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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生前做過什麼事,不知道他是否終其一生守著一個妻子白首到老,還是前後過世了二個老婆,不知道他教養的孩子長大成為教士還是殺人犯,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幻想當中,這個人度過幸福充實的一生。我相信他遊歷豐富,足跡遍及婆羅洲和巴西,在五十年聖節時到過莫比爾灣,在四旬節前夕在紐奧良度過,到過陽光洗禮的希臘和地勢險要的西藏高地里的香格里拉。
「願上帝幫助我。」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走上發瘋一途,覺得所有的生命只不過是少
我的臉摸起來油膩而滑嫩,我用一隻同樣油膩膩的手從臉上抹過去。
隨後,他將手槍塞入隱藏在外套內側的槍套。
此時神父已走到樓梯的一半,而且愈走愈快。
平思從他手裡握的儀器抬起頭,朝他右手邊聖相納教堂的方向望去,然後又低下頭研究熒幕上的顯示,最後,他朝教堂的方向走去。
蘿拉。艾略特,母親的同事和好友,真的是一位貌美的女子。雖然我已經一年沒有見到她,她的模樣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腦海中。按理說,在灰敦學院解聘她的時候,她應該早已在聖地牙哥找到另一份工作。父親和我還曾收到蘿拉寄來的一封信,當時我們還因為她沒有親自前來辭行覺得有些失望。那顯然只是一個幌子,她人還在這裏,被迫關在一個地方無法自由行動。
我看著外頭的門,歐森從門縫看著我,一隻耳朵則下垂,另一隻耳朵則堅耳傾聽。
我放下原本托著它的頭的雙手,但是它既不走開也不把眼神移開。
神父終於出聲,他說:「願上帝幫助你。」
伴隨著鐵鏈搖晃的聲響,平恩循著原路離去,剎那間,那令人心神不寧的噪音似乎不是來自天花板的吊燈,而是從他的體內發出,彷彿是蝗蟲在他的血液里鼓動。他的影子隨著搖晃的燈光前後移動,一直到他走出半弧形光影照射的範圍為止,直到他和黑暗合為一體,消失在L 形房間的轉角處。
我從墓園望向我熟悉的街道,突然間,那些街道看起來比任何墓地都來得陰森恐怖。
我們決定暫時把松鼠拋到腦後,一起跟蹤平恩。
神父的無動於衷使得平恩勃然大怒。他的右手握成一個尖銳的拳頭,用力擊在他左手掌心上,彷彿他必須聽見肉擊肉的響聲才能發泄他的怒氣,他用充滿輕蔑和憤怒的語氣說:「總有一天當你夜裡醒過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們全部環繞在你身邊。搞不好,他們會趁你在鐘塔或跪在祈禱台禱告的時候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然後你會充滿狂喜地向他們投降,在病態的狂喜當中吃盡苦頭,到時候你再好好
歐森甩甩頭,我玩遊戲似的自行為它的反應做出詮釋,它也不知道,它滿臉困惑地甩甩頭,沒有一點頭緒,它一點頭緒也沒有,它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割我的喉嚨。
傑西。平恩已經走到房間四分之三的地方,並且繼續朝一扇緊閉的門前進,他始終背向著我。
當神父走到樓梯頂端時,他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他坐在樓梯上傷痛欲絕地哭泣。
歐森將鼻子塞入約有十八寸寬的門縫,嗅個沒停,我輕輕敲它的頭,示意要它退出,它完全不予理會。
雖然它大多數的時間根本無法將注意力從松鼠的氣味移開,它有時仍會用高貴的姿態抬起頭裝出一副在聽我說話的樣子,有時則搖搖尾巴像是在激勵我的士氣。
松鼠,松鼠交尾,松鼠就在這個地方交尾。松鼠,就是這裏,這裡有松鼠的味道,就是這裏。雪主人,這裏,快來聞聞這裏,快來聞,快快快,快來聞松鼠交尾的味道。
自從在醫院停車場發生那件事之後,接下來的每一件事幾乎都非同小可。我再也無法用純粹巧合說服自己,我每到一處,不可思議的事就接二連三的發生。
歐森陪著我回到停靠腳踏車的地方。為我看護交通工具的石頭天使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
「屋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是誰殺了她?他們為什麼要和我玩遊戲?為什麼要拿那些洋娃娃裝神弄鬼?為什麼不幹脆把我的喉嚨一割和安琪拉一併葬身火窟?」
到了第四聲的時候,我才恍然認出這個獨特的聲音,鎖發自如的洛開(Lockaid)手槍。這種裝置具備一種細小的鋼片,可以塞人撞針彈簧下的主要彈匣道。當你扣下扳機時,扁平的鋼片會向上彈起來連續發射好幾枚子彈。
它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它最擅長做出這種半信半疑的表情:率直的臉,堅定的眼神。
湯姆神父低著頭站著,他兩眼垂視,雙臂靠在身體兩側,耐心地靜候這場暴風雨過去。
我一走出門外,歐森便從墓碑附近跑出來,那是它躲避平息的藏
壞人和跳蚤,不見最好。
諾亞。約瑟。詹姆士一八八八年六月五日生,一九八四年七月二日歿諾亞。約瑟。詹姆士,姓名有三個名字的這位先生。不過,讓我感到驚訝的不是你的姓名,而是你的長壽。
我心情沉重地想起母親過世那一夜,父親在仁愛醫院太平間傷痛欲絕的景象。
然後我突然憶起安琪拉。費里曼一直都是聖相納教堂的教友,以她製作洋娃娃精湛的技術,無庸置疑的,他們定大力借重她的才華製作這座塑像。
歐森歪著頭,很認真地考慮這些問題,或許和葛洛克手槍有關,或許無關,不過話說回來,或許真的有關,誰知道呢?管他的,葛洛克到底是什麼玩意啊?這是什麼味道?這個味道真是奇特。這麼濃郁的芳香,難道真的是松鼠尿嗎?對不起,雪主人,言歸正傳,我們講到哪裡了。
歐森露出嚴肅的眼神九*九*藏*書
我緊跟在後,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我在石階頂端止步,從側面的角度小心翼翼地朝下窺探他的下一步舉動。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產我胡思亂想。
謎底揭曉。
等他走到樓梯頂的時候,他就會把地下室的電燈關閉,屆時我就會置身於一片黑暗裡,那樣的黑暗,哪怕連聖柏納自己也要怯畏三分。要走就得趁現在。
我相信他真心愛人也真心被愛,相信他是個戰士,也是個詩人、探險家、學者、音樂家、藝術家和航行過七大洋的水手,相信他總是勇敢地排除加諸在他身上的障礙和限制。只要他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他對我而言永遠都是一個神秘人物,他的人格任由我想像,我可以籍著幻想體驗他在陽光下度過的漫長人生。
房間里橫擺著一座真人大小的耶穌誕生像,幾乎佔據房間大半的空間,塑像不僅有約瑟、聖母瑪利亞和躺在搖籃里的聖嬰,還有整個馬槽的背景,包括聖哲、驢子、綿羊和報佳音的天使。整個馬槽都是木造的,一捆捆的乾草則是真材實料;當中的人物由鐵絲和木條外裹石膏製成,他們身上穿的服裝和特徵全部經由畫家精心繪製,最外層的防水釉漆使得他們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中都泛著天堂的光彩。從散落四周的工具、顏料和其他材料看來,整座雕像正在進行整修,整修完畢后將用布蓋上,等到來年的聖誕節再拿出來展示。
我望著天使的肖像,近乎出神。
對這一連串的挑釁,胖嘟嘟的神父僅以低垂的雙眼和無聲的包容回應。
九十六年的歲月。
時間和汗水早已令我臉上和手上的防晒油失去效力,但是我還有厚厚的一層煤灰保護。我的雙手伊然像戴了黑色手套似的,可以想見我的臉看起來一定也跟戴了黑色面罩一樣。
它用相當好奇的眼神望著我,或許這隻不過是我的想象,於是我說:「我也不知道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該對這件事作何解釋。」
禁不住這兩記重拳,神父病得彎下腰,平恩趁勢握著雙手朝神父頸部背後重擊。
「我不認為這和我帶著葛洛克手槍有任何的關連。我的意思是說,對方不只一個人,至少有兩個,甚至可能有三個人之多。如果他們要耍狠,他們大可以輕輕鬆鬆地將我制伏。雖然他們割斷她的喉嚨,但是他們一定也有帶槍。我是說,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渣,心狠手辣的冷麵殺手。他們能把挖掉人的眼睛純粹當成娛樂,這種人絕對不會吝於攜帶槍械,所以我的葛洛克手槍不可能嚇阻得了他們。」
藉著塑像的掩護,我偷偷地在一旁觀望艾略特神父。他躺在樓梯的底端,整個人疼痛地縮成一團。
即使在這樣的光線之下,我依然能看見自己抹過臉的掌心沾滿煤渣。「我現在一定臭氣衝天。」
當我走到靠裡面的那扇門時,我清晰地聽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兩個都是男聲,當中一個人是平地。他們說話的聲音像被蒙住一樣,我無法聽清楚他們交談的內容。
嗅一嗅一嗅一嗅一嗅,把殘留在肺里的毒氣逼出來,再將心曠神情的松鼠香味吸進去,壞的出來,好的進去。
我克服萬難,好不容易才活到二十八歲。假如幸運女神大力眷顧的話,我或許能夠活到三十八歲。若是醫生們的預測失誤,若是機率定理可以被擱置,若是命運之神度假去,我或許能撐到四十八歲。
我用力將它的鼻子從我的腋下拉出來,然後用雙手捧著它的頭,嚴正地對它抗議:「嘿,老弟,你自己也不是什麼香噴噴的玫瑰花。況且,你算哪門子看門狗嘛!搞不好當我抵達安琪拉家的時候,他們早已經在那裡埋伏,只是她不知情罷了。但是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你怎麼沒有去咬他們的屁股呢?假如他們從廚房逃逸的話,他們一定得從你面前經過。為什麼我沒有看到那幾個壞蛋在後院打滾,抓著屁股哀哀慘叫?」
雖然我們跟他的距離有三十英尺出頭,他依然沒發覺我們。
叫聲從他嘴裏吐出時,他使出拳頭,朝神父的腹部給了重重的兩拳。
沒有一句咒罵,甚至沒有一聲呻|吟,神父使勁讓自己跪地爬著站起來。他沒有辦法挺直身體,像猩猩一樣駝著背的他,臉上或全身上下已經不帶有任何喜劇的色彩,他一手扶著扶梯,一步一步吃力地爬上陡斜而且嘎嘎作響的樓梯。
平恩露出嫌惡的表情,並開始在房間里激動地來回踱步;同時用一手撥弄他蓬亂的頭髮。
我還是不太明白她為什麼要把我的驗放在天使上。如果非得要將我放在馬槽一景里,以我的長相,拿來當作驢子的臉最合適,她顯然把我高估了。
有了太陽眼鏡,我就不必害怕燈光的照射,讓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行動自如。我避免走近房間的中央,盡量往靠近火爐和其他器材的地方走,萬一平恩突然回頭走的話,我隨時可以找地方躲起來。
就在同時,子彈擊中懸吊在平思正上方的金屬燈罩,發出鏗鏘的一聲。日光燈管本身倒役碎,只是引來吊燈激烈的擺盪;冰刀似的白光像收割的彎形鐮刀般劃過室內。
我站起來,走到隔壁的墓碑,我的腳踏車正靜靜地靠在低頭垂顧的花崗岩守護天使之下。
我逐漸能從平恩和陌生男子的對話中聽出零碎的幾個字,我繼續在這些真人大小的塑像當中向前穿梭,其中有些人像甚至比我還高。我發現這整個塑像呈現出來的景緻十分混亂,因為每一個小塑像的位置都尚未固定,他們彼此之間的相對位置完全謬誤。其中,一位聖哲的臉埋在天使高舉的喇叭口中。聖嬰耶穌不僅躺在read.99csw.com搖籃里無人照顧,而且搖籃還堆在一旁的乾草堆上。聖母瑪利亞坐在一旁,臉上露出充滿慈祥關愛的笑容,可是她關注的目標不是聖嬰,而是一個不起眼的鐵水桶。另一位聖哲則舉頭凝望一隻駱駝的臀部。
「我不知道這到底該如何解釋,但是我有預感在這件事尚未結束之前,還有許多人要送命,當中可能包括我們深愛的一些人,甚至連我也包括在內,或許還有你。」
可惜這裏沒有焚化爐,否則我就可以抓住他的腳,逼他回答我的問題。
這惟妙惟肖的神似,頓時讓我陷入重重的疑雲,我努力試著了解,為什麼這個克里斯多福雪諾的天使會在這個地方等著我。我很少有機會在燈光下注視自己的臉龐,但是我常在昏暗的卧室鏡子里看見自己的倒影,此時的光線就和我的卧室類似,這毫無疑問是我,他很快樂,我和他不同,雖然有些理想化,但那千真萬確是我。
平恩矯捷地繞到教堂後方,一路上都沒有回頭張望。他沿著寬闊的石階走向通往地下室的大門。
他將門往裡推開,沒有窗戶的地下室透出燈光,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輪廓。他站在門口傾聽約莫半分鐘,骨瘦如柴的肩膀向左傾,頭向右傾,被風吹得豎起來的頭髮看起來就像稻草一般;當他猛然移動身體採取較平穩的姿勢時,看起來活像突然脫離支架、自由擺動的稻草人。然後他走進室內,順手將門一推,但是並沒有將門完全關上。
平恩顯然一點也不愛戴他。他高舉瘦骨如柴的手,用一根手指對著神父的鼻子:「你真讓我覺得噁心,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混帳東西。」
任何人只要是傑西。平恩的敵人,應該就是我的同志——但是我無法確定神父的立場。雖然他和平恩作對,但是他們兩人顯然都是一場神秘遊戲的參与者,而我對這場邪惡遊戲的性質始終一無所知,一直到今晚才有初步的了解。無論如何,他們兩人之間分享的共通點絕對比我多。假如我現在出現在神父面前,可以想像他一定會大聲呼叫傑西。平恩,然後那個惡棍就會即刻飛奔回來,鼓動黑色的西裝外套,嘴裏不停震動,發出那種非人的哀叫聲。
飄過銀色月亮的幾抹黑雲也染上銀白色的光彩。
幾年以前,曼紐。拉米瑞茲曾為我做過洛開手槍的示範,這種鎖放自如的槍支只售給政府執法單位,一般市民不可非法持有。
歐森停止東嗅西嗅,不過只有極短的時間。人類的苦難,可怕,太可怕了。悲慘、死亡、絕望,可是我們無能為力,這些事我們一點辦
由於歐森待在火災現場的時間比它可憐的主人短,它恢復的速度相對地比較快,我才擠痰吐痰到一半,它已經開始在附近的墓碑當中來回踱步,並且興緻勃勃地在嚙齒灌木叢里東嗅西嗅。
天花板上只有少數幾盞燈亮著,連著鐵鏈懸挂在暴露的水管和暖氣管當中,不過我懶得摘下太陽眼鏡。
這時我發現第二個人原來是湯姆。艾略特神父,聖柏納教堂的主教。
注意到我們的存在。
當我坐著和歐森面對面時,望著它的眼睛,一種不真實感忽然襲上心頭,或許是我一時神志不清,但是在那一瞬間,我似乎可以解讀它真正的心思,而它的心思和我替它編造出來的對話完全截然不同。
縱然傑西。平恩假面偽善的本事足以媲美桑第。寇克,但是像他這種助紂為虐,將謀殺案受害者遺體焚化又協助掩飾殺人重罪的小人,想必不會理會持有洛開槍支的法令限制,或許他有他的原則,比方說,他不會做出無緣無故把修女推下懸崖這種事。不過,想起今天
「我不認為他們縱火的目的是為了殺我滅口,他們其實並不在乎我的死活。假如他們真的在乎的話,就不必這麼大費周章。他們放火的動機在掩飾安琪拉被謀殺的事實,那才是真正的原因,沒有別的理由。」
就算到了那個時候,我也只能享受諾亞半輩子的光陰。
平恩來回踱步,同時高舉一隻手激動地在空中比手划腳,像是在沮喪中不停掙扎,試著把他要傳達的訊息用神父能聽懂的方式筆劃出來。「我們再也不吃你這一套,你休想再從中作梗。我不需要拿踢斷你的牙齒來威脅你,雖然我非常樂意這麼做。我這個人從來不愛跳舞,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相信在你這張蠢臉上跳舞一定很好玩。不過,我再也不要拿從前那招威脅你,不,這次不要,因為我覺得你就是喜歡玩這套。英勇的烈士文略特神父,為神犧牲奉獻。噢,你最喜歡這一套,你說是不是?當一名烈士,就算被凌虐致死也無怨無悔。」
身之處。從它的行為舉止看來,平恩應該已經離去。
歐森喚了一聲表示贊同。
「你把我搞得糊裡糊塗。」我跟它說。
「我會親手殺了她。」平恩信誓旦旦地說:「用這把手槍。」
雖然平恩站著一動也不動,但是隨著燈光韻律的擺動,他如稻草人般的身影此起彼落地交錯重疊,看起來就像一群振翅的八哥鳥。
法也沒有,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人生就是這樣,很可怕。來和我一起嗅嗅松鼠的氣味吧,雪主人,這會讓你覺得好些。
年復一年,每當聖誕假期來臨時,我總會連續好幾個夜晚騎自行車沿著聖相納教堂所在的街道經過。這座聖嬰誕生像一向被放置在教堂前方的草坪上,每一個塑像都安放在正確的位置,但是我從未在那裡見過這尊天使像,或許我從未留意過他的存在。當然,比較可能的解釋是,由於展示塑像的照明燈光太強,所以我從來不敢正服好好欣賞過它。這尊仿造克里斯多福。雪諾的九九藏書天使塑像也許一直都在其中,只是我總是眯著眼將股轉開。
當擺盪的燈鏈開始扭轉的時候,鏈圈之間彼此摩擦,發出一種詭異的鈴聲,猶如有著蜥蜴眼的巫師穿著沾滿鮮血的道袍,在祭壇前作邪法時凌亂的搖鈴聲。
有時候,我懷疑歐森不僅比一般的狗懂得多,它還具備獨特的幽默感和諷刺人的天分。
他朝天花板開了一槍。原來槍管很長是因為內設消音器的緣故,因此,除了一陣類似拳頭粘在枕頭上的聲音之外,並沒有震耳欲聾的槍響。
或許嚇到我的不是歐森,或許是我自己嚇自己,或許他深邃的雙眼只是讓我看見自己雙眸的鏡子;或許從他眼裡的反射看見自己隱藏在內心卻不願意直接碰觸的真實。
沒過一會兒,歐森對松鼠氣味喪失了興趣,興緻勃勃地轉移陣地到我身邊。它賣力地嗅我的鞋子,然後沿著我的腿,到我的胸膛,最後乾脆把頭探到我的夾克裏面鑽到我的腋下。
替你的上帝犧牲奉獻吧——那只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看法——替你的上帝犧牲奉獻,呸,你就一路受苦到天堂吧,你這個該死的蠢驢,你這個無藥可救的白痴。你甚至還會為他們禱告,就算他們將你碎屍萬段時,你還是會掏心為他們禱告,是不是啊,神父?「
我嘴裏的味道仍然和煙灰缸底部差不多,但是我已經不再為吐痰乾咳,我現在應該就可以騎車到巴比。海洛威家。
平恩停止踱步,帶著壓迫人的氣勢來到神父面前。「我再也不威脅你了,神父。那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會增加你為上帝犧牲奉獻的刺|激感。所以,讓我告訴你,假如你再不閃到一邊的話,下場就是,我們會殺了你的妹妹,美麗的蘿拉。」
它也望著我。
顯然湯姆神父早已決定對他惱人的羞辱完全不做任何回應。
平恩意猶未盡地朝神父的肋骨用力一踹。
月光照射枝葉后灑下的陰影,在微風中就像墓園的仙子般輕巧地在墓園稀疏的草皮和光滑的墓碑表面上舞動。
當時,我整個人被泉涌而出的鮮血嚇得倒退三步,滿心的哀痛,加上極度的恐懼和驚嚇,讓我不敢對她多看一眼——就和多年來,我始終不敢欣賞矗立在教堂外的聖嬰誕生像的道理一樣。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時我無意間目睹到一項關鍵性的線索,可是我沒有下意識將它說下來,而今,那道線索卻在我的潛意識裡蠢蠢浮動。
傍晚,平恩走近火化爐時那副刻薄的嘴臉,和閃爍不定的紅褐色眼睛,我也不敢下賭注替修女打包票。
「我早就警告過你,」平恩近乎嘶吼地扯大嗓門說:「我警告你多少遍了?」
「有時候,」我告訴它:「你會嚇到我。」
「你這個白痴,你這個愚蠢的狗屎。」平恩用憤怒和惡毒的語氣說:「你這個老不死,成天拿上帝胡說八道的人渣。」
雖然很不願意,安琪拉的影像不禁浮現在我腦海。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兩眼盯著臨死前最後的景象,彷彿凝望著比天邊仙女座更遙遠的某處,她的頭往後傾倒在馬桶里,喉嚨已經被人割斷。
他仔細研究手裡的神秘儀器,隨即將它關機,塞入外套內側的口袋。接著他從另一個口袋掏出第二個工具,只可惜光線不足,我無法辨認他手裡握的是什麼;不過,和前一個儀器不同的地方是,這個玩意沒有發光的顯示熒幕。
「想想你妹妹那張美麗的臉。」平恩得意地說:「現在再想像她全身骨頭扭曲變形、腦袋開花的樣子。」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但是我總是將自己的哀傷掩藏起來。每當我想放聲大哭的時候,我總是咬緊牙關直到把精力耗盡為止,然後把所有的哀痛咽下去,什麼話也不說。
放眼望去,我才發現這個房間只是整個L 形房間的一部份,連著右邊還有另一個相通的房間,比眼前這個寬且長,但是室內的光線同樣昏暗。房間的第一部份被用來當作儲藏室,我循著他們說話的聲音,偷偷摸摸地穿過裝著器具和各種節日慶典裝飾品的紙箱,以及裝滿教會記錄的檔案櫃。房間里到處陰影幢幢,彷彿一群穿著法施的教士正在裏面開宗教大會,我順手摘下眼鏡。
這樣的話若是和巴比。海洛威提起,他只會建議我去動腦葉切除手術,但是我可以感覺到這隻狗替我感到擔憂,它同情我,因為我拚命地掙扎不願坦然面對我內心的痛苦。它同情我,因為我無法坦承獨自生活帶給我的無上恐懼。更甚其上,它替我擔憂,彷彿它可以看見某種我不知情的事物無法抗拒地到來,彷彿一座龐大如山的白色火輪,即將把我碾成粉末並將粉末燒盡。
為了自衛,我也將手伸入夾克的口袋裡,握住葛洛克手槍的槍把。
「裏面全是水泥地,」我放低聲音說:「我的耐克運動鞋不會發出聲音,可是你的爪子會答答作響,所以你留在這裏別跟來。」
歐森發出一聲低鳴,霎時變得緊張和警覺,它高舉著頭,豎起耳朵。雖然當時的光線相當昏暗,依稀可見它把尾巴夾在兩腿中間。
「那是標準的巴比。海洛威式詮釋方法。」我說。
我悄悄地穿過聖嬰誕生像,從天使到駱駝到東方三賢,從約瑟到驢子到聖母瑪利亞,再從綿羊到另一隻綿羊,然後經過檔案整理拒和一箱箱的用具,轉入L 形房間較窄短和空曠的另一側,朝通往電機設備室的門前進。
他從西裝外套里側掏出一把手槍,顯然是從掛在肩上的槍套里取出來的。即使在這樣的距離和昏暗的燈光之下,我都可以清楚看出那把槍的槍管出奇的長。
我跨上單車,歐森興奮地在草地上趴來趴去,在那一刻,我https://read•99csw•com們暫時將死亡拋諸腦後。
我穿過這座毫無組織的聖嬰誕生像,快走到盡頭時,我找到一個抱著琵琶的天使作為掩護。我躲在陰影里,從房間的轉角向右窺探,大約在距離我二十英尺的地方,傑西。平恩站在燈光下,對著另一個人大聲吆喝,那個人就站在通往教堂一樓的階梯底端。
令人毛骨悚然的鐵鏈絞動聲逐漸模糊,鐮刀般的光孤此時也跟著慢慢慢回穩。
在乾咳和吐痰交互的空檔當中,我問歐森是否目睹當時的情形。
我們裝作石頭般一動也不動。歐森這時也不再低吼,雖然微風吹過橡樹的沙沙聲足以輕易地將它的鳴聲掩蓋。
我考慮是否要走向前詢問他的傷勢,並對剛才那段衝突的幕後情況進行了解,但是我最後還是決定不要暴露身份,繼續留在原處。
歐森留在門外,站在石階底端。它這次之所以這麼服從命令,或許是因為我給了它一個充分的理由吧。或許是因為它聞到什麼怪異的味道,清楚地知道繼續往前走是不明智的抉擇。狗類的嗅覺比人類敏銳幾千倍,即使將人類所有的感官組合起來都比不上狗類單靠嗅覺的感測能力。
這尖銳的聲音和跳動的光影似乎讓平恩變得異常興奮,他發出像禽獸一樣的怪聲,原始、瘋狂,聽起來有點像半夜貓叫春的聲音,讓你從睡夢中驚醒,想不通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叫聲。當那混著唾液的
「天哪,她是個那麼善良的人,那麼樂於助人。」我憤憤不平地說,「她不應該死得那麼慘,她根本就不應該死。」
我走下台階,我那隻不知道什麼叫服從命令的狗則緊跟在後。
我望著歐森。
我退到門后,取下夾在襯衫口袋上的太陽眼鏡袋,袋口撐開時發出的聲音讓我聯想起破蛇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輩子從來沒聽過破蛇風的聲音,看來我想像力有愈來愈豐富的趨勢。
一大群褐雨燕從教堂的屋頂俯衝而下,回到枝頭上棲息,幾隻夜營也在這時回巢,彷彿平思一走,墓園才乍然回複原先神聖居所的地位。
歐森的眼神相當凝重。即使是鎮衛死者心髒的埃及狗頭護墓神阿奴比斯(Anubis)也無法有它這麼銳利的目光。這隻狗不是靈大萊西,也不是迪士尼卡通里無憂無慮、動作可愛的普魯托。
數青英精心設計和操縱的一場陰謀。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知道,人類沒有能力進行大規模的陰謀,因為人類最大的特色就是無法注意太多的細節,容易驚慌,和大嘴巴。從宇宙宏觀來說,我們甚至連綁自己的鞋帶都成問題。假如真有什麼秘密的宇宙定律,那也不是我們插得上手的層次,甚至超越我們能夠理解的範圍。
起先,由於被平恩擋住,我看不見那個人的模樣。他說話的語氣相當溫和平緩,雖然我聽不清楚他說的話。
躁動的狂風乍歇,取而代之的是輕拂的微風。四周的橡樹也安靜無聲。
我依然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雖然沒有大吼大叫,但是平恩顯然相當憤怒,我可以從他低沉的嗓音聽出不懷善意的語氣。另一個人的語氣聽起來似乎一直試著平息對方的憤怒。
我也無法將我的眼神放低。
況且,神父的妹妹還被平恩和他的同黨扣留在某處。有她作人質,不怕神父不聽他們的使喚,而我手裡什麼把柄也沒有。
我強忍著不出聲,我自己倒有很多的問題要問傑西。平恩,非常多的問題。
他連續發射五次才打掉所有的釘子將門閂鬆開,在小心翼翼地試一試門之後,他將洛開手槍放回口袋。
我突然想到當我發現她的屍體時,忽略了一項很重要的線索。
「若是薩莎在這裏的話,」我說:「我懷疑她現在還會不會覺得我讓她聯想到詹姆士。狄恩?」
即使在睡夢中,我也照樣緊咬牙關,直到顎骨疼痛地在半夜裡醒來——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或許我只是不想在夢中泄露不願為人知的情感吧。
歐森的眼睛定著不動,露出深邃的眼神。它被這個問題和暗示性的指控懾住,它感到震驚,它是一隻愛好和平的狗,一隻喜好和平的狗,它當真是。追追橡皮球,舔舔人家的臉,富有哲學家的氣息,而且是一個快樂的好伴侶。另外,雪主人,我的任務是避免壞人進入屋內,不是阻止他們離開,壞人走光了才好,誰要他們在身邊糾纏不清?
九十六個春季,夏季,秋季,和冬季。
神父充滿哀傷的哭泣聲在水泥牆內回蕩,他的聲音愈來愈微渺,到最後只剩下如鬼魂般的遊絲永遠無法穿透另一個世界的啜泣。
我看不見他紅色的頭髮和赤褐色的眼睛,但即使只看到側面,他那削尖的臉龐和細薄的嘴唇絕對錯不了,傑西。平恩,殯儀館的助理。
隨著我逐步逼近,他們的音量也愈來愈大,但是音質非常地差,
如果他這個時候突然往上看,我還來不及閃躲就會被他發現,但是我並不十分擔心這一點,因為他看起來似乎非常專註在他手中的儀器,這個時候就算天堂的號角聲大作,所有的死人從墳墓里爬出來也無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舉起手槍,啟動雷射瞄準器,對準平恩的背部。當那致命的紅色光點射在他的肩膀上時,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沒想到他卻突然心軟,從神父面前走開。
他按一按儀器的輸入鍵盤。奇怪的電子響聲隱約地傳遍墓園,聽起來不同於電話按鈕的聲音。
我沒有辦法在腦海里看清安琪拉的臉,或許過一陣子之後我自然會想起來,到時候我就可以仔細地回想當時的情形,儘管我內心百般不願意。
一片飄來的烏雲遮住月光,他於是將臉湊近蘋果綠的熒幕,以便看清熒read.99csw.com幕上顯示的資料,我當下就從那兩個光點認出那人的身份。
它眨眨眼睛,甩甩頭,從我身邊跳開,然後開始在墓碑當中繞圈子,在草叢和橡樹落葉堆中東嗅嗅西嗅嗅,又開始假裝自己只是一隻普通的狗。
神父整個人跪倒在地,這時我終於將手槍從口袋扯出。
我感覺到有一團東西從喉嚨湧出來,不是刻骨銘心的悲痛,而是一些剩餘的痰,我用盡肺部的力氣,最後終於將一團黑漆漆像好肉的東西吐在樹根當中。
「你是不是說『願上帝幫助我』?」平恩故意用嘲諷的語氣問。「願上帝幫助我?我看是不太可能。畢竟,你早已經不是她的於民了,不是嗎?」
「走,我們喝啤酒去。」我建議。
雖然我和歐森就在他左方的三十到四十英尺處,但是他並沒有
在動身牽腳踏車之前,我先用膝蓋跪立起來,轉身面向我背靠著的墓碑。「近來可好啊,諾亞?還在安息嗎?」『我不用拿出筆燈就可以讀出石碑上接到的文字,因為這些字我早已讀過上千遍,而且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沉思墓碑上的名字和下面的出生和死亡年月日。
歐森突然一陣興奮地開始挖掘一疊帶有香氣的落葉,在午後的洒水器燒過水之後葉子現在還有些潮濕。它把鼻子鑽到落葉堆中,像在展開找尋松露大賽似的,它嗔一嗔,然後用尾巴拍打地面。
我將前方的門推開,步履輕巧地走入地下室。
我雙手握著腳踏車的手把,望著成排的墓碑沉思,不自覺朗朗上口:「……他們四周的黑暗愈來愈密實,最後化為一片塵土。」那是路易斯。葛路克(Louise Gluck)的詩句,他是個偉大的詩人。「
「是真的。」我堅稱。
從裏面那扇門再過去,是一間狹長而且大致上十分空曠的房間。
我順著它注視的方向望去,赫然發現一個高瘦、肩膀下垂的人正在墓碑當中尋尋走走。即使在柔和的陰影當中,他看起來儼然是一堆尖角和利刀的組合,活像是一把罩著黑色西裝的骷髏頭,讓人誤以為是諾亞的鄰居從棺材里爬出來串門子。
就在我從真人大小的塑像當中繞原路回去之前,我首次有機會抬頭端詳在我面前這位琵琶天使彩繪的眼睛——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一對和我一模一樣的藍色眼睛。我仔細端詳其他用石膏和釉彩描繪的五官特徵,雖然燈光有些暗,但是我十分確定這尊天使和我有一張相同的臉。
神父抬起頭看著平恩的眼睛,但是依然不發一語。
「我不需要幫助。」平恩駁斥:「等到我把槍口塞到她嘴裏的時候,在我扣扳機之前,我會轉告她,她的哥哥很快就會和她團聚,在地獄里和她團聚,然後我會開槍把她打得腦袋開花。」
在步出地下室的那一刻,我以為臉色慘白,眼睛像膿血胞的平思會縱身出現在我面前,或者從我腳底下的黑影飛出來,甚至像盒子里則傑克小丑那樣從火爐冒出來。結果,我一路走出來都沒看到他的蹤影。
「我們永遠不會放過她,她太……有趣了。事實上,」平恩用邪惡的語氣說:「在我殺了蘿拉之前,我會先強|暴她,她畢竟是個漂亮的女人,雖然她已經開始變得有點奇怪。」
我將一隻耳朵貼在半掩的門扉上,但是地下室里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將手槍放回口袋。
在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中,我聽見一連串的喀達聲和挫刀般的噪音。緊接著傳來「啪答」一聲,兩聲,第三聲。
我默不作聲,聽著平恩對神父說:「假如你不能幫忙解決問題,就是製造問題。如果你不想參与未來,就給我閃一邊去別礙手礙腳。」
「放了她吧。」神父哀求。
而今,和一群大概不會嫌我冒犯的死人為伍,我使勁將帶有濃重煤渣味的痰從喉嚨擠出,吐在鄰近一棵盤根錯節的橡樹樹根上。但願這麼做不會害死這株已經活過兩個世紀的老樹,它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地震、暴風雨、火災、蟲害、疾病,以及這個國家近來「一個街角,一家甜甜圈店」的熱情號召,希望它別因此毀在我手裡。我嘴裏的味道就和嚼過摻酒精|液的煤球味道差不多。
等到我戴上眼鏡再度往裡面張望時,平恩早已走入第二個房間不見蹤影,通往第二個房間的門半掩看,門縫中透出燈光。
那個可疑的人在歐森和我所在的那排墓碑停下來,仔細參考他左手裡拿著的一個怪儀器。那個玩意看起來和行動電話大小相仿,上面有一個發亮的顯示熒幕。
神父走到台階三分之一的地方。
湯姆神父約有五尺高,身材微胖,天生一副喜劇人物的臉孔。雖然我不是他或任何其他教會的成員,我曾經在好幾個場合中跟他交談過,他似乎是個天性善良、能自我幽默並且對生命充滿如孩童般天真熱誠的人。難怪他教會的成員如此愛戴他。
不僅不同,而且令人不安。
我見狀立即從彈琵琶的天使塑像後面站出來,我意圖拔出手槍,結果不巧被口袋的內里卡住。
我低聲地說:「嘿,諾亞,我敢跟你打賭,當年你過世的時候,一定還沒有荷槍實彈的殯儀館員。」
我彎下身子學歐森將臉探入門縫,不過目的不是嗅味道,而是探視前面的狀況。我頂著刺眼的燈光眯著眼睛向內窺探,呈現眼前的是一間二十尺乘四十尺見方的房間,裏面全是水泥牆和水泥天花板,擺設的全是供應教堂和隔壁主日學使用的設備,包括五個瓦斯爐,一個大型熱水器,以及一些我不認得的電子儀錶板和機械器材。
「你留在這裏。」我輕聲向歐森說。
聽起來像是告別前的放話。我將雷射瞄準器關閉,退回天使像的後方,這時平思正好轉身,不過他沒有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