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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三十二章

星期三

第三十二章

「不,是朋友,」她說著,聳了聳肩,「我們倆就是長得像,沒別的。」
「Da。」她表示同意。對於剛剛有人差點殺了她這件事,她看來安之若素,著實令人欽佩。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經常碰到這種事。
路易絲·門羅沒有接受他的邀請。雖然不管怎麼說,朱莉婭只給了他一張票,可要是路易絲答應來,他是可以再買一張的。
人鼠之間的最佳方案。他們讀書的時候學習過那本書,就是說他的同學們在讀書的時候學習過那本書,傑克森當時大概是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要不然就是逃學了。他記起了蘇格蘭戰爭紀念館里那塊小小的題詞牌。土行者的朋友。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孤立無援。
接著(傑克森覺得這種橋段已經有那麼點讓人厭煩了),不知是誰從陰影里閃出來,除了他的老對手還能有誰,就是本田男。特倫斯·史密斯躡手躡腳地跟上那個還沒死去的女孩,那副樣子讓傑克森想起了一個卡通人物。這個人就是紅坦克的翻版,紅坦克不應該讓自己踮起腳尖走路。
他欽佩使匕首的人,他年輕的時候見過許多被刀劍傷到的受害者,大多數人都沒有機會再開口講述自己的遭遇。
接著,毫無徵兆地,她向他靠過來,將嘴唇貼在他的耳畔,似乎要吻他,而她卻說道:「真心為您安家。」她隨即笑了起來,好像自己剛剛說了個笑話,好笑得不得了似的。
「現在滾吧。」她走了開去。雖然她正光著腳,可她似乎並沒注意到。他跟著她,一瘸一拐地走著,像只跛腳狗。
那對警察中的女的留下來照看特倫斯·史密斯,那傢伙還在為他失去的陽剛之氣而嗚咽哀鳴。
等他趕到特拉弗斯酒吧的時候,朱莉婭和劇組的其他人早就走了。他以為朱莉婭回家了,可是等他最終順利到家的時候,那裡根本沒有她的影子,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了。他給她打電話,但是她的手機關機了。他實在是累極了,連她後來爬上床來躺到他身邊都沒怎麼察覺到。
她微微一笑。她身上有種野性難馴的氣質,這讓對方難以用微笑去回報她的笑。這時候就差再來幾個小丑了,要不各種奇形怪狀的事情都齊了。
那次馬戲表演中的動物多極了,大象,老虎,狗啊,馬啊,甚至還有(傑克森好像還記得)企鵝做主角的表演,不過也有可能是他記錯了。他至今還記得大帳篷里那種刺鼻的味道(鋸木屑和動物的尿液,棉花糖和糖果),還有來自異域的誘惑,那些異國人的生活與傑克森如此不同,這讓他覺得很難過,難過得好像身體某處真的出現了病痛一般。
聽起來她是個外國人。他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對此感到驚訝,他碰上的每個人好像都是從外國來的。
傑克森不太會想到他參加過的那些戰爭。他所需要的就是一罐陳啤。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失敗者?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將不會再看到它們被重新點燃。如果朱莉婭厭煩他了,他是不會怪她的。
這女孩也許並不是個死人,不過看起來特倫斯·史密斯正打算要把她變成死人,他這次使的不是那根戰績卓著的球棒,而是一段看上去很像尼龍繩的東西。狗、球棒、繩索,他一個人就是一座兵器庫。
「你簡直煩死了,傑克森·布羅迪。」那個女孩喊道。他們走到了一條主幹道的附近,突然間到處都是車輛和人群。傑克森大概認出了這條街,就是那條靠read•99csw.com近錢伯斯街的博物館、靠近治安法庭的街道。治安法庭就是他今早受辱的地方。
「處理什麼?」她將匕首的尖端在他的肋部扎得更深了些,就在那瘀傷累累、劇痛不止的肋部上,然後她說:「我們現在可以走了。」語氣堅決,不容爭辯。
接著,這種自憐自艾的情緒瞬間被他拋到腦後,因為她來了。就是她,他那個死去的女孩。
她將那把匕首移得更遠了。
「是特倫斯·史密斯殺了你的朋友嗎?」他們經過了一小群人,這些人甚至都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可是想想,光著腳的女孩,匕首,一瘸一拐的男人,讓人疑竇叢生的對話。傑克森猜想他們大概被當成是先鋒藝術的表演者了。
秘密套秘密。娃娃套娃娃。
雖然草地公園裡四處亂轉的人還多得很,不過天色暗得很快,在路邊排列著的那些街燈照不到的地方,濃得化不開的幽暗已經為各種違規亂紀行為大開方便之門。傑克森周遭突然間似乎變得更暗了,他意識到大帳篷亮著的那些燈被熄滅了。他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墜落了,鉛塊一樣沉,那是牽著他母親的手(他母親如今不過是記憶中一個虛浮不實的影子)從馬戲團走回家的記憶,他們走上一座山,他的家鄉是一座山城,然後他回過頭去看,燈火輝煌的大帳篷忽然間被黑暗吞沒了,這已經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當時他覺得心緒煩亂,可他那時還是個小孩子,沒辦法將那種感受表達出來。現在他明白那是抑鬱。抑鬱質,膽汁質,粘液質——路易絲·門羅昨天就是這麼說他的,你似乎冷淡得很,粘液質哦,布羅迪先生。
「我們站在同一邊啊。」傑克森說。
「也許她們覺得我很有趣。」朱莉婭嘿嘿笑了起來,笑聲低沉,帶著喉音。
「行了,行了,我聽著呢。」他說。
第四種是什麼?多血質。不過只有抑鬱才是他本人真正的特質。換句話說,一個可憐的混蛋。
不錯,他已經想到過這句話可能是談話的大忌,不過他沒想那麼多,還是說了出來。
他眯起眼來,想要看清觀眾席上那個女孩的五官,可是他的視線又模糊了,於是她不見了,沉入了那人山人海。
沒有陽剛之氣,傑克森想。那個女孩沒有在原地停留,她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朝著她走來的方向跑了起來,那是馬戲團的方向。等傑克森來到因為驚悸而打著乾嘔的特倫斯·史密斯身邊的時候,那女孩已經跑得沒影了。
「被謀殺了。」朱莉婭說。
倒也沒有那麼黑,依然有足夠的光亮讓他辨識出他正站在大帳篷的中心區域的某處,正是表演者們等待上場的地方。他面前是一條進入馬戲場內部的地道,這條地道一時間讓他想到了古羅馬圓形劇場。他去年帶瑪莉去了羅馬。他們吃了好多冰激凌和披薩。近來讓他印象深刻的都是關於度假的經歷。
「本田男,我是說特倫斯·史密斯,他為什麼要襲擊你?」她眯起她綠色的眼睛,笑了起來。
可跑了那麼久,他開始有點吃不消了,他的肋部疼得那麼厲害,簡直讓他直不起腰來了。正當他覺得自己不得不放棄這場貓鼠遊戲時,不知是什麼(不知是人是鬼,他希望那是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拽到了黑暗中。
「你在哪裡?」他說。
傑克森沿著小路向那兩人狂奔過去。附近也有其他人,比他離得他們更近些,可是那些人對於眼前有人正要勒死一個女孩這件事似乎並未留意。在傑克森跑到他們那裡之前,那女孩動作迅速而且極為有效地來了那麼兩下子,這動作似乎牽涉到了她高跟鞋的鞋跟和本田男的陰|部,伴著一聲讓人厭惡的喊叫,可憐的老特里倒在了地上。
整個歐洲的燈火正在熄滅,他心想。老天,這句該死的名言。拜亞馬遜所賜,他最近讀了許多軍事史方面的書。他又一次想起了比尼恩的那句詩。每當夕陽西下。其他的詩句都是蹩腳貨。九-九-藏-書
「那個殘廢嗎?」她輕蔑地說,「他是個白痴。」
真難相信這一天居然還沒過去。
這裏沒什麼大象,這是當然。馬戲表演已經不再使用動物了。傑克森的童年記憶中只有那麼一個馬戲團的印象;朱莉婭想錯了,他其實是有過童年時代的(很差勁)。四十多年前(他真有那麼老了嗎?)的那個記憶中的馬戲團駐紮在一個煤渣堆的背陰面,那地方屬於城郊的煤礦場區。
「對,我知道他是白痴,不過他剛才可是想要殺了你。」她打了個手勢,他猜想那在她本國代表某種下流意思。俄羅斯,聽她的口音應該是。
「我知道。」她說。
老實說,讓傑克森感到驚訝的是,居然還有那麼多人不去殺人。有些事情,朱莉婭肯定是對他撒了謊。
「這很疼。」
在大帳篷里看到她並不是他的想象,她確實在那兒,而現在她到了這裏,她向草地公園的另一頭走去,在樹木投下的影子間忽隱忽現,而且正在向著他的方向走來。她穿著一條夏季短裙和一雙高跟鞋,這讓人情不自禁地對她那無懈可擊的長腿心生艷羡。他猛地站起身來,開始向她走去,心裏想著該說什麼呢——嗨,你長得就像我知道的一個死去的女孩?根據交談策略對於起頭第一句話的要求,這裏還有一些改進的空間。他知道她並不真是他那個死去的女孩,除非死人已經可以行走了,他很肯定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樣,他簡直無法想象什麼樣的混亂局面將會接踵而至。
「滾遠點。」她說,壓根兒就沒回頭看他一眼。
「閉上嘴,行嗎?」她說。
「我沒有名字,我根本不存在,」她壓低聲音說道,「如果你再不閉上嘴,你也將不存在。」真的不能跟她談點輕鬆的話題,這方面她簡直是一團糟。
看起來好像並不是這樣,不過他敵人的敵人難道不就是他的朋友嗎?「我沒有站在哪一邊。聽著——」為引起他的注意,匕首在他肋部輕刺了一下。
「別再多管閑事,我會處理的。」
他曾有一次親眼目睹自己的家被炸毀,所以對於這種巨響表現得有些謹小慎微。
「是你的姐妹嗎?」他試探性地問道。
傑克森其實很想知道那個女孩究竟對他做了些什麼,他要把這種秘技傳授給他生命中重要的兩個女人,這樣如果她們被別人用繩索勒住,雙腳離地,她們就可以用上這招了。可是,但願不要發生這種事吧。
俄羅斯女孩正等著過馬路,她站在人行道邊上尋找著車輛之間的空隙,就好像一隻格雷伊獵犬焦急地等待著捕獵機關打開的瞬間。正當馬路上的車流在紅燈前停下時,他趕上了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回來。他有那麼點覺得她會用刀刺他,或是用嘴咬他,可她只是怒視著他。人行橫道線上的那個綠色小人閃了起來,在他們身後嘟嘟地叫著。等綠色又變回紅色的時候,她還是那樣怒視著他。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會變成石頭。
還沒等他做出決定,一輛警車開到了現場,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員麻溜地跳出車來,雄赳赳氣昂昂地沿著小路一路走來。那是一男一女,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他們的樣子讓傑克森覺得似曾相識,他對於自己處境的分析花去了過長的時間,不過接下來的行動他可以毫不延遲地加速完成。路人甲指著傑克森喊道:「就是這個人乾的!」哦,謝謝,傑克森想,非常感謝。他今天已經以襲擊特倫斯·史密斯的罪名被宣判過一次了,再來一次的話他大概就會被直接送去坐牢。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很疼,然後撒腿跑了起來。
不過在婚姻關係里,光是談談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傑克森對此心知肚明。)如今再次說起這件事,簡直會讓人覺得有些可笑,可是看到那read.99csw.com個老婦人的腦漿灑滿那張用舊了的亞麻油地氈,看著那個雙眼迷濛、兩手發抖的老人被帶進一輛警車的後座,讓人一點也笑不出來。
輕鬆點的話題似乎她並不在行。
「好吧。」他說。
「為什麼會有女人半夜給你打電話,問你十幾歲時候的事情?」朱莉婭倦意惺忪地問道。
在她逃出他的視線之前,他不顧一切地想要將事情理出個頭緒。特倫斯·史密斯試圖殺死這瘋狂的俄羅斯女孩。瘋狂的俄羅斯女孩是他那個死去的女孩的朋友。特倫斯·史密斯襲擊過他,讓他忘了他看到的事情。傑克森以為他指的是那起道路暴力事件,可是如果他指的是發生在克拉蒙德島的事,那又如何呢?因為他是除了瘋狂的俄羅斯女孩外,唯一知道那女孩死了的目擊者嗎?而特倫斯·史密斯不是還想殺了她嗎?從他一頭扎進那冰冷的河水之後,他第一次感覺到事情有了頭緒。這是實實在在的聯繫,而不僅是巧合。
「你叫什麼名字?」他放膽說道,「我叫傑克森·布羅迪。」我以前是個警察。
馬戲團的領班(大概是朱莉婭說的那個「馬戲團管事的傢伙」)看起來同全世界的馬戲團領班沒什麼區別,黑色高頂大禮帽,紅色燕尾服,手裡拿著鞭子,那樣子與其說是要在這片閃閃發亮的俗氣玩意兒中擔任司儀,倒不如說是要調度指揮某次獵狐行動。他個子實在太高了,朱莉婭不會對他感興趣的。這家馬戲團,節目單上還說,與「曼谷變性人」共用場地。那些在他眼前走過的變性人沒有把他/她演出的票子送給朱莉婭,這讓傑克森覺得很安慰。
這是場熟悉的戰爭,這場戰爭他打過多次。矛盾還未升級,他的手機先響了起來。路易絲·門羅打來問他十四歲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看來她有個兒子。他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她是一個媽媽。
也許朱莉婭真沒有對他撒謊,她只是沒有說實話。當傑克森與其他觀眾一起走出馬戲場,來到外面的草地公園裡時,迎接他的是那珠灰色的暮景。正是黃昏時分。走出來感覺身心為之一暢,一束稍縱即逝的北歐陽光照亮了他的心。他在長凳上坐下來,打開了他的手機。有一條來自朱莉婭的消息,特拉酒吧來找我們(這次連「J」或者一個「么」字都沒有,他留意到,更別說是「愛你的」或者標點符號了)。這不像是在邀請他去喝酒,更像是在挑戰,或者說像尋寶遊戲。他猜「特拉」就是特拉弗斯,這個地點可以說好,也可以說壞,好的是這地方離這兒很近,他確定自己認得過去的路,壞的是他來這裏的第一個晚上已經跟朱莉婭和其他演員去過那兒了,那煙霧瀰漫的環境里四處可見的是從倫敦來的裝腔作勢的傢伙。也許他可以說服她離開那兒,帶她去一家義大利餐廳,城裡的這個區域有很多義大利餐廳。他好像還記得他原來的方案是晚上做飯給她吃。
「什麼?」她轉身走開,慢慢抽開了她的手臂,於是他說:「等等,別走,等一下。我怎麼才能再聯繫到你?」她笑著說:「找喬喬。」接著便不顧紅燈向馬路對面走去,並且衝著那些開過來的車子霸道地做著停止的手勢。她的腿真的很完美。
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
他並沒有等在原地去探索彼此的能耐,而是又跑了起來,在為他護航的那些車輛間四處奔忙。
在幾輛卡車圍出的通道中,他停下來喘口氣。
「嗨!」傑克森喊了一聲,想要引起那個女孩的注意,「看你後面!」他真的這麼說了嗎?可眼前正在發生的事跟啞劇中的笑料完全沒有關係,這絕不是啞劇舞台上那種虛假的兇殺劫掠,特倫斯·史密斯的九*九*藏*書繩索已經勒住了她的脖頸。然而傑克森喊出的警告還是引起了她的警覺,她的手設法抓住了那根繩索,正在用盡全力拉扯著不讓特倫斯·史密斯勒緊它。
「是嗎?」他無法想象自己之前居然還為她遭到襲擊而擔心。匕首又輕輕地捅了下他的肋部。
「我在馬戲場里看到你了。」他說。
本田男的呻|吟聲引來了兩個路人,他們好像覺得本田男是因為受到別人的襲擊而受傷的,而那個襲擊者肯定就是站在他身旁看著他的這個男人。來過了,做過了,煩不煩?傑克森心想。他的大腦還停留在過去的那至關重要的幾秒鐘里,還在試著搞明白他的老朋友特里、長得像福斯河邊死去的女孩的那個女孩和他自己怎麼就撞到了一起。那個女孩在襲擊者懷裡掙扎時,他看到了她戴著的十字架耳釘。你說巧合嗎,他想,我說是聯繫。一種讓人困惑、讓人猜不透的複雜的聯繫,可是聯繫就是聯繫。傑克森覺得左右為難,不知是該去追那個與死去的女孩相像的女孩,還是對特倫斯·史密斯來一番盤問,問完以後順便還可以把他揍個稀巴爛。
「馬戲表演現在是犯法的嗎?」她說。
她將那把匕首從他脖子邊稍許移開了些。他靠得她那麼近,他都能聞到她身上那種混雜在香水味中的煙草味,這讓他很想來一根煙。這讓他很想做|愛。考慮到眼下的處境,這想法真是讓他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那副耳釘是不是表明了她的宗教信仰,她是不是信奉基督教徒的某種重生教義呢?她看起來同他之前碰到過的那些基督教徒很不一樣,可這種事情是看不出來的。她從警察手裡救下他是為了要殺掉他嗎?這說不通,不過,其實也沒有哪種說法是完全說得通的。
另一個警察在小路上拖著沉重的腳步追趕著傑克森。他身材頗為肥碩,按常理來說,傑克森本可以輕輕鬆鬆地把他甩掉,可是肋部的瘀傷多番掣肘,於是他決定放棄直線奔跑較量,猛衝進大帳篷周圍停放著的大篷車和卡車的車陣之中,打算在這裏跟他來一番纏鬥。他絆了一跤,撞翻了什麼東西,有人罵了他幾句。他還是在跑,在各種各樣的車子之間穿進穿出,就像是在馬戲團的防禦陣地里穿行。
格雷子爵一定是親眼看到街燈亮起來了,而不是熄滅,雖說有些人認為這句話的出處不足憑信,當然會有這種懷疑。老天,看看這個人吧,傍晚時分坐在公園長凳上的一個悲傷的中年失敗者,心裏想著他從未參加過的一場年代久遠的戰爭。
昨晚他還看到理查德·莫特在舞台上表演,而現在這可憐的人已經不知被放到了哪個冰櫃里。如果傑克森知道那是他最後一次登台表演,他會更為慷慨地獻上自己的掌聲。難道是因為他說的笑話不好笑,別人才把他給殺了嗎?人們甚至會因為比這更小的事情而去殺人。傑克森當警察的時候,常常覺得人們殺人的理由看起來非常微不足道,可是他猜想當局者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他曾經負責過一起案子,一個八十歲的老翁用一把搗錘敲爛了他妻子的腦袋,因為她煮糊了他早上要喝的粥。傑克森對那個老傢伙說,這根本算不上是個能夠成為呈堂證供的理由,而他說:「可她天天早上都把粥煮糊,已經五十八年了。」(「你應該早點跟她談談這件事。」一位探長乾巴巴地對他說。
「是煙火,」女孩說,「軍事演習放的。」果然如此,遠處,閃閃發亮的火星構成的巨型花朵綻放在了城堡的上空,然後緩緩地落向地面。
你問我,還是我問你。
「你長得很像一個死了的人。」他輕聲說。
馬戲場對面的人山人海里,有一張臉孔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不是在亂用成語,那確實是人山人海,這讓他覺得很難把視線集中在一張臉上。
他一直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遠視能力應該會相應得到改善,而近視能力則會慢慢地退化,(難道情況剛好相反嗎?)不過他似乎正在同時失去自己的遠視和近視能力。可要是他集中注意read.99csw.com力呢,不,最好還是不要集中注意力,那樣看得更清楚些,他認出了那個女孩。她的臉側向一邊,向前探著脖子,正在看著那個表演高空鞦韆的藝人,她的神情快樂而安詳。她半睜著眼睛,似乎欣賞表演的同時正在想著別的什麼事。她太像那個死去的女孩了,這簡直匪夷所思。他的女孩,蜷縮在岩石上,沉睡中的美人魚,是他打攪了她的美夢。
他聽得到那個警察正和某個人說著話。這時候他真希望那些馬戲團成員身上的某種流浪漢天性能夠發生作用,他們會幫助他,為警察指一條錯誤的路線(他朝那邊去了)。沒這麼好運氣。這個警察雖然體格不行,盯住人卻不肯放,他來到了卡車圍出的通道的一端,正穿過通道向另一邊走去。傑克森趕忙將自己的身體平貼到一台載有發電機的巨型卡車的一側,不過太遲了,那人已經看到他了,他口齒含糊地喊了句什麼,突然間撞上自己正在尋找的目標彷彿讓他吃了一驚。傑克森身上的警察特質想要讓自己相信面前的這個人並沒有那麼可怕。他的搭檔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不可能照顧到各方面來的襲擊,而且他並不知道傑克森有多大能耐,所以他很有可能比傑克森更害怕。可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呢?他很想知道。
這地方的光線同樣足以讓他瞥見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正抵在自己咽喉處。他最先想到了特倫斯·史密斯,這傢伙的武器之多,真不輸《妙探尋凶》中的兇器,不過他絕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趕到這裏。他轉過頭往後看,他能感覺到那把匕首刮擦到了他頸上的動脈,稍有閃失後果將不堪設想。身後是那個與死去的女孩相像的女孩。
「你在哪裡?」她說。
「我讓你絕處逢生。」她說著笑了起來,看來對自己熟練使用成語感到很滿意。
突然間傳來轟然巨響,傑克森驚得跳了起來。
草地公園裡的這次馬戲表演遠遠比不上長久以前的那一次,它既沒有讓他那樣興奮地翹首以待,也沒有讓他那樣膽戰心驚地觀看。這是個俄羅斯馬戲團,不過轉盤子、高空鞦韆和踩鋼絲之類的雜技表演並沒有什麼明顯的俄羅斯風格,倒是小丑在用俄羅斯套娃表演時表明了他們國籍上的屬性——「套娃」,節目單上就這麼寫著。這個詞概括了他的這一天。他想到了費我思那間辦公室的穿堂里堆著的那些箱子,上面印著「套娃」兩個字。他觸摸到了自己上衣口袋裡那個花生大的小娃娃。像洋蔥一樣層層包裹起來。中國人的套盒。中國人的傳話遊戲。俄羅斯人的傳話遊戲。
這使她咳嗽起來,咳了好久方才恢復過來,再要問她為什麼覺得這話那麼好笑已經不太合適了。
雜技演員們搭人牆的時候他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覺得昏昏沉沉的。大帳篷的屋頂是深藍色的,綴著閃閃發光的銀色星子,這讓他想起了什麼,又說不出來,最後他終於想到那是一座天主教堂耳堂里的附屬小禮拜堂的屋頂——天堂的穹頂,他母親在周日那天里要把他們強行拉到那裡三次,那時候他們還很小,直到她最後再沒有力氣管他們了,只能任由他們投入魔鬼的懷抱。
「跟我說說你的朋友,那個水裡的死去的女孩,」他不依不饒地說,「她是誰?」她繼續走著,只是將匕首舉了起來,亮給他看。那把匕首比他想象的要小,不過看起來很鋒利,而且她絕對是那種會毫不猶豫地將匕首刺進別人的身體的人。
她帶著他穿過幽暗的馬戲場,異彩幻夢全失的場地顯得非常怪異,在場地另一邊空蕩蕩的座位席後面,她讓他從帳篷的帘布下匍匐而過。外面的草地上,夜晚的涼風習習,既沒有特倫斯·史密斯,也沒有警察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