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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三十一章

星期三

第三十一章

她下巴上沾上了一點看起來像是血的紅印子,不過馬丁覺得那比較有可能是番茄沙司。
他最後在一家網吧里坐下來,這裏的價錢很便宜。這家網吧看起來很像是那種老式的便利店,不同的是它的牆面被漆成了黑色,外面用某種熒光紫色的油漆寫著它的店名「e咖啡」。店堂里瀰漫著陳年的咖啡渣和人工合成的香草香精的氣味。
他用口袋裡的零錢為那份湯結完賬后,他的名下便只剩下61便士了。這地方到他的辦公室(他下定決心不再給這個詞加引號)步行只需十分鐘,他覺得自己可以散個步,走到那裡看看。也許明天他可以從四宗族拘留所里逃出來,買個充氣床墊,然後在辦公室的層積地板上像露營那樣過夜。
「我出去一小會找點東西吃。」他對前台接待員說。
「對,不過你又知道什麼,馬丁?」雜貨店老闆故作高人一等狀說道。
他又一次坐到了那艘海盜船上,感覺到船體正在不可抑制地向某個可怕的高度攀升,他的身體被帶到了高空,而他的思維彷彿被留在了原地。
「哦,你也沒有很多朋友啊,馬丁。」梅拉妮壓低了聲音,好像房間里除她以外還有其他人似的,她說:「你殺了他嗎,馬丁?你殺了理查德·莫特嗎?我知道我們常說,只要能炒作,做什麼都不過分,不過謀殺是個例外,真的弄死人就不好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馬丁實在無法想象回到他自己的家裡去。就算警方完成了他們在那裡的工作,可他要怎麼把理查德·莫特在他的起居室(諷刺的是,死人是無法起居的)里被謀殺的記憶給趕走呢?再說,他要怎麼把那間屋子清理乾淨呢?他無法想象費我思那些穿著可愛的粉色工作服的女人把地毯和牆面上沾到的理查德·莫特的腦漿給擦洗掉的樣子。辦公室里有一個衛生間和一間窄小的廚房,廚房裡有水壺和微波爐。他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在旅館里。」馬丁說。
屏幕上這樣顯示著。
地板上有一張糖紙,原來放在房間另一邊的一張椅子被移到了這邊。原本被他整整齊齊緊挨著碼放在桌上的各色便利貼紙簿完全被人弄亂了。這裏不像有小偷光顧過,情況看起來沒有那麼糟糕,倒像是有個不那麼整潔的秘書,手頭沒有那麼多的工作,百無聊賴地在這裏度過了一個下午的時光。
「哦,我的上帝啊。」馬丁高聲說道,他的嘴巴張成了驚恐的橢圓形,就跟四宗族旅館房間里的那副版畫中被火焚燒的女巫的嘴巴一樣。如果理查德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正在遭受……他那痛苦的折磨,那又當如何?如果他當時正在絕望地尋求幫助,那又當如何?如果馬丁接了那個電話——他能否用某種方法阻止理查德被害呢?(住手,你這兇徒!)馬丁伏在桌上嗚咽起來。不過他接著想到了另一件事。他抬起頭來,凝視著貼在牆上的粉色便利貼。理查德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是十點,馬丁還記得當時身在四宗族旅館里的他看了眼床邊的時鐘收音機,可是坎貝爾警司說理查德的死亡時間是在早上五點到七點之間,所以他不可能在十點的時候打電話過來。除非是他死後給他打了電話。正好在這時候,他手裡的電話嘰嘰喳喳叫了起來,雖說無巧不成書,可這樣的巧合連尼娜·賴利系列都不可能做到。他的心臟那砰砰的撞擊聲來得更猛烈和不規律了。理查德·莫特。
「喂?」他說。
「在過去的24小時里,那麼多糟心事發生在了你身上,坎寧先生。」他說。
「不需要。」他說,好像馬丁的所作所為是對他駕駛技術的侮辱。馬丁也read•99csw.com笑了,他已經將自己的生死交到了一個瘋狂的俄羅斯計程車司機和一個未來的俄羅斯新娘身上。他感覺到一種意料之外的快活。有些事情將要發生,有些事情將要改變。
「讓你在冬天也暖融融的,親愛的。」
囊括萬有的公理進城了。他哭了起來。
「不是的,真的,」他非常認真地對他說,「我想她們就是些吸引人的年輕女人,我覺得她們不是……你知道的。」
早上叫醒他的電話!那是理查德打來的。一個未接電話。他當時還處在深度昏迷的狀態之中,沒來得及接那個電話,後來他就把這件事全給忘了。他應該告訴警方的。這個情況非常重要。他掏出了手機,卻發現手機被用得只剩下最後一格電了。
「他死的時候你在哪裡?」梅拉妮問道。
他身邊沒帶什麼書,當然他的筆記本電腦也不可能在他身邊,因此他既不能讀也不能寫。馬丁不曾想過這兩種活動在他人生中竟然佔據著如此大的比重。要是他瞎了,他該怎麼活呢?要是他瞎了,他至少可以去弄條導盲犬——凡事總有光明面,烏雲後面是陽光,那陽光就是善解人意的拉布拉多犬或者氣質高貴的德國牧羊犬,它們迫切想成為他的眼睛。那要是他聾了呢?也有那種專為聾人準備的犬,不過馬丁不是很清楚這些犬是怎麼工作的。也許是用力拉扯你的袖子,然後意味深長地看著什麼。
那裡有很多女孩,是些穿著極為華麗的俄羅斯女孩,死期將近的雜貨店老闆對馬丁揚了揚眉毛,衝著那些女孩中的一個的方向點頭示意,說道:「我們都知道她們是些什麼人,對吧?」馬丁說:「是嗎?」雜貨店老闆對於馬丁的無知很不屑,他哼了一聲,又做了個鬼臉。
關上了電視。他打開了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一條蘇格蘭晚間新聞簡報。諧星理查德·莫特……遭受重擊死亡……罪案小說作家亞歷克斯·布萊克家中……早先死者身份出人意料地出現了混淆……隱居的作家亞歷克斯·布萊克真名為……洛錫安與博德斯警局的發言人稱他們希望知悉這起謀殺案的公眾能夠主動與他們聯繫……愛丁堡的默奇斯頓區。
現在回想起來,他多希望他能接到早上那個電話,他本可以是最後一個同理查德說話的人。
「聖彼得堡新娘啊。」他說著笑了起來。
「你還在聽嗎,馬丁?你知道明天你要去書展做活動,別忘了這事。你希望我過來給你點精神上的支持嗎?」
那是弗洛登戰役,蘇格蘭人正在遭受慘烈的大屠殺。24小時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還有四宗族這家旅館,而現在他的整個人生似乎都被裝進了這幾面裝飾著格子圖案的牆裡。他正在被這些蘇格蘭格子圖案洗腦。
從白痴咖啡館分手之後,到來歐洲大飯店赴約之前,那幾個小時里他一直設想著即將到來的相遇。他想象著他們愉快地聊著天,她的英文奇迹般地發生了突飛猛進的改善,而他僅有的那些不那麼熟練的俄文單詞也變得流利起來。他本來應該跟其他人一起去馬林斯基劇院看芭蕾舞表演的,可當https://read.99csw.com雜貨店老闆過來叫他的時候,他說自己「有點肚子疼」。雜貨店老闆很不高興地走了,對於一個與死共舞的人來說,腹痛看來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借口。
海盜船逐漸上升到了極點,那一微秒,它在自己運行曲線的頂端停頓了一下。真正可怕的並不是上升,真正可怕的是下落。
那把槍已經成了他隨身攜帶的一個讓他良心不安的秘密。他應該把這件事告訴警方的,隨他們怎樣懷疑,他就應該大著膽子說出來,可是跟一個持械刺客共度一晚看來並不是個很好的不在場證據。
「不,不用了。我準備取消活動。」
馬丁在四宗族旅館的另一間房間里。他躺在床上,想要試著小睡一會。他的身體疲累已極,而他的大腦卻似乎發現了一個秘密工廠,無窮無盡的安非他命藥丸噼里啪啦地被生產出來。床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幅畫作的印刷品,伯克和黑爾正樂呵呵地把一具屍體從土裡挖出來,這幅畫略勝於之前住的房間里那副焚燒女巫畫,不過也並非十分出色。他坐起來,轉過身子看床頭掛著什麼畫。
尼娜·賴利絕對是個野營達人。戰爭時代,她在瑞士養成了對戶外生活的愛好,她經常將口糧裝進她那輛布里斯托爾汽車的後備箱里,驅車來到她高地之家的山間。她有雙適於走路的結實的靴子,一頂軍用帳篷和一隻老式的皮製肩帶的帆布背包,背包里裝著她的保溫杯和超厚的芥末牛肉三明治。她會從泥煤般棕黃的溪流里取水煮沸,用來泡茶。她會抓魚(河裡的鱒魚或是鹹水湖裡的鯖魚),煎熟了以後當早飯吃。之後她將出發進行遠足,走上一整天,在路上她很可能會碰到某些可疑的人,於是她就得悄悄地跟去監視對方。我覺得此人看起來非常可疑,伯蒂。我想我們的朋友可能是個兇徒。而伯蒂這個人總是不大說話。電視台的製片人向馬丁建議說尼娜和伯蒂之間應該「存在某種兩性之間的緊張關係。他們倆都顯得有些平淡無味,你知道嗎?」馬丁不知道他是不是應該瘋掉,是不是這樣就不平淡了。
馬丁正用一根銅烤叉烤著食物。爐火熊熊,串烤著的食物被炙得滾燙,一切都安然而適意。理查德·莫特已經升天,他無所不知。馬丁的心跳得那麼厲害,他覺得難受極了。難道他在發心臟病嗎?他的妻子對他說了些什麼,可他聽不清,因為爐火熊熊,聲響實在太大了。艾麗娜那藍色的娃娃眼睛突然間張開了。不,她不在這裏。她不可能在他可人的農舍里出現。他不允許這種事。他漸漸地變得虛弱不堪,慢慢地倒下地去,一幅窗帘緩緩地被拉上了。他心裏藏著的那些陰暗可怖的東西正在他胸中拍打著翅膀。他妻子的織針敲打出氣勢洶洶的劈啪聲,她打算靠拚命織毛衣來救他的命。
他們先是喝茶,在明亮又通風的咖啡廳里,魚子醬餐廳的氛圍則要顯得更為幽暗和高雅,那些精美的彩繪玻璃和銅飾體現了俄羅斯現代派風格。
從網吧到辦公室的路上,他經過了一個建在草地公園裡的馬戲場。他一直覺得馬戲表演很讓人不安,那些表演者那麼脆弱,他們的存在對於這世界能否正常運轉顯得太過多餘,然而馬丁覺得他們好像表現出了一副了解某些他所不了解的事情的樣子。說不出的秘密。這是個俄羅斯馬戲團。當然啦,還會有其他的九_九_藏_書嗎?俄羅斯母親全體出動來城裡找他,要為她們失去的女兒討回公道。
他可以在辦公室里過簡單的生活,毋庸虛飾,就像修道士一樣,雖說他並未做過修道士。
他的電話嘰嘰喳喳叫了起來,然後他聽到了他的經紀人那濃重的都柏林口音。
在四宗族旅館他床邊那隻桌子的抽屜里,他找到了一張光麵塑料卡片,那上面有附近外賣的電話和菜單。他的肚子隆隆作響,喉嚨里泛起了一陣酸液。他可以打電話叫他們送個披薩過來,不過他知道披薩送到的時候會像那菜單上的照片一樣讓人沒有食慾,而且不管怎麼說,他根本就沒有那麼多的錢可以付賬。
「Da?」她回答的樣子好像這是別人對她說過的最奇妙的東西。
即使是一年後的現在,他依然可以看到那紅黑色珠玉般的魚子在盛滿碎冰的小玻璃碟子里閃閃發光的樣子。他一點也沒吃;光是想到魚就已經夠糟了,再說那是魚卵,這簡直令人噁心。艾麗娜好像並沒察覺到,她吃光了所有的魚子。他們喝的是一種俄羅斯的香檳,價格便宜,但是口感極好。那是她點的,並沒問過他的意見,香檳送上來之後,她與他碰杯並說道:「我們玩得很開心,馬蒂。」她赴約之前已經換了身打扮,頭髮盤了起來,腳上的靴子換成了單鞋,那身連衣裙卻是莊重的高領式樣。他很想問她為什麼要在露天攤位上賣紀念品,她的經濟出現了困難嗎,或者這就是她的工作嗎?可是他無法同她進行如此複雜的交流。
小時候,他和克里斯托弗經常去野營——跟著那幫童子軍(克里斯托弗對他們假意逢迎,往往如魚得水,而馬丁則是勉強對付),也有幾次跟著他們的父母,那時候他們的母親會成為哈里唯命是從的下士,在那個行將散架的普賴默斯煤油爐上一刻不停地將壺裡的水煮沸,而哈里本人則會向他的小型部隊教授較為兇殘的生存技巧(掰斷野兔的脖頸,捕捉鱒魚以及與鰻魚角力)。如此看來,要是不把自己以外的什麼東西弄死,生存之說是無法成立的。
「很好啊。」招待員冷冷地說。
一小片煙熏三文魚粘在了他肥厚的嘴唇上。跟雜貨店老闆在一起的感覺就像陪著一具可以行走和交談的骷髏一樣。
他身邊都是網吧里的電腦,他於是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對那台與他朝夕相伴的筆記本電腦的想念是多麼的強烈。他對薩瑟蘭督察提過他遺失電腦的事情,可是對方除了提筆記下並以此作為案件的細節補充之外,並未表現出更多的關心。如果薩瑟蘭將自己的重要事務編個表格,那馬丁可以想見這件事在那個表格里將是墊底的。
他想象世界里的妻子無所畏懼地織起了毛衣。
馬丁擔心艾麗娜對這一切的想法跟他有所不同,她也許就是想要他的錢,可她先前在咖啡館里付賬的行為又說明她並不是在出售她自己。或許她想找個丈夫。他不介意,一點也不。沒人會在聖詹姆斯中心用看泰國新娘的眼神看著她。或者說就看兩眼,沒人能知道她是他買來的。(能嗎?)是的,艾麗娜·坎寧,我的妻子。哦,她是俄羅斯人,你知道。我們在聖彼得堡相識,然後相愛了。那是一座非常浪漫的城市。她會學英文,他會學俄語。他們會有小小的擁有一半俄羅斯血統的孩子,薩沙和阿娜斯塔西婭。他會讓她得到她所需要的東西:經濟上的保障,溫馨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會在富裕的西歐成長,她衰老的母親將得到醫療保障,她年少的弟弟或妹妹將有機會求學深造,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用愛將他的眼睛蒙住。得與失,財貨與服務,說起來就是那麼https://read.99csw.com回事。
「各方面都很關注這件事啊。」
他知道他完全不需要向她解釋他的行蹤,不過有種非常強烈的感覺馬丁揮之不去,那就是他覺得自己是被拘禁在四宗族旅館里的。他現在幾乎是一文不名,不過他覺得他可以到某個便宜的小店裡來點薯條或是一碗湯什麼的。
馬丁試探性地對著他的手機說話。
他在四宗族旅館的另一間房間里,然而這裏的酒櫃中依然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看到一罐鐵飲潛藏在酒櫃內部,他感到一陣反胃。他想回家。
「可是,」他又情緒高昂地說道,「你應該想想,有一天,那時候所有的事件都平息了,你就可以把它們都寫出來了。」有那麼一個短暫的時刻,馬丁想要上網看看。
馬丁發覺自己醉得厲害了。他不是一個能喝的人,晚間一杯上好的葡萄酒是他的極限,而廉價香檳加上80度的俄羅斯伏特加既非他的腸胃所能消受,又非他的酒量所能承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以一連串快照的形式跌跌撞撞地演進著:某一刻他還為了找出足夠的盧布來付賬而把自己的錢包翻了個底朝天,下一刻他就坐在了一輛橫衝直撞、速度驚人的計程車的前排座位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綁架了。他聽到艾麗娜用俄語對那個計程車司機低聲說了些什麼。馬丁想要給自己繫上安全帶,可是計程車司機沖他咆哮著「Nyet」,然後又對艾麗娜說了些什麼,艾麗娜笑了起來。
她最近開始為他織一件格恩西漁夫衫
「跟女人在一起?」她說,顯得很驚訝。
一位金髮美女想要跟他(馬蒂)在歐洲大飯店的魚子醬餐廳見面。他不知道異國的她是不是從他猶猶豫豫、期期艾艾的英國腔調里發現了某種吸引人的東西,是不是旁人眼中的反應遲鈍在她眼中成了有所保留而別具魅力。
交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不再喝香檳,而是喝起了伏特加。冰冷的伏特加讓他頭皮發麻,犯起了神經痛。
「我們把這叫做新藝術。」他對艾麗娜說。
他關上了燈。
他打開了桌子的抽屜。一切整齊如故,鋼筆和鉛筆齊刷刷地站成一排,回形針和熒光筆也都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只有一樣東西不見了。馬丁自然知道那樣東西應該在什麼位置,在沒打開抽屜之前他就知道。存有「黑島之死」副本的光碟不見了,那可是他的小說最後的避難所。他跌坐在那隨屋出賃的高檔的辦公椅里。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在桌子對面那樸素的白牆正中心貼著一張粉紅色的便利貼,那是從桌上那本便利貼紙簿上撕下的。有人在貼紙上給他留了言,那上面寫著,去死吧,馬丁。他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打著鼓點,心臟正沉重地撞擊著他的胸膛。他整個人像是被病毒入侵了。從早上叫醒他的電話開始,到晚上被拘禁在四宗族旅館里,糟心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
「沒死。」馬丁說,「電視新聞里說我是個隱士。他們為什麼那麼說?我沒有隱居,我可不是隱士。」
「你死了嗎,馬丁?」她問道,「還是沒死?我只是希望你能打定主意,因為我這邊向我詢問情況的人還真不少,我得給人家一個滿意的答覆。」
「我到底為什麼要殺理查德·莫特呢?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馬丁點了一份他那羞https://read.99csw.com澀的錢袋可以負荷的番茄湯,那湯有股放久了的干牛百葉的味道。
「所以我必須取消活動。」他掛斷了電話,又開始盯著天花板發獃。馬丁腹中空空如也,從昨天開始他就沒吃過什麼東西,除了在警車裡跟克萊爾一起吃的那包明斯特瑞爾巧克力。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為了這個或那個原因而感到噁心(先是早上那駭人的宿醉反應,然後是玷污了他那間可愛屋子的血污場面,還有理查德·莫特那殭屍般的臉),不過現在他突然覺得餓極了。他很想來一份傍晚茶——橘黃色蛋黃的水煮荷包蛋擱在塗著黃油且烤得滾燙的吐司上。桌上還放著一個裝滿茶的大陶瓷茶壺和一塊圓鼓狀的蛋糕,那是櫻桃熱那亞蛋糕或是撒滿糖霜的核桃蛋糕。他妻子則安靜地在某個角落織著毛衣。
他有那麼點想知道他的死訊有沒有對他的書在亞馬遜網站上的排名造成影響(前進後退都是有可能的,他猜想)。可他最終還是決定,既不去看亞馬遜網站的排名,也不去搜索他自己的名字(或者理查德的名字)。他實在不願意看到他自己的死訊在網路上被散布得鋪天蓋地。
這個套娃是特別的,很好的藝術家做的。普希金詩里的場景,普希金有名的俄國作家。你知道他?卡夫卡已經執筆要為他書寫人生了。他被清除了,被從別人的記憶和歷史中抹去了。這是罪有應得,因為他對艾麗娜就是這麼做的。他像扔垃圾那樣扔掉了她。他把她從地球表面一筆勾銷了,所以他自己也會被一筆勾銷。
他帶雜貨店老闆去歐洲大飯店吃過下午茶,結果那個人動作極為誇張地查看著那些個頭較小的三明治和蛋糕,然後說道:「花大錢卻吃不到大餐,不是嗎?」好像付錢的是他而不是馬丁。
他想走進他的房子,爬上他自己的床,用被單蓋沒自己的臉,讓這一切都消失不見,可是這一切永不會消失不見,因為這是他應受的懲罰。他的懲罰將會一直進行下去,直到他的整個人生分崩離析,直到所有人生的小碎片都被扔進碾壓機里壓扁,再沒有人能夠把他重新拼湊起來為止。片刻之前他還是資歷豐富的社會成員,不過一個轉身的工夫,他就成了社會棄兒。惹禍的都是些最小的事。棒球球棒劃出的弧線,一碗羅宋湯和一個披散下長發的女孩。
「這是靈丹妙藥,」她說,「藝術是苦難生活的靈丹妙藥。」尼娜·賴利系列壓根兒就算不上是藝術。這簡直炫極了,伯蒂,我們應該多來海上遊覽。現在我們只需證明莫德·埃爾芬斯通就是我們要找的竊賊,而她出生證上的名字就是馬爾科姆·埃爾芬斯通。必須承認,這根本就是些胡說八道。
沒人回答。他的手機發出了最後的幾聲微弱的吱吱聲,然後英勇就義了。罪與罰。以眼還眼。
「不,跟男人。」這事不管他怎麼說,聽起來也不會顯得正常。他無法想象要是他把那把槍的事情告訴她,她會怎麼說。
辦公室里有人來過了。這地方倒沒有被搗毀或是弄塌,只是細微的地方不一樣了——微波爐的爐門沒有關上,廚房的垃圾桶里有一隻聚苯乙烯塑料盒、一個吃了一半的漢堡和一隻空可樂罐。
「天哪,」梅拉妮說,「你有律師嗎,馬丁?」她顯然是自以為得體地停頓了片刻,然後她說:「那麼書寫得怎麼樣了?」她真以為在所有這些事發生的同時他還可以寫作嗎?有人,而且是他認識的人,在他家裡被謀殺了。他的咖啡桌上還留有一坨一坨的腦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