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篇 悄悄話

第二篇

悄悄話

「是啊,他說得對,先生。怪人我可受不了。我決不讓他們進來。」
但是人家已經知道他在這兒了!
會不會——
「埃倫!」他大叫著把卧室的門推開,此時正好傳來了第二陣哼唧聲——頓時,他的兩腿怎麼也站不穩了,就連忙用手扶著牆壁才沒有倒下去,因為卧室里的景象對他不啻是狠狠的當頭一棒!
邁爾斯·本頓第一次見到那矬子是在火車上。當時他正獨自坐在一間二等車室里,去城裡的辦公室上班。那矬子走進了他的車室,在另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本頓從眼角瞥了他一下,見他長得很醜,背上長著一個偏在一側的隆塊,面貌黝黑,或者說骯髒得像個土地爺般的吉普賽人。他頭戴一頂軟綿綿的黑寬邊帽,帽子向下耷拉著,把整整半個臉都遮了起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比他的身子更長的黑大衣,一直拖到地板上。
「你在說什麼,先生?」檢票員問道,說話間他早就沿著走道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了。
可是他想錯了……
〔英國〕布賴恩·拉姆利
他急切地向四周環顧,卻發覺已經來到了自己的家所在的那個鎮上的小弄堂里,無情的現實又一次打破了他的計劃。他眼睛里的那股子狂野的光芒慢慢地消失了。但當他意識到自己所在的這個弄堂離火車站只有幾個街區時,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反常得出奇的微笑……埃倫和那個駝背在離開火車站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他。埃倫腳蹬高跟鞋,身穿一套時髦的服裝。那駝背則和往常一樣穿著那件可笑的大衣,戴著那頂軟綿綿的黑帽子。但是本頓卻發現了他們。他倆手挽著手(這仍然顯得完全不可置信),埃倫臉上容光煥發,宛若一個年輕的新娘,那個矮子則骯髒透頂、臭氣衝天。本頓又一次聽到了那不堪入耳的咯咯聲,他躲在黑暗的店門口,氣憤得胸口堵塞,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本頓和那個散發著污水般惡臭的駝背的矬子再次相遇的時候,本頓幾乎已經把他全都給忘記了。那是大約在三個月後的一天。春天剛剛來臨。為了想要好好地享受一下明媚的陽光,本頓決定一改往常在辦公室里吃三明治當午飯的習慣,到布爾和布希小酒店裡去喝一杯晌午酒。
檢票員聽了這話回答說:「呃?有一個駝背?你能肯定他是在這列火車上嗎,先生?自從這列火車闢為上下班專用車以來,它就從來不設什麼私人車室或者包用車室之類的東西!說到駝背嘛——嘿!」
「沒……呃……關係,」本頓喘息著。他的下半身又爆發出了一陣新的疼痛,痛得他又快要昏過去了。「你就……只要把我——呃——抬到……你的汽車裡,……醫院或者……醫生。」
「可是……這兒就是布爾和布希小酒店。你說是嗎?」本頓幾乎是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句話來的,同時他朝四下里到處張望著。他覺得自己說起話來有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困難。
在接下來的大約一個多月里,本頓的身上出現了一些變化。在無論哪一個以前了解他的人看來,這些變化顯得非常驚人。別的暫且不說,首先,他已經完全打破了兩個由來已久的習慣:第一,他早上乘火車去上班時,不再待在他的車室里看報紙了——將近九年來他一直這麼做的——如今,在他旅途中的前半個小時里,他總是沿著長長的過道徘徊,眼睛不住地向每個車室裏面張望,臉上露出一種迷茫和歉然相夾雜的奇怪表情;第二,他已難得再在辦公室里吃午飯了,而是經常出外到街上去逛盪,走到了哪一處方便的酒家就到哪個酒家去喝上一杯,啃它一塊三明治。(但是他再也不到布爾和布希小酒店裡去了,雖然他始終設法散步到這家酒店附近;要是有人對他特別感興趣的話,也許就會發現本頓在密切地注意著這家酒店,簡直好像在對它進行著監視似的。)夏季漸漸地來臨,然而本頓一直為之擔憂的那個怪人卻並沒有再次露面,他也就不再把這件事情掛在心頭,認為它只是屬於人們所說的「白日夢」之類的現象而已,儘管他以前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種怪事。夏季進入了高峰,藏在他心頭的隱憂也隨之慢慢地淡去。到了後來,他確信自己的那些白日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對不起,老兄,」粗壯的喬斷然地說道,「你認錯了地方。那一定是別的一家酒店。」
我看到了一個並不在那兒的人。……
不,他就在那兒——他蜷伏在牆腳下的陰影里,就像一隻被逼得走投無路的耗子。
「等一下,先生!」店老闆大聲叫嚷起來,他突然想起了本頓的來意,「那麼你還要不要喝杯啤酒啊?」
店老闆非常信任地從櫃檯上探過身來,本頓把聲音壓得更低。對著他的耳朵悄悄地問道:「呃,他是什麼人——呃——就是那個小矬子?他大概是當地的什麼頭兒吧?這個人非常——古怪——是不是?」
「可是,」本頓聲嘶九_九_藏_書力竭地再次向酒店老闆提出抗議,「他喝的是我的啤酒啊!」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酒店主人高高捲起的那隻袖子,跟在他身後走著,直到由於顧客們太擠才使他不得不鬆手。店老闆終於又轉過身來。
第二天中午,本頓就像運動員聽到了起跑的槍聲那樣一下子竄出了辦公室。他幾乎一路奔跑著穿過了四條馬路,前往布爾和布希小酒店。在途中,只是為了要扶正一下領帶,並把頭上的那頂圓頂硬禮帽歪戴得再氣勢逼人一些,他才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停留了一會。像以往一樣,這個地方人群擁塞,但是他毫不遲疑地穿過人群,來到了酒店。他首先查實了這兒的空氣很新鮮——因而他明白,那個駝背的矬子確確實實不在裏面。
十四天,十四天的瘋狂和神志恍惚。但是在這瘋狂的狀態里,一個強烈的念頭像烽火般地一直在熊熊燃燒。那到底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事,出於什麼原因?本頓一無所知,而且他也不再想要知道了。可是,總會在一個地方,總會在某一個地方……從他經歷了那天晚上清醒狀態下的噩夢以後的第一個星期二起,他每天早晨都像以往一樣去乘那列上下班用的專車,並且徘徊在列車蜿蜒的過道上,惡狠狠地從一間間車室的窗口向裏面張望。每天午飯的時候,他都在布爾和布希小酒店街對面的一家商店門口守候。直到它打烊時分才離開。在其餘的那些時間里,他走遍了從家裡到城裡之間的每一個村莊的街道。因為總會在一個地方,總會在某一個地方……「家,」他辛酸地品嘗著這個字眼的滋味。「家」——哈!真可笑!而且這一切都發生在度過了十一年琴瑟和諧的婚姻生活之後。忽然,他又想起了埃倫,接著想到了那個駝子,後來又想到了他們兩個在一起時的情景……頓時,他的腦子裡又閃出了一個新念頭。
可是情況並非如此。檢票員對那個討厭的小矬子一句話都沒說,卻直起身子轉過來對本頓說起話來了。「對不起,先生,」他說道,「這是一間私人車室,我只好請您離開這裏。」
啊,我多麼希望……
「可是,」本頓驚愕得透不過氣來,他簡直難以相信。「幾年來我一直乘坐在這間車室里,以前它從來都不是——呃——從來都不是一間『私人』車室!」
此外,他母親的那首小曲一直在他的腦子裡縈繞:
檢票員慍怒地皺緊了眉頭,但是他仍然彎下身子,把耳朵湊近那個矬子的臉。矬子用沙啞的喉嚨里發出來的母雞叫似的咯咯聲,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起來,檢票員側著耳朵聽了一會。本頓此時實際上覺得,那個駝子在向檢票員的耳朵里悄悄地灌輸骯髒的秘密時,正在高興地哈哈大笑呢。他幾乎能夠聽見那駝子在說:「淫猥的明信片!骯髒透頂的畫片!」
「什麼?」酒店老闆問道,臉上露出一副茫然不解的神色向周圍探尋著。「你說的是誰呀,先生?」
按理說,這胖乎乎的店老闆臉上流露出來的那副毋庸置疑的困惑神色,早就把本頓需要了解的一切全都告訴給了他。但是本頓偏偏硬是不肯相信——即使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次類似的經歷了,「我說的是那個駝背。」他不顧一切地放大了嗓門,「就是那個戴著一頂軟綿綿的黑帽子的矮個兒。他昨天還坐在酒店裡的那個角落裡——那個傢伙渾身臭氣衝天,還把我的啤酒都喝掉了!你當然還記得他的吧?」
他迫不及待地等著假日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五的傍晚。這個時刻終於讓他盼來了。他乘上那列上下班的專車回家時,心裏感到異常興奮。明天他就可以去海濱遊樂、去曬日光浴了。行李箱子都已打點停當,票也已經買好。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然後,明天一早……他在走進前門的時候,還快活得直吹口哨,可是一跨進門廳,他的口哨就吹走了調。他神情沮喪地停下腳步,皺起鼻子嗅了起來。他大聲地說:「嗬,一定是排水管又出毛病了。」但是這種可惡的氣味有點特別,他覺得這氣味很熟悉——這真是一個不祥之兆。頓時,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本頓覺得自己頸后的毫毛全都豎了起來。憑空里有一股徹骨的涼意直向他襲來。
本頓把自己的目光從店夥計的臉上猛然收回到他那如今已是空無一物的手上,又從自己的手上移到了坐著的那個駝子身上。就在這時候那矬子也把頭扭向本頓,齜牙咧嘴地獰笑起來。本頓意識到的只是他那寬寬的帽檐下的一對賊亮的、鳥兒一樣的眼睛——而不是他們周圍的那一片黑暗。忽然其中的一隻眼睛一眨巴就閉上了,那矬子轉回頭繼續喝他的啤酒。
「哎,好吧,」本頓逆來順受地想,「我剛才也正想調換一個地方呢。」然而,他從駝背人身旁走過的時候,卻用挑釁的眼光盯住他,對那頂軟不溜秋的帽子的頂部狠狠地瞪了一眼。那矬子似乎覺察到這點。他抬起頭來,咧開了嘴,九九藏書頭歪在一邊,朝他獰笑。
過了大約三四十秒鐘后,本頓追到了花園的門口。果然不出他所料,矬子早已蹤跡杳然……在這以後的兩個星期里,本頓常常竭力回想緊接在駝子離開以後他家裡發生的那一幕情景。但是他怎麼也找不到使他感到滿意的解答。他想起了自己對妻子的胡亂指責,自己的惡語傷人;想起了妻子的顯而易見的驚愕——可是她的驚愕反而使他更加火冒三丈;也想起了自己狠心地把她從這個房間追到那個房間去打她耳光以後,埃倫的那張紅紅的臉上露出的無比震驚的表情。他想起了埃倫的矢口否認,想起了她把自己反鎖在浴室里以後的厲聲叫罵:「瘋子!瘋子!」她叫罵了一陣以後,拎著早已打點好的箱子離開了。
今天他又不在那個地方——
本頓躺在街溝里,絕望地看著那些熟悉的伎倆——那些記憶中的以往的場面如今永不磨滅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了——又一次在他面前重演:駝子向出租汽車司機的耳朵里悄悄地灌輸著骯髒的話語,他那賊亮的鳥眼睛眨巴著,心驚膽戰的司機臉上迷惘的神色像灰白的泥土般地鋪展開來。本頓不由得為之瞠目結舌,驚訝萬狀,恐怖得只會張大著嘴巴,甚至把他的極度痛楚都全忘了。看見出租汽車司機如夢遊般地走回到他的汽車那兒,本頓覺得大街又開始在自己的周圍旋轉起來了。
檢票員的神色頓時起了變化,他的臉孔冷冷地板了起來。
本頓怒火中燒,氣得什麼都顧不上了。他沒注意到妻子的眼睛突然眯成一條縫,也沒注意她的眼睛上出現了一層透明的薄翳。正當他衝上去追那個駝子的時候,埃倫伸出了一條赤|裸裸的腿,存心讓他絆了一下,使他猛地摔了出去,跌倒在樓梯的平台上。
酒店老闆立刻就注意到了他。「掌柜的,請來一杯啤酒。呃,」——他壓低了嗓音——「要是你不介意,我要跟你說句話。」
本頓衝上前去,他的那把刀子在刺向駝子的胸膛時畫出了一道閃亮的弧圈。但是那個矬子宛若水銀瀉地般地倏然躲閃,只見他在本頓的胳膊底下把身子一蹲就鑽了出去,又向著大街狂奔而逃。身後只留下他那可怕的咯咯聲的一陣迴音。
那駝背人從耷拉著的黑帽子下面抬起頭來瞅著他,並且齜牙咧嘴地笑了笑。他的兩眼就像鳥兒的眼珠子那樣烏黑賊亮。他眨巴著眼睛,示意讓檢票員俯下身來。他顯然想同檢票員說幾句悄悄話。他並沒有想要把火車票拿出來的樣子。
一轉眼,那矮子拐過一個街角,閃進了一條小巷。本頓也緊跟著猛然衝進那條漆黑的巷子。他的鞋在鵝卵石上滑了一下,他就只得晃著身子立定,竭力想使自己的喘息緩和下來。
他一直等到星期一——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都處於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才離開家門。他來到當地的一家鐵匠鋪子,買了一把鋒利的義大利式的長刀……已經是第十四天了,本頓還在各條街上轉悠。他渾身邋遢,滿面鬍鬚。他飢腸轆轆,但是他的意志非常堅定。他相信,總會在一個地方,總會在某一個地方,他能找到那個穿著大得不相稱的外衣、戴著軟不拉耷的黑帽子的矮矬子的。一旦找到了他,他就要把那柄長刀狠狠地全部扎進那個駝背的齷齪的肚子里,他要從那對令人噁心地眨巴著的眼睛里掏出那隻邪惡的小豬玀的腦漿來!甚至當他黑夜裡還在街上逛盪的時候,他的心目中仍然能夠看見那對眼珠子像寶石似的閃著光,而且閃得那麼迅速,那麼明亮,裏面充塞著滿眶濁水;在本頓的鼻孔里,似乎還隱隱約約地殘留著那個臉上長著這樣的一對眼珠子的雜種所散發出來的惡臭。
就在第二天早晨,本頓鼓起勇氣(他以前從來就不是一個很有勇氣的人),攔住了那個檢票員,問他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兒。那個小矮個兒算是個什麼東西?像他那種奇形怪狀的齷齪小人有什麼權利把整個車室包下來歸他一個人獨用?
「呃……我想,呃……你現在……該滿意了吧?」他痛苦地問道,與此同時他的手在徒然地摸索著,渴望要拿到那把刀子,可是它已經落在街心裏了。
那種低弱的咯咯聲把本頓狂烈的殺人慾望推到一個新的高潮。除了拚命追趕以外,他現在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循著駝背的蹤跡窮追不捨。他衝上了大街,可是,那輛出租汽車的燈光他沒有看到,那輛出租汽車響亮的喇叭聲他也沒有聽見——實際上,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尖厲的剎車聲和輪胎在地面上的摩擦聲——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陣漆黑的不省人事直向自己迎面撲來……那片漆黑的渾濁轉瞬即逝。本頓從昏迷中悠然還魂,發現自己縮成一團,躺在街溝里。他臉上鮮血流淌,耳中隆隆作響。街道在他的四周一圈又一圈地旋轉。
他好像被人施了催眠術,一味獃獃地盯著那頂帽子——它變得越來越大,膨脹到後來簡直快要把整幢房子、把他的整個大腦read.99csw.com全都給塞滿了,但是,他竭力把自己的目光移開,打破了這種著了魔的狀態,樓上的卧室里傳來了一陣低弱而又柔和的聲音:一陣痛苦——抑或是歡暢——的哼唧聲。接著他又驚恐地聽到了一陣下賤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輕微的咯咯聲,他清楚地回想起了自己以前曾經聽到過這種聲音。於是他就掙脫了那無形的鐐銬似的震驚,不顧一切地衝上樓去。
隨著本頓狂暴並且近乎歇斯底里地從人群里擠到門口,酒店裡嘈雜的聲響又忽然傳到了他的耳中。本頓從自己的眼角里注意到,那個矬子也離開了酒店。一大群渴極了的人早就擁進了他剛才在酒店佔據過的那個角落。
「是啊,先生,」店老闆哈里回答說。這時候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並且乜斜了眼睛打量著本頓。
「哎喲,我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怪事!」這位月票乘客憂心忡忡、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他搔了搔頭皮,接著他就用達觀的態度吟詠起他還依然記得的一首小調中的一兩行歌詞來。那是他母親在他小時候常常唱給他聽的一首小曲里的兩行歌詞:
喬說完就和店老闆一起別轉頭去不再理他。在本頓看來,他倆的神態有點兒不自然。本頓隨即心神恍惚地離開了櫃檯向門口走去,而且覺得他們倆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此刻,他記憶中的那些古老的歌詞又在他頭腦里出現了:
他看見一頂非常熟悉的帽子——一頂軟綿綿的黑色寬邊帽子!它被隨隨便便地扔在他自己的那把安樂椅的椅背上。突然,他覺得整個房間在他的四周旋轉了起來!
「有過這種事情?你在和我開玩笑吧,先生?」檢票員溫和地放聲笑了起來,隨手把車室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不等本頓回答就笑盈盈地大步走開了,留下本頓一個人愣在那兒摸不著頭腦。
在酒店外面清新的空氣里,本頓瞪大著兩眼急切地掃視著繁忙的街道,然而卻又有點兒害怕見到他正在搜尋的那個人影。不過那矬子顯然早就消失在稀薄的空氣里了。
他站起身來,倚在平台的欄杆上直喘粗氣,這時候,矬子早就到了門廳口,他的帽子仍然耷拉在他那奇形怪狀的肩膀上。矬子抬頭朝他瞟了一眼,在帽子陰影的映襯下,他的兩顆眼珠就像一對令人望而生畏的寶石。駝子出得門來,把門在身後輕輕地掩上,此時此刻,這個備受折磨的戶主看到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駝子的那對無所不知的眼睛又可惡地對他眨了一下!
「啤酒嗎,先生?」他那胖乎乎的臉上又堆起了笑容,「當然啰——這兒是半美元的酒,先生。」
「一個戴著軟綿綿的黑帽子的駝背矬子,」本頓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心裏不免擔憂起來。「他昨天坐在酒店的那個角落裡,身上發出一股子死老鼠一樣的臭氣。」
「好的,一定!」司機大聲說著,馬上跪下身來。
「這個天殺的傢伙!」本頓突然怒氣衝天地破口大罵起來。有一個路過的警察非常奇怪地直盯著他看。
「天哪,先生,你剛才在幹什麼——你剛才在幹什麼呀?」出租汽車司機急促而又含糊不清地問道。「啊,我的老天爺——老天爺,你受傷了——你受傷了。這不是我的過失啊——這可不是我乾的呀!」
酒店侍者迎了上來。他滿臉堆笑,把手伸向啤酒唧筒,並且在龍頭下面放上一隻杯子。可是就在這個當口,那個駝子用頭微微地做了一個動作,表示他想說幾句話……這一切本頓以前都曾見到過。這時候,由於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店夥計和那個頭上戴頂軟不拉耷的帽子的矬子身上,酒店裡各種各樣的聲音——人們的談話聲,硬幣的叮噹聲,杯子的碰撞聲——似乎全都在他周圍沉寂下來了。酒店侍者似乎把頭緩緩地俯向駝背人,在那個面目可憎的矬子向店夥計發出秘密指令時,本頓又一次聽到了古怪的咯咯作響的耳語聲。
本頓覺得又好奇又害怕,他懷著一種近乎恐懼的心理觀察到了那個肥胖的店夥計臉上發生的變化,聽到了啤酒唧筒發出的嘶嘶聲,看到了滿滿的一杯啤酒從櫃檯下面端了上來……可是它竟然噗地一聲放在駝子的面前!酒店夥計直愣愣地瞪著兩眼,把手伸到了本頓的鼻子前面:「那兒是半美元的酒,先生。」
可是,不,本頓不再希望那個矬子離他遠去了。正好相反,他不顧一切地想要找到他!
七月里,假期漸漸臨近,本頓早就在一個設備豪華、費用昂貴的海濱勝地為自己的妻子預定好了度假的地方。那兒離開他稱之為家的那個中部地區的小鎮很遠。他們夫婦倆每年都要去那裡度假。這一年一度的「縱情暢遊」能夠讓本頓盡情地沉湎於平日里抑制著的那種逃避現實的幻想之中。在整整兩個星期里,他可以假裝自己並不只是個區區職員而已,而在他周圍一起度假的那些人也會以為他的那些假想是事實,從而使他更加陶醉於這類假想之中。
要是本頓的鼻子沒有被鼻涕和漸漸變乾的血堵塞住,他絕不會直到聽見了從人行道上傳九-九-藏-書來的可怕的咯咯聲以後才知道那駝子還在場。在當時的情況下,他聽到了那種聲音以後,就使勁把撞傷了的頭扭轉過來,這使他又產生了一陣極其巨大的痛苦。他抬眼向上看去,在那頂軟綿綿的帽子下面的陰影里,有兩點亮光正往下盯著他。
「半美元,先生,」酒店夥計一面惡狠狠地重複了一遍,一面從本頓的那隻正在縮回去的手裡搶走了那枚硬幣。「請您坐到那邊去好嗎?這邊人太擠了。」
接著他僵住不動了。儘管他的身子疼痛不堪——儘管他的傷痛疼痛難忍——但是,看到駝子緩緩地搖著他那遮在陰影下的腦袋,以此來對他斷斷續續地提出的問題作出否定的回答,本頓的整個身子、整個意識全部都僵住了!
有一天,在樓梯上,
有一天,在樓梯上,
「早上好,先生,」他用輕鬆活潑的口氣向本頓打招呼,對車室里的另一個旅客他只是用眼睛瞟了一下。「請您把車票出示一下。」
「請……」他說道。但是他的話淹沒在突然啟動的引擎聲里、淹沒在猛烈地倒轉的車輪所發出的尖厲的打滑聲里了。除了隱隱約約的出租汽車的巨大黑影和它的紅色尾燈以外,本頓看到的最後一個場面就是:在那對邪惡的眼睛里,其中有一隻倏然合上,以此來向他告別……幾分鐘后,警察來到了現場。這是得由他們處理的一件最為費解的人命事故。他們是被一個頭髮蒼白、精神完全失常了的出租汽車司機的瘋狂叫喊吸引過來的。
那駝子擺出一種古怪的騎士派頭,把埃倫的手舉到嘴邊吻了一下。令人作嘔地說了幾句悄悄話。接著,當埃倫一言不發地順著街道離開的時候,他又轉過頭來,用兩隻螢火蟲般的眼睛向本頓所在的店門口探望。隱藏在裏面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他忽地竄將出來,手裡高舉著那把明晃晃的大刀。駝子驚慌失措地沿著鵝卵石大街飛奔而逃。那件大衣在他身後拍打著,就像一隻巨大而又傷殘了的飛蛾的翅膀。
「嘿嘿!」本頓暗暗地想道。「這個下賤坯子沒有車票。這下他可要倒霉了。」
本頓想要叫喊,但是他只能發出一聲顫抖的咳嗽。他的手抽搐著摸到了那駝背的污穢的腳踝骨,他死命地抓住它不放。那矬子站在原地一動都不動,就像一塊石頭,就像一根鐵樁。本頓掙扎著血肉模糊的身體,徒勞無益地想要站立起來。這時,他們周圍的大街再一次平穩下來,不再旋轉了。可是他站立不起來,他的背不聽使喚,脊背上有個部位被車子撞斷了。他咳嗽起來,接著又呻|吟著鬆開了手。他的兩眼再一次向上望去,眼光和那駝子的凝視相遇。
今天他又不在那個地方——
就在這一剎那間,矮子停下腳步,朝著本頓蜷伏的陰影里窺測。本頓詛咒著自己,向後縮了進去。儘管街上已經空空蕩蕩,此刻他還不想讓人知道自己隱藏在這兒。
那個駝背全身一|絲|不|掛,四肢伸開俯卧在本頓的床上,他的那個畸形的背上青筋綻露,骯髒得令人噁心。他的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向前披散在埃倫雪白的乳|房上,他那污穢不堪的雙手猶如兩隻螃蟹似的在埃倫拱起的肉體上挪動著。埃倫則閉著眼睛,張開了嘴唇氣喘吁吁。她渾身都呈現出放蕩不羈的輕佻和淫|盪。她的那雙纖纖素手痙攣地去抓那個駝背人蠕動著的無恥的大腿……本頓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瘋狂地揪著自己的頭髮。他的眼睛快要從腦袋上蹦出來了。一瞬間,連時光都停止了。隨後他猛然衝上前去,用手去抓那個駝背。他的體內爆發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正義和復讎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他那勾起了的手指上——可是就在這一剎那,駝子從床的另一邊滑了下去,本頓沒能把他抓住。矬子用難以想象的速度飛快地穿上衣服,趁著本頓像個醉漢似的在房間里跌跌撞撞地跑上來抓他的當兒,返身從床上一掠而過,活像一隻灰色的蝙蝠。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臉又湊近了埃倫的面孔。就在那駝背躍下地板,並且從房間里竄出去的時候,本頓又聽到了那種不堪入耳的輕微的咯咯聲。
「但是,你總該記得你要我離開我乘坐的車室——就是這間車室——這件事情吧?」本頓執拗地追問道。
本頓立刻就聞到一股子氣味。說實在的,那是一股實在唯有在最貧賤的農家院子里才會聞得到的惡臭,本頓確切無誤地推斷出了它的來源。儘管煙灰缸里的那些陳腐的煙草散發出乾枯而又刺鼻的氣息,而且從污穢的車站上帶來的臭氣仍然流連不散,但是,相比之下,在這個駝背來到之前,車室里的空氣簡直好像灑過香水似的。外面的天氣非常寒冷,可是本頓也顧不上這個了。他站起身來把窗子打開,把它往下拉得好讓空氣把他的那個旅伴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臭味刮回去。然後他又無可奈何地把那張被風吹得拍動不已的報紙收起來,身子往後一靠,再把領子向上翻起,藉以抵擋那股突如其來的寒風,同九-九-藏-書時在心裏暗暗地詛咒那個臭氣衝天的矬子,因為這傢伙把「他的」車室玷污了。
「沒什麼!」本頓沒好氣地回答,隨即走進了檢票員要他去的那間煙霧瀰漫、擁擠不堪的車室。
本頓看了看手錶,雙手不禁顫抖起來。八點五十分!只要再過十分鐘,九點的那班火車就要進站了!
五分鐘以後,本頓打定主意要換一間車室,以便遠遠地離開那個發出刺鼻惡臭的傢伙,而且也不必忍受這難熬的刺骨寒風了。但是他剛打定主意,火車上的檢票員就來到了。他把車室的門向旁推開,隨即就把他的那張熟悉而又親切的臉蛋伸了進去。
他惱怒地注意到,在他回辦公室去的路上,那個警察一直緊盯在他後面。
他從門廳疾步走進起居室,那兒的空氣似乎更加難聞。他又停了一下,霎時間,腦海里閃現了可怕的記憶。他明白了這種惡臭到底是怎麼回事,也想起了自己以前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曾經有過這種經歷。
我看到了一個並不在那兒的人。
啊,我多麼希望他會離我遠去!
一片靜寂……
金德明譯
本頓也飛奔起來,他懷著復讎的怒火撒開兩腿,他們之間的距離在迅速地縮小,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離開那個奔逃著的駝子也越來越近了。他手裡高舉著長刀,隨時準備給他致命的一擊。
本頓快步走出車室來到過道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他媽的鬼!」他大聲咒罵起來。
「對,先生,也許是這樣,」檢票員說,可是他不為所動。「不過如今它是一間私人的車室了。隔壁的那個車室里,只坐著一兩位先生。我確信,坐在那兒和坐在這兒是一樣的。」他為本頓打開了車門,擺出一副「諒你也不敢和我爭辯下去」的架勢。「請吧,先生?」
喬思索了一會兒,說道:「你能肯定自己沒有認錯酒店吧,夥計?我是說,我們這兒是不會有乞丐或者怪人上門的。哈里是不會讓他們進來的,是嗎,哈里?」他問酒店老闆。
「可是——」
十四天了——連今天在內已經十四天了——今天正是星期六的晚上!要是這場噩夢從來沒有發生過,他現在會在什麼地方?當然,他會和他的妻子度完了假期,正一起乘著火車回家!
本頓屏住了呼吸向前走去,用指關節在駝子所坐的位子左面的櫃檯上響亮地敲擊起來。「夥計,來一品脫啤酒,要最好的。」
「不要!」本頓粗聲粗氣地回答,接著他又情不自禁地加上一句,「你就把啤酒給他去喝吧!——等下次他進來的時候……」
整個酒店顯得很擁擠,只有其中的一個角落是個例外。但是本頓卻直到他擠進了那個角落裡以後,才明白為什麼沒有人到這裏來——說得確切些,他才明白為什麼這兒只坐著一個人:不是別人,那正是穿著黑大衣、戴著軟綿綿的寬邊帽的那個矬子。他坐在一隻凳子上,畸形的駝背對著酒店裡的那些老顧客。就在本頓一眼瞥見他的時候,他又聞到了那股惡臭。
如果前兩次的無妄之災只是些夢幻而已,那麼他的第三次遭遇就只能被認為是一場噩夢了!
顯而易見,別的顧客都已經覺察到了就像從糞坑裡散發出來的那股臭味——本頓驚異地看到,他四周至少有十幾對鼻孔都皺縮了起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對此有所抱怨。更令人驚異的是,沒有一個人試圖侵佔處於酒店一角的那個矬子的領地,也就是說,除了本頓以外,誰都不想那麼做。
酒店老闆緩緩地搖著頭,皺起了雙眉,然後對著一群站立著的人們喊了一聲:「喬,你過來一下。」一個頭戴布帽子、身穿花呢上衣的五大三粗的漢子從喧鬧的人群里出來,走到櫃檯旁邊。「喬,」酒店老闆說,「昨天吃午飯的時候你也在這兒。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呃,——一個——什麼樣的人呀,先生?」他轉過頭來問本頓。
「啊,天哪!」他呻|吟著,他說的話就像他的身體一樣支離破碎,而且低微模糊。後來,他覺得街道平穩下來,不再旋轉了。一陣可怕的鈍痛從本頓的腰部向上延伸,直到他的頭頸。他掙扎著,想要動一動身子,可是他不能動彈。他聽見了雜沓紛亂的腳步聲,就扭過頭來,費力而又痛苦地把頭伸出街溝。鮮血從一個撕裂了的耳朵上一滴一滴淌下來。他微微地擺動他的一條手臂,他的手指抽搐著。
那個矮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
本頓掏出車票遞給檢票員檢查。就在這當口,他滿意地看到,檢票員皺起了鼻子,滿腹狐疑地嗅著這裏的空氣,而且好奇地打量著那個駝背人。本頓收回了自己的車票,檢票員轉向角落裡的那個矬子。「勞駕……你的車票……先生……」他帶著一種不以為然的神態,把那個小矬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可是……」本頓喘著氣,嘴巴張開又合上。他簡直無法相信。他手裡早就拿著一枚硬幣,打算用它來付酒錢,可是現在他把手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