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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不是很理智。我開始懷疑她充滿幻想力的陳述到底是真是假,如果她還能分辨得出來的話。
「我就快變了,另一個我,另一個安琪拉,一個我不想成為的樣子,現在我連想都不敢去想。」
「我發誓我偶爾見過狗笑,說不定猴子也會笑。」
「它就像是個林儒。」她說:「故事書里的那種邪惡小精靈,還有那對深黃色的眼睛。」
「羅德——他真該死——他居然認得這隻猴子,他沒有驚訝地說『怎麼有一隻猴子?』也沒有問『這猴子是從哪裡跑來的?』他只說『嗅,老天!』就那麼一句『嗅,老天!』那天晚上天氣很涼,像要下雨的樣子,他當時穿著風衣,我看見他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把手槍——好像他早有準備的樣子。我的意思是說,他剛下班,而且他還穿著制服,但是他平常在辦公室從不隨身配槍,這是太平時期,他也不是在戰區,嗅,天哪。他的軍團就駐紮在月光灣外,他做的是文職的工作,弄弄公文什麼的,他常說工作很無聊,所以才愈來愈胖,只想等著退休。
「安琪拉,」我央求道:「我想知道我父母親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們已經死了,他們走了,我愛他們,克里斯,我把他們當朋友一樣地愛他們,但是他們走了。」
「我貼著廚房的邊緣繞到後門旁邊,把門打開,希望那隻猴子會自己跑出去。」
我不難想像她當時驚慌的模樣。若是一隻海鷗,為了保護海邊峭壁上的巢穴,不斷從夜空中朝你俯衝而下,夾帶著憤怒的尖叫聲和強而有力的振翅聲,猛啄你的頭,扯你的頭髮,那種情況固然頗為嚇人,但跟她描述的情況相比,恐怕還不及幾分之一。
「一隻恆河猴,它有一對恐怖的深黃色眼睛,不像它們一般正常的眼睛,很詭異。」
老實說,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轉身時看見她緊握拳頭,臉上的利刀被燭光磨得雪亮。
「我那時四十五歲,」她說:「我永遠也無法生育,因為我已經結紮了。為了要生小孩,我們努力嘗試過各種方法——拜訪過專治不孕症的大夫,賀爾蒙治療法,每一種方法部試過了——可是沒有一樣奏
我望著她穿過黑漆漆的餐廳。她扭開客廳里的一盞燈,然後從那裡之後便消失在我的視線當中。
她好像想開口告訴我,但是隨即又緊閉雙唇。
雖然我從小就認識安琪拉,但是對她的先生,我並不十分了解,我從來就弄不清楚費里曼上校到底在部隊里擔任什麼工作。或許連安琪拉也不完全知道,直到那個聖誕節前夕他回到家裡才真相大白。
我覺得自己彷彿也能看見那雙眼睛,燃燒的眼睛。
「毀於火還是冰?」
最後安琪拉終於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就和耳語一樣微弱:「它不是一隻猴子。」
我把手收回來,握成拳頭靠在桌上。一陣沉默之後,我開口說:「我們等著瞧。」
「那不重要,那個電話已經停用了,我認得那個交換機的號碼,因為那和他在基地的辦公室電話前三碼一樣。」
我舉起我剛才倒了但還沒喝的白蘭地,安琪拉也回到餐桌上拿起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她用她的杯子撞擊我的杯子,令我感到有些詫異。
燭火投射的三個光環無聲無息地在天花板上閃動,窗帘也平靜地垂掛在窗戶上。
她臉部扭曲地用顫抖的手擦拭光滑的桌面,彷彿這麼多年之後可能還有幾根猴毛殘留在桌上。
「你的意思是說它知道抽屜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我知道羅德是深愛著我的。」她說,儘管她說話的語氣並沒有軟化。「為了奉命行事,他心碎了,他整個人都碎了,他帶著破碎的心和他們裡應外合拐騙我去動手術。從那之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無奈地搖搖頭。「那隻猴子動作快得像閃電一樣。感覺上它可以在我正要去開抽屜的時候迅速從餐桌撲到我身上,我可能還來不及抓穩抽屜的把手,脖子就已經先被它咬斷了。」
「現在已經毫無意義了。在戰場上替人裹傷敷藥的是護土,在世界末日的決戰場上還替人裹傷敷藥的是傻瓜。而且,我已經快要變了,快變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衛文堡的秘密計劃小組。」
她攔住我。「我必須開燈去取我需要的一些東西,你最好在這裏等,我會把所有的東西拿過來。」
聽了安琪技飽受折磨的苦訴,我幾乎無法再繼續安坐在座位上。
「餐桌上有一籃水果——裏面盛著蘋果和橘子,那隻猴子正在剝皮吃橘子。你說它愛整齊也罷,那隻大猴子居然把剝好的皮整整齊齊地堆成一疊。」
「從那之後每個月一次——他們強迫我進行抽血檢驗。好像我的身體不屬於我似的,好像我必read•99csw.com須用我的鮮血繳納房租,他們才肯讓我繼續活下去。」
當它在地上的時候,我或許有辦法一腳把這個小雜種踹開,可是它現在就在我的臉旁邊。「
「我寧可那只是一種疾病,那樣不是很好嗎?說不定我的病現在早已痊癒,或者我已經一死了之。死亡總比接下來要面對的下場好些。」
「我不是要拿刀來攻擊它,只是想用來自衛。但是我什麼東西都還沒碰到,那隻猴子就突然從餐桌上站起來,衝著我發出尖銳的叫聲。
雖然我很想安慰她,但是我並不打算靠近安琪拉。酒杯還緊緊握在她的掌心裏,盛怒將她原本美麗的臉龐削磨成一把把的利刀。
「高級機密,軍事機密。」
藉著白蘭地稍稍穩定地緊張的情緒之後,她繼續說:「一隻令人厭惡的猴子,什麼地方也不去,就待在這一張餐桌上。」
「我那天稍早的時候布置了聖誕樹,」安琪拉說:「我們約好一起吃燭光晚餐,開瓶好酒,然後一起觀看『美好人生』(It『 s a Wonderfullif),我們很喜歡那部電影。我們還準備交換禮物,好多的小禮物。
「說時遲那時快,它從碗里抓起一個蘋果朝我砸過來。」她說:「真的很用力地砸我,正好打中我的嘴,我的嘴唇當場裂開。」她雙臂交叉擋住臉,好像正遭受攻擊的模樣。「我試著保護我自己。那隻潑猴又拿起另~個蘋果丟我,第三個接踵而至,假如附近有水晶器皿的話,它尖銳的叫聲鐵定足以將它們都震裂。」
「然後突然之間,它跳上櫥櫃,一溜煙跑到最靠近我的梳理台。
她有些不自在地盯著天花板著,天花板上三個交錯的光環不停閃動,看似幽靈冒火的眼睛,原來那只是桌上三隻紅色玻璃燭台的投影。
她的眼神離開燭光,轉而凝望著我的眼睛。她已經不再醜陋了,但是也不再美麗,此時她的臉龐夾雜著灰燼和陰影。「或許我不該告訴你,你父親的死讓我一時情緒激動,我沒有辦法清楚地思考。」
這時屋內傳來一陣短促的尖叫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和安琪拉一樣單薄和凄涼。
「我還是想知道。」
這樣一隻猴子突然出現在餐桌正中間,看起來一定像龐然大物。
「我想我可以了解。」
我知道我沒聽錯,但是她說的話一點也不合理。「不是猴子?可是你不是說過——」
我不覺得她當時希望任何人碰觸她。我手足無措地在桌邊站了一會,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最後我走到後門重新檢查門閂,確定門是鎖上的。
效。「
「那隻猴子是不是帶有什麼疾病的病毒?」
她說話的時候就跟石頭一樣嚴肅。她眼睛的顏色就和仁愛醫院太平間里擦亮的不鏽鋼抽屜表面差不多,而且她的眼神還是太直接了,她很仁慈地將眼神從我身上轉移到她手中的酒杯。
但是曾幾何時他居然開始帶槍,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有槍,一直到那天親眼看見我才知道。「
「於是我就站在冰箱前,嘴唇不停地流血,驚嚇之餘,心裏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時羅德剛好下班回來。他從那個後門進來,一邊吹著口哨,一進門就看到這個奇怪的場面。但是他的反應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他顯得驚訝,但又不完全很驚訝,他很訝異看到這隻猴子出現在這裏,沒錯,可是他對猴子本身並不感到訝異,令他感到震撼的是看見它出現在這個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它那時就站在這裏,「她用手指給我看,」就在電冰箱旁邊,距離我只有幾英寸,我一轉頭,它就坐在和我眼睛齊平的地方,不停衝著我嘶嘶地叫,一種很奸詐的嘶聲,而且它吐出的氣全是橘子的味道。你就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近,當時我知道——「她說到一半突然中斷,停下來傾聽屋內的聲音。她轉頭向左邊張望,通往黑漆漆的餐廳那扇門正敞開著。
她沒有回答。
「之後你就再也不敢嘗試去拿刀子了?」
「聖誕節后的第一天我就被迫讓他們做該死的抽血檢驗。」
「天哪,萬萬不可,那不是一隻正常的猴子——至少我看起來不是。嗯,我必須承認恆河猴有時候可以很討人喜歡,白白的小臉和脖子上的一圈毛,不過這一隻一點也不可愛。」顯然的,她依然可以在腦海里清楚地看見它的模樣。「不,這隻完全不可愛。」
「我了解。」
「安琪拉,那隻猴子到底有什麼問題?」我忍不住要問。
嘶聲,也不試著把麻醉針拔掉。它手裡吃剩的第二個橘子掉落在桌上,它使勁把嘴裏的那一塊吞下去,然後全身蜷起來,嘆口氣,就失去知覺了。他們帶著猴子離開,九_九_藏_書羅德也跟著他們一起離去。從那次之後,我沒有再看過那隻猴子。羅德一直到隔日凌晨三點才回到家,聖誕夜都已經過了。我們一直到聖誕節那天好晚才交換禮物,但是那個時候我們已經被打入地獄,所有的一切在一夕之間都變得面目全非。我們沒有出路可走,我心裏很清楚。「
「不是讓人想養來當寵物的那種猴子。」
她放下拳頭,鬆開手,凝望著酒杯——然後輕輕地將它放在餐桌上。
「我的老天。」
橘子,但是它已經停止不吃了。它很認真地盯著那把槍。羅德跟我說:「安琪,快走到電話旁邊,我現在給你一個電話你馬上撥。」『「你還記得那個電話號碼嗎?」
我被弄得一頭霧水,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我想到我們家前面那條安靜的街道,這棟房子迷人的建築外觀,那兩株對稱的木蘭花樹,垂掛著茉莉花的涼亭走道。那夜經過我家門前的路人萬萬也想不到在這樣尋常的人家裡面,居然會有如此奇怪的一齣戲正在上演。」
「大概有兩英尺高,體重大約在二十五磅左右。」
她輕啜了一口白蘭地。
我的酒杯已經空了,我拿起酒瓶,猶豫了一下,沒有斟酒又把酒瓶放下。
「敬世界末日。」
「你沒有聽到它進來的聲音?」
當安琪拉從門邊轉身過來的時候,她接著說:「那不是普通的笑聲,克里斯。那種駭人的聲音,我永遠都沒有辦法把那種聲音淋漓盡致地描述給你聽,那是一種邪惡的……邪惡的呵呵竊笑聲,摻雜著一種陰險狡詐的味道。嗅,是,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隻不過是一隻畜生。只是一隻猴惠子,哪有什麼善良和邪惡可言,頂多是頑劣罷了,不能算是邪惡;畜生嘛,難免也有脾氣不好的,那是一定的,不過不可能蓄意心懷不軌。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哼,讓我告訴你,這隻猴子不僅僅是頑劣那麼單純,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陰冷的笑聲,最陰冷、最醜陋——也是最邪惡的。」
她點點頭,「你的確需要知道,沒錯,你需要知道。你的命就像懸在一條細繩上危在旦夕,你需要知道那些恨你入骨的人是誰。」
「但這隻不是,它咧開嘴唇,露出牙齒,不停尖叫,反覆向我衝過來又沖回去,跳上跳下,張牙舞爪,用一種痛恨的眼神對我怒目相視,而且不斷用拳頭槌打地板……」
安琪拉直搖頭。「印象中從來沒在實驗室里聽它們笑過,當然,想想它們過的那種日子……它們的確沒有什麼理由值得高興。」
我困在廚房裡局促不安地繞來繞去,滿腦子天旅地轉,「是猴子又不是猴子的猴子」是整件事的關鍵,它的毛病就出在是又同時不是之間。這種事情似乎只有在路易斯。凱洛(LEwis Carroll )的童話世界里才可能發生,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才會遇到的狀況。
「可是它正在享受它的橘子,所以舒舒服服地待在原處不動。」我這麼猜想。
惡劣的,那隻猴子真的不是普通的難對付。「
樹葉婆娑拂動,又起風了。月光也在移動,顯然這陣風是從太平樣吹來的。當晚風用撕碎的雲拂過月亮臉上時,大地就如同起了一波波銀色的漣漪。其實,真的在移動的是雲影的斑紋,月光的移動只不過是幻覺罷了。然而,它卻將後院幻化成一條冬日的長河,浮動的月光就好比冰層表面下的偏偏流水。
最後她將剩餘的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將杯子放在餐桌上,聲音大得像一聲槍響。
過一會兒,安琪拉說:「它吐出的氣充滿橘子的味道,它朝我嘶了又嘶,當時我知道只要它想動手,它隨時能把我殺害,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它有可能殺了我,即使它只是只體重不到我四分之一的猴子。
「比那更糟。」她詭異地說,同時捲起毛衣的袖子。
「羅德,他右手握著槍,手臂伸直一動也不動,槍口對準那隻猴子,他看起來比我還害怕,他的表情沉重,嘴唇緊閉,臉色發白,整個發白,他看起來就像只剩骨頭一樣。他瞄了我一眼,看見我腫脹的嘴唇和流滿下巴的血,但是他連問都沒問,眼睛立刻轉回那隻猴子身上,好像生怕一不留神會出事的樣子。當時猴子手裡握著最後一片
「它看起來是一隻猴子。」
「可是它一點也不怕。」她說:「反而勃然大怒。把吃剩的一半橘子砸到我身上,並伸手抓住掃把,想把它從我手上搶走。它看我死不放手,就開始沿著掃把的竿子朝我的手爬過來。
「衛文堡已經關閉一年半了。」
「我想過奪門而出。」她說:「可是我害怕那麼做只會讓它更生氣,於是我僵在這裏。我的背緊貼著冰箱門,和那隻討九*九*藏*書厭的傢伙大眼瞪小眼。過一會兒當它確定我已經被它懾住時,它忽然從梳理合縱身而下,閃電似的穿過廚房,把門用力地關上,然後迅速地爬上餐桌,重
「所以你突然間看到一隻恆河猴就坐在這裏。」
「我還是堅持要知道一切。」
「它就站在地板上,正對著我,它憤然將掃把甩掉。克里斯,你不知道,它簡直憤怒到了極點。單單因為這件事就大發雷霆實在說不過去,我並沒有傷到它,甚至連掃把都還沒掃到它,反正它就是不願意在我這裏吃任何一點虧。」
「恆河猴?你連它的種類都知道?」
「那你怎麼辦?」
她一陣沉默。
拾它還沒吃完的橘子。「
「我先生以前曾經參与過機密計劃,是一些牽涉國家安全的事務,但是我以為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他說他沒有辦法談論這些問題,不能和我談,不能和辦公室外的任何人談,一個字都不許泄漏。」
「我當時好快樂,」她說:「餅乾的香味四溢,耶誕節的音樂,還有花店剛剛送來的一盆耶誕紅,是我的姊姊邦妮送的,就放在梳理台盡頭那邊,鮮紅的花朵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我的心情好極了,真的好極了。那是我最後一次那麼覺得,也將是我這一生的最後一次。反正……我那時正忙著將攪拌好的餅乾泥一瓢瓢舀到供焙紙上,突然間我聽到一陣吱吱喳喳聲,接著又傳來一聲類似嘆氣的聲音,我一轉身,看見一隻猴子坐在這張餐桌上。」
「是又不是,」她喃喃地說。「那就是問題所在。」
羅德。費里曼上校,美國陸軍軍官,駐紮在衛文堡,那個地方長久以來一直是帶動全國經濟的主要發動機之一。十八個月前,這個軍事基地整個被關閉,現在就跟廢墟一樣,冷戰過後,一些被認為多餘的軍事設施相繼被解散,這隻是其中之一。
她一步也沒有問旁邊跨,所以她必須傾身用力伸手才摸得到。
聖誕節是我們一年當中最開心的時候,提到禮物,我們就跟小孩子一樣興奮……「
我還是弄不清楚她這番話的啟示到底是什麼,這到底是她對衛文堡機密計劃的理性反應?還是她對失去丈夫這件事傷心過度的情緒化言論?
「於是我趁機伸手去抓冰箱旁邊這個抽屜的把手。」她緊接著說:「裏面有一整疊的刀子。」
「為了負擔讀護校的學費,我曾經替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位科學家擔任實驗室助理,恆河猴是他們最常用來做實驗的動物之一,我見過不少。」
「沒錯。它看著打開的門,然後又看著我——然後它真的好像在笑,是一種吃吃竊笑的聲音。」
她用眼睛掃描整個廚房,彷彿她的眼角餘光從陰暗的角落裡發現可疑的動靜。
安琪拉沒有回答,她整個人僵在椅子上,傾著頭,仔細聆聽四周有無任何可疑的聲音。
「你心裏想的大概是跟著手風琴師在街頭賣藝的那種可愛的小猴子,恆河猴可不像那樣。」
「安琪拉?」
她原先捲起的袖子這時已經滑落了一些,她把雙手伸到袖口裡藏起來。這隻回憶中的猴子對她而言依然栩栩如生,彷彿隨時有可能撲上前,咬掉她的指尖。
「沒有。我在弄烘焙紙,攪拌餅乾泥也發出不少噪音,加上收音機播放的音樂。不過,那隻該死的傢伙至少已經在桌子上坐了一兩分鐘以上,因為等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吃了半個橘子。」
安琪拉說:「不到十五分鐘之後來了三個彪形大漢。他們一定是從衛文堡開救護車之類的車輛作為掩護,不過他們沒有用警笛,他們也都沒穿制服。當中兩個人繞到後門,連門都沒敲,就自己打開門踏進廚房裡。另一個人一定是把前門的鎖撬開,從那個方向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因為當他從餐廳到廚房的人口的時候,另兩個人也正好從後門進來。羅德的槍還是瞄準在猴子身上——他的手酸得發抖——其他三個人全都配備著麻醉槍。」
她沒有答覆,只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後門邊,檢查門閂是否還緊緊地卡住。
「安琪拉?」
燭光在她的眼皮上閃爍。
她說:「或許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事。雖然你必須要知道才能……才能保護你自己。告訴你這些事情就像點燃一根引爆線。遲早,你的整個世界也會跟著爆炸。」
我向她伸出我的手,但是她沒有接受。
「我還在聽。」
「如果他的長官知道羅德跟我一直如此親近,他們就應該知道他不可能繼續對我隱瞞秘密,尤其是當我為他們吃這麼多苦頭之後。」
我走到後門邊,又試一試門閂,鎖得好好的。我拉開窗帘探視,歐森已不見蹤影。
「你說過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才能……保護我自己。」
當她轉身要走read•99csw•com出廚房的時候,我很自然地也跟隨在後。
她用憤怒得發抖的聲音說:「儘管如此,那些混蛋還是強迫我進行手術,永久性的手術,不只將我的輸卵管結紮,而是將卵巢整個摘掉,他們用刀剮我,剮掉我全部的希望。」她的嗓子幾乎破了,但是她很堅強。「反正我那時候已經四十五歲了,本來就該放棄任何希望,或假裝放棄希望。但是讓他們硬生生把我割掉……那種羞辱和絕望,他們甚至不告訴我為什麼。聖誕節過後的那一天羅德帶我到基地去,原先我以為是去面談關於猴子的事,關於它的行為等等。他不願意跟我細說,一副很神秘的樣子。他帶我進去一個地方……基地里絕大多數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個地方存在。他們不顧我的反對將我麻醉,沒有我的許可就擅自進行手術。等到手術完畢后,那些狗娘養的混蛋居然連為什麼這麼做都不肯告訴我。」
她採取防衛動作的手這才放下來,然後她回答:「它憑直覺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沒錯。」
「若是我膽敢拒絕按月的抽血檢驗,他們就會殺了我。我很確定。要不然他們就會把我關在某個秘密醫院里,關在一個更方便他們觀察我的地方。」
「他們是誰?」
「秘密計劃?」
說完她非但沒有回到座位上,反而直接走到洗碗槽旁邊。水槽上的每一寸窗玻璃都被窗帘密不通風地遮蓋著,但是她還是謹慎地再將窗帘拉整一番,確保沒有人能從窗外偷窺。
安琪拉繼續凝望著她的白蘭地,我則啜了一小口。酒已經沒有先前嘗起來好喝了。這一次,我發覺它帶有一種苦味,我才想起杏桃的核是用來製造氰化物的原料之一。
我說:「你一定嚇了一大跳。」
「如果你心裏在想有人要為他們的死付出代價……那麼你也應該知道永遠不會有人那麼做,你這輩子不會有,永遠都不會有。不管你知道多少真相,沒有人能付出代價,無論你做什麼都沒有用。」
「抽血檢驗的目的是什麼?他們到底在害怕什麼?」
她的視線轉回到餐桌上,眼神之中彷彿那隻猴子現在就坐在桌子上似的。安琪拉接著說:「於是我拿起掃把,心想我可以先把這個傢伙趕到地板上,然後再把它攆到門邊去。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沒有要拿掃把打它或什麼的,只是想輕輕擦到它如此而已。」
「動作比什麼都靈活。好快。它齜牙咧嘴地尖叫,朝我吐口水,直直向我逼近。於是我趕緊將掃把扔掉,猴子也跟著掃把一起摔到地上,我連忙向後倒退,直退到碰到冰箱為止。」
「我今天傍晚辭去了仁愛醫院的工作。」當她透露這個令人難過的消息的時候,她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樣,十足像個穿著大人衣服的小孩,她又再一次變成那個端冰茶,奉葯,拿枕頭給殘疾母親的小女孩。「我再也不是護土了。」
她顯然也沒聽見什麼,但是當她再度開口說話時,並未因此放鬆,她削瘦的手像爪子一樣緊緊扣在玻璃杯上。「我想不通它是怎麼進來——送到屋內的,那年的十二月並不是特別溫暖,所有的門和窗都是關著的。」
「對,但是那個接電話的人——他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報出他隸屬的單位,他只說哈羅,然後我告訴他費里曼上校找他。
「羅德掛上電話之後,要求我將整個事情的經過告訴他,於是我照辦。他有成千上百個問題要問,而且他不停追問我嘴唇流血的事,他要知道那隻猴子有沒有碰到我,或咬我,他怎麼也不相信它用蘋果砸我的事。但是他完全不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說『安琪,你不想知道。』我當然想知道,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自己每個月也都做抽血檢驗,是克利夫蘭醫生要我做的,而且通常是安琪技替我抽血。在我這個案例,抽血的目的是要用來進行一種實驗性的化驗手續,透過細微的血液變化協助提早發現皮膚和眼睛的癌症。雖然抽血的過程一點也不痛,但是我討厭這種被穿刺的感覺,我可以想像她對被迫而非自願抽血的深惡痛絕。
她沒有答覆。燭火的影子在她眼睛里舞動。她肅穆的臉龐彷彿是祀奉某個死去女神的石頭神殿。
「豈是嚇一跳,我覺得有點害怕。我知道這種大型的動物十分強壯有力,它們大多數的時候都很溫和,但是你偶爾會遇到一兩隻脾氣
「那隻猴子從來沒有咬過我,」她用堅持的語氣說:「從來沒有抓過我,也從來沒有碰到我,老天有眼。但是他們不相信我,我甚至不確定羅德是否相信我說的話,他們不願意冒任何一點風險,他們強迫我……羅德強迫我進行結紮手術。」
淚水在她的眼裡打轉,可是並沒有流下來,就像紅色玻璃燭read.99csw.com台里的火光一樣閃閃爍爍。
受到我根深蒂固的樂觀所驅使,我馬上又喝一大口,這回,我只專註在讓我覺得香甜的味道上。
我把椅子向後一推猛地站起來。我覺得肩膀酸痛,兩腿發軟。
「我們要敬什麼?」我問。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餐桌上,就跟那年聖誕節前夕一樣,安琪拉捲起袖子看也不看地將手伸向抽屜,讓我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個。
她的神經質立刻感染到我,加上我今天日落以來的種種經歷,讓我特別容易受到傳染。我緊張兮兮地坐在椅子上,微傾著頭,不讓任何邪惡的聲音逃過我的耳朵。
為了鼓勵她繼續講下去,我接著她先前的話說:「所以它不願意出去。」
「看起來是?」
「當羅德掛上電話的時候,那隻猴子醜陋的眼睛將注意力從手槍抬起到羅德身上。它用一種挑釁和憤怒的眼神直直地瞪著他,然後又發出那該死的聲音,那種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鬼叫喊聲。後來它好像對羅德、我,還有手槍都失去了興趣。把最後一片橘子吃掉之後,又開始剝另一個。」
「就算它沒有口吐白沫,它還是有可能帶有狂犬病毒。」我附和道。
羅德用左手接過電話,他的右手仍然緊握著手槍,他告訴那個人『我剛剛在我家裡發現那隻恆河猴,就在廚房裡。』他一邊聆聽,眼神始終未曾離開那隻猴子,然後他說『該死,我怎麼會知道,反正它現在就在這裏,好了,我需要支援圍捕它。「』」然後那隻猴子就靜靜地在旁邊看這一切?「
「比狂犬病還糟?」
截至目前為止,她顯露出來的全都是恐懼和哀傷,兩者都像癌症一樣痛切入骨。如今一股憤怒從她內心更深處爆發出來。
「但是……噢,克里斯,看了會令你心碎。」哀傷使她的五官顯得格外拉長。「我想你需要知道……但是這將會傷了你的心。」
「大猴子?」我問。
「不完全,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死,也死不了,不管我們多麼希望他們死。」
她說著說著又撞到冰箱。冰櫃里的瓶子跟著震動了一下,傳出隱約的碰撞聲。
「是的,而且我原諒他,真心地原諒他所對我做出的事情,但是他仍然不能原諒自己。不論我怎麼做都無法讓他痊癒。他是如此深深陷在絕望之中……如此的恐懼。」此時她的憤怒又注入了憐憫和哀愁。「他是如此的恐懼,恐懼到做任何事都無法享受樂趣。最後他決定自殺……當他死了之後,我整個人已經沒有剩下任何東西可以剮了。」
她一把抓起她的酒杯,環繞酒杯的手握成一個拳頭,當時,我以為她會把杯子用力摔到廚房的另一個角落。
「猴子好像早就料到他們的到來。」安玻拉說:「它不擔心,也不試著逃跑。其中一個人拿麻醉槍朝它射了一槍。它齜牙咧嘴地發出嘶
她及時睜開眼睛,但是有好一陣子,她的眼神依然凝視著遠方。
我沒有聽見任何不尋常的響聲。
雖然她瘦得有些憔悴,安琪拉始終有她獨特的美。白皙的肌膚、高雅的眉毛、突起的顴骨、尖挺的鼻子,寬大的嘴唇平衡臉頰的修長感,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些特質,加上她無私的心,顯出她的可愛之處,雖然她那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外貌,根本藏不住她有如皮包骨的身子。而此刻,她的臉卻顯得嚴厲、冷酷、奇醜元比,每一個角度都被憤怒的石輪磨得愈來愈犀利。
「那麼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
「你先前說大多數的恆河猴都很溫和。」
「那麼你打算以後怎麼辦?」
「沒有那麼簡單。」她回答。
她說:「如果你堅持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你知道以後,你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椅子上往後一靠,喝你最喜歡的飲料,眼睜睜地看這一切結束。」
我有一股衝動想站起來,展開雙臂給她一個擁抱,讓我來扮演護士的角色。
她繼續朝抽屜的把手摸索。
「那是你從小到大的夢想。」我提醒她。
「那麼我猜是到了該給你看的時候了。」安琪拉用為難的語氣說。
她示意要我別出聲,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小寸窗帘,窺探灑著月光的後院,舉止之間像是害怕會有一張猙擰的面孔突然貼在玻璃窗外狠狠地盯著她。
「他要你打電話到衛文堡?」
我不由得替自己多斟了一杯杏桃白蘭地。
「而且它是一隻猴子,那當然。」
「最後他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訴你。」我這樣猜想。
我沒想到會聽到這麼沉重的故事。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看她一眼,卻看見她閉上眼睛。從她凝重的神情來看,她那水銀色的記憶想必從耶誕夜一下滑落到隔年六月在車庫發現她先生屍體的那一剎那。
「有多大?」
我把問題再度重複一次:「那隻猴子到底有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