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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二十六章

星期三

第二十六章

電話又響了,他們倆在寂靜中聽到了埃米莉微弱的喃喃聲。媽媽一媽媽一媽媽。
他很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他個子很矮小,像個騎師,他讓格洛麗亞覺得自己像頭大象。
「好事?」格洛麗亞問道。她不知道埃米莉是不是又懷孕了,(這算好事嗎?)所以當她聽到埃米莉的下文時,她真是吃了一驚。埃米莉說:「我找到基督了。」
帕姆語速極快地顫聲說道,哦,格洛麗亞,你能告訴我土耳其乳酪蛋糕的製作方法嗎,我知道我以前在什麼地方抄下來過,不過我現在找不到了。那法子妙極了——一袋費城奶油乳酪,一罐富塞爾消毒奶油和六個雞蛋打成的蛋糊混合成團,裹上焦糖,放到雙重蒸鍋里以慢火煨成。任何人一旦得到這種食譜,就應該謹守勿失。粗心大意的帕姆別想從格洛麗亞這裏第二次拿到這份食譜。
「不值什麼的,」格洛麗亞說,「快點,收下吧,上帝關上一扇門,總會打開一扇窗的。」她想到了比爾那海綿腦子的妻子。有時候上帝打開的窗是那麼微不足道,而他關上的門卻是那麼至關重要。
「不知道,你開始明白什麼了?」格洛麗亞問道,她想知道,如果她用那個正在澆汁的湯勺打中她女兒的腦袋,難道不能為她重裝大腦,而且比那個叫布賴斯的人更為便宜快速嗎?「我發現我這一輩子都沒在做我自己。」
埃米莉把裝著烤土豆的大海碗咣的一聲放在工作台上,就像格洛麗亞沒說過話一樣繼續說道:「可是你的內心充滿怒火。你知道我最近開始明白什麼了嗎?」埃米莉正在接受某種諮詢,每個星期三下午,貝辛斯托克的一個叫布賴斯的男人會幫她「重裝」她的大腦,使她腦子裡的東西「更為規整有益」。
這條留言還沒放完,電話又響了,答錄機即刻拋棄了司法長官克賴頓,轉頭錄下克里斯蒂娜·坦南特那很不愉快的聲音,她十年來一直忍辱負重地擔任格雷厄姆的秘書。(「應該是私人助理,格洛麗亞。」她一遍遍地帶著歉意糾正格洛麗亞的說法,可是格洛麗亞覺得,如果這個人負責的是打字、記筆記和接電話的工作,那麼她就是秘書。話要照直說。
那是格洛麗亞最後一次跟格雷厄姆做|愛,在馬爾地夫,在塞得緊緊的白色床罩上面,頭頂上是熱帶硬木蛇形盤旋而成的天花板。他們做得很彆扭,稍稍有些太過激烈。
格洛麗亞最後還是說服了他,在劫難逃的牡鹿終於有了一個家,他將那幅畫塞到後備箱里那些工具上面,然後最後一次開車從這裏離開。格洛麗亞既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可是現在不能再見到他了,她居然覺得悲痛不已。儘管他們幾乎從沒有過什麼交流,她還是在心裏把星期三視作「比爾日」。星期一是「安養所日」,那天格洛麗亞會帶著燦爛到可笑的微笑,推著茶點車在本地的末期病人安養所里轉一圈,那上面放著上好的瓷器和自製的餅乾,一切盡善盡美,因為那裡的人們離死不遠了,而且他們對此心知肚明。
「唔?」
「有事發生嗎?」埃米莉尖聲問道。
他們在馬爾地夫住的那家酒店裡住著許多俄羅斯人。俄羅斯女人金髮而消瘦,總是忙著照料孩子,俄羅斯男人魁梧而多毛,那形象讓格洛麗亞想到了海象,他們終日帶著金首飾,穿著過緊的泳裝曬著太陽,皮膚上滲出的汗水弄得全身油光鋥亮。
為了這個或那個理由,人人都要找格雷厄姆。
她還記得莫茲里拉乳酪和鱷梨出現之前,以及茄子和西葫蘆出現之前的那個時代。她還記得在那個北方城市的某個便利店裡看到她平生第一杯酸奶時的情景,那城市曾經是她的家,現在還是,儘管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
上一個聖誕節的前夜,格雷厄姆還是個手腳靈活、能說能笑的家庭成員,而不是個飄浮於外太空的宇航員,而那時她正在廚房裡製作巧克力原木蛋糕。他們聖誕節的時候總要吃巧克力原木蛋糕,是跟布丁一塊吃的。格洛麗亞做了個蛋糕卷,不加麵粉,只有雞蛋、糖和大量的昂貴巧克力。蒸製成熟之後,她給蛋糕卷裹上摜奶油和栗泥,又用巧克力奶油裝飾出木質的紋理特徵,然後再撒上象徵冰雪的糖霜。最後,她從花園裡剪來常春藤的枝條,用蛋白和糖為它裝飾糖霜,將它纏繞在原木蛋糕周圍,並在蛋糕頂上安放了一隻紅色的塑料知更鳥。她覺得蛋糕看上去漂亮極了,就像從童話里偷來的,要是她當時還在執行瘦身專家的減肥建議的話,那這塊蛋糕足以用掉她一整年所允許攝入的總熱量。
「媽媽?」
「對不起。」特倫https://read.99csw.com斯·史密斯。格雷厄姆創造的泥人,來自英格蘭中部某地底層世界泥塘底部的污泥之中。
她凝神注視著天真無邪的小貓咪,陶醉得竟沒有注意到有個大塊頭出現在了法式落地窗外,直到那傢伙抬起多肉的爪子在玻璃上敲打著。格洛麗亞幾乎從沙發上摔下地來。
她應該送點東西給比爾作為告別禮物,她在市區的時候應該買點什麼的,可是她根本沒想到。
她曾經對埃米莉說起過,說她還記得那個茄子出現之前的時代,她女兒對她厲聲喝道:「開什麼玩笑!」她最後以一片熱那亞海綿蛋糕(製作秘訣是要加上一勺熱牛奶)結束了自己的午餐。維多利亞時代的籃中貓咪圖已被她掛在了原來那幅陰沉沉的圍獵牡鹿圖的位置,雖然後者在牆面上留下的塵灰印子依然陰魂不散地模糊可見。這房子重新裝修也就是去年的事,那是在新的安保系統安裝完畢之後,然而格洛麗亞總是屢屢吃驚于灰塵那飛快的積聚速度。牆上的貓咪看起來終於是找到了歸宿。
「公正跟法律沒什麼關係。」在某次宴會上,隔著一盤開胃薄餅,他漫不經心地對她說。
格洛麗亞從前也給格雷厄姆準備自帶的午餐。
「我一直都在打電話,」埃米莉說,「可每次都轉到了答錄機上。」
埃米莉是在倫敦大學金匠學院取得文學碩士學位的,因此她會將「賞析」這個詞用為動詞。而且用在食物上。她最近「跟尼克的關係並不那麼好」,她在廚房裡向格洛麗亞坦言,她甚至還在考慮「試分居」。一想到埃米莉可能搬回家來住,格洛麗亞只覺得心驚膽寒。
他們比格雷厄姆還要格雷厄姆,這實在是了不得的事情。
當然,如果發現有誰不見了,首先要做的應該是給醫院打電話,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那些急需找到格雷厄姆的人們卻似乎都沒有想到這一點,而格雷厄姆其實一直都躺在重症監護室里他的那張靈柩台上,他藏在最容易被發現的地方,而且等待著被大家發現。
「發生?」格洛麗亞重複著她的話。
哈特之家的員工們已經承受著商業欺詐調查小組給他們帶來的巨大的精神壓力,如今格雷厄姆的缺席更是在公司里激起了越來越嚴重的恐慌。你不會搞得像羅伯特·馬克斯韋爾那樣,對吧?這是他的副手的聲音,加雷思·勞森憂心忡忡地說。
)她往常說話時那種哀苦的調子這時候流露出接近歇斯底里的情緒。格洛麗亞,人人都在找格雷厄姆,公司離不開他。
電話又響了。格洛麗亞走到大廳里,注視著那部電話。它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個性,讓人惱怒而冷酷無情,同現在正開始將「媽媽」的叫喊聲送進答錄機的錄音帶上的那個嗓音不是沒有相同之處。今天的《晚報》舌頭一般從信箱里探出頭來,格洛麗亞將報紙拉出來,一頁頁地翻看著,而埃米莉則繼續唱著她單聲調、雙音節的讚歌——她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也曾翻來覆去地這樣念咒,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可當格洛麗亞問她要什麼的時候,她會聳聳肩,表情空洞地說:「沒什麼。」
「我不想留言。」埃米莉氣鼓鼓地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世界還遠沒有現在這樣成熟,格洛麗亞自豪地「用托盤烤制」蛋糕和香腸麵包卷,然後在特百惠小飯盒裡裝滿生菜、番茄和胡蘿蔔條,只為了格雷厄姆在某地路邊的停車處漫不經心的一餐。或許他會直接將特百惠小飯盒裡的食物倒進最近的垃圾桶里,然後跟一個胸部正點的女人到酒吧里去點蒜味明蝦和油炸土豆條來吃。有時候格洛麗亞也會想,女權主義運動興起的時候她在哪裡——大概正在廚房裡製作有趣的自帶午餐。當然,格雷厄姆已經有幾十年沒吃過自帶的午餐了,現在他是連飯都不用吃了,某些管道會負責增加或減少他身體里的神秘物質,他現在就像個宇航員一樣。格洛麗亞不知道比爾為什麼不去棚屋裡打開他那包著食物的紙包,至少那裡沒人看得見他。
比爾啪的一聲蓋上了車子的後備箱,可她說:「停下,等一會。」她快步走進屋子,想找一樣合適的東西送給他。要想弄清楚這麼少言寡語的人會喜歡什麼,實在是件難事。她考慮著,要麼是那對神氣地九*九*藏*書蹲伏在皇室藍顏色底座上的精緻的斯塔福德郡達爾馬提亞犬瓷塑(他看起來像是那種會喜歡狗的男人),要麼是一隻美麗的限量版莫爾克羅夫特花瓶?就在那時候,她想起某天他曾經站在法式落地窗外(五年來他從未跨過那個門檻)神往地看著牆上的圍獵牡鹿畫。她取下了這幅畫,這畫比它看起來要沉得多,她把畫拿出去遞給了比爾。
「他現在不能接電話。」
他不願意接受。
她還記得那時候還沒有外帶食物,沒有泰國餐廳,最有異域風情的可能要算是維絲塔牌的即食食品了。那時候的食物是鯡魚、肉糜和午餐肉。
「要我幫你做點什麼嗎?」她問他。他永遠是「比爾」,而她卻永遠是「哈特太太」,她很久以前就不再把「叫我格洛麗亞吧」這句話放在嘴邊了。他曾為居住在博德斯的可以說是貴族的人家服務過,所以女主人和僕人的關係會讓他覺得更自在。格洛麗亞甚至覺得他可能會碰觸他的額發來顯示身為僕從的順服。
「是你的女兒。」特里最後說道,好像格洛麗亞會聽不出埃米莉的聲音似的。
「你的個性是典型的被動攻擊型。」埃米莉對格洛麗亞說道,那時格洛麗亞正在為聖誕火雞澆汁。格洛麗亞不清楚她是否知道什麼是被動攻擊型人格,更別說典型不典型了,不過這種性格顯然不對埃米莉的胃口。
它們組織了工會,受惠于分配住房和醫療保險措施,從不會像她的哥哥喬納森那樣被工廠的機器卷進去軋死。
沾在她白襯衫上的一點巧克力污漬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猜想那是早上吃巧克力消化餅乾留下的。她想象著正在她身體里吸收巧克力、脂肪和麵粉(可能還有可以致癌的添加劑)的細胞們組成的小工廠,它們吸收完畢之後又將這些物質像傳送帶般運送到各個加工部門。這份工業協同合作,利益均享,為的是那個叫做格洛麗亞的大眾福祉。在模範的格洛麗亞工廠里,細胞工人們情緒激昂,心情愉快,它們會跟著一台坦諾伊牌的廣播播送的《工人娛樂時間》里的歌曲哼唱起來。
格雷厄姆,你為什麼不接你的手機?我們需要談談,你明白嗎?但願你不是想拋下我甩手走掉。
她回到家的時候,比爾正在整理東西,將工具放進他車子的後備箱里。儘管他們棚屋裡的工具應有盡有,可比爾還是更喜歡帶自己的工具過來,有些工具舊得都可以拿到農業博物館里去展示了。
格洛麗亞不知道要是她自己進了療養院,會不會有人來看她。她無法想象埃米莉能夠在固定的時間來報到,帶來新的內衣、護手霜和風信子盆栽。她無法想象埃米莉能夠一周又一周地坐在她對面,替她梳理頭髮,按摩她的手,儘管無人回應,依然說些無甚意義的話來給她聽。她根本無法想象尤安會來看她。
這很滑稽,不過她說的次數越多,就越覺得像是真的,至少從比喻意義上來說是如此,因為瑟索就像是流放之人受苦的煉獄。格洛麗亞去過瑟索一次,她覺得那真是個貼合此意的好地方。
說完他該說的話,比爾躲進了棚屋,他應該是像往常那樣在吃他的午飯,因為他直到30分鐘之後才又出現,他撣掉唇髭上的食物碎屑,然後用一個像刑具一般的工具來給草坪通氣。格洛麗亞給自己做了塊乳酪酸辣醬三明治(醋栗酸辣醬,是她自己調配的,醋栗是幾個星期前到斯滕頓農場摘的),站在廚房的工作台邊把它吃完了。之後她走到大廳里,開始聽答錄機里的留言。留言太多了,開始的那些已經被後來的留言錄音給抹掉了。格洛麗亞覺得這就好像她自己的記憶,不同之處在於她的記憶是後來的被從前的抹掉。
在聖誕節聚會的閑談中,尤安和埃米莉總喜歡說他們這一年來的變化,對他們生活中的進展和成績侃侃而談,可是年復一年,他們希望格洛麗亞永遠是老樣子。但凡她提到某件生活中的新事,比如說「我開始健身了」,(她報過一個叫「時髦50」的健身課程,雖然努力過,但仍以失敗告終。過了五十歲階段的可以參加「靚麗60」的課程,過了六十歲階段好像就沒有什麼課程可以參加了。)或者「我想去法語學校說說法國話」,他們永遠是那一個反應:惱怒地說道「哦,媽媽」,好像她是個特別愚蠢的孩子一樣。
埃米莉回說:「什麼——像你和爸爸那樣,兩個人根本不想看到對方,還生活在一起九-九-藏-書嗎?」有了孩子也不讓人省心。
格洛麗亞坐在蜜桃色系的起居室里的蜜桃色織花布面沙發上,喝著茶,吃著她去市裡時買的三明治。三明治里夾著莫茲里拉乳酪、鱷梨和芝麻菜。這些食材在格洛麗亞那個珍藏過去的博物館里一樣也找不到。格洛麗亞還記得那個只能買到生菜三明治的時代。軟綿綿的生菜,吃上去的感覺就跟三明治里什麼都沒有一樣。英國的生菜。
「這樣不好嗎?」格洛麗亞問道。
如果他們知道那將是他們犯有賄賂、通姦和欺詐等多項罪行的一家之主最後的一個聖誕節,他們會做出點不一樣的安排嗎?格洛麗亞也許會烤一隻鵝而不是火雞,他喜歡吃鵝,不過她願意為他做的可能也僅限於此了。
「匪類。」格雷厄姆冷冷地對格洛麗亞說。
「媽媽!媽媽!媽媽!我知道你在,快接電話。快接電話,要不我報警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他們最後一次全家團聚是在聖誕節的時候。尤安任職於一家環境保護機構,他從巴塔哥尼亞搭飛機回到了家中。為環保事業效力並不表示尤安就是個特別和善的人。他覺得格雷厄姆的商業帝國顯然在為「全球資本主義密謀」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他為自己不要任何股份而自以為極有道德。可這並不能阻止他每次回家都向格雷厄姆伸手拿錢。尤安從來都讓格雷厄姆覺得失望,他對格雷厄姆虔信的蘇格蘭教義(酒、足球和受害感)毫無興趣。格雷厄姆正打算買下一支參加英超聯賽的足球隊以償夙願,昨天卻被自己的宿命給攫住了——尚未簽署的合同就放在他的公文包里,而他卻倒在了塔蒂亞娜面前。
當尤安宣布自己已經加入綠黨時,他父親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愚蠢的小混蛋」。埃米莉對於格雷厄姆的錢倒是沒有任何原則。當然,格雷厄姆完全可以將她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她會成為絕佳的資本主義投機商人。
格洛麗亞嘆道:「跟我說說吧。」然後,不怎麼明智地,走過去拿起了聽筒。
有時候默多會把他借去,充當門衛或者擔任保鏢(默多的安保公司負責保護那些駕臨首都的嬌嫩的名人),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就是格雷厄姆豢養的惡棍,在格雷厄姆醉得找不著方向盤的時候為他駕車(格雷厄姆拒絕將自己了不起的身體塞進格洛麗亞紅色的高爾夫里),或者忠心耿耿在格雷厄姆四周轉悠,那副死忠的樣子就跟他那條狗一樣。格洛麗亞會把蛋糕餵給這人和他的狗吃,不會讓他們靠近貓和小孩。今天那條狗卻不見了蹤影。
看來比爾的妻子得了腦疾,比爾對她說,他妻子的腦子正在「變成海綿」,所以他以後不能再在星期三時過來照料格洛麗亞的花園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哈特太太」),他需要照料他那個海綿腦子的妻子。格洛麗亞想跟他說說格雷厄姆現在的狀況(他們現在終於有了共同點,他們的配偶都身患重病),可是他們今天說的話已經是破天荒地多了,再要說下去,就算只有一句半句,她擔心他也可能會受不了。
星期五是「貝麗爾日」。現在看來,貝麗爾可能要比她兒子活得長了。她住在幾條街外的一家療養院里,格洛麗亞每個星期五下午都會去看望她,儘管貝麗爾根本不知道格洛麗亞是誰,她的腦子已經軟化成了一團海綿。格洛麗亞感覺自己的腦子變成了某種堅硬的、不很友好的物質,也許是珊瑚。在馬爾地夫度假時,他們見到了「腦珊瑚」,那是格洛麗亞初次嘗試潛水,羞澀地來到海底世界的時候。她穿的是舊式的海軍藍一件式泳衣,她平常就是穿著它去沃里斯頓游泳池游泳的,她非常清楚自己穿著泳衣的身體就像雕成蜥蜴形的船頭圖案,至少從肩膀到臀部之間是像極了。除她之外,所有出現在滾燙的白沙灘上的女人似乎都身材苗條,棕色的皮膚上襯著價格昂貴而用料極省的比基尼。
「哦,」格洛麗亞說,「他在哪兒呢?」
他們總是在一月時去熱帶地區度假,塞席爾群島、模里西斯、泰國,住在最貴的酒店裡,享受最周到的服務。格雷厄姆喜歡端出富人的樣,喜歡別人一看便知他是個有錢人。如果他清醒過來,如果他能活下去(但願別這樣),他能夠承受成為窮人的事實嗎?大概不行吧。所以死亡對他來說或許是件好事。
「要同甘共苦。read.99csw.com」格洛麗亞說。
「我快被你嚇出心臟病了,特里。」
「我一直在外面,」格洛麗亞說,「你應該留言的。」
「你的狗今天去哪兒啦,特里?斯派克在哪兒呢?」他發出了怪異的哽咽聲,搖著頭,可當他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卻是詢問控制他這傀儡的主人格雷厄姆身在何處。
「那你在做誰?」格洛麗亞覺得她應該表現得更有同情心一些,不過她就是沒法做到。
電話又響起來了,總有一百次了。格洛麗亞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等那鈴聲停止,比爾卻沒有對此表示疑問。格洛麗亞不知道嫁給這樣一個悶聲不響的男人會是什麼感覺,大概會很讓人惱火吧。格雷厄姆的好處就是,他總算沒有讓她虛度此生。
他們的角色總是固定不變——格雷厄姆是惡棍,尤安是受人尊敬的男主角,尼克是常年做他陪襯的好搭檔,而埃米莉則是永遠長不大的天真少女,一個(看來)被其他所有人侵害了自己的人生的壞脾氣的女兒。格洛麗亞退居幕後,扮演在廚房裡忙活的女人。他們還用輪椅將格雷厄姆的母親貝麗爾推來共度聖誕節,她坐在沙發上一直在流口水。一個沒有台詞的臨時演員。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氣惱地說著,起身離開了蜜桃色織花布面沙發,打開落地窗。
格洛麗亞一度覺得俄羅斯男人很像某個人,可是想不起是誰,後來她終於意識到那是格雷厄姆。
默多·米勒粗暴地咆哮著格雷厄姆,還在該死的瑟索嗎,而埃米莉則無休無止地喊著媽媽?媽媽你在哪裡這兩句話。粗聲粗氣的帶有西海岸口音的嗓音,格洛麗亞認出那是他們的會計,說著,怎麼了,格雷厄姆,你怎麼不接手機,昨天我們開會你也沒有來。阿利斯泰爾·克賴頓那洪亮的聲音高音喇叭般響著,你他媽的在哪兒,格雷厄姆?難不成你消失在這該死的地球表面了嗎?格洛麗亞知道自己即使淪為罪犯,也不願意出現在他的法庭上。如果他自己也能被審判一下的話,那這個審判者會被發現是不夠格的。
到了開吃的時候,尤安會說(他們就像是說著一成不變的台詞的演員),「我不吃這種東西,我吃聖誕布丁就好了」,埃米莉會說,「上帝啊,媽媽,這種東西對身體來說簡直是毒藥」。而且因為她現在有了贊西婭,她會惡狠狠地加上一句,「一口也不許給贊西婭吃」,當然,格洛麗亞能夠看出來,一歲大的贊西婭已經斷了奶,開始吃小米了。最後,逃不開的結局就是格雷厄姆會說,「我真不明白你幹嘛要做這種爛東西,根本沒人要吃」,於是格洛麗亞會說,「我會吃」,然後給自己切下一大塊蛋糕。然後吃完它。以後的每一天,她都會把蛋糕從冰箱里取出來,切下一大塊來吃,直到最後只剩下帶著知更鳥的那塊,她會把它放到屋外,給松鼠和小鳥享用,當然她會拔掉那隻塑料知更鳥,以免松鼠們一不小心把它咽下肚。或者說,是免得另一隻知更鳥把它當做侵入自家領地的全身癱瘓的侏儒敵人而進行攻擊。
「是的,發生。爸爸好嗎?我能跟他說兩句嗎?」
「太貴重了,哈特太太。」他靦腆地咕噥道。
「好了,」他相當簡練地說道,「那我就走了。」格洛麗亞不知道如果她沒能像現在這樣回來,他是否會不說一聲再見就離開。五年了,她所能聽到的不過是一句「那我就走了」。格雷厄姆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與此大同小異。她努力回想他昨天早上到底跟她說了什麼。我可能會很晚——沒什麼特別的,就是該死的商業欺詐科警察搞出的那些事,然後是我得走了。他真是有先見之明。
「瑟索?」他疑惑地重複道。
她可以給他錢,可是錢總顯得太沒有人情味。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尤安和埃米莉就要求大人在生日和聖誕節時給他們錢。格洛麗亞喜歡送禮物,而不是錢。錢很好,可是沒有人情味。錢就像是一種交易。
埃米莉小時候非常討人喜歡,溫柔可愛、無憂無慮,她崇拜格洛麗亞,覺得她做的每件事都很了不起。可是有一天埃米莉長大了,她十三歲了,從此之後她便永遠停留在十三歲,至少格洛麗亞是這樣認為的。她現在三十七歲了,她嫁的那個人好像是她自己的小孩,而這種母性如果說真在她身上起了什麼作用的話,那隻能說是讓她的個性變得更糟。她和她的丈夫尼克(「IT公司的項目開發經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住在貝辛斯托克,夫九-九-藏-書妻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對彼此的不滿中度過。
「是的,」格洛麗亞說,「在北邊。」她懷疑蘇格蘭地理在特里的專業知識表格里不會是最重要的幾項之一,她對他皺起了眉頭。他的臉通常很醜,如今更是新掛了彩,讓人看了覺得非常不舒服。
格洛麗亞看著特里笨重地在小路上走遠。他讓她想起了金剛,不過他沒有金剛那麼善良。
園丁比爾像個幽靈般出現在法式落地窗里,把格洛麗亞嚇了一跳。天開始飄起小雨來了,不過比爾好像從來就不會注意到天氣情況。每當格洛麗亞說起天氣的時候,比如今早上天氣難道不好嗎,或是天哪,今天好冷啊,諸如此類,他總會帶著疑惑的表情環視四周,好像他想要看清某些不可見的東西似的。這種個性出現在一個園丁身上顯得很奇怪,難道天氣不該是他天性的組成部分嗎?像往常一樣,她請他喝咖啡,儘管在過去的五年中他從未接受過。比爾總是會帶來一個卡其色的帆布包,裏面裝著一個老式的保溫杯和用各種吸油紙包起來的食物——三明治,格洛麗亞想,和蛋糕,可能還有一隻完全煮熟的雞蛋,這些都是他的妻子為他準備的。
你知道我怎麼才能跟人在瑟索的他取得聯繫嗎?多年來,格洛麗亞偶爾也會想,格雷厄姆到底有沒有跟克里斯蒂娜·坦南特發|生|關|系。她跟著他畢竟已經有十年了,而她對他似乎還是那麼喜歡,這實在不同尋常。難道不是只有犯著單相思的女人才能保持對格雷厄姆的喜愛嗎?可是話說回來,格雷厄姆從來就是個凡俗之人,跟自己的秘書睡覺這種事他自然是會做的。在他的墓石上應該刻上這樣的墓志銘:格雷厄姆——凡俗之人。火化的人是不會有墓石的,對吧?那樣什麼也不會有,只有寫在風中水上的墓志銘。
這道開胃菜上菜的同時附帶著警告,當埃米莉將盤子放到桌上的時候,她情緒激動到躁狂地對尼克發出特別警告:「親愛的,看你敢賞析我的菜!」
「特里——你的鼻子怎麼了?」他用手蓋住了自己的臉,好像突然覺得難為情了似的。
「他在瑟索。」她說。
「我有事告訴你,」埃米莉用她那不太悅耳的聲音說道,「好事。」
一束閃爍的光線照到了格洛麗亞眼睛上,杜鵑樹叢那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反射著日光。她伸手拿起瞭望遠鏡,為了觀察鳥類,她將望遠鏡放置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她花了點時間來給望遠鏡調焦,當油光鋥亮的綠葉終於變得清晰可見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張臉,在蔥蘢綠葉的映襯下就像是奧維德的臉。那張臉隱沒到了枝葉叢中。至少她可以肯定那既不是熊也不是馬。也不會是某個變形為樹的女人,或者是變形為女人的樹。格洛麗亞大步衝進花園,驚起了一群麻雀,等她走到杜鵑樹叢旁,發現那裡並沒有私闖民宅者,而只有比爾隱在灌木叢中撒尿。
「你總是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埃米莉說。
「哦,問得很好,媽媽。我沒有把精神放在做我自己上,我這一生都誠惶誠恐地想要成為你。」格洛麗亞並不覺得自己為人很好,其實她對自己的看法恰恰相反,不過她想這種事情都是相對的,比起埃米莉來,大多數人都有資格被封為聖徒。
聖誕節菜單上只有一道菜出自埃米莉的手筆,那是一道無花果和帕爾馬火腿做成的開胃菜。埃米莉所做的只是將無花果和火腿從夏菲尼高百貨商店的食品櫃檯買回來,將這兩種淡紅色的食物放到盤子里去,不過她為自己的開胃菜準備的介紹詞倒是非常振奮人心,現在將要呈上的這道菜會讓大家耳目一新,接下來的喝彩聲差點把屋頂掀翻(都是她自己在叫),難道不誘人嗎?換換新花樣不是很有意思嗎?
那扇自動門甩開門板,為格洛麗亞的紅色高爾夫讓行。她每次從這裏開車出門的時候,總有種犯了事正要逃之夭夭的感覺。她朝喬治街開去,停車位提示器幫她找了個停車的地方,就在格雷車行外面,於是她走到車行里買了把散熱器鑰匙和一瓶污漬凈(用以清除口香糖、膠水和指甲油),然後她慢悠悠地把車開到城堡街街角的皇家銀行外面,從銀行里取出了今天的500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