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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二十九章

星期三

第二十九章

「我從沒當過教士,」馬丁說,「這是誤傳。」
「我最好給他打個電話。」馬丁說。
「本地作家遇害。」回到車裡,他將《晚報》上的新聞讀給她聽。
「可那裡沒有你的名字,對吧?」他朝馬丁揮舞著那張紙條。
「倫敦警察廳正在幫我們查這個。」薩瑟蘭說。
「或者,你可以允許我這樣來描述整件事,」薩瑟蘭督察友好地建議道,「你捲入了一場同性戀三角戀,而這場三角戀帶來了非常可怕的結果。」
「確有其人,」馬丁提出反對意見,「他的名字還留在旅館的登記冊上。」
「我相信是你的哥哥,坎寧先生。」薩瑟蘭說。
「我哥哥?」他自己的哥哥錯認了他嗎?這倒是充分說明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出了什麼問題。
「還有四十二歲,」馬丁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這算晚年,你說呢?」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依然帶著那種憐憫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多大了,她看起來像是只有十二歲左右。
理查德·莫特的父母從米爾頓凱恩斯趕來認屍。理查德的常規節目中有一整套關於他父母的保留笑料,他調侃他們的政治傾向、宗教信仰和糟糕的品位。然而他在舞台上所說的那些,跟如今在警署停屍房裡這對極度傷心又滿懷疑惑的夫婦似乎毫不相干。
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女探長這時候突然前傾身子,那副認真的樣子就好像她想要幫他,就好像她是某種療法的醫師或者顧問,她對馬丁說:「你和理查德·莫特是情人嗎,馬丁?你們倆拌嘴了嗎?」
「不是這樣的。完完全全不是這樣的!」他摘掉眼鏡,揉著眼睛。他希望別人不要再問他問題了。
「你寫的是些什麼書呢?」她問。
「我跟保羅·布拉德利在一起。」有人敲門進來,是一位警員,他將一張紙條放在了那位沉默不語的探長面前的桌子上。她看完了紙條上的內容,然而她那如斯芬克斯一般的五官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變化,她只是將紙條遞給了薩瑟蘭。
「該作家寫作了七部小說,主人公為私家偵探尼娜·賴利。」她繼續讀報,並不理會他人的感受。
擁堵的交通使他們在會議大樓外面的路段停住了,大樓牆面上貼著為國際特赦組織舉辦的公益晚會的海報,那上面還留有理查德·莫特的名字,這名字的字體略小,印在靠近海報底端的地方。克萊爾利用堵車的空檔迅速地瀏覽了報紙上的內容。
「神秘的布拉德利先生。」薩瑟蘭喃喃道。
「我們請倫敦警察廳調查了保羅·布拉德利給的住址,https://read.99csw.com那裡原來是一排車庫。神秘的布拉德利先生好像並不存在。」
「你沒有什麼朋友嗎,這樣你就可以去朋友那裡過夜了?」女警察說道。
「什麼小說?」
「他跟一起道路暴力事件有關。」薩瑟蘭繼續說道。他微笑著,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然後說:「同樣的一起事件,你說你也與之相關。」
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打電話通知他住在伊斯特本的母親。他試著去想,他母親聽到他死去的消息會有何反應。他覺得她可能會對此不屑一顧。
「我剛過哈丁頓,」他說,好像他現在的地理位置跟他們的談話內容有什麼關係似的,「等一下,我沒有用免提。」
「那你是以此為生的嗎?」克萊爾問道。
「可那以後呢?」
「是啊,跟大多數人比起來是好多了。我很幸運。你書讀得多嗎?」他說,想要將談話的重心從自己身上移開。
薩瑟蘭讓馬丁想起某個他說不清是誰的人。他總是在不適當的時候微笑,這讓人很不舒服,而馬丁是那種別人對他笑,他也會跟著笑起來的人,於是他發現,自己在聽到像是莫特先生的頭蓋骨被一件鈍器砸得粉碎之類的話時,居然咧開嘴傻笑起來。
克里斯托弗還在開車回家的路上。
溫柔之人必承受地土。他希望薩瑟蘭能對他有個好印象,於是在一段相當長的情況介紹(請你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受到驚嚇,那些傷口很嚇人)之後,他被帶到一間小房間里,房間里不僅有消毒藥水的味道,還有一種甜得讓人噁心的氣味,而理查德·莫特遭到猛擊之後的殘軀就被掩覆在一條白床單之下。跟他想象中的比起來,那死屍的樣子既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只能說是完全不一樣,有那麼點人造的感覺,好像理查德·莫特是電影里虛構出來的人物(馬丁想到了邁克爾·傑克森《恐怖片》的音樂錄像帶),不過那確實就是理查德。這一點毫無疑問。馬丁以為自己會驚恐萬狀,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暈厥或是嘔吐,可是這些情況根本就沒有發生,他只是為躺在這裏的是理查德·莫特而不是自己而感到慶幸不已。畢竟,他已經經歷過比觀看理查德·莫特的屍體更為糟糕的事情了。
不,他沒有。她憐憫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他哥哥在博德斯,不過他哥哥的家庭無法給他帶來一丁點庇佑的感覺,甚至他能不能受到歡迎都是個未知數。
「對,我沒死。」他說。
「警九-九-藏-書察在醫院里對我做了筆錄。」
「他的文學經紀,梅拉妮·萊內漢——哇,繞口令一樣——的原話是這樣的:『這完全是個悲劇。馬丁剛要開始享受他巨大成功的碩果,他正處在創作的巔峰時期。』」馬丁覺得失望到痛心,梅拉妮竟然找不到高度以外的比喻來形容他的成就,或許她認為他就只值這種比喻。
一個女人不太情願地從大堂後面的房間里走出來。她抹去嘴角的食物碎屑,很不友好地瞪視著他倆。她身形龐大,光是那並不合身的灰色套裝和刻板的髮型就足以讓馬丁想到監獄長的形象(或者說是他對於監獄長的想象,因為他在現實生活中從未碰到過那種人。不管怎麼說,現在還沒碰到過),更別提她那種言行舉止了。她佩戴的名牌上寫著「莫琳」兩個字,可是以她那副可怕的尊容,沒人敢用那麼親昵的名字來稱呼她。
「你用女人做主人公,這很好,」她說,「她真的很厲害嗎?」馬丁反覆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他喜歡尼娜·賴利很厲害這個說法,這讓她不再停留在那個充斥著花呢大衣和珍珠項鏈的戰後世界,而平添了幾分活力。她知道怎麼開飛機和攀登山嶺,她駕駛著一輛賽車,她會擊劍,雖說使劍的機會總是寥寥無幾,而且即使有,也常常隔著相當長的時間,甚至是在四十年代。那傢伙要跑了,伯蒂。我需要一件兵器——把那根曲棍球棒扔給我!「嗯,她有自己的方式,是的,我想她是厲害的。」
「這件事可以說完全被搞得一團糟,對吧?」克萊爾興緻勃勃地對馬丁說,「文件都發出來了,你知道的,關於你的死亡。」
馬丁瞥見了後面房間里的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份已經翻舊了的《晚報》和一盤吃了一半的烤三明治。儘管是遠遠地站著,馬丁依然可以看到那個醒目的標題寫著「本地作家遇害」,依然可以辨認出那張有明顯顆粒的照片中他自己的樣子。
克萊爾陪同馬丁來到了四宗族旅館,搖響了櫃檯上的銅鈴。馬丁開始注意到警察有這麼一種特點,他們表現得像是完全不需要徵求別人允許一樣,當然,那是因為他們確實不需要這麼做。
「根據記錄,這起事件發生在昨天正午剛過的時候,受害者——你的保羅·布拉德利——頭部受了輕傷,在皇家醫院進行治療,後來在四宗族旅館簽字入住。有幾百號人都在昨天見過他,毫無疑問是有這麼個人的,問題是……」他又微笑著適時做了停頓,笑容撐開了他臉頰的輪廓,這位薩瑟蘭總督察的笑臉完全可以與柴郡貓相媲美。
接下來是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和一句咒罵聲,聽起來像是手機掉到了地上,然後又九-九-藏-書被摸索著撿了起來,最後終於又聽到他說:「我可不想被哪個該死的警察攔下來。」
「他們故意走得慢,」克萊爾說,「這讓他們錯誤地覺得自己有了那麼點權力,不過總的來說,他們步行,而我開著車呢。」
「我的死亡。」馬丁跟著說道。他們已經宣告了他的死亡,宣告了這次謀殺事件。這就像某個巫醫對他下了一道咒語,他因此註定要消失或是死去。難道這不就是發生的事嗎?巫醫告訴你,你要死了,然後你就死了,這甚至不是因為他施展了任何確實的法力,而是因為暗示的力量,然而雖說具體手法不得而知,但是結果已經確定無疑了。馬丁讓克萊爾在喬治街的一家報刊經銷點門前停下。坐在警車裡的好處之一,或許是唯一的好處,就是想停哪兒就可以停哪兒。
「亞歷克斯·布萊克,真名為馬丁·坎寧,在成為一名宗教理論教師之前曾經作為教士修行過,」克萊爾繼續念道,「……晚年轉行開始寫作。」
「好了,那我就得走了,」克萊爾說,「祝你好運,寫作順利,還有……一切都好。」馬丁疲倦地拾級而上時,接觸到了那隻牡鹿的目光。它默然地凝神看著他,那令人嫌惡的五官做出一副含著慍怒的冷漠姿態。
馬丁嘆了口氣,說道:「我想我知道哪裡會有空房。」
「你讓我的腦子轉不過彎來了,坎寧先生——你救了個陌生人的命,跟他過了一夜,而他天還沒亮就沒了人影。與此同時,在你自己的家裡,你的朋友卻被棒打致死。」保羅·布拉德利在倫敦的住址,馬丁記得急診室里的護士把這個住址抄下來過,而且他看到保羅·布拉德利在酒店登記冊上寫下的也是這個住址。
不知名的總部人員又開始說起話來,聽到他們仍然無法為馬丁找到過夜的地方,克萊爾翻了個白眼。
「從不。」她笑了。馬丁無法想象一種從不閱讀的人生。
大標題下面放了一張照片,看上去像是度假時候拍的那種像素很低的照片,馬丁記不得自己以前見過這張照片,他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是從哪裡搞來的。
「我們會等牙科報告出來,」彬彬有禮的薩瑟蘭對馬丁低聲說道,「不過那得花點時間,而且這整件事變得太讓人……摸不著頭腦了。」馬丁知道他們會要他出庭,他實在沒有理由不這麼做。像個男人一樣行事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也是。」事實證明,這樣的對話古怪極了(「我沒死,老天啊,警察弄錯了」),而且進行得並不順利。
「旅館里沒有房間了。」被派來照看馬丁的女警察說。
保羅·布拉德利身上也有這麼一種做派。他們做起來是那麼自然而不牽強,他們九九藏書是些不把時間浪費在說抱歉上的人。
他們坐在警署停屍房外面的一輛汽車裡,聽著無線電中傳來的聲音,等著那個總部人員為馬丁找個過夜的地方。他根本就沒辦法入睡,可他即使能夠入睡,在他那棟作為「取證還沒有結束」的犯罪現場的房子里,由那場屠戮所引發的一切也使得他睡意全無。
他打開那袋他從報刊經銷點買來的明斯特瑞爾巧克力,倒了一些在她的手心裏。
「吵得不可開交,然後就開始動武了嗎?你跟別的男人去旅館開房是不是讓他醋意大發?」
「拌嘴?」
薩瑟蘭邊上坐著一位女探長。自始至終,她都緘默不語,像個啞巴。牆上有面鏡子,馬丁不知道這鏡子是不是單向透視玻璃。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在審訊室里安裝鏡子的理由。鏡中世界里的某個人正在看著他將罪犯級別的餅乾放到茶里浸一浸嗎?「是有這麼個人的。」馬丁說。
「小說。」
「罪案小說。」馬丁說。
「是的,」馬丁說,「我做過筆錄的。」
「克萊爾」(「警員克萊爾·德波尼奧」)看起來很像昨天趕來援助保羅·布拉德利的兩個女警察之中的一個,不過穿著制服的女警察看起來都挺像的。而警車現在差不多就停在昨天那輛本田撞上標緻的位置。誰能想到那起事件就這樣湮沒于無聲了呢?「藝術節的關係,」克萊爾從無線電對講機上轉過臉來說,「好像哪裡的旅館都沒有房間了。」坎貝爾警司將馬丁交到了另一個人手上,那個人的態度甚至略微顯得更為謙卑(「刑偵科總督察科林·薩瑟蘭」)。他將馬丁從家裡帶(「陪同」)到了警察局,採集了馬丁的指紋,這跟作家協會組織的那次參觀活動的內容如出一轍。那位督察說這是為了「比對」之需,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跟作家協會的那次參觀活動不怎麼一樣了,他們將一件白色的紙質連體衣交給馬丁讓他穿上,拿走他所有的衣服,然後讓他在審訊室里接受長時間的訊問,問題包括他跟理查德·莫特是什麼關係,理查德死亡的時候他在哪裡。馬丁覺得自己像一個犯人。他們給他茶和餅乾吃——富茶餅乾,這說明了他身份的轉變。粉紅華夫餅乾和巧克力波旁是給作家協會那些清白無罪的成員的,而口味寡淡的富茶餅乾則是為他這種在不靠譜的旅館房間里嗑藥之後同男人過了一夜的人準備的。(那麼說你跟布拉德利先生睡在一起了?在一張床上?)他還是沒提那把槍。薩瑟蘭督察很喜歡裝出大惑不解的樣子。
薩瑟蘭就隔著張桌子坐著,馬丁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這句誹謗。
「問題是,坎寧先生,沒人記得你。」
「沒人懷疑這個人不存在,坎寧先read.99csw.com生。」薩瑟蘭說,像個賣弄學問的哲學家。馬丁很想念坎貝爾警司那聲親切的「馬丁」,就好像他們是老相識似的。
克里斯托弗繼續說著,他的情緒飛快地從不相信轉變為震驚,從震驚轉變為失望,最後歸結為一句惱怒的「幫幫忙,馬丁」,就好像馬丁像個精神病人似的對他胡鬧了一場。馬丁猜想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他那誤以為喪親的哥哥已經打點好了全副精神來迎接未來七十年中對於馬丁小說版權的所有權,更別提那棟默奇斯頓區的房子了。
警方將手錶拿給馬丁看,馬丁說是的,這是他的表(玻璃上有條裂痕穿過了整個表面,他想象不出是什麼樣的擊打能夠造成這樣的損壞),莫特先生於是指著馬丁喊道:「看吧,是你!」好像這手錶足以證明死去的是馬丁,而不是他們的兒子。理查德·莫特似乎侵佔了屬於馬丁的一切,甚至是他的身份。
「你很出名啊。」她說,那語氣聽起來很是驚訝。
「真的嗎?很諷刺,不是嗎?虛構離奇勝真實,諸如此類的說法。」他們的車又開動了,在堵塞的車流中費力地前行,直到下一條斑馬線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看似無窮無盡的行人在他們面前拖著腳步沒精打采地走過。
薩瑟蘭輕輕地敲了敲他的手腕。馬丁不知道這是不是共濟會員的某種手勢,然而他卻說道:「那塊表,我們給他看了你的手錶,馬丁。手錶可以說是不太正式的身份標識,不過我們最終會找到真相的。」
「莫琳」為他辦理了登記入住手續,他身邊陪著個警察這回事絲毫沒有令她慌張。關於付款方式,她也隻字未提。他就這樣拿到了房間鑰匙,就好像他是個獲准自己把自己鎖到牢房裡的囚犯一般。
「總該……」她說,這句話看來並不需要說完。
「哦,是啊,」她一臉茫然地說,「因為你並沒有死,不是嗎?」
「我不明白,」馬丁大惑不解地說道,「是誰把我當成理查德·莫特的?是誰把理查德·莫特當成了我?」他想,這大概取決於別人看這個問題的角度。
「關於我去世的報道寫得太誇張了。」他加上一句。
「這就是命。」薩瑟蘭說。
確認屍體的身份一度令警方頭疼不已。為了不讓莫特夫婦見到他們的兒子那慘不忍睹的模樣,警方選擇了將那塊屬於馬丁而被理查德拿去的停止運轉的勞力士手錶給他們看,這讓整件事變得更為迷霧重重,莫特夫婦在看到手錶后便寬慰地叫出了聲,因為這表「絕對不是理查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