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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第三十九章

星期四

第三十九章

格洛麗亞嘆了口氣。她能聽到格雷厄姆牢騷滿腹的秘書克里斯蒂娜·坦南特又在跟答錄機說著,格雷厄姆,這裏真的需要你!格洛麗亞接起了電話,說道:「克里斯蒂娜,你有什麼事嗎?」她用上了一種雷厲風行的說話口氣,會這樣說話的是那種穿著窄小的商務套裝和高跟鞋的女人,而不是溜下酒吧高凳,像條狗一樣跟著自己未來丈夫走的女人。
塔蒂亞娜沒有興緻再談下去。她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我現在要去睡覺了。」於是格洛麗亞帶她來到埃米莉以前住的房間。她睡在那裡,大半個晚上都像個當騎兵的男人那樣鼾聲震天響,醒來之後就嚷著要吃培根三明治。
「我給你電話號碼了。」格洛麗亞年輕的時候曾經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過很多人,但她從不指望那些人中有哪個會給她打電話。塔蒂亞娜開始在櫥櫃里細細翻找吃的東西,格洛麗亞於是讓她坐下,給她和自己做了烤三明治吃。吃完三明治,塔蒂亞娜點起一根煙,開始剝一隻蜜橘。格洛麗亞還從沒見過有人可以邊抽煙邊吃水果。她讓抽煙變得如此愜意,格洛麗亞甚至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戒煙。可能跟懷孕有關吧,不過這真是個很好的理由嗎?「格雷厄姆有情婦。」格洛麗亞說。
「正門沒鎖,」她又說,「別人可以在你睡覺的時候把你殺了,格洛麗亞。」
「要加腌菜的。你有腌菜吧?」
「是嗎?」格洛麗亞說,「那你最好當心點。」昨晚塔蒂亞娜走到地下室來的時候,格洛麗亞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
「商業欺詐調查組又來了,」克里斯蒂娜說,「他們想找格雷厄姆問話。他不是真的在瑟索,對吧?」她又說,聲音里只有悲傷而沒有怨恨:「他辜負了我們大家對他的信任,不是嗎?他跑了,把我們所有人扔給了這殘酷的現實。」
這個回答似乎並不怎麼令他滿意,說完他待會兒還會回來的話之後,他像個首長一般趾高氣揚地沿著花園小路走了出去。一隻知更鳥從小路的另一邊單足跳躍而來,鳥和人都無視於對方的存在。小路兩邊的狹長花壇里種著夏季的花壇植物——金魚草和鼠尾草,這兩種植物格洛麗亞都不喜歡,不過比爾是那種舊式的園丁,所以就園藝而言,她不想用任何過於先鋒的做法去要求他。九-九-藏-書
「報紙上說,警察覺得可能有個帶著十字架耳釘的女孩淹死了。」
格洛麗亞被迷住了。這就像被困在了一隻籠子里,而籠子里關著的是一隻不知疲倦、固執己見的動物。從任何方面來說,塔蒂亞娜都是完完全全的外國人。如果可以用餐刀將她切開來吃(儘管更有可能是別人被她切開來吃),格洛麗亞疑心她會是生馴鹿肉和熏茶的味道,還有散發著濃烈鋼鐵氣息的血液。那是其他人的血。
她簡直為克里斯蒂娜覺得委屈,死心塌地地苦幹了那麼多年,最終什麼也沒能得到。她或許應該給她送束花或是送個果籃。收到果籃肯定會讓人心情愉快的。安保公司派來的那個人冷不防地像鼴鼠一樣從地下室里鑽了出來。
接下來,塔蒂亞娜開始玩B&O牌電視機的遙控器,尤其對那個可以使燈亮燈滅的按鈕情有獨鍾,之後她又停下腳步,開始仔細觀察一面鏡子里映出的自己。然後她從果盆里拿起一隻蘋果,吃蘋果的時候(非常大聲),她把收音機能調到的所有電台都聽了一遍,調到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恆」時,她停了下來,那是為了把音量給調高。
「我不知道我應該打電話啊。」
最後,塔蒂亞娜倒在沙發上,嘴裏呼著氣,那樣子好像她將要因為無聊而死去。她將自己的每一個指甲都挨個察看了一遍之後,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格洛麗亞,說道:「好了,格洛麗亞。我們能做筆買賣嗎?」
如果她真要在這棟房子里待下去,她會搭起架子,讓薔薇和忍冬爬藤形成拱廊的樣子,然後種上一畦又一畦的香豌豆花。可她不準備待下去了。
濃烈的咖啡香鑽進了格洛麗亞的鼻孔,她像布里斯托肉汁調味粉廣告畫里的孩子那樣循著氣味走進了屋子。香味引她來到了廚房,在那裡,塔蒂亞娜正坐在桌旁,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報紙。
「屁股,屁股,屁股。」格洛麗亞對鏡中照出的那個部位說。
然後她的搗騰永恆。
「那他得活得夠長才行。」格洛麗亞說。
「買賣?」格洛麗亞說,「是什麼樣的買賣?」
她跟著塔蒂亞娜上了九-九-藏-書樓,走進廚房,在抽屜裏手忙腳亂地翻找蠟燭和火柴。結果什麼也還沒找到呢,電就來了。
塔蒂亞娜昨晚睡覺的時候和今早吃飯的時候都穿著格洛麗亞一套耐穿的睡衣褲,現在卻換上了一套更為高檔得多的服裝。她腳上的鞋子很雅緻,「馬克·雅各布斯」,她說著向格洛麗亞展示著自己的鞋,並自我欣賞著。她身上穿著絲質印花上衣,搭配一條簡潔的黑褲子,「普拉達」,她邊說邊撫摸著那件衣服。
她用塗過的手指甲敲了敲報紙上的大字標題(「實驗滑稽戲演員慘遭謀殺引發大規模搜查行動」),說道:「壞人多得很啊。」
因為他快要死了,她對這一點感到非常肯定。駕鶴歸西,一去不返。像門釘一般死得透透的。
「這歌很棒。」她說。
為什麼要說門釘呢?難道門釘就比其他東西死得更厲害嗎?(比方說,就是門這東西——不也是一樣沒有生命嗎?)難道死亡這種事也可以用上比較級嗎?可以說這個比那個死得更厲害嗎?死的,死得更厲害,死得最厲害。格雷厄姆要比格洛麗亞死得更厲害了。他會是死得最厲害的那個。
「啊,是啊,」塔蒂亞娜說,「那不是我。」
這件衣服並沒有像她想的那樣燒成細碎的粉末。
「只有布蘭斯頓牌的。」格洛麗亞說。
「普拉達就是真理,」她又說道,將煙霧直噴到天花板上去,「我懂得真理,也知道很多事的真相,格洛麗亞。」
格洛麗亞跟著塔蒂亞娜進了起居室,看著她把擺飾一一拿起來審視一番。莫爾克羅夫特的瓷器似乎得到了她的首肯,而斯塔福德郡的那些陶塑則慘遭嫌棄,尤其是那對做成奶牛形象的1850年的奶油壺,更是被她評定為「劣質」。她檢查了窗帘的用料,嗅了嗅花朵是否新鮮,在好幾把椅子上坐了坐,看是否舒適。格洛麗亞不知道她是否會在月圓之夜嚎叫。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她放下了聽筒。
格洛麗亞花了一生的時間才明白自己有多麼討厭格雷厄姆。
並不是每天都會有像這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奇怪的俄羅斯女暴力狂在你家裡走來走https://read•99csw.com去的。
「我沒在睡覺。」格洛麗亞說。
在過去的三十九年,格洛麗亞每每想到自己搖搖晃晃地走進一間又一間的酒店宴會廳時的樣子就覺得彆扭極了,她的身體被塞在綴滿亮片的晚裝那閃閃發光的硬殼之中,而她的小腳(「小豬蹄子」,格雷厄姆是這麼叫它們的)則被裹在不合適的鞋子里,再怎麼打扮也是枉然。
紅絲絨西裝穿起來柔軟而舒適,她猜想嬰兒在襁褓中就是這樣的感覺。她將那雙為上「時髦50」課程而買的軟運動鞋穿在腳上,那雙鞋幾乎還是全新的,純白無暇。當她走下樓梯的時候,她感覺雙足輕快極了,那感覺就好像她已經準備好要做點什麼了。準備好要跑了。
格洛麗亞這一生中從未做過買賣。她在法式落地窗邊站著,看著一隻斑尾林鴿搖搖擺擺地走過草坪,那隻鴿子壯實得像一架貨運飛機。她又回過頭來,看著塔蒂亞娜,她正躺在沙發上狂翻電視頻道。雖然屬類不同,不過她也是野生動物這一點是無疑的。
「你家電門的感測器出了問題,」他鄭重宣布,那樣子更像是在舞台上說台詞,而不是在說著什麼與格洛麗亞密切相關的事情,「我已經讓你的那些屏幕重新回復到了正常狀態,還有緊急按鈕,不過我過會還得帶新部件過來。我不清楚那下面都發生了些什麼事。」他個子很矮,格洛麗亞注意到,矮男人通常會有的那些性格缺陷他大多數都有。他挺直了身板,展現出自己最為偉岸的高度,然後說:「你沒有讓什麼可疑的人進來,對吧?」
塔蒂亞娜笑道:「你為什麼這麼想?」
「啊,對,瑪戈,」塔蒂亞娜說,「大婊子。他準備離開你了。」
「你沒給我打電話,格洛麗亞。」塔蒂亞娜沒有理會她的問題,做出失望的樣子,微微撅著嘴說。
她看著一隻鶇鳥將一條彈性十足的蟲子從草坪里揪出來。鳥兒(除了喜鵲)總是好的。即使是它們殺死其他生物的時候。鳥兒吃蟲子,蟲子很快就能吃到格雷厄姆了。格雷厄姆曾經也喜歡吃鳥呢(雞、火雞、鴨子、雉雞、松雞、山鶉),這樣就形成了一種輪迴。自從格雷厄姆的集權統治突然間停頓以來,格洛麗亞再也沒吃過任何能夠呼吸的生物。格雷厄姆總是說他希望死後能被火化,而不是埋葬,可是格洛麗亞覺得剝奪那些勤勤懇懇的小生物美餐一頓的機會是可恥的。讓犯罪者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她去年在國王劇場看了由業餘劇社表演的《天皇》,有一種大快人心的感覺。她非常喜歡吉爾伯特和沙利文合作的歌劇,至少是那些膾炙人口的作品。有些事情是天經地義的——比方說,一個人踢死了一條狗,他自己也應該被踢死,最好是由狗來把他踢死,不過這不太可能,因為狗的身體結構不允許它們踢別人。好好想想就會明白,這一點充分說明了狗的善良天性。若有必要,格洛麗亞會欣然接下代狗踢人一事。至於格雷厄姆嘛——什麼樣的懲罰對他才是合適的呢?也許應該強制他坐在(或者,像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牧師那樣站著,這樣更好)一間沒有窗戶、通風不佳的辦公室里,一整天沒完沒了地倒騰一大堆單據文件(保險單子、增值稅申報單、稅收申報單、複式賬目表),這些單證他必須親自如實填寫,而且保證數字的準確性。或者,站著會更好些,應該讓他在有生之年日夜站立,數著別人的錢,而他自己連一個法尋不允許放進口袋裡。格洛麗亞想念法尋這種硬幣,想念那枚小極了的錢幣上的小極了的鳥。https://read•99csw.com
格洛麗亞本打算讓清晨花園火盆里的這把火燒成一種象徵性的儀式,舊日的格洛麗亞(格雷厄姆的妻子)將被熊熊烈焰燃盡,而未來的格洛麗亞(格雷厄姆的孀婦)則將踏著煙氣而來。在她的想象里,她將像鳳凰一樣浴火重生,因此看到她的衣櫃沒能好好表現,她感到頗為失望,即使衣櫃里裝著的不過是兩件晚裝——昂貴的設計師製品,她穿著它們去參加過公司的正式宴會。
火盆里的火小了,一蓬蓬地冒著煙,於是她將某件易燃的引火物扔了進去,然後看著那藍綠色火焰的小舌頭舔到了她那件雅克·弗特的萊茵石鑲飾的前襟敞開的短外衣。礦石歸礦石,塵歸塵。
「我為什麼要讓可疑的人進來呢?」格洛麗亞表示難以理解。
https://read.99csw.com做成了嗎,結束了嗎?你甩掉格洛麗亞了嗎?你把那個老太婆甩掉了嗎?沒打算殺了她,而是準備離開她,這讓她鬆了口氣。
電門忽開忽閉了好幾次。如果格洛麗亞事先不知道安保公司里來的人正在地下室里測試系統,她會覺得是來了一大群看不見的人,這些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挨個進入這處房產。
「那是誰?」
報紙上(她必須停止訂閱報紙,報紙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健康)刊載了一篇文章,是關於一樁正在審理中的案件的——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闖進了一個老人家裡,把房間里的錢包、皮包和手錶都偷光了,然後他從籠子里把那老婦人的寵物鸚鵡給抓出來,用透明膠帶纏住它,把它扔到了窗戶外面——六層樓高的窗戶外面。這就是文明社會!如果能把那個十幾歲的年輕人纏上透明膠帶,從六層樓高的窗子里扔出去,那該是多麼大快人心。這世界難道就沒有人主持正義了嗎?那些粗俗的小年輕,那些喜鵲,那些格雷厄姆,那些咬貓的傢伙,那些把鸚鵡裹上透明膠帶的十幾歲的年輕人,難道就這樣逍遙法外了嗎?在樓上的卧室里,格洛麗亞把衣櫃里那個藏著20英鎊鈔票的黑色塑膠袋挪到一邊,找到了一件沒怎麼穿過的紅絲絨「休閑西裝」,這件衣服她只在某次短途出遊中穿過一次,之後就給塞到了衣櫃的後部,因為格雷厄姆看了它一眼就嫌棄它,說她穿著它就像一隻大番茄。在嵌入式衣櫃那面碩大的鏡子里,她端詳著自己的樣子。確實有點像番茄,而且這件衣服讓她的屁股看起來很大,不過她那中年婦女的下垂胸部和鬣蜥般的圓肚子倒是被藏了起來,這衣服穿著還很舒服,看起來相當時髦,喜歡出風頭的女版聖誕老人大概會選擇這樣的服裝。格雷厄姆向來不喜歡她說「屁股」之類的詞,他說女人應該有「淑女樣」,就像他的母親貝麗爾那樣,在罹患海綿腦綜合征之前,貝麗爾總是把她的屁股稱作「derrigre」,這可能是她所知道的僅有的法語單詞了。
「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格洛麗亞對她說。
她最後捅了那火盆一下。也許她還是應該把格雷厄姆火化,這樣說什麼他都不能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