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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二十四章

星期三

第二十四章

那男孩慌忙向後退了一步,哀求著說:「沒有,朋友,我沒說什麼。」他臉色陰沉,看起來畏懼而順從,傑克森意識到他頂多不過十六、七歲,幾乎還是個孩子(儘管傑克森在這個年紀已經參軍了,那個做了士兵的男孩一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他記起昨天特倫斯·史密斯從車裡走出來,憤怒地揮舞著他的棒球球棒。道路暴力就是這樣的。小路暴力。傑克森笑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尖利笑聲讓這個男孩縮成了一團。傑克森局促不安地跑去追那幾個橘子,將它們各自撿起來,送了回來。那男孩小心翼翼地接過橘子,好像接過的是手榴彈一樣。
他想象著在法國他家附近的本地市場今早的樣子,鋪天蓋地的番茄、羅勒、乳酪、無花果和果肉厚實的法國大桃子,桃子熟透了,好像要裂開似的。難怪說北方人是可憐的傢伙,幾千年來就靠著釀酒後剩下的醪糟和稀薄的麥片粥來進化。
草地公園那裡的人多極了,沒有一個人的所作所為能夠稱得上是有意義的。難道這些人里就沒有需要上班的嗎?那裡有打著日本鼓的鼓手,有一幫人(面色蒼白,應該是蘇格蘭人),大多數是中年人士,正打著太極拳——傑克森不理解這裏居然會有人打太極,在電視上看著人們在中國打太極,會覺得沒什麼不妥的,可是在蘇格蘭,實話實說吧,那樣子那叫一個蠢。草地上有些人懶洋洋地走來走去,他們穿得像是《勇敢的心》里的群眾演員,那副樣子簡直能教威廉·華萊士嚇得發抖。歷史演繹者,應該這樣稱呼他們。去年夏天有兩周時間,朱莉婭也在演繹歷史,為某個國家基金組織演繹內爾·格溫(「有一小筆津貼,還有橘子吃」)。朱莉婭「將自己按小時出租」(她的話),去做任何世俗的工作,從宴會女僕到賓果遊戲叫號者。所有的工作都是一種表演,她說,妓|女或是商店售貨員都是某種角色。九_九_藏_書
「對不起。」傑克森說著迅速走開了,不想給這男孩造成更多的難堪。
「就跟你一樣。」傑克森說。
「那麼當你只是朱莉婭的時候呢?」他問。
她是那種隨意使用驚嘆號的人,她說驚嘆號會讓每句話都看起來很友好。傑克森覺得驚嘆號會讓每句話都看起來很嚇人,不過現在它們不在了,他倒又發覺自己很想它們。他有點過度闡釋了,其實從待會見,愛你的J這句話里根本解讀不出太多的意義。是這樣嗎?驚嘆號沒有了,「親」少得可憐,簽名是首字母而不是名字,待會見那變幻莫測的時間和地點——在哪兒見他呢?他們已經預演過了,(結束了嗎?)他記起她九-九-藏-書說過托拜厄斯會給他們做些「點評」。他相信她今天晚上沒什麼可忙的了。他會為她準備香蒜通心粉、美味的沙拉,還有草莓,不,她更喜歡覆盆子。再來點戈爾貢佐拉乳酪,她喜歡這個;他受不了那個味道。再來一瓶香檳。香檳會不會太像是在慶祝什麼?會不會反而凸顯了他們兩人根本沒什麼好慶祝的事實?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這麼多的?他沖了澡,颳了鬍子,換了衣服。他並沒有因此感覺自己煥然一新,但是比起站在法庭上那個寒酸的罪犯樣子,他現在看起來是好太多了。
水壺上貼著朱莉婭留下的便條。她用重重的筆跡簡略地寫著:「待會見,愛你的J。」她名字的首字母邊只有一個吻,連一個驚嘆號也沒有。
「你變成內爾·格溫的時候都幹些什麼?」他曾經問過她,她換上了一種鄉村口音,德文郡或是薩默塞特郡的,說道:「橘子啊,誰來買我可愛的橘子?」內爾·格溫並不真是個賣橘子的,朱莉婭說,「她是個貨真價實的演員。」
雜耍男孩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移到路的一邊,兩隻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橘子。傑克森走過的時候撞到了他的肘部,這下橘子掉到地上,在草地上沿著三個不同的方向滾去。
他很想告訴他們,不管他們現在感覺多麼快活,生活總有一天會叫他們整日苦惱。他們臉上的笑容終將被抹去。傑克森心底竟湧起一陣苦澀,這讓他吃了一驚,如果他沒有弄錯的話,這是因嫉妒而泛起的黑色膽汁。這不屬於他,這屬於他的父親。他自己的九*九*藏*書生活中除了在青綠色的泳池中一圈圈地游泳,哪有什麼費力的事需要他做,他怎麼可能有理由去嫉妒呢?一個戴著那種傻氣的弄臣帽子的年輕人站在路當中,擋住了傑克森的去路。他正在練習拋接三隻橘子,就好像是因為傑克森想到了內爾·格溫,所以他才像變魔法一樣地出現了。當然,朱莉婭出演內爾·格溫再合適不過了,想想她凹凸有致的體形、豐|滿的胸部,還有,她走到哪兒都不忘了跟別人調情。她給他看過她的定妝照,扎束得緊緊的緊身胸衣將她的胸部撐起來,像橘子一樣圓,不過橘子可沒她的胸那麼大,照片中的她挺胸揚乳,極具誘惑力。傑克森很想知道是誰拍了這張照片。
儘管他的本意並非揶揄,不過這句話聽上去可能非常諷刺。或者,他的本意就是打算這麼揶揄她。朱莉婭是國王情婦的最佳人選,也是任何男人的情婦的最佳人選。不過她會是最糟糕的妻子。他對此心知肚明,因此也更步履維艱。
「你說什麼?」他問,一邊將自己的臉威脅性地探到男孩的臉邊。他血液里的腎上腺素追逐著膽汁,他腦中出現了個小聲音隨之鼓動著,來呀。
在租賃套間外面街角上的一家烘焙坊咖啡廳里,用過一頓名副其實的伴著咖啡的早餐,電力滿格的他起身穿過草地公園往市區走去。
至少這些淤青有力地證明了他確實同本田男打過一架。而另一方面,那個水中的女孩在他生命中則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經歷過的事。也許克拉蒙德的整個事件都是出自他九_九_藏_書的幻覺。也許他想要某些事發生,有趣的事,於是他編造了這些事。誰知道人的大腦能造出多麼詭異的事件來呢。可是並非如此啊,他觸碰過她蒼白的肌膚,他觀察過她散了神的海綠色眼睛。他必須相信自己的感覺不會撒謊。她是真實存在的,她死了,而且她現在就在那附近的某個地方。
「壞胚。」男孩在他走後低聲說道。傑克森轉過腳跟,大步沖回去,挺直身體站定在小路上。
他忽然很不舒服地想到了昨晚的情景,特倫斯·史密斯那獰笑著的醜陋的嘴臉。
朱莉婭昨天看起來像是根本沒吃過東西,雖說她午飯時同理查德·莫特「喝了一杯」。不過,看到那個人之後,傑克森算是鬆了口氣,那個人對他構不成威脅,朱莉婭絕不會被那麼沒水準的人吸引。那傢伙簡直可以說是死在了舞台上。
你這雜種,傑克森對自己說,你這個徹頭徹尾的該死的雜種。他竟變成了自己的敵人,那絕對是他最壞的自己。
「哦,」她說,「這是天底下最偉大的表演,親愛的。」他一邊走一邊喝著一杯咖啡,咖啡是從一個自動售貨亭里買來的,那個售貨亭由一個藍色的警用電話亭改造而成,一個時光穿梭機。那個故事怪異得很,傑克森想著。是的,先生。
「抱歉撞到你九九藏書。」傑克森說,難以克制自己臉上的嬉笑。
再沒有比在牢房裡待一晚更能讓人胃口大開的了。傑克森飢腸轆轆,搜遍了逼仄的廚房間里的櫥櫃,他能找到的只有脫水的即食肉汁顆粒和一些孔隙紙袋裝的茶包,茶包散發出一股草木味,讓人反感。他今天終於可以做些有意義的事情了,找家超市,或者能找到味道不錯的熟食店就更好了,多買點像樣的吃食,然後烹調出他倆今晚的晚餐,健康的晚餐。傑克森的烹飪保留節目由他發揮上佳的五道菜品組成,比朱莉婭能做的菜多出五道。
他的靴子從昨天到現在還是潮的,不過這也沒什麼辦法,比這更壞的狀況他也經歷過。他臉上沒有挂彩,為此他真該心懷感恩。他希望自己的手能被包紮一下(主要是為了美觀起見,沒別的),不過淤青被擠壓可並不好。他在野外訓練的時候有過許多次急救的經驗,他懂一點醫療的基本知識。他將自己的手握緊張開了幾次,劇痛難當,不過手還是能夠活動的。如果真是骨折了,那麼他現在也應該能知道了。
愛丁堡這個城市好似無人工作,人人都在盡情玩樂。那麼多年輕人,歲數都不到二十五,他們那種無憂無慮又漫不經心的態度簡直讓他生氣。
傑克森克制住自己想要用肩膀將雜耍男孩從小路上頂開的念頭,怒目瞪視著他,用一種鋒利的諷刺語調說:「借過。」傑克森其實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樣借道走到草地上繞開這個男孩,這並不麻煩,不過這裡有個原則問題。路是讓人走的,不是讓這種戴著帽子的傻瓜站在上面玩雜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