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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自白

第一篇

自白

奧雷利悄悄出來,偷偷穿過樓梯平台,到達樓梯口,開始以最謹慎的方式,冒著危險下樓。光木板每在他身體重量下吱嘎響一聲——不管他的身體是怎麼偷偷地落在上面,他的心跳都要停一下。他每落一步腳,都要試驗一下,把儘可能多的重量壓到樓梯扶欄上。下到一半路多一點的時候,讓他恐懼的事發生了,他的腳絆到一個突出的地毯縫上;他在磨光的地板上滑了出去——若不是他瘋狂地抓住了欄杆,差一點兒就頭向前直掉下去,轟地弄出了一聲響,對他來說,這好似在被遺忘的戰壕里一顆手榴彈的爆炸聲。於是他的神經垮掉了,恐懼攫住了他。強烈的回聲之後,在接下來的寂靜中,他聽見樓上卧室的門開了。
她突然打斷他。她轉過頭似乎在聽,因此他有一瞬間看見了她的側影,纖細脖頸的輪廓,瞥見了正好在皮毛下面的珠寶。
沒有一秒猶豫,奧雷利緊跟著她,不僅因為他希望幫忙,也因為他不敢一個人留下來。這個奇怪的、迷路的女人的出現安慰了他;他決不能失去她的蹤影,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得跑,她走得如此之快,就在前面,自信而肯定地走動,右轉或是左轉,穿過街道,但是決不停頓,決不猶豫,她的夥伴一直氣喘吁吁地緊跟在她身後,越來越恐懼會隨時失去她。她在濃重的霧裡找到方向的本領真夠神奇,但是奧雷利唯一的念頭就是一直盯住她,以免他自己的驚恐在黑暗和孤單的街道上重新降臨,必定使他崩潰。這是一場狂野而令人喘不上氣來的追逐,他很困難地才能把她保持在自己的視野之內,一個模糊的、疾奔的輪廓總是在他前面幾碼。她沒有一次回過頭來,沒有發出一個聲音,沒有叫喊;她以堅定的直覺疾步向前。他沒有一次想到過這種追逐是多麼奇怪;她是他的安全,這是他意識到的一切。
他突然記起了大夫的勸告,這個勸告使他擺脫了許多幻影:
他做了一個勇敢的、巨大的努力。他在發抖。一隻手緊抓著潮濕、冰冷的欄杆。
「你沒有戴帽子,」他身後的聲音提醒道,「如果你等一下,我去拿一頂我的。你不用費心還回來。」大夫走過他身邊,走進門廳里,傳來撕紙的聲音。奧雷利過了一會兒頭上戴著帽子離開了宅子,但是直到他半個小時以後到達地鐵站,他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帽子。
這讓他極不愉快,留下了比以前更迷惑的感覺。他等了五分鐘,不敢挪動一步,然後又向一個人影發問,這次是一個女人,很幸運,她知道就在那附近的一個地方。她以可能有的最和善的態度給了他詳細的說明,然後令人難以置信地飛快而靈活地消失在遠處黑暗的海洋里。她那種猝然消失的方式令人沮喪、令人苦惱:它是那麼令人不可思議的倉促而突然。然而她還是讓他安心了。莫利街,按照她的說法,離他站的地方不過兩百碼。他摸索著向前走,一步一步地,靠著他的手杖,穿過一塊令人頭暈目眩的空闊地,交替地用兩隻靴子踢著馬路鑲邊石,他這麼走的時候一直咳嗽著,覺得窒息。
是發現自己只有獨自一個人的恐懼感纏繞著他,因為他還是不能不靠人幫忙就穿過一片開闊的空間。他有這個體力,是他的頭腦讓他失望。驚懼感會半路降臨到他身上,他就會渾身顫抖,意志崩潰,他就會尖叫著喊救命,狂亂地奔跑——可能就跑進來來往往的車流中去——或者,就像在他的北安大略家鄉所說的,在街上滾滾向前的車輪前面「發脾氣」。他還沒有完全治愈,雖然在一般情況下他是足夠安全的,就像亨利大夫向他保證的那樣。
有五秒鐘,或者十秒鐘,他猶豫著,是門會關上而且把他關在外面的恐懼使他的意志和身體做出了決定。他跑上台階,跟著那個女人進了黑暗的門廳,她在他到達以前曾經站在那兒,在門廳的黑暗中她現在終於消失了。他關上門,不怎麼確切地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而且以一種本能的感覺立即知道,他現在和那個不知名的女人所在的房子是空的,沒有人住。不過,在一所房子里,他感到安全。空闊的街道才是他的危險。他站著等待,在說話以前聽了一小會兒;他聽見那個女人沿著過道從一扇門走向另一扇門,用她低低的聲音向自己重複著一些悲傷的詞句,那些詞句他不能理解。
是這種突然性讓他嚇了一跳;上一瞬間還一個人都沒有,接著他們就面對面了,再下一瞬間,這個陌生人禮貌地說了一句感謝的話以後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但是,這個小小的令人吃驚的中斷使記憶失靈了。他已經向右拐了兩次彎,還是沒拐兩次?奧雷利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忘記了他記住的指示。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極力想恢復記憶,但是每次努力都使他比以前更不確定。五分鐘以後,他就像任何一個在蠻荒林區離開帳篷、卻沒有在樹皮上刻路標以確保再找到回來的路的城裡人一樣,絕望地迷了路。甚至方向感,當他在故鄉森林中的時候如此強的方向感,也徹底消失了。沒有星星,沒有風,沒有氣味,沒有流水的聲音。到處都沒有任何東西能指引他,什麼也沒有,除了偶爾一個模糊的輪廓,摸索著,拖著腳走著,在旋轉的霧中出現又消失,但是極少走到能實實在在地說話的距離之內,更不要說碰觸了。他完全迷失了,而且,他是獨自一個人。
「聽!我聽見他在叫!我記得……」她從他身邊走進了旋轉的霧裡。
靠他的手杖和腳,還有他能有的視力,他知道他在一個島上。他旁邊一個路燈柱堅實地、筆直地豎立著,發出微弱的、閃爍的光斑。不過,還有欄杆,這讓他迷惑不解,因為他的手杖連續不斷地明顯地碰到金屬桿。一個島周圍是不應該有欄杆的。但是,他顯然很肯定自己穿過了一塊可怕的開闊地,來到他現在所在的地方。他的混亂和迷惑以危險的速度飛快增長著。離驚恐不遠了。
「不管怎麼樣,他們是真的,我猜,」他大聲說,「他們兩個都是夠真的。不久,霧可能會散一點兒!」他正在盡極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他正在戰鬥,那就是說,他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唯一的問題是——那些影子的真實性。「霧現在隨時可能消散,」他大聲重複著。儘管冷,他的皮膚卻在大量出汗。
「他精心計劃了時間和地點,」醫生小聲地繼續說九-九-藏-書著,好似他可能會被人聽見。「他知道,他們在現在已經關閉了的大宅子里會面,他和他年輕的妻子在他們順利的時候曾度過如此快樂的歲月。但是計劃在一個重要的細節上失敗了——女人在約定的時間來了,但是她情人沒有來。她發現死亡正等待著她——這是無痛死亡。然後,她的情人,預定半小時以後到來的,根本沒有來。門有意為他開著。宅子是黑暗的,它的房間都關上了,無人居住;甚至沒有看管的人。那是一個濃霧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
〔英國〕阿爾傑農·布萊克伍德
她看來沒有聽見他的話,或者沒有準確地理解;似乎她又沒有在聽。
於是,他知道了哪個是影子——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他還知道了「它」意味著什麼。
接下來的十分鐘好似一場噩夢,在這場噩夢中,他既做不了自己的主,也不能確切地知道他做了什麼。他意識到的一切只是腳步聲已經在樓梯上作響,快速走近了。手電筒的閃光已經晃在樓梯扶欄上,握著手電筒的手上升時,扶欄的影子沿著牆飛快地側向一邊。他在一剎那的狂亂中想到了警察,想到他在這房子的現場,想到那個被謀殺的女人。這是一種險惡的聯繫。不管發生什麼,他必須逃跑,甚至不能被人看見。他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著。他如離弦之箭一般衝過樓梯平台,衝進對面的房間,很幸運他讓那房間的門開著。顯然是由於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運氣,他既沒被那個男人看見,也沒被他聽見,一瞬間以後那個男人到達了樓梯平台,進入了躺著那個女人屍體的房間,小心地把身後的門關上了。
他的鼻孔告訴他終於找對了,因為他聞到了一陣奇怪的氣味,這次比以前更為濃烈,使他的神經又起了一陣新的戰慄。他現在知道為什麼這氣味與不愉快、痛苦和悲慘相聯繫了,因為他聞出了它——醫院的氣味。在這間屋子裡用過強烈的麻醉劑——而且是最近用過的。
「我出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出乎意料,」他聽見她低低的聲音,每個音節里都是痛苦;「我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正當我又在等待他的時候——」她環顧身畔,帶著一種狂亂的表情,使得奧雷利渴望立時把她擁在雙臂中,讓她得到安全。「他現在可能在那兒——這會兒正等著我——可我卻回不去。」她的聲音如此悲哀,奧雷利只有靠了一番努力才阻止自己伸出手去撫摸她。他渴望幫助她,在這種渴望中越來越忘記了自己。她的美麗,她蒼白面孔上出奇明亮的眼睛里的疑惑神情,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他變得平靜一些了。這個女人足夠真實。他又問她的地址、街名和門牌號,她認為距離有多遠。「你對於方向有沒有一點概念,女士,一點概念?我們可以一起走,並且——」
「和我一樣迷了路,對嗎,女士?」他聲音顫抖著說道,「你知道我們究竟在哪兒?我正在找莫利街——」
「另一個人呢?」奧雷利用變衰弱的聲音問,「那個情人——」
「不要不理睬它們。把它們當真的。和它們說話,跟它們一起走。然後你很快就會證實它們是假的。它們就會離開你……」
沒有任何東西指引他,但是一種決不延遲的本能又把他推向前開始找尋。他試了右邊的一扇門——一間空屋,傢具被遮塵罩遮著,床墊卷在床上。他試了第二扇門,讓第一扇門在身後開著,同樣是一個空卧室。他又走出來到了走廊上,站了一會兒,等待著,然後放開喉嚨呼喚著,聲音低低的,但依然在下面的門廳里激起了令人不快的回聲:「你在哪兒?我需要幫助——你在哪間屋子裡?」
但是,他後來記得有一件事,雖然在當時他只是記住了細節,沒有加以注意——她在空氣中留下的一種明顯的香水氣味,而且是一種他知道的香水,雖然他跑著的時候想不起它的名字。對他來說,這香味模模糊糊與某種令人不愉快的、某種討厭的東西聯繫在一起。他把它與悲慘和痛苦聯繫在一起。它給了他一種不安的感覺。不止這樣,他當時也沒有注意,也記不起——他肯定沒有試過——他以前從哪兒知道這種特殊的香味。
醫生微笑著。「越是難以置信,」他建議說,「你越是需要表白。壓抑,你可能知道,像這種情況下是危險的。你認為你藏住了它,但是它等待時機,以後會冒出來,造成很多麻煩。你知道,自白——」他強調著這個詞——「自白對於靈魂有好處!」
把他從危機中拯救出來的似乎是這個明顯的事實,即他考慮那個女人比考慮自己多,這一危機本來對他的大腦和神經系統都會造成最危險的後果。他的同情心和憐憫心被深深打動了;她的聲音,她的美貌,她的痛苦和迷茫,都不尋常,令人費解,神秘莫測,這些一起形成了一種要求,把自我趕到了背景的位置。還有就是她丟下他的細節,一言不發地上了樓,而現在,在樓上一間關著門的房間里,發現她自己終於與她急切找尋的東西面對面相遇了——和「它」在一起,不管「它」會是什麼。真的或假的,影子還是人,他整個人壓倒一切的衝動就是他必須到她那兒去。
這個問題現在又重新強烈地在他腦中復甦了。霧中的這些人影是真的還是假的?曾經問過他去車站的路的那個人,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只是一個影子呢?
「擺脫她,是的,」他繼續說,「只是他決定擺脫得徹底。他決定殺死她——和她的情人。你知道,他愛她。」
但是,他知道,莫利街現在必定很近了。他想到了那位友好的、身材小巧的志願救護支隊隊員,他是在法國認識她的,他想到了溫暖明亮的爐火、一杯茶和一支雪茄。再做一下努力,他想著,所有這些就會是他的。他又大胆地朝前探著路,沿著欄杆慢慢移動著。如果事情真的又變糟了,他會打個電話求助,不管他怎麼迴避這個想法,也得如此。假若他不用再穿過空闊地,假若他不再看到人影出現又消失,就像生於霧中而且住在霧裡,恰似住在自然里的動物一樣——他現在怕那些影子比怕別的任何東西都厲害,甚至比害怕孤單更厲害——假若那種驚恐感——下一盞路燈底下,有一塊霧的顏色淡淡地加深了,這引起了他的注意,read.99csw.com叫他吃了一驚。他停下了。這次不是一個人影,它是一根柱子被古怪地放大了的影子。不,它在移動。它在朝他移動。他的身體先是一陣發熱,后又一陣冰涼。它是個人影——緊挨著他的臉。這是個女人。
「我的家,」她低語道,「我的家在這兒某個地方。我現在就在它附近。我必須回去——及時回去——為了他。我必須。他來找我了。」說了這些特別的話,她就轉過身,走上狹窄的通道,站在一幢兩層樓房屋的門廊里,而她的夥伴這時還沒有從驚訝中恢復過來,沒能移動,或是說出一個字作為回答。他看見,前門半開著。它是先前就打開的。
奧雷利沒做任何評論。在他自己的國家對於不忠女人的這種做法也並非不為人知。他的興趣很專註,但是他聽的時候也在思考,極力思考。
他從不與亨利大夫爭論——他想康復;他絕對服從,相信大夫告訴他的每件事。但是對於這些人影,他一直有自己的看法,因為這些影子中常常有他自己那些來自索姆河(索姆河位於法國北部,全長150英里,流入英吉利海峽,坦克就是1916年首次在激烈的索姆河戰役中使用的。)、加里波里的夥伴,還有梅斯波特恐怖事件中的夥伴。他看見自己的夥伴當然應當認得!同時他很清楚自己被震昏了,處於混亂狀態,似乎是半失控了,他的整個身心系統被推入了某種不平衡狀態,這意味著記憶是不準確的。真的。他完全明白這一點。但是,在那種被震昏和混亂的狀況中,他沒有可能獲得另一種功能嗎?就沒有缺口、斷邊和碎片不能再像往常一樣接榫、吻合嗎?一句話,就沒有裂縫嗎?是的,正是這個詞——裂縫。也可以說,在他對於外部世界的感知和他對於這種感知的內部理解之間就沒有裂縫嗎?在記憶和認知之間就沒有裂縫嗎?在各種意識狀態之間就沒有裂縫嗎?這些意識狀態通常吻合得如此精巧,以致正常情況下察覺不到關節。
但是它隨時會再打開,阻斷一切退路。
在各種感情的衝突中——為自己擔心,唯恐他的驚恐會回來,為那個女人擔心,她領他進了這座空宅,現在又因為自己的某種神秘的事情把他遺棄了,她的事讓他想到瘋狂——這種衝突讓他有一瞬間著了魔,但是他找不到解釋。這個女人是真的還是假的?她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影子」?懷疑的恐懼困擾著他,令人極其不安,泄露出那不受歡迎的內心恐懼回來了,他知道它是危險的。
「我的一個同事,現在已經死了,正如我提到過的——一個外科大夫,有一個大診所,和一個年輕的有魅力的姑娘結了婚。他們一起快樂地生活了幾年。他的財產讓她過得很舒適。他的診室,我得告訴你,離他的房子有些距離——正如應當如此的那樣——因此她從不會被他的病案打攪。然後戰爭來了。像許多其他人那樣,雖然早過了服兵役的年齡,他還是自願報了名。他放棄了賺錢的診所,去了南非。他的收入,當然啰,斷了;大宅子關閉了;他妻子發現她快樂的生活在相當大程度上被剝奪了。看來,她認為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境況。她對他怨聲載道。她全無想象力,也沒有犧牲的精神,是一種自私類型的人,不過,她仍然是一個美麗而有吸引力的女人——而且年輕,必然就有情人突然出現來安慰她。他們計劃一起私奔。他很富有。他們認為日本會很合適。只是,由於某種壞運氣,丈夫得到了風聲,就在關鍵時刻趕到了倫敦。」
奧雷利在南肯星頓地鐵站拾級而上的時候,進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他以為自己還在地下。一個黑暗的世界環繞在他周圍。只是一陣潮濕空氣陰冷的刺|激告訴他,他已經站在露天。有一小會兒,他站著,瞪視著——一個加拿大士兵,家鄉在清朗、明亮的地區,現在生平第一次與他過去常常讀到的東西面對面相遇了——一場厲害的倫敦霧。他極感興趣而且極感驚訝地「欣賞」著這個新奇的景象,約摸有十分鐘,他看著人們到來又消失,弄不明白為什麼在他們踏上街道的那一瞬,車站的燈光就死了似的停住了,不再照在他們身上——然後,帶著冒險的感覺——這需要一點努力——他離開這個有屋頂的建築物,投入到外面的黑暗之海里。
奧雷利等了一下才做出另一個評論。「那麼,」他終於說,但是聲音比以前大得多,「我想——我很高興。」他沒有握手就向門口走去。
它在那兒,在那幢死亡之屋裡,泄露著逃避不了的罪證。他腦子裡閃電般地掠過一連串可能的後果。幸運的是那是一頂新帽子;更為幸運的是,他還沒有在裏面寫上名字或姓名首字母;但是制帽商的標記在那兒,完全能看出來,警察會立即到他兩天前才買了它的那家商店去。商店裡的人會記得他的樣子嗎?會記起他去商店的事、去的日期和談話嗎?他認為不可能;長得像他的人很多,他沒有突出的特徵。他試圖思考,但是他的頭腦混亂而煩惱,他的心臟可怕地跳動著,他覺得極不舒服。他徒勞地想為他為什麼遠遠離開家,沒戴帽子待在外面的霧裡找到借口。但是沒有一個主意冒出來。他緊緊抓著冰冷的欄杆,勉強保持著直立,很快就會垮下去——突然一個人影從霧裡冒出來,停下來盯著他,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然後說話了。
「她究竟會不會只是一個影子?」他麻木的大腦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這個念頭,「她是真的——還是假的?」
奧雷利對醫生的快速診斷印象頗為深刻,也注意到了他的老練和友好。比如說,他就沒有提沒戴帽子的事。
詹頌譯
沒有回答;他簡直高興自己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因為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其實在等待另一個聲音——被「期待」的那個他的腳步聲。想到與這個不知名的第三者相遇使他渾身發抖,似乎這關係到他所害怕的與他整個心靈的會面,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去避免。又等了一兩秒鐘,他注意到蠟燭頭快燒完了,於是他懷著一種既猶豫又堅定的心情,穿過樓梯平台,走向正對著他的一扇門。他打開門,沒有在門檻那兒停留。他伸開手臂擎著蠟燭,勇敢地走了進去。
奧雷利的眼睛因為要不斷地努力看他臉那一邊的地而覺得刺九_九_藏_書痛。視覺神經漸漸疲勞,視力因此也變得不太精確了。他謹慎地拖著腳滑步向前,穿過令人窒息的黑暗,一邊咳嗽著。只有緩緩蠕動的車輛沉悶的隆隆聲使他相信自己置身於一個擁擠的城市——還有在黑暗中摸索的模糊的影子,這些影子猶猶豫豫地一寸一寸地朝著不確定的目標前進時,被放大成了龐然大物,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突然病了——在霧裡迷了路……嚇著了,但是很快就會沒事了,非常感謝——」奧雷利結結巴巴地表示著感激,已經覺得好點兒了。他陷在門廳的一把椅子里,醫生則放下他一直拿著的一個紙包,很快領他到了一個舒服的房間里;爐火明亮地燃燒著;電燈用罩子遮著,令人愉快;一瓶威士忌和一個蘇打水瓶立在一個大扶手椅旁邊的小桌子上;奧雷利還沒找到話說,另一個已經給他倒了一杯,請他慢慢呷著,若是感覺還不太好,就不必費心說話。
「喂,你知道去地鐵站這麼走對嗎?我完全迷糊了。我想去南肯星頓站。」
奧雷利雖然費了很大努力,還是突然站了起來。他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他覺得面對著他的這個人是瘋子。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到外面去,不管有霧沒霧,離開這間屋子,躲開這動人的聲音那安靜的口音。威士忌還在他的血管里起作用。他不覺得缺少信心。但是他很困難地才說出話來。
「一個陌生人?」奧雷利低語著,「那麼那個外科大夫——他一直在哪兒?」
「您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奧雷利喃喃道,有一個他已經喜歡而且甚至感到被吸引的人在場,他感到安慰,恢復得很快。
「我在哪兒?」她終於問,專心地探究著他的眼睛。「我迷路了——我迷失了自己。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她的聲音低沉,聲音里有一種奇異的悲痛古怪地觸動了他的同情心。他感到自己的悲傷融入了一種更深的悲傷中。
醫生等了一會。他呷著杯中的酒。然後他盯著奧雷利臉的眼睛有些嚴酷了。
「這會讓你恢復過來的。最好慢慢喝。你絕不應該在這麼一個晚上出來。如果你還要走很遠,最好在我這兒留宿——」
「醫生!」她以一種可怕的低語重複著。這個詞對她意味著恐怖。奧雷利吃驚地站住了。有一兩秒鐘他們誰都沒有動。這個女人似乎嚇呆了。
而女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啊!啊!我終於找到它了。我又回家了——終於!……」他聽見樓上的一扇門開了又關上。他現在在一樓——獨自一個人。接著是徹底的沉默。
「我也一樣,」他回答道,信心大了一些,「我也害怕獨自一個人。你知道,我有彈震症。讓我們一起走。我們會一起找到一條路——」
「我相信如此,」奧雷利爽快地答道。
「你還讓我敢於做另一個猜測,」對病人的狀態做了成功的現場觀察以後,醫生說道,「你有,明確地說,就在最近你受過一次嚴重的驚嚇,而且」——他猶豫了僅僅一霎——「它對你來說是個解脫,」他繼續說著,聲音里富有技巧的暗示奧雷利沒有注意到,「而且如果你能向——某個人——某個會理解你的人表白你自己,會是很明智的。」他帶著友好而十分和善的微笑看著奧雷利。「也許,我不合適吧?」他用柔和的聲調問著。
霧沉重地涌動,在他周圍慢慢盤旋,這是由它自身的運動驅使的,因為沒有風。濃厚的、有毒的霧呈圈形、環形地懸浮著;它或升或降;沒有街燈和汽車燈的光能直接穿透它,雖然到處都有某個大大的商店櫥窗在那不斷運動的霧簾上投下閃爍的光斑。
他的狀態,他自己很清楚,是不正常的,但是他這種狀態的癥狀是不是不真實的?這些「裂縫」就不能被利用——被其他人利用?他過去看見他的「影子們」時,常常自問:「這些就不會是真實的,而其他的——人的影子——卻是不真實的?」
不過,這些影子是人,它們是真實的。他很清楚這一點。他聽見他們被悶住了似的聲音,一時近了,一時又遠了,聲音總是奇怪地被悶住了。他還聽見數不清的手杖輕輕敲擊,摸索著鐵欄杆或是馬路鑲邊石。這些幻影般的輪廓代表著活人。他不是孤單的。
「真的!我會非常感興趣——」
現在霧對他不再是恐怖之物了,他歡迎它隱蔽的披風;他朝哪個方向跑都沒關係,只要他和那幢死亡之屋拉開距離。那個追他的人當然沒有隨他跑到街上。他穿過開闊的街道,沒有一絲戰慄。但是他跑的是個圓圈,雖然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周圍沒有人,沒有一個摸索著的人影走過他身邊,也沒有車輛的隆隆聲傳到他耳朵里,當他終於停下來靠著街區欄杆喘口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沒有了帽子。他現在記得,當他檢查屍體的時候,部分是出於尊重,部分或許是出於無意識,他把帽子脫了下來,放在——就在那張床上。
或許這很奇怪,當想象的恐怖有力量把他從頭腦到身體都嚇呆,而看見某種真實的恐怖卻有恢複信心的效果。看見血和死亡,置身於通常是可怕甚至極其恐怖的情境中,對他來說並不是新鮮事。他靜靜地走上前,用穩穩的手觸摸女人的臉頰,它的柔軟顯示不久前生命的溫暖。最後的冰冷還沒有控制住這個生命已空的形體,它的美麗在完全的靜止中顯出一種新的奇異的甜美,如同一朵神秘的花朵。慘白、寂靜,沒有生命,它躺在他眼前,他那截淌著燭淚的蠟燭閃閃爍爍的光照著它。他翻起毛皮外套,觸摸沒有跳動的心臟。至多一兩個鐘頭以前,他想,這顆心臟還在忙碌地工作,呼吸從這兩片張開的嘴唇里穿過,雙眼美麗地閃著光。他的手碰到了一個堅硬的小塊——一根長長的鋼製帽別針的頭,針深深地釘進了心臟,直釘到了頭。
「沒有,」這是莊嚴的回答,大夫站在他面前,「他沒有被抓住。」
「奇怪,是的,但是並非難以置信,」醫生插話說,「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你告訴我的事情,哪怕是一個細節。據我個人經驗所知,和這同樣不同尋常,同樣難以置信的事在所有大城市都發生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例子。」他停了一下,但是奧雷利充滿興趣而好奇地直盯著他的眼睛,沒有做任何評論。「一些年以前,事實上,」醫生繼續說,「我知道一個非常類似的情況——奇怪地類似。」
不過九_九_藏_書並不完全是獨自一人——這是他最恐懼的事。就在他附近還有人影。它們出現、消失,再出現,再消失。不,他並不完全是獨自一人。他看見這些使霧變濃的過程,他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手杖謹慎的敲擊聲,還有他們拖著的腳步聲。他們是真實的。他們似乎是環繞著他在移動,決不靠得很近。
他自己重複著聽到的方向指示——先向右,接著向左,再次向左,就這麼走——他檢查著每個拐彎處,向自己保證不可能走錯。儘管走得慢,但是他走得對,直到有個人撞上了他,突然問了他一個令人吃驚的問題:「您知道,去南肯星頓車站這麼走對嗎?」
現在躲藏是毫無用處的,也是不可能的。他跳著下了最後一段樓梯,一下跳四級,到了門廳,飛快地穿過去,打開了前門,這時,追他的人手拿電筒,已經在他後面下到樓梯的一半處。他砰的一聲關上門,一頭衝進外面受歡迎的、遮蔽一切的霧中。
「現在,如果你能夠的話,讓你自己把它對某個願意聽而且願意相信的人說出來——,比如,對我說。我是個醫生,對很多事情都熟悉。當然啰,我會把你說的一切作為專業秘密;而且,因為我們是陌生人,我相信還是不相信都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不過,在你沒說以前,我可以提前告訴你,我想我能保證——我會相信你要說的一切。」
她的臉就像剛才突然暗下去一樣突然明朗了,雖然一開始那種迷惑痛苦的表情還浮現在她的大眼睛里。但是裏面沒有了恐懼,似乎她突然忘記了使那種恐懼復甦的東西。
「擺脫她,」奧雷利插話說,「我想。」
「它在那兒?噢,它在哪兒?我必須回去……」
「某個會理解的人,」奧雷利重複著,「這正是我的煩惱。你說中了。一切都這麼難以置信。」
「亨利大夫,你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又能開口了,「我在他的照管之下。他在哈雷街。」
「有一個人確實進來了,」大夫平靜地繼續說,「但不是那個情人。這是一個陌生人。」
「你病了,我親愛的先生,」一個男人友好地說道,「我能幫點什麼忙嗎?來,讓我幫你。」他立即看出這不是個酒鬼。「來,抓住我的胳膊,好嗎?我是個醫生,而且幸運的是,你正好在我的房子外面。進來。」他半拉半推著奧雷利——後者現在瀕臨崩潰,上了台階,用大門鑰匙開了門。
奧雷利指給他自己剛才來的方向,那個人又走了,被湮沒了,被吞沒了,就連他的腳步聲都聽不見了,簡直好像——似乎是又一次——那個人從未在這兒待過。
和嗅覺同時,視覺也接收到了它的信息。門後面,在他右邊一個巨大的雙人床上,躺著那個穿黑皮毛外衣的女人,讓他吃了一驚。他看見了纖細脖頸上的珠寶;但是眼睛他卻沒有看見,因為眼睛閉上了——他立即明白,是死了閉上的,屍體全身平伸,一動不動。他走近前。一股黑色的細流從張開的雙唇中流出,流到下巴,然後消失在毛皮衣領里,是一股血流。血簡直還沒有干。它閃著光。
為了在某種行動中尋找解脫,他機械地伸出手去,沿著牆摸索著電燈開關,雖然他靠某種神奇的運氣發現了它,但按下去以後卻沒有光亮出現。
但是,當然,霧沒有消散。人影也越來越少。聽不見任何運貨馬車的聲音。他小心地按照那個女人的指示走,但是現在卻發現自己在某個偏僻小道上,顯然就是在天氣最好的情況下行人也很稀少。他周圍是一片獃滯的寂靜。他的腳找不到馬路鑲邊石,他的手杖劃過的是空空的空氣,沒有碰到任何堅硬的東西,驚恐令人發抖地、冰冷地攫住了他。他是獨自一個人,他知道自己是獨自一個,更糟的是——他到了另一片空闊地。
奧雷利發著抖,簡直不敢呼吸,唯恐呼吸聲聽得見,他被自己的個人恐懼攫住了,那是戰爭彈震症尚未治愈的殘留,他沒有想到要求他或者不要求他盡什麼責任。他只想到了自己。他只意識到一件清楚的事——那就是他必須不被人聽見也不被人看見地從房子里出去。那個新來的人是誰他不知道,但是不可思議的是,奧雷利肯定那不是那個女人「期待」的他,而是兇手本人,現在輪到兇手在期待這個第三者。在那間屋子裡,近在手邊就是他自己一兩個鐘頭以前殺死的人,這個謀殺者現在隱藏著等待他的第二個犧牲品。而門是關上的。
雖然如此,他決定自己不妨肯定這一點。他於是試了一個——一個大塊頭男人,就像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出現在他面前。
但是那個人同時發出了詢問,聲音比他大得多,他的問題被淹沒了。
「您能告訴我去莫利街的路怎麼走嗎?」他問。
他不再在公共汽車線路上。偶爾有一輛計程車蠕行而過,車窗上一個白色的小塊顯示那是一張焦急的人臉;不時過來一輛有篷貨車或運貨馬車,車夫手擎燈籠引導著馬猶猶豫豫地往前走。這些車讓他感到安慰,雖然這些車很少。但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人影。他相當肯定它們都是真的。他們和他自己一樣是人。
然後奧雷利發現自己突然說不出話來,似乎隨著那些奇怪的詞句,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出現了,在黑暗中向他吹氣。
「你是誰?」女人喃喃道,還在用她明亮的大眼睛凝視著他,但是眼裡的悲傷沒有絲毫減少。她凝視著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他的存在。
「我能效勞嗎?」他不由自主地問,暫時忘了自己的恐懼。他不止是吃驚。她那悲傷痛苦的樣子在他心裏激起了一種特別的苦惱。她沒有立即回答,把她蒼白的臉探得更近一些,好似要審視他,這麼近,真的,他很難控制住要往後縮一點的本能。
然後,這個女人突然停下,打開一扇大門,進入了一個私人小花園——如此突然,緊跟在後的奧雷利差點兒撞在她身上。「你找到了?」他叫道,「我能跟你進來一會兒嗎?或許你可以讓我打電話給醫生?」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想到或者思考他必須採取什麼行動,甚至還沒來得及從俯身向著屍體的姿勢直起身來,從下面空房子里就傳來了前門被哐啷一下大聲關上的響聲。另一種他忘記了這麼久的恐懼立即攫住了他——為他自己擔心的恐懼。他自己戰慄神經的驚恐以不可阻擋之勢降臨了。他轉過身,熄滅了蠟燭,持蠟燭的手劇烈顫抖著,從房九*九*藏*書間里飛奔而出。
但是,這場沒有預料到的霧現在把這些指示弄得模糊不清,在他頭腦里成了雜亂無章的一團糟。眼睛看不見影響了記憶。除此之外,那個志願救護支隊隊員朋友還警告過他,她的地址「第一次不那麼容易找到。房屋坐落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但是運用你『偏遠地方人』的本能,你可能比任何一個倫敦人都能更準確地找到地方。」她也沒有料到有霧。
他突然停住了。那個女人移得更近了些,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臉那張臉,死人般地蒼白,明亮而驚恐的雙眼帶著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直瞪著他的眼睛,首先是她的美麗讓他話說到半途頓住了。這個女人很年輕,高高的身材裹在一件黑色的毛皮外衣里。
「類似得簡直像個巧合。可能輪到你發現自己很難相信了。」他又停頓了一下,奧雷利則在椅子上向前傾身聽著。「是的,」醫生慢慢繼續道,「我想每個與它有關聯的人現在都死了。我沒有理由不說出它,因為心心相換,你知道。它是在布爾戰爭的時候發生的——那麼久了,」他強調著補充道。「從某方面看它真的是個很普通的故事,雖然從另一方面看很可怕,但是一個在前方服兵役的人會理解而且——我肯定——會同情。」
「很對,」他說,「我在哈雷街和亨利大夫在一起,」他補充說了幾句有關他的病的情況。威士忌起了作用,他漸漸恢復了,每分鐘都感到越來越好。醫生遞給他一支雪茄;他們開始談他的癥狀和恢復情況,他的信心又部分回來了,雖然他仍然覺得嚇得夠嗆。醫生的態度和個性給了他很大幫助,因為醫生的臉上顯出力量與和善,但是他的容貌也顯出不同尋常的果斷,只是在明亮而引人注目的雙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痛苦的影子使他的容貌偶爾變柔和了。這張臉,奧雷利想,是一個見識過很多而且可能經歷過地獄磨鍊的人的臉,但是也是一張單純、好心而真誠的人的臉。不過這是一個不可輕視的人;在他的溫和後面有某種非常堅決的東西。這種品質和性格使奧雷利除了感激,還喚起了他的尊敬。他的同情心被激起來了。
他一個小時以前坐地鐵離開雷金特公園的時候,空氣還是清清朗朗的,十一月的陽光明亮地照耀著,淡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設想他能夠獨自完成穿過倫敦城的行程,是有理由的。第二天他就將啟程去布萊頓,度過最後一周康復期:在一個晴朗的十一月下午,對他的能力做這麼一個小小的初步測試是有好處的。亨利大夫給他提供了詳細的指示:「你在皮卡蒂利廣場換車——不用離開地鐵車站,注意——在南肯星頓站出地鐵。你知道你那位志願救護支隊隊員朋友的地址。和她一起喝杯茶,然後從原路回雷金特公園。天黑以前回來——最晚六點吧。這樣更好一些。」他準確地描述了離開地鐵以後怎麼轉彎,哪些彎向右,哪些彎向左;這有點兒讓人搞糊塗了,好在距離很短。「你總能問路。你不可能走錯。」
「我想我現在最好離開,大夫,」他笨拙地說,「但是我覺得必須謝謝你的好意和幫助。」他轉過身,牢牢盯住正對著他的那雙銳利的眼睛。「你的朋友,」他悄聲問,「那個外科大夫——我希望——我的意思是,他被抓住了嗎?」
「有點兒荒誕,對嗎?」奧雷利講完他的故事以後說道。「而且問題是——」他剛要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醫生立即打斷了他。
她立即轉過身。她的臉,緊挨著他的臉,是慘白的。
他花了十五分鐘來穿過那片空闊地,大部分的路他是手膝並用爬過的,忘記了冰冷的污泥弄污了褲子,凍僵了手指,他只集中注意力感覺背和脊樑又有了堅實的支撐。這是一段無窮無盡的過程。崩潰的那一剎那近了,尖叫聲已經升到了他的喉嚨,渾身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這時——他伸出去的手指碰到了一塊友好的馬路鑲邊石,看見頭頂上散射的光輝投下閃爍的光斑。他趕快做了巨大的努力站直了,下一刻他的手杖又沿著欄杆咔嗒咔嗒向前。他斜靠著欄杆,氣喘吁吁,透不過氣來,他的心臟在痛苦地跳動,這時街燈用它微弱的光亮遠遠地給了他安慰,但是實實在在的燈光卻是看不見的。他朝這邊看看,又朝那邊看看;人行道空無一人。他被吞沒在霧黑暗的寂靜之中。
正是這個清清楚楚的衝動給了他決心和力量去做他接下去做的事。他擦亮了一根火柴,找到了一截蠟燭,他靠這簇閃閃爍爍的亮光沿著通道往前走,上了沒有鋪地毯的樓梯。他小心地、偷偷摸摸地移動著,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幢房子,他現在看見,的確是沒有人住;防塵罩蓋著堆放起來的傢具;他瞥見,雖然門半開著,畫遮著牆,燈座上遮著有褶的罩子,看上去好像用頭巾包著的頭。他慢慢往前走,腳步堅定,踮著腳尖,好像意識到被監視似的,注意到下面門廳里的黑暗之井,和他的移動投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古怪的影子。寂靜是令人不愉快的,但是,記得那個女人是在「期待」某個人,他就不希望寂靜被打破。他到達了樓梯平台,一動不動地站著。他遮住蠟燭檢查這個地方的時候,看見走廊兩邊的門都關著。他自問,這些門哪一扇後面是那個女人,不管是影子還是人,現在正獨自與「它」在一起?
「一點不麻煩,」醫生回答說,「我一直住在前面,你知道。我能看出你是什麼病——彈震症,我肯定。」
「你說得太對了。」奧雷利表示同意。
「但是他們是真實的,」他大聲自言自語,暴露出自己防護性盔甲下的弱點。「他們真的是人。我對這個很肯定。」
「一直等在外面看見他進去——藏在霧裡。他看見那個人進去了。五分鐘以後他跟進去,想去完成他的復讎,他的正義行動,不管你願意怎麼叫它。但是進去的那個人是個陌生人——他是偶然進去的——就像你可能做過的那樣——去躲避霧——或者——」
他簡要地告訴了她。「我要去和一個在莫利街的志願救護支隊隊員朋友喝茶。你的地址在哪兒?你知道這條街的名字嗎?」
奧雷利於是沒再費周折,說了他的故事,因為這個富有技巧的醫生的建議找到了一塊合適的土壤來植入。在敘述過程中,主人的眼睛沒有一次離開過奧雷利的眼睛。他的身體紋絲不動。他的興趣似乎非常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