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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二十五章

星期三

第二十五章

住在他想象世界里的無名妻子不需他支付任何價錢就來到了他身邊(雖說她對他來說比紅寶石還要貴重),他們共同居住在某個令人稱心滿意的村莊中的一間農舍里,從那裡去倫敦只需不到一個小時,只要你想去的話。他們的農舍架著屋樑,內部裝飾著摩擦軋光印花棉布,屋旁還有個可人的花園,跟米尼弗夫人的屋子非常相像。
「他怎麼死的?」莫非他真想知道嗎?「我們還在等屍檢報告的結果,坎寧先生。」馬丁想等個合適的時機說:「我在旅館里被人下了葯,跟一個帶槍的男人過了一夜。」不過坎貝爾不停地問他是否能看出這房子里「少了什麼」。馬丁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的表了,不過那隻表從前天開始就不見了。
馬丁終於還是沒提那把槍,他能夠想見,要是他提了,坎貝爾會覺得他這故事說得有些太細了。
「難道不嚇人嗎?」她說,「誰能想到啊,這裏那麼安靜。」馬丁揉著那狗皺巴巴的後腦勺,狗僵硬地直立著,一動不動,只有尾巴那裡輕微的顫抖說明它很享受。這條狗讓他想起了那種給孩子玩的、帶輪子可以推著走的玩具狗。他和他哥哥克里斯托弗小時候就有那麼一隻,樣子就是某種很平常的活潑的小狗。
總有一天,這間農舍會被納入現代化的進程之中,現代化的浴室和廚房單位,電氣化的爐灶,再安裝上中央供暖系統,不過此刻這種特定的貧乏感是英國社會史上那個時間和地點所不可或缺的。
起居室的狼藉中,馬丁瞥見兩個仍舊在工作著的罪案現場技術員,他們很仔細,也很平凡,不像《CSI犯罪現場》中的人物那麼光彩照人和相貌出眾。不管是哪種類型的技術員,在馬丁的小說里都不存在,他小說里的罪案是靠著上天的巧合或是偵探的直覺和奇思異想來破解的。尼娜·賴利有時會向她叔叔的一位老朋友求助,問問這個自稱為「退休的犯罪學家」的意見。哦,親愛的塞繆爾,如果沒有像您這樣優異的頭腦可以求助,一個可憐的女孩又能怎麼辦呢?馬丁一點也不明白「犯罪學家」的確切含義,不過這樣的一個人物確實可以彌補尼娜·賴利在受教育上的許多缺失。
死亡在屋子裡潛行。他感到頭痛欲裂。死亡找到他了。它還沒有抓住他,可是它找到他了。結結實實的報應就要來了。
或者,他們終於還是找來了嗎?國際刑警追蹤他來到此地,他們即將逮捕他,然後將他引渡到俄羅斯去嗎?「警官,」他說,「這兒發生什麼事了嗎?」(警官,別人是這麼說的嗎,還是只有美國電視節目里的人才這麼說呢?馬丁的腦袋還是糊塗得可以。)「有情況發生,先生,」那警察說,「恐怕你不能到屋子裡去了。」馬丁猛地想起今天是星期三。
「他壞了某個擅闖私宅的傢伙的好事嗎?」
「你是說有人專為殺掉理查德來這裏嗎?」馬丁說。
羅伯特·坎貝爾陪同馬丁來到了「他朋友的房間」。馬丁想說「他不是我的朋友」,不過考慮到已經發生的事,這樣說似乎顯得太過殘忍了。
「勞力士。」他說。
「沒有,」馬丁說,「我的錢包昨晚被人偷了。」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很難令人相信。
「是啊,這個當然可能,」坎貝爾說,「不過我說的是你。你有什麼仇家嗎,馬丁?有誰會想要把你殺掉嗎?」這時彷彿厄舍府厄運的迷霧陡然升起,像一塊濕漉漉的裹屍布般鋪展開來,罩住了這棟房子。
那不是https://read•99csw.com家,那是「家庭前線」,正如他父親所說的那樣。這對他後來將他們那條活生生的狗,一條雜種狗,扔出窗外可說是次綵排,這件事發生在德國已婚軍官營地房舍的起居室里。玩具狗大難不死,而活生生的狗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馬丁想起了他昨天扔筆記本電腦的動作——他身體里是否有某種基因是在享受著那個暴力時刻呢?那種從他父親身上遺傳到的基因?但願不要。
「哦,」馬丁說,「有個拿著棒球球棒的男人。」聽起來像是某個故事的開頭,而且可以是任何故事——他是重點聯賽的冠軍球手。或者悲情一點——當他發現自己離死不遠時,他將球棒留給了他最鍾愛的孫子。比起這些虛構的橋段來,真實故事的發展脈絡似乎讓人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我是。」馬丁說,不過他覺得自己的聲音明顯缺乏說服力。
「那麼他是?」羅伯特·坎貝爾問道。
「是的,先生,」那警察說,「今天星期三。」
總是早春時節,淺淡的天色,峻冷的氣候,寒風刺骨,而水仙已從它們眠居的地府里抽出了新芽。又不知為何(也許是因為他老是在寄宿學校里度過周末),似乎總是周日早晨。廚房裡,一整條羊腿(鑒於這不過是幻想,所以沒有任何動物會受到傷害)在淡奶色的舊阿加灶台上嗞嗞作響。馬丁早已將他們自家花園裡摘來的薄荷葉剁碎。他們坐在起居室那以威廉·莫里斯的「偷草莓的小賊」織物包裹的扶手椅里,各自端著一小杯雪利酒啜飲,一邊聽著《哥德堡變奏曲》的唱片。這位無名的女子在音樂、詩歌和戲劇各方面都與他品味相投,琴瑟和諧。
那偵探揚起了眉毛,說道:「18開金牡蠣白的遊艇名仕嗎?跟莫特先生戴著的那塊表一樣嗎?」
難道是因為他的電路出現故障,致使某個「女僕」觸電了嗎?難道她在擦得過於光滑的地板上摔跤了,或者被未曾鋪放平整的樓梯地毯絆倒了,然後摔到了自己的脖子嗎?「有哪個清潔工死掉了嗎?」那位警員低聲向肩上的無線電對講機咕噥了幾句,然後對馬丁說:「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先生?」
帶著拉布拉多的老太太碰了下馬丁的胳膊,好像他們是老相識似的。
可是人家不是說,太陽底下無新事嗎?「我們並不排除這可能是出於個人恩怨,馬丁。」馬丁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不知不覺地從「先生」變成了「馬丁」。
在他家門外看守著的那個警察長時間地逼視著他,然後又對他的無線電對講機低聲咕噥了兩句。
一位警員伸手在一個裝滿信件的塑料袋裡翻找著。
「我是亞歷克斯·布萊克啊。」馬丁說。
坎貝爾對她的輕浮態度反感地皺起了眉。
馬丁最近在清晨的特納經典電影頻道收看了《米尼弗夫人》的續集(《米尼弗家的故事》),他們莫名其妙地就讓可憐的格里爾·加森死去,好像只是因為她在戰後世界再無用武之地,這讓他至今覺得義憤填膺。她當然還是有用的,不過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她甚至對於她那無名的疾患(顯然是癌症)都沒有過掙扎,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不會給其他人添麻煩。她沒有病容,不嘔吐,不流血流膿,她沒有因為精神壓力把起居室里的東西砸得到處都是,也沒有因為時日將盡而陷入極度痛苦中無法自拔——她只是吻了她的丈夫向他九_九_藏_書道晚安,然後上樓去關上了自己卧室的門。死亡不是這樣的。死亡往往是在你最不想碰上它的時候出現。起因可能是大街上的一次爭吵,或者是發瘋的俄羅斯女孩張大嘴巴開始尖叫。就是些最小的事情。
孩子的母親正在商店裡付汽油錢,馬丁不知道她怎麼敢把孩子單獨留在車裡。如果車門上了鎖,要是起火了(這裏都是汽油),那孩子就會被燒死。
「你身邊有帶任何證件嗎,先生?」
當他看到自己的車依然呆在聖詹姆斯中心的停車場里等著他,就像畜欄里一匹耐心的小馬,他覺得著實鬆了口氣,他的頭腦之前一直處於緊張的急速運轉的狀態,就好像總是上躥下跳地翻著筋斗似的。他花了半個小時才找到那輛車,理查德·莫特的話真是說得不清不楚——你的車停在利斯路麥克貝特外面,謝謝。R,潦草地寫在昨天那個裝著他的票子的信封上。等他找到那輛車的時候,發現車身上貼滿了違章停車的罰單。
馬丁感覺到胸腔下方一陣火燒般的疼痛,像是消化不良的那種疼。他確認這就是罪惡感,雖說他是無辜的。至少在這件事上是無辜的。可這有關係嗎?罪惡感就是罪惡感。它總能對應到某件事上,總會以某種方式讓你付出代價。如果真有那種囊括萬有的公理存在的話,那馬丁傾向於相信它正在對他發生著作用,各方面傾斜的天平總歸要被撥正。以眼還眼。
「先生?」他對羅伯特·坎貝爾說,一邊用戴著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捏住某封信的一角,將它遞給坎貝爾。羅伯特·坎貝爾皺眉讀完信,問馬丁說:「有誰跟莫特先生有過節嗎?」
他隔壁的汽油泵旁停著的是輛豐田轎車,車後座的小男孩沖他做著鬼臉,那種可怕的低能的鬼臉讓馬丁覺得這孩子是某種程度上的智障兒童。
「樓梯喜相逢。」她興高采烈地對她的上司說。
每到周五,餐桌上會添上一條從魚塘里釣來的肥鯉魚。冬日里疾步走過寒冷的迴廊,他呼出的熱氣隨即在修士會堂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了白色的雲霧。他所想象的自然是宗教改革之前的修士生活,不是嗎?那是卡德菲爾系列小說和《聖阿格尼絲之夜》所描述的生活的混合物,而不是歷史上的真實。
「這起案件很可能是意外發生的,」坎貝爾審慎地說,「入室盜竊的竊賊撞上了屋裡的人,就像你說的,不過我們現在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而且這房子沒有被強行闖入的痕迹,理查德·莫特要麼為殺害自己的人開了門,要麼帶這個人一起回了家。我們估計他的死亡時間在今天早上五點到七點左右。」
馬丁在利斯路的一個加油站里給車加滿了油。
一位老太太帶著條看起來同樣年老的拉布拉多犬緩步走了過來。馬丁對老太太全無印象,倒是認出這條狗是住在這附近的。狗和女人都在門口徘徊著。馬丁意識到馬路另一邊站著好些人(有些他猜想是鄰居,還有午休時間跑出來的兩個工人和幾個路人),這些人都清一色地閑站著。有一刻,他們讓他想到了昨天觀賞保羅·布拉德利那場血腥的街頭表演的觀眾們。
「運氣真差啊。玻璃碎屑都在樓下。」她又說,一邊搖著頭,一邊笑著。
「他這人不太整潔。」馬丁說。
「今天是星期三。」他並不想這麼大聲地把這句話說出來,他這樣子肯定像個白痴。
「他戴著嗎?你說理查德的死會不會是入室盜竊的小偷鋌而走險的結果?闖進來的小偷本以為屋子裡沒人(因為我在旅館里被九_九_藏_書人下了葯,跟一個帶槍的男人過了一夜),理查德卻從樓上走了下來,撞上了那個小偷?」馬丁覺得自己說話的樣子就像是《案件透視》的主持人,他很想停下來,可是他好像辦不到。
「星期三清潔工要來,」馬丁說,「費我思,那是家清潔事務所,是不是有哪個清潔工發生意外了?」那些幫他清理屋子的穿著粉紅制服的女人,馬丁只匆匆見過一兩個。他不喜歡在她們擦洗揩抹的時候呆在屋子裡,那是些幫他做著臟事的僕人,他總是想法在她們看到他之前從屋子裡逃走。
「這房間里有少什麼東西嗎,在你看來,馬丁?」
「哦,他經常收到觀眾寫來的信。」馬丁說。
晚上,他們用吃剩下的羊腿做了三明治。餐后,他們會一起玩拼圖遊戲,或者收聽廣播里的節目,等到彼得/戴維上床之後,他們會各自讀著一本書,或者來一段二重奏,她演奏鋼琴,而他吹奏雙簧管。讓他耿耿於懷、傷心不已的是,他從未學過某種樂器,不過在他的想象世界里,他技藝精湛,偶爾也頗具靈感。她經常做些編織的活,彼得/戴維的多色幾何圖案運動衫和馬丁那顯得相當女人氣的背心都是她織的。冬日里,他們坐在火苗躥得高高的煤火邊,馬丁有時會用銅製的烤叉做些烤餅或是小甜餅。他喜歡有時候朗讀詩歌給她聽,不過絕不會是現代的詩篇。
他們的父親有天給它絆了一跤,怒氣衝天地抓著那玩具的手柄,將它拎起來朝起居室的窗外大力扔去。這樣的行為在他們家裡可說是司空見慣。
然後當然就是他倆上床安置的時候了。馬丁給鍾上了發條,檢查了門鎖是否鎖上,然後等待著女人在寒冷且有些潮濕的浴室里做完她的事。
馬丁自從第一次帶理查德來這房間之後,就沒再進來過。他那時對理查德說:「如果你需要什麼,只管說。」那時候這間「客房」牆上貼著藍白兩色的漂亮的茹伊布牆紙,地板上鋪著一塊淡奶色的地毯,法式雪橇床上的客用白色毛巾疊成了寶塔狀,上面還壓著一塊C&E的空谷百合香皂。
事實上,這個犯罪學家住在愛丁堡,尼娜剛剛造訪過他位於皇家植物園附近的家。她現在正在第150頁,回黑島的路上,吊在福斯橋的橫杆上,從愛丁堡駛向鄧迪的火車在她頭頂上「像火龍般呼嘯而過」。火龍會呼嘯嗎?哎,伯蒂,我們爬到這兒來真是自討苦吃,不是嗎?我只能說,謝天謝地上面那列不是開往因弗內斯的國王十字列車!他的起居室散發出動物內髒的氣味。難道理查德還在裏面嗎?馬丁打了個寒噤,他發現自己的左手在顫抖。不,不,坎貝爾警司讓他放心,屍體已經被送到警局的停屍間里去了。這房子曾經被生前的理查德污染過,如今又被死後的理查德污染了。真實並不存在,他提醒自己,除了當下的這一微秒,瞬間的無數分之一。這瞬間感覺就像是身處肉鋪之中。他現在慶幸自己早飯和午飯都沒吃。
(你一直都是這麼娘的嗎,馬丁?理查德·莫特走進房間后就開始大笑起來。是。馬丁說。)
「聽到什麼?發生什麼事了?」馬丁問她,一邊瞥眼看著那個警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問,總不見得這裡有什麼他不能知道的大秘密吧。也許他們發現理查德·莫特是個恐怖分子——考慮到那傢伙對理查德·莫特以外的任何事都全無興趣,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理查德!難道是理查德出事了嗎?「理查德·莫特,」他對警察說,「一個滑稽演員,他住在我家,他出事了嗎?」那位警員對他皺起了眉頭,又開始沖他的對講機說話,這次語氣更為急迫,然後他對那個帶著拉布拉多的女人說:「恐怕我得請你站開些了,女士。」老太太沒有站九九藏書開些,而是拖著步子挨近馬丁,像個同謀似的竊竊私語道:「亞歷克斯·布萊克,罪案小說作家——他被人殺了。」
「還沒有。」在利斯路的那家加油站里,他把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只找到4鎊71便士。餘下的錢,他提出可以打個欠條,不過對方對這個建議報以瘋狂的嗤笑。馬丁這人覺得任何人在被事實證明其信用有問題之前,都應該被當做誠信之人來對待(這一信條經常使他遭人痛宰),可現在竟無人願意用同樣的仁心來對待他,使他感到很受傷。他最後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打電話給他的經紀人梅拉妮,請她用她的信用卡來為他付款。
享用過羊腿(佐以肉汁、豌豆和烤土豆)之後,他們分食了一隻家庭自製的蛋奶糊餡餅,那顫動著的淺黃色餅面上點綴著斑斑點點的肉豆蔻。餐后,他們在舊式的陶瓷洗滌池邊攜手洗碗。她負責洗,而他負責擦乾,那個叫彼得還是戴維的孩子負責把餐具放進柜子里(分菜匙放在這個抽屜里,親愛的)。
一個認真堅決的男人向馬丁做了自我介紹:「羅伯特·坎貝爾警司。」他和馬丁一同走過整個屋子,就好像他是一個急於要把這套格外麻煩的房產脫手的地產經紀一樣。有人遞給馬丁某種看起來像是紙質浴帽般的東西,要他套在腳上(罪案現場的取證還沒有結束,先生),而坎貝爾警司則輕聲說:「小心點踩,先生。」好像他打算引用葉芝的詩篇一樣。
「對不起,我說不出來。」少了理查德·莫特,不過這是明擺著的事。
「理查德·莫特你這個壞透了的壞胚。諸如此類。」
接著他也會爬上樓去(狹窄的松木樓梯,長地毯和銅製扶手桿),走進他們那位於傾斜的屋檐之下的卧房,她身上一襲花枝纏繞的睡袍,端坐在他們那上個世紀製造的桃花心木床上,正在床頭上方那盞罩著仿羊皮紙燈罩的壁燈樸實無華的光暈之中讀著她的書。馬蒂,到床上來。
不應該是這樣。錯了,錯了,錯了。馬丁,她叫他馬丁,這個普通人會取的普通名字,沒有人會記得的名字。
如果車門沒鎖,那也許有人會把孩子偷走,或者孩子自己也許會偷偷從車裡溜出來,跑到馬路上,然後被壓死在卡車的車輪之下。沒有孩子的好處之一就是他不需要做出有關孩子生死的決定。
「我們還沒有找到兇器,」他對馬丁說,「我們需要了解這房子里有沒有少什麼東西,而那件東西又能否被用來殺害莫特先生。」在他可人的默奇斯頓居所,「兇器」或是「殺害」之類的詞聽來似乎有些可笑。這些詞語屬於尼娜·賴利的字典。所以你看啊,伯蒂,殺害領主的兇器其實是鴿房檐邊垂下的冰柱。兇手殺人之後,徑直將它扔進了廚房的爐子里——這就是警方之所以無法找到它的原因。他猜想這個殺人手法應該來自阿加莎·克里斯蒂,他是在拾人牙慧。
或許他真該剃度出家,至少這樣他就能擁有社會生活了。馬丁修士。也許他會開辦一家醫療機構,然後在四面圍著圍牆的草藥園裡閑步,侍弄著那些具有藥效的植物,那時候身畔的蜜蜂發出輕柔的嗡嗡聲,悠悠的鐘聲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而薰衣草和迷迭香的氣息正氤氳在溫潤的空氣中。小教堂里飄揚著素歌或者額我略聖歌那種撫慰人心的樂聲——額我略聖歌是不是就是素歌呢,如果不是,那麼這兩者的區別是什麼呢?食堂里簡樸的餐點,麵包九*九*藏*書和湯,還有從修道院自家的果園裡摘來的香甜的蘋果和李子。
「我住這裏。」他又說,心想這句話或許他早就該說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歷史上的真實」其實是不存在的,真實就是當前的這一微秒,是當下,它甚至比瞬間還要短促,它只是瞬間的無數分之一。最小的,最微小的事物。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都並不真實存在。每個人都不過是用指尖緊緊摳住那絲絲生機而已。
「想想看,都沒人聽到些什麼。」帶著拉布拉多的老太太說道。
男孩們最好的朋友。回到家的時候,他們已是臉色通紅,神清氣爽,他們接著會喝點茶,一邊吃著糕點罐里家庭自製的可口糕餅。
「觀眾的信?是什麼樣的信?」
「是的。」
豐田車裡那個男孩的母親從加油站的商店裡快步走出來,手裡抓著薯片、可樂和巧克力棒。
「我以為你是馬丁·坎寧,先生?」那警察表示了反對意見。
抖去桌布上的碎屑之後,他們就到外面去散步,辨認著周圍的鳥兒和早春的花朵。他們登上柵欄邊的台階,趟過水塘,一路歡聲笑語。他們應該養著一條狗,一條精力充沛而與人為善的小狗。
他走進商店去付錢的時候,才想起他的錢包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一個女人找不到伴,至少還有精|子庫,可是男人要怎麼辦呢?除了買個老婆,他想男人也只能付錢雇一個女人來為自己生孩子了,不過即使是這樣,也還是商業交易,要是孩子以後問你,他的母親是誰,你要怎麼來跟他解釋這一切呢?你當然可以編故事給他聽,可是那些編出來的故事一定會常常自相矛盾,即使編故事的只是你一個人而已。
她惡狠狠地看了眼馬丁(他找不出一點可能的原因),將她弄來的那些吃食遞給後座的那個男孩,然後在排氣管冒出的煙氣中一溜煙開車走了。那男孩轉過頭來面向馬丁,將一根手指抵著玻璃窗,做了個清楚明白的手勢。
「你報案了嗎,先生?」
「馬丁,馬丁·坎寧。」馬丁說。
他們站在樓梯上,一個穿著制服的女警察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家裡到處都是陌生人。他覺得自己也像是個陌生人。那女警察手裡拿著的塑料大盒子讓馬丁想到了麵包箱。她很小心地端著盒子,不讓盒子碰到她的身體,好像那裡面裝著某些危險的或是易碎的物品。
這間客房現在就像是一間劣等旅館里的房間。味道難聞極了,好像理查德一直在這裏吃外帶食物一樣——確實如此,床底下有隻披薩盒子,裏面還剩著一塊重辣硬香腸披薩,顯然已經放了好久,失去熱度了,床下還有一隻可能裝著什麼中式食物的鋁箔容器和一些堆滿了煙頭的盤子和茶碟。地板上垃圾泛濫,捲成一團的臟襪子,內褲,用過的紙巾(天知道那上面有什麼),各種各樣被亂塗亂畫過的紙片,還有兩本色情雜誌。
他那生活在戰後時代的高貴的妻子,像米尼弗夫人一樣知道怎樣修修補補將就過日子,她知道怎樣安慰一個眉頭緊蹙的人,怎樣讓對方從低落的情緒中振作起來,她知道悲慘的全部意義,然而她卻能夠用隱忍的方式來對待它。她就像是空谷百合。
馬丁能夠理解,理查德確實會讓別人有殺人的衝動。
馬丁將車駛入他的房子面前的街道,發現私家車道已經被罪案現場的封鎖帶隔離開來,旁邊還有個穿著制服的警員看守著。馬丁不知道房子是不是發生了火災,或是有人入室盜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經意間犯了什麼罪——也許就發生在四宗族旅館里他大腦一片空白的那段時間里。
「我能問你昨晚在哪兒嗎,馬丁?」坎貝爾問道,他的表情明朗而友好,看來他絕不可能認為馬丁跟他家裡發生的這起導致他「朋友」喪生的命案有任何關聯。等待馬丁回答的當兒,他嘆了口氣,沉重的長長的嘆氣聲,像是出自那些憂鬱已極的馬兒之口。
「昨晚?」坎貝爾催促他回答。
不,不應該是這樣,她從來不會叫他馬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