到一種難以置信的脆弱不堪。這樣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出行會坐公交車,吃飽飯沒事幹跑到荒涼的小島上鬼鬼祟祟地晃悠,還正好趕上漲潮的時候。這有夠多蠢啊,實在是蠢極了!他到愛丁堡來做什麼?他聳聳肩,說自己是為藝術節而來的。她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這讓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在撒謊。他顯然不是那種會來為藝術節捧場的人。他想說「我女朋友要演一齣戲,她是個演員」,不過這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別人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女朋友」這種話聽起來很傻,只有年輕人才有女朋友。傑克森試著去想,要是自己來經手這次的調查工作,他會做些什麼。
「今天在這裏再排下去也不可能有什麼進展,老天保佑我們明天還有幾場預演。你看到我跟你說理查德·莫特演出票子的消息了嗎?」原來她的那條消息是這個意思。理查德·莫特這個名字聽起來有幾分耳熟,不過他想不起這個人長什麼樣了。
「忘記什麼?我看見什麼了?」傑克森喘著粗氣說。
傑克森八十年代時看過理查德·莫特的表演,那時他就不覺得他搞笑,現在他還是不覺得他搞笑。大部分觀眾看來跟傑克森的想法一致,他們肆無忌憚的嘲笑和噓聲讓他頗感驚愕。有好幾次,他打起了瞌睡,可是那裡的環境實在不適合睡覺。
「我不想聽假設。」她厲聲說。
「你放心,」朱莉婭說,「理查德·莫特跟我不是一個類型的人。」
「午飯的時候,我跟他喝了一杯,他給我的。」
「你他媽的別跟我裝蒜,你看見了什麼自己心裏明白。」
還想著要接他的話,給你打滿分,傑克森,他在心裏說,被打得趴在地上還能侃侃而談,給這個人一塊獎牌。他終於舒了口氣,接著又吸了口氣。
最後趕來的(「今天我可是休假的。」他聽見她這麼跟其他人說)是個警探,一個傲慢無禮的女人。她遞給他的名片上印著「探長路易絲·門羅」,「探長」兩個字用圓珠筆圈九*九*藏*書出改成了手寫的「督察」。他覺得這很滑稽。一位剛剛走馬上任的督察。
他儘可能快地離開了那裡,回到朱莉婭他們的地下劇場,發現劇場里漆黑一片,寂無人聲。也許他會在這裏找到彌諾陶洛斯的同類。朱莉婭說過他們還得排好幾個小時,可是現在竟然一個人都找不到。他打開手機,看到了朱莉婭的消息,排完了,回公寓見。
「是嗎?」聽到他這話,本田男漫不經心地朝他肋部踢了一腳,他立刻痛苦地蜷成了一團。
傑克森的罪犯生涯就這樣開始,也就這樣結束了。
「你給一具死屍拍照片?」探員男人婆猛然說道,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說,你這個神經病。
「你怎麼會有免費的票子?」他問道。
「我沒有不放心。」
但是平心而論,雖然很不情願,他知道這傢伙只是在照章問話而已。
「你是警察?」她問道。
「相機被我弄丟了。」
「你身邊帶了斧頭嗎?放在你口袋裡啦?」她說。
「好,至少這件事不是你想象出來的。」路易絲·門羅說。
「是,我一直在喝酒,」他說著,給她看了看手中半空的杯子,「要是你像我一樣碰到這種事,你也會喝的。」
「對,就我和他。」他清楚地記得她沒有時間吃午飯。我們決定要用上午飯的時間加緊排。
「是嗎?」傑克森說道,他想要表現出有些憤憤不平的樣子,雖然他並不很清楚「排在上面」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根據經驗,他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
因為當舍此別無選擇,你所能做的也只有堅持到底了。
他發現了一條安全通道,可是他不該從安全通道里出去的,因為從那裡出去之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國家地理雜誌》上有篇文章說到(他最近開始訂閱雜誌了,這一點毫無爭議地表明他已踏入了中年人的生活狀態),遺傳學家已經證明,女性是根據地標來確認自己行路的方向,而男性則是根據指示方向的路標。外面天色已經大黑了,附近沒有任何路標,於是他開始尋找地標。他尋不出皇家一英里在黑夜裡應有的形狀,望不見那宏偉壯觀的城堡聳入天際的尖頂和落滿烏鴉的山牆,找不到錢伯斯街那幢博物館厚重魁偉的建築,也看不出那座內陸橋橫跨新老兩城區的橋身,他面前只有一條小巷的入口,小巷狹窄而幽暗,連著一段望不到盡頭的石級。他能看到高處亮著的燈火,那裡有條擠滿了鬧騰騰的藝術節參觀者的街道,於是他沒有多想就走進了這條小巷,這應該是條近路。
但願她沒什麼要問的了。跟別人一樣,她也問他是不是一直在喝酒。
從朱莉婭的角度看來,丟掉個相機大概確實是糟糕的事,不過想想他這個下午遭遇到的其他事情,他覺得丟失相機真的算不了什麼。
「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帶那玩意,要不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耍大斧了。」這個潑辣的小東西。
他要走的時候,聽見路易絲·門羅正在請求警署派出潛水員進行增援。他不知道搜尋活動要是最終一無所獲,她會對他有多生氣。她大概會勃然大怒。一個穿警服的普通警員讓他搭了順風車,帶他回到城裡。他來到朱莉婭他們演出的劇場,正趕上綵排間歇,演員們都在休息。
四十不到的年紀,深色的頭髮,深色的眼睛,傑克森好像還沒有機會遇到金髮的美女。她留著個整齊幹練的短髮,偶爾會抬起手將頭髮捋到耳後,這動作每次都讓傑克森覺得很迷人。至少對於成年女人來說可以算是迷人的。傑克森幾乎是下意識地欣賞著對方的美貌,他本人早已經疲累不堪,昏昏欲睡,只好努力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來。
「你們處在劣勢,」他教導她們說,「不管是身高、體重,還是力量,對你們都是不利的,所以你們要玩陰的。用大拇指戳對方的眼睛,用手指叉對九*九*藏*書方的鼻孔,抬起膝蓋頂對方的陰|部。還要大聲叫,別忘了這個,越大聲越好。要是情況不妙,你們就咬,能咬哪裡是哪裡,鼻子、嘴唇都可以,要堅持住。那個時候也別忘了叫,要不停地叫。」他必須放棄像個男人那樣去戰鬥,他要用上女孩子打架的方法。但是採取娘子軍的作戰方法並沒能讓他佔到什麼便宜,不過他至少伸出大拇指去戳本田男的眼睛了,雖然沒能戳中。戳那傢伙的眼睛就好像跳起來去扣籃板一樣困難。他開始攻擊對方的鼻子了,狠狠咬一口,咬死不鬆口。
傑克森皺起了眉頭。
「大多數人看到死屍后很難平靜,」路易絲·門羅說,「通常他們的反應會是『驚駭』或者『恐懼』,而你卻似乎冷靜得出奇,布羅迪先生。你以前見過死屍嗎?」她在想什麼——難道他會把一隻海獅錯認成一個女人,把一堆浮木錯當成一具屍體嗎?
「我確實拍了。」他說。
「有張卡片,」他突然對路易絲·門羅說,「我剛才忘了。那是一張商務卡片。粉紅色的,印著黑色的文字,寫著——」寫著什麼呢?那張卡片彷彿就在他眼前,那些字也就在他眼前,可他沒辦法念出來,好像那上面寫的是外語,他沒法破譯,或者說這些只是他夢中看到的意象,過於飄忽難認。費瑟思嗎?費特西嗎?還有個手機號碼的。
「你什麼意思?」
「你一直在喝酒嗎,先生?」第一個到場的是個穿著警服的普通警員,頗有深意地看著他手中被重新倒滿了酒的玻璃杯,這麼問他。要是傑克森還有一點氣力,他說不定會揍他。
這時候的朱莉婭已經不只是滿臉緋紅,而是蒼白憔悴了。她跟他一起走到外面,點上一根煙來抽,每一次吞雲吐霧都伴隨著急促的呼吸聲,樣子十分嚇人。
這傢伙的塊頭是他的兩倍,與其說他是個人,不過說他是自然界不可阻擋的力量。傑克森知道跟他打,自己絕對沒有可能贏,甚至跟他打,自己絕對沒有可能活。他猛然間想到了那根棒球球棒。去哪兒了呢?藏在他袖子管里嗎?不可能,那太滑稽了,那是魔術師的伎倆。他們倆壓低重心,像兩個當街決鬥的人那樣轉著圈子。本田男顯然沒有任何幽默感,否則他一定會笑傑克森不自量力,難道傑克森認為自己有任何打贏他的可能嗎?可是棒球球棒去哪兒了呢?傑克森經常告誡瑪莉(還有朱莉婭)的另一件事就是,如果她竟然愚蠢到忽視了他的第一個告誡,走到黑暗的巷子里去了,那麼當她遭遇襲擊的時候,她必須按他說的做。
他記不得那張卡片被他放到什麼地方了,照常理來說他應該會放到他的夾克口袋裡,可是那裡沒有。
「我沒有想象任何事。」傑克森說。
「當然嘍,你們又沒有找,對吧?」傑克森說,「那張卡可一點也不大。」
「那個神經兮兮的人,」朱莉婭說(沒用,對於傑克森來說,他們沒有一個不是神經兮兮的),「連台詞都背不出。她還排在上面呢。」
「就你和他?」
「你總是不放心,傑克森。你的系統默認值就是不放心。看完表演,你再過來找我吧,我們還要好幾個鐘頭呢。」朱莉婭嘆了口氣,摁滅了香煙,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下午過得怎麼樣?」傑克森知道自己有一大堆的話好說(我今天差點淹死了,我發現了一具屍體,因為我一句話,警方進行了大規模的海空搜救但是什麼也沒找到,哦,警察還覺得我是個得了妄想症的瘋子),可是他只是說:「我去了克拉蒙德。」
他還是放掉了她。他聽到瑪莉的聲音輕柔地在他耳邊響起,爸爸,好像她就在他身邊,跟他一同踩著水,於是他放棄了那死去的美人魚,向岸邊游去。人們把他從海里撈起來,帶他去了克拉蒙德旅館。一杯威士忌和一碗熱湯終於讓他活了過來。警察趕到的時候,他整個人包裹在幾條毯子里,他的所有衣物已經全部被拿到房子裡間某處的大型洗衣機和烘乾機里去洗滌和烘乾了。
「不是吧!我們的相機?哎呀傑克森,這太糟了。」他驀地覺得充滿柔情,當她說「我們的相機」而不是「我的相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