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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1408

第二篇

1408

「你有何高見?」
除非他花得起。錄音機又收起來了(他現在明白從一開始就錯了),這次會談應該是非正式的。他也漸漸地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佩服歐林。你佩服一個人時,就會告訴他真相。
「維羅尼克換了床單。」歐林說,「我陪她去的,你應該感到榮幸。恩斯林先生,這幾乎是隆重地為你換床單。維羅尼克和她姐姐在1971年還是1972年時就來到海豚賓館當服務員。我們都叫她『維』,是在賓館工齡最長的員工,比我還長六年,一直做到主管的位置。我猜她有六年沒幹換床單的活了,但過去總是她到1408房干這活。她和她姐姐一直干到1992年。維羅尼克和西列斯特是雙胞胎姐妹,她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使她們……怎麼說呢?不是對1408房免疫,但差不多,至少給房間開燈的那點時間里是如此。」
「羅米·凡·戈爾德。她正在打掃電視機頂上的灰塵,突然尖叫起來。我問她怎麼啦,她扔下抹布,捂著眼睛尖叫著說她眼睛瞎了……但她能看到最可怕的顏色。我一把她拖出門那些顏色就消失了,等到我帶她走到電梯那兒,她的視力又恢復了。」
「我想你是為了錢。」歐林溫和地說,「你已經做了很多冒險,至少我估計是……但有意思的是你竟這麼快得出了那樣的結論——」
邁克拿起採訪錄音機,按下錄音鍵,說:「顯然歐林在我腦袋裡埋下一串偏見,或是一系列偏見,他讓我心疲眼疲,他肯定做到了,我的意思不是……」意思不是什麼?不是種族主義者?心疲眼疲聽起來不像是嬉皮優痞嗎?但這是荒謬的,那可能是雞皮油皮,一個毫無意義的短語。它——此時的磁帶上有完整而清晰的記錄,邁克·恩斯林說:「現在,我得慢慢穩住自己。」隨著另一聲喀噠,他再次關掉錄音機。
歐林從身後抽出一隻手來,邁克看見它在顫抖。「恩斯林先生,邁克,別這麼干,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無法忍受夕陽西下時的那種光線。那黃色的光一直加深到橙黃色,像澳洲沙漠的光。
「歐林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恩斯林生先,晚上好。」
迪爾博停下,看著地毯上那人通紅起泡的臉。
「你這兒仍用鑰匙?」邁克問,「它讓人有一種美好的感覺,像古董一樣。」
他蹲到著火的人跟前,此時火勢變小了,他幫他翻過身以阻止火蔓延到襯衫背後,這時看見他脖子左邊的皮膚紅紅的一塊冒著煙,起了泡,左邊的耳垂有點燒捲起來了,但此外……此……迪爾博抬頭看那人跑出來的房間,吃了一驚,那房門彷彿散發著澳洲沙漠里落日熾熱的光,是一種空曠不毛之處的熱光,沒見過有生物可以在那裡生存(還有低沉的嗡嗡聲,像是一隻電推刀拚命想說話),但這吸引了迪爾博,他想進去看看。
他低頭看手上的紙板火柴,是他從卧室的煙灰缸里拿出來的,滑稽的門童,古怪的老式轎車,車前有著大排氣柵……火柴外殼的底部有一行字,他很長時間都沒看到,因為划火柴的磷片條在外殼的背面。
「您說什麼?」

「只是巧合!」歐林輕輕地重複著,並不十分輕蔑。他拿出那把帶銅牌的老式鑰匙,「你的心臟怎麼樣,恩斯林先生?血壓和心理狀況呢?」
邁克在聽,但沒有聽進去。他心裏在大罵,我關了錄音機,是他使我尷尬地關了錄音機。然後他又變成《明星薈萃鬼怪周末》的主持人鮑里斯·卡洛弗。媽的,我一定要把他寫到書里去,如果他不喜歡這樣,那就讓他告去吧。
在他進入1408房之前,問題就出現了。
「我們到了,」歐林說,「你的樓層。請原諒,我要下去了。1408房在左邊走廊的盡頭,除非必須,否則我只到這兒。」
在那幅原來是水果的畫上,現在出現了一個人頭,橙黃色的光打在凹陷的頭骨上,下垂的雙唇,上翻的眼睛,左耳上夾著一支捲煙。
他滑動的手掌感覺到牆紙有點不對勁,然後手指觸到了開關。黃色的燈光從天花板上裝飾著玻璃小玩意兒的吊燈上射出來,撒滿整個卧室。床鋪藏在雙層的床罩下面。
書桌上有一個煙灰缸,是那種由厚玻璃做成的煙灰缸,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的賓館里看到。缸里有一沓紙板火柴。火柴的前蓋印著海豚賓館的圖像——在賓館前立著一個微笑的門童,穿著那種有肩牌、紐扣和紐襻的老式制服;一個騎摩托的壯漢戴著好像是同性戀酒吧里才有的帽子,身上沒穿什麼只戴著幾個銀圈;賓館前的第五大街車來車往,都是另一個時代的車——帕卡德、哈德遜、斯達貝克和有鰭狀裝飾的克里瑟紐約客。
「根據你早先所說的,她妹妹卻一點事也沒有,勤奮工作一直被提升,典型的美國人奮鬥經歷。你也一樣,歐林先生,而你進出1408房多少次?100?200?」
「我知道你不能。」邁克說著把煙夾回耳朵上。他不像那些戴五顏六色的軟氈帽的作家那樣用頭油把頭髮塗得油光發亮,但他還是每天換捲煙,就像每天換內衣一樣。耳朵後面容易出汗,一天下來把整支不能抽的捲煙扔進馬桶之前,你可以看到捲煙薄薄的白紙上那淡黃色的汗跡,這會消除他抽煙的衝動。近20年的吸煙史——每天30支,有時40支,已離他遠去了。他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抽那麼多。
「你告訴我這些就是要嚇唬我,是嗎?歐林先生,把我嚇走?」
菜單上的文字變成了義大利語。
「什麼?」
「我說不信。」歐林幾乎是帶著歉意地看著他。
「我關心的——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自己在讀一個充滿智能、富有才華的作者所寫的書,而他卻一點都不相信自己所寫的東西。」
他仍去愛荷華州,和珍妮·斯密雷一起搞研究。也曾和斯坦利·埃爾金在一個研究組共事過,他還曾立志出詩集,成為耶魯大學的年輕詩人(在與他交往甚好的朋友或熟人圈裡,沒有人知道這一點)。當賓館的經理開始大聲讀出書名時,邁克後悔剛才不該用錄音機來刺|激歐林。隨後,他聽到歐林平穩的聲調,想象著其中包含輕蔑。他不自覺地伸手觸摸耳朵上的捲煙。
「故事,」歐林確定地說,「每本書我都讀了一篇故事,鬼屋那本書中的《堪薩斯州的里爾斯比之屋》——」
那門又歪了。
伴隨這個想法還有噁心和令人震驚的東西:一個鮮活的情景在他腦中出現,白色的蠕蟲從原來被畫蓋著的灰白色牆紙里像膿一樣湧出來!
邁克的雙頰發熱。不,這根本不是他原先估計的狀況,他從未在談話中關掉錄音機。歐林也跟先前看起來不一樣了。邁克心想我被他的手引入迷途,那雙肥胖的小手,有著精心修剪的指甲,白色而整潔的指甲月牙。
哮喘和心室纖維顫動,這不錯,邁克心想,不知道能不能用到書上。
絕不能讓你笑我,邁克心裏不服氣。我在里爾斯比的房子里待過,睡在至少有兩個人被殺害的房間里,不論你相不相信,我睡得很安穩;我在連環殺手傑弗雷·達蒙的墓邊過過夜,不遠處還有著名恐怖小說家拉夫克拉弗特的墓;我在據說是大衛·施邁斯爵士淹死他多個妻子的浴缸邊刷過牙。我很久以前就不再受營火鬼故事的驚嚇了。絕不能讓你笑我!
至於邁克本人,他沒有好運了,一切好運都沒了。他知道這一點。他原本會比實際燒的還嚴重,如果不是迪爾博先生和他那桶冰,他也許要做20甚至30處皮膚移植手術,而不是現在的4處。儘管進行了移植手術,他脖子左邊還是留下了傷疤,但波士頓燒傷研究所的醫生告訴他疤痕會自動消失的。他也知道那天晚上后燒傷的地方一定會痛好幾個星期或數個月的,如果不是因為火柴外殼正面寫著「划火柴之前合上蓋子」,他將會死在1408房裡,結局是不可言喻的。他會像心臟病發作或其他什麼病發作一樣死在屋角,但實際的死因可能更陰險、更惡毒。
作者按:和永遠流行的埋活人的故事一樣,每個寫恐怖/懸念小說的作家至少應該寫一個關於旅館房間鬧鬼的故事。這篇小說是我的這種故事,它唯一不尋常之處是我沒打算寫完它。我只寫了三四頁作為《撫摸恐怖》的附錄,想讓讀者看看如何改初稿。起先我是想為那本書中胡扯的寫作原則舉個例子,但卻有好事發生:那故事在引誘我,於是我把它全部寫了出來。我認為不同的人會害怕不同的東西(例如,我從來不理解為什麼秘魯樹蛇會讓一些人毛骨悚然),而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就被它嚇得夠嗆。它最初是作為有聲讀物《煙與血》的一部分出版的,在有聲讀物中聽起來更讓我害怕,嚇得我魂飛魄散。旅館里的房間本來就讓人毛骨悚然,你不這麼認為嗎?我是說,在你之前有多少人睡過那張床,他們中多少人生病了?多少人發瘋了?多少人可能會想讀完放在床頭櫃抽屜里的聖經中的最後幾節,然後在電視機旁邊的衣櫥里上弔?呵,總之讓我們去看看,好嗎?這是鑰匙……你可以花點時間注意一下那四個無辜的數字(1、4、0、8)加起來等於多少。
「1408房不需要磁卡鎖,因為我完全肯定磁卡鎖在那兒無法工作。電子錶在1408房裡不能用,有時表會倒退,有時乾脆就停掉,而不放在那房裡時都不會這樣。計算器和手機也一樣。如果你帶了傳呼機,我建議你把它關掉,因為你一旦進入1408房,它會隨時響起。」他停頓了一下,「關機也不能保證,它可能會自動開機。唯一能保證它不響的方法是把電池拿出來。」邁克看都不看就按下錄音機停止鍵,他想用熟悉的方式記錄談話內容,「實際上,恩斯林先生,唯一安全的方法是不住那間房。」
邁克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看著卧室四周。床左側的床頭柜上沒有梅子,也沒有碟子,上面沒有東西!他轉身走向通往客廳的門,然後又停住了。卧室的牆上有幅畫。他不能絕對肯定(以他目前的狀態他甚至不能絕對肯定自己的名字叫什麼),但卻相當清楚和記得剛進來時牆上沒有畫。這是一幅靜物畫。古舊的原木柜上擺著一個錫碟,裏面有一個梅子。照在梅子和碟子上的光是令人發狂的橙黃色。
「我提得來,裡頭沒什麼,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和牙刷。」
他沒按電梯按鈕,而是抬手摸了摸耳朵上夾著的香煙,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因心煩意亂而產生的習慣動作,然後撣了撣他幸運襯衫的衣領,一路晃著旅行袋走向1408房。
邁克可能也救了迪爾博一命。他清楚地意識到迪爾博站起來了——好像他不再對邁克有任何興趣了——臉上映著火光和房間里發出的橙黃色的光,這情景他記得比迪爾博還清楚,當然為了安全,迪爾博不會讓自己也著火。
他又看向那門,門是直的。他嘀咕了一聲,把鑰匙插|進鎖孔里一轉,門開了。邁克走了進去。在他伸手read.99csw.com摸電燈開關時,門並沒有慢慢地關上把他置於完全黑暗之中(此外,隔壁那幢大樓公寓里的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他摸到了開關,撥動它,裝飾著交錯的水晶鏈條的頂燈亮了,在房間那頭書桌邊上的落地燈也亮了。
「不,我確實——」
「恩斯林先生,海豚賓館在1979年就使用磁卡系統了,就在這一年我當了經理。1408房是這座房子里唯一使用鑰匙的房間,它的門上沒必要配磁卡鎖,因為裏面沒人住,最後一個人住的客人是在1978年。」
畫框的玻璃上有一層灰塵。他用手指劃過靜物畫上的灰塵,玻璃上留下兩條平行的條紋。灰塵有一種油滑的感覺,使他聯想到快要腐爛的絲綢,但他絕不會把這記錄在磁帶上。他怎會知道絲綢快要爛掉時摸起來的感覺?那是酒醉后的想法。
歐林嘀咕了一句,但聲音太小邁克聽不清。
有個穿燕尾服的人,邁克猜是餐廳經理或是領班,攔住他們,遞給歐林一小疊文件,用法語向他低語。歐林點著頭向他低語,飛快地在那疊紙上簽字。酒吧里正在演奏《紐約之秋》。在他這位置可聽見回聲,恍如夢中。
在他面前,房間開始熔化。
有件事他肯定記得,但沒有告訴任何記者,因為沒有什麼意義——那著火的人的尖叫聲似乎在不斷提高,像是被調大的立體聲音響。他就在迪爾博的前面,尖叫聲音調沒變但音量肯定變大了,彷彿是一個音量大得難以置信的東西剛剛來到這裏。
這些細節在他記憶中都模糊了,但還會想得起來。他知道燒著的襯衫似乎並不能發出那麼亮的光——那熾熱的橙黃色的光讓他回憶起兩年前和弟弟去澳洲時所見到的,他們租了一輛四輪驅動的車開始穿越澳洲大沙漠(迪爾博兄弟到過幾個當地人稱為「澳洲不毛之地」的地方),這是一個艱苦而偉大的但卻是恐怖的旅程。特別是在沙漠中部的埃耶洛克地區,他們在日落時分到達,那陽光就像這樣,又熱又怪,根本不像人們印象中的地球上的光線。
「多少?」他從未想過1408房的自然死亡。
「很敏感,但不脆弱。如果你想借評論我的書來勸我離開你們賓館——」
門上方發光的數字12滅了,14亮了,電梯停了下來。電梯門打開,出現一條非常普通的賓館走廊,金色和紅色相交織的地毯(肯定不是波斯的),像19世紀的煤氣燈一樣的照明裝置。
把畫擺正後,他退後一個個地審視,在通往卧室的門旁邊是穿晚禮服的女子,書桌左邊是輪船,最後是在電視櫃旁難看的水果畫(畫技非常糟糕)。他暗自猜測它們會再次歪斜,或是在他看著時就斜了,像老電影《內城區》或小說《鬧鬼山的房子》里的情景一樣。但那些畫擺得非常正,和他擺過後一樣。不,他告訴自己,要找出原來歪斜狀態的超自然或非自然原因,按他的經驗,逆反是事物的本質——戒煙的人想繼續抽煙(他的手不自覺地摸到夾在耳朵上的捲煙),自從尼克鬆當總統以來就斜著的畫想繼續斜著。毫無疑問這些畫掛在這很久了,邁克想,如果我把它們從牆上取下來,可能就會看到一個淺印,或是蟲子從裡頭鑽出來,就像你翻開一塊大石頭時一樣。
〔美國〕斯蒂芬·金
他用手指頂著下巴。
歐林此時正慢慢地瀏覽那疊書,讀著書名。當邁克看到別人看他的書時,總是有一種很奇怪而複雜的心情:自豪、不安、開心、蔑視和羞愧。現在他已經沒什麼好羞愧的了,在過去五年裡那些書讓他日子過得不錯,他不必和包裝商分享利潤(他的代理人稱包裝商為「書妓」,也許帶著些妒忌)。他的第一本書大賣之後,只有傻瓜才會想念包裝商。《法蘭肯斯坦》上演之後,除了《法蘭肯斯坦新娘》還有什麼好做的?
「房間里有電話,如果有麻煩你可以試試……但我懷疑它不能用,如果那房間有情況,電話就不能用。」
它就在走廊盡頭。
「這個特點使你成為賓館經理。」
他彎下腰(意識到一不看那扇有點古怪的門,輕微的反胃感覺就消失了),拉開旅行袋上的拉鏈,拿出採訪錄音機,他直起身時按下錄音鍵,看見小紅眼亮了起來,開口想說:「那門以自己的方式問候我。它變歪了,微微向左傾斜。」
「謝謝。」他說,「我猜讀者會這麼認為。」他瞥了一眼採訪錄音機。通常,錄音機小紅眼般的指示燈都是盯著別人,看他敢不敢說錯話。而今晚它似乎在看著邁克自己。
這次它稍稍斜向右邊。
「為什麼說藏呢?」邁克對著採訪錄音機問,然後再按下停止鍵。他踏進卧室,被像焦黃的沙漠一般的床罩和它下面像腫瘤般鼓起的枕頭吸引住。睡在這上面?絕對不,先生!這就像睡在該死的水果靜物畫里!
「搞定!」邁克重複了一次,從書桌上拿起採訪錄音機,「下半扇窗戶動不了……像用釘子釘住了,但上半扇窗戶完全能打開。我聽見了第五大街上的汽車聲,所有的喇叭聲聽起來都很悅耳。有人在吹薩克斯管,可能是在對面兩個街區后的大廣場上,那樂聲讓我想起我哥哥。」
邁克硬著頭皮聽歐林講下去,這是歐林「像你這麼好的女孩在這種地方幹什麼?」的變相勸說。歐林這有禮貌的賓館經理,招待穿著晚禮服出去過夜生活的女人,雇退休的高瘦男人穿著燕尾服在賓館酒吧里演奏《日與夜》那樣的老歌,他可能晚上下班后還看普魯斯特的作品。
「我看了一篇……呃,你怎麼稱它們,散文?故事?」
邁克是了解。凱文·奧馬利,一個縫紉機推銷商,1910年10月13日拋下妻子和七個孩子跳樓自殺。
「不,謝謝,我不抽煙。」
「在賓館行業里我們有自己的迷信和傳統,但我們不想讓它們摻雜到我們的經營中去,恩斯林先生。我在中西部地區進入旅店業,那裡有一句諺語——『養牛人進城就沒有空房間』。如果我們有空房間,我們會讓客人入住。這一規矩的唯一特例——像這種談話我也是頭一回——就是1408房,一個13樓的房間,房號加起來也正好是13。」
「但你會擔心,」歐林說,「你會,雖然1408房間里沒有鬼,從來沒人見過。但確實有某種東西——我曾親自感受到——不只是精神上的存在。在荒廢的房子或古老的城堡里,你的不相信可以保護你,但在1408房,它只能使你更脆弱。別去,恩斯林先生,這就是我今晚等你的原因,請你、求你不要去住。你這樣寫具有探險性和娛樂性的真正鬼故事的作家,在所有不該住那間房的人當中排第一。」
客廳牆上的畫又歪了,畫面也變了。站在樓梯上的女子扯下了衣服,裸|露著乳|房,她一手抓著一隻乳|房,每個乳|頭上都懸著一滴血。她直盯著邁克的眼睛,兇殘地笑著。她的牙齒被銼成吃人野獸的牙齒那麼尖。在輪船的護欄上,水手被一排臉色慘白的男男女女代替了。站在最左邊離船頭最近的男子穿著一件棕色羊毛西裝,一隻手拿著球帽。他的頭髮梳得油光發亮,從中間分開貼在額頭上。他一副驚呆的表情。邁克知道他的名字:凱文·奧馬利,縫紉機推銷員,這個房間的第一個入住者,於1910年10月從這個房間跳樓自殺,他左邊全是死在這房間里的人,全都是驚呆的表情。他們看起來像是親戚,像近親結婚而產生的多數是智障的所有家庭成員。
「其實我沒有要嚇你的意思。你了解那房間的歷史,從第一個房客自殺開始。」
在《治療燒傷者:一種診斷方法》一書中,有一張邁克的有趣照片。邁克在海豚賓館1408房作短暫停留到現在已有16個月,而這本書也已印到第16版。照片只是顯示出他的軀幹,但是邁克本人。左胸上的白色方塊可以證明是他,方塊周圍的肉變得焦紅,有些地方起泡,被確診為二度燒傷。而白色方塊是他裝著採訪錄音機的地方。
「我們似乎已趨和睦,但我覺得你說的很荒謬,希望我這樣說不會破壞這種和睦關係。」
「是可以抽煙的房間。」
「你騙人!」邁克又坐了下來,拿出錄音機,按下錄音鍵,說,「賓館經理歐林宣稱過去20年1408房沒一個客人入住過。」
邁克當時正注意到牆上的畫。牆上有三幅畫,一位女子穿著20年代款式的晚禮服站在樓梯上,一艘有庫里爾埃弗斯畫廊風格的航船,一幅水果靜物畫。最後這張水果靜物畫把難看的橙黃色用在蘋果、橘子和香蕉上。三幅畫全在玻璃框里,全都斜了。他本打算用錄音機記下三幅畫歪斜的情況,但這三幅傾斜的畫究竟有什麼異常有什麼值得評論的呢?門應該是斜的……嗯,有點像老電影(加利加里的櫥櫃),但門並沒有斜,那完全是他眼花。
邁克跌跌撞撞地向門走去,雙腳吱吱地踩著地板,現在好像每一步都有點黏了。門當然是打不開了,門鏈沒有拴,門栓直立著像6點時鐘的指針,但門就是打不開。
邁克發現自己費很大的勁才把手抬起來……可一旦手動起來就沒事了。在他自己看來,手指一點也不抖地拿起了鑰匙。
他還沒說完,電梯門關上了,把他的話打斷了。邁克原地站了一會兒,站在紐約賓館特有的寧靜中,站在沒人承認的13樓,他想伸手去按電梯的按鈕。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從耳後取下煙叼進嘴裏,也不知道自己正摸索著從色彩亮麗的襯衫右胸口袋裡拿出印有穿著老式金紐襻制服的服務生的紙板火柴,不知道在戒煙九年後終於開始抽上一支了。
「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對那房間里的東西反應更快、更強烈,就像潛水的人中有些人更容易得潛水病。在海豚賓館近一個世紀的經營中,賓館的工作人員更多地認為1408房是一間毒氣室,這成為它歷史的一部分,恩斯林先生。沒人談論它,就像沒人說這裏大部分賓館第14層實際上是第13層……但他們都知道。如果將所有關於那房間的記錄資料收集齊全,會是一個令人稱奇的故事……一個比你的讀者們讀到的更令人不安的故事。
「沒有什麼讓我感到有趣,恩斯林先生。根本沒有!請仔細聽著,維的姐姐,西列斯特,死於心臟病發作,同時還患有中期早老性痴呆症,這病她很早就得上了。」
邁克·恩斯林雙腿似乎比平常更沉重地邁出電梯門。他回頭看歐林,矮胖的他穿著黑色大衣,精心地打著暗紅色領帶。歐林精心修剪過指甲的手緊握著背在身後,矮小的他臉色白得像奶油一樣,寬而光滑的前額上滲出汗珠來。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他確實希望如此。時間可以讓它褪色,就如同時間可以褪去他頸上的疤痕,而且從那以後他都開著燈睡覺,這樣他從噩夢中醒來時就能馬上知道身在何處。他把房子里所有的電話都撤掉了。他的潛意識仍在起作用,他害怕拿起電話就聽見那非人類https://read.99csw.com發出的嗡嗡聲里吐出的話語,「這是九!九!我們已殺了你的朋友們。現在每個朋友都死了!」
邁克伸手把錄音機關掉了……那紅眼睛讓他感到不自在。「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些,是嗎?」
「只是巧合。」邁克說,但他不能否認歐林很能說。如果歐林是露營顧問,可能在第一輪的篝火鬼故事會中就把90%的孩子嚇回去了。
歐林並沒有笑而是嘆了口氣,這位穿黑色燕尾服打著整齊領結的矮胖男人說:「很好,恩斯林先生,請隨我來。」

邁克還在醫院時,有一個叫歐林的人(對,是那該死的賓館的經理),來找法雷爾問他是否能聽聽那磁帶的內容。法雷爾拒絕了他的要求,並說歐林能做的就是快步走出他的辦公室回到他的破賓館,慶幸邁克不起訴賓館或他本人的疏忽。
划火柴之前,合上蓋子。
邁克微微一笑。
不,還沒到……但來了,它肚子餓了,而你是晚餐。
「我得對讀者負責。」邁克平靜地說。
「對,是維和西。」歐林點點頭。
「正是。還有你花了一個晚上在阿拉斯加州的自殺情侶的墓地露營那篇——人們一直說在西特卡鎮看到的——和你在戈特比城堡那篇。這些確實很有意思,也讓我吃驚。」
「為什麼不隨意一點,叫我邁克吧。」
「喝一杯吧,恩斯林先生。」
「九年沒有抽了,」他說,「我有個哥哥死於肺癌,那以後我就戒了。夾在耳朵上的煙……」他聳聳肩,「我想部分原因是為了擺酷,部分是迷信,像夏威夷襯衫一樣。或是像有些人把捲煙裝進寫著『緊急時打碎玻璃』的小盒子里,擺在書桌上或牆上。在1408號房間可以抽煙嗎,歐林先生?萬一核戰爆發我會想抽支煙。」
他的手指環繞住電話聽筒,把它拿起來。另一隻手也像拿電話的那隻手一樣,俯衝下來去撥零,同時把聽筒貼近耳朵。撥號盤轉回原來的位置時,他聽到一連串喀噠聲,聽起來像《幸運輪盤》節目里的大轉盤,你要轉動盤子還是要猜謎?記住如果選猜謎而猜錯了,你就會被扔到康涅狄格州高速公路旁邊的雪地里喂狼。
「除了那對法國雙胞姐妹。」
迪爾博提著滿滿一桶冰衝過去。「我馬上看出來,只是襯衫著火。」他對記者說。那著火的人猛地拉開房門跌跌撞撞地出來,身子一歪跪在地上,這時迪爾博已到他跟前,他用腳踩住那著火的人的肩膀一推,把他推倒在地毯上,然後把冰塊全倒在他身上。
電梯上升時,邁克說:「我對有些事感到奇怪。為什麼你不為1408房虛設一個入住者,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的把你嚇成這樣。歐林先生,為什麼不對外宣稱那是你自己的房間呢?」
「我不能不住。」邁克說,收好錄音機,「但我想可以花點時間來喝酒。」
「恩斯林先生,我可以請你到我辦公室談一會兒嗎?」
劉宏、周濤譯
傳到他耳朵里的不是鈴聲,而是一個嘶啞的聲音:「這是九!九!這是九!九!這是十!十!我們已經殺了你的朋友們!現在每個朋友都死了。這是六!六!」
「煙灰缸中的紙板火柴看起來像1955年的,」邁克說,把火柴放進幸運夏威夷襯衫的口袋裡,「我把它作為紀念品收起來,現在該是呼吸些新鮮空氣的時候了。」
「歐林先生?」邁克提醒他。
歐林笑了,「研究超自然現象的人竟這麼講求實際。」
邁克·恩斯林發現就是這種觀點——沒有清楚地表達出來但確實存在——貫穿於十夜談的新書。聽歐林用科學家嘲笑巫婆對人施法一樣憤怒的口氣嘲笑它,一點也減輕不了他的懊惱。
「查爾斯·狄更斯稱它為『土豆效應』。」歐林說。
像一個跑步者在長跑比賽中快到終點時那樣,邁克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要安撫心臟。他在俗麗的襯衫的左胸口袋裡摸到一個小小的正方形,是錄音機,那麼硬那麼熟悉,使他鎮定了一點,讓他恢復了一點正常。他知道心在狂跳,房間彷彿也在他身後狂跳,彷彿無數張嘴隱藏在光滑而陰險的牆紙下面。他知道胃現在翻滾得厲害,彷彿被放在油膩的吊床上晃蕩著。他感覺到空氣像柔軟的凝塊塞在他耳朵里,這讓他想到乳脂軟糖在沒凝固時的那種感覺。
「真的?」
「每次時間都很短,」歐林說,「就像進入充滿毒氣的房間,如果屏住氣,也許沒事。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比喻。毫無疑問你會認為那是緊張過度,也許還覺得荒謬,但我仍認為這是個不錯的比喻。」
他按下錄音鍵,紅眼睛亮了。「我頭暈了一兩分鐘,」他說著穿過房間走到書桌和外面有保護網的窗戶邊,「可能是受歐林所胡扯的事的影響,但我相信並能感到自己真實地在這兒。」當然他並沒有感受到歐林所胡扯的東西,可是如果一旦被磁帶記錄下來,就能寫出一切他所要寫的事。「空氣不清新,可沒有霉味或臭味,歐林說這房間每次開燈時都會通氣,但時間太短,對……空氣不夠清新。嘿,看這兒。」
邁克支起耳朵,仔細地捕捉他對十夜談系列書籍的那種隱隱的輕蔑感,在他極溫和的評論中捕捉。毫無疑問,他並沒聽到輕蔑的意思。邁克發現世界上沒有人像堅信自己在做實地調查的作家那樣偏執,但他不信歐林沒有輕蔑之意。
邁克正要從椅子上起身,歐林伸出肥胖的、指甲精心修剪的手阻止他。「我沒說你在說謊,」他說,「但恩斯林先生,你不信。而鬼也很少在不信它們的人面前出現,即便出現時他們也看不見。那尤金·里爾斯比可能把他被砍掉的頭一直滾到他家前廳,而你卻什麼也沒聽見!」
好啊,為什麼不可以,這可以增加關於1408房間的寫作內容,為渴望讀到他新書的讀者鋪墊不祥的氣氛,而且不只是這些。儘管看了很多相關的背景資料,邁克·恩斯林一直不知道歐林有什麼顧慮,現在他知道了。歐林確實害怕1408房間,也擔心邁克今晚會出事。
再閉上再睜開。
「你騙人!」他脫口而出。
邁克站起來,接著彎腰抓起旅行袋:「如果是這樣,我不必擔心1408房間了,是嗎?」
「希望用良好的關係,對。你盡可以就1408房的鬼怪開玩笑,恩斯林先生,但你會馬上感覺到它,我確信這一點。無論那房間里的是什麼,它一點都不害羞。」
「有很多次,我能做到的就是和服務員一起去,去看著她們,」他頓了一下,又很不情願地補充道,「我想如果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我可以馬上把她們拖出來。可是並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有幾個在幹活時哭起來,有一個笑了起來。我不理解為什麼失控地笑的人比哭的人更恐怖,但就是這樣。還有一些人昏過去,但沒有什麼太可怕的事。多年來我花了些時間用傳呼機、手機什麼的做了幾個簡單的測試,但沒有可怕的事發生。感謝上帝。」他又停了一下,然後用平白而古怪的語調說,「其中一人瞎了。」
邁克突然停下來,看著那小紅眼,它彷彿在責備他。哥哥?他哥哥死了,又一位在香煙戰爭中倒下的戰士,然後他鬆了口氣。那又如何?在鬼怪戰爭中,邁克·恩斯林總是獲勝,至於唐納德·恩斯林……「我哥哥其實是在康涅狄格州的收費高速公路上被狼吃掉的。」他說,還笑了起來,按下停止鍵。磁帶上還錄有一些聲音,但這是最後一次連貫的敘述,最後一次,有著清晰的意思的敘述。
他閉上眼睛,平穩地呼吸四下,每吸一口氣屏息數五下再呼出去。這樣的呼吸他從未做過,在據說是鬧鬼的房子沒做過,在據說是鬧鬼的墓地沒做過,在據說是鬧鬼的城堡也沒做過。這裏不是鬧鬼,或是說他想象中的鬧鬼不是那樣,這像是服了廉價劣質迷|幻|葯后產生的神志恍惚。
「不,完全不是,我只是好奇。兩天前我派白天當班門衛馬瑟爾去買這些書,就是你第一次來這兒提出請求時。」
他不喜歡邁克在磁帶上的聲音,也不喜歡他所說的東西(我哥哥其實是在康涅狄格州的高速公路上被狼吃掉的,上帝,他想說什麼),更主要的是他不喜歡磁帶上的背景聲音,那是一種液體被拍打的聲音,像是衣服在洗衣粉過多的洗衣機里攪動,有時又像一隻老式的電推刀發出的聲音……有時聽起來很奇怪,像有人在說話。
邁克嘆了口氣,歐林認為他說謊。到了這份兒上,唯一的做法就是舉起拳頭,或者結束討論。「我們為什麼不改天再聊呢,歐林先生?我想上樓進房刷牙,也許我會在鏡子里看到凱文·奧馬利在我身後現形。」
這麼做,除了歐林勝利之外,他新書最精彩的章節就會有一個大缺口。這麼做,讀者可能不知道,他的編輯和代理人可能不知道,羅伯遜律師可能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
「不,恩斯林先生,我保證沒有騙人。你真以為我們只因為那些街頭老太婆的迷信說法或荒謬的紐約市傳統,就把房間空在那裡?或是因為每個古老而出色的賓館至少應該有一個不安分的靈魂在鬧鬼的套房裡發出聲響這種說法?」

但歐林先生的注意力並沒有從邁克那三本書(都上了《紐約時報》最暢銷書榜)上轉移開,他第三次粗粗地瀏覽著那些書。柔美的燈光從薄薄的燈罩上反射下來,書的封皮上顯現出紫色。比起其他顏色,紫色能讓恐怖書籍更暢銷,過去有人這麼告訴邁克。
歐林堅持要陪邁克乘電梯上14樓,邁克沒有拒絕。讓邁克覺得有趣的是,他們一走出經理辦公室,歐林便又恢復到卑微狀態,又變成了卑微的歐林先生,為作家邁克服務的歐林了。
「像我一樣。」
「這是需求,不是請求,現在仍是如此。你聽過律師羅伯遜先生說的新紐約刑法,更不用提那兩個聯邦民權法了,你無權拒絕提供我要的房間,如果我要某一間特定的房間並且它是空的。1408房沒有人住,這些天1408房都是空的。」
那上鎖的箱子不是你的,有個聲音在他腦中說,但州法律和國家法律不這麼認為。法律規定海豚賓館的1408房間如果他想住就可以住,只要事先沒人入住。
在邁克·恩斯林短暫地停留於1408房間(大約70分鐘)之後的11分鐘錄音磁帶內容是最有意思的,這一段磁帶有點燒焦,但還沒到壞掉的程度。最吸引人注意的是這段錄音幾乎沒有敘述的話語,多奇怪啊!
「自殺會是我書中精彩的章節,」邁克說,「因為錄音機已經關了,我可以告訴你,這些都達到了我在統計上所稱的『群集效應』。」
他按下錄音鍵,說了聲「熏橘子」,又把它關掉。他穿過房間走向卧室的門,在穿晚禮服女士的畫前停了一會兒,步入黑暗,去摸索電燈的開關。他這才接觸到牆面九九藏書
「不,不是這樣。」歐林說,「她大約在1988年身體不好就沒幹了,但我不排除1408房間可能是她精神和身體狀況惡化的部分原因。」
是歐林乾的,他催眠了你。但你會清醒過來,會在這房間里度過這個該死的夜晚,不只是因為這裡是你曾待過的最好的地方——不要理歐林,你近距離接觸鬼故事已有十年——還因為你不能被歐林打敗。他和他那關於30個人死於這裏的胡說八道都站不住腳。我就是四處消滅胡說八道的人,那麼先呼吸,吸入,呼出,吸,呼。
邁克說:「我知道開燈什麼意思。」他目前正在寫《十個鬧鬼的賓館房間》,已經寫了四個月。在一個沒人住的房間「開燈」就是開窗換氣;除塵;在馬桶的水箱里放上足夠的潔廁片使裏面的水變藍;調換毛巾。也許沒有換床單、沒有開燈。他想知道是否應該帶睡袋來。歐林拿著酒杯從酒吧櫃走過來,他似乎從邁克的臉上讀到了他的想法,「床單是今天下午剛換的,恩斯林先生。」
「30,」歐林回答,「我知道的至少有30人。」
採訪錄音機邊角處被燒熔了一點,但仍可以用,裏面的磁帶還很好,可磁帶的內容卻不好。邁克的代理人山姆·法雷爾聽了三四遍之後,就把它扔進壁式保險箱內,並且不承認在聽磁帶時他那晒成褐色、瘦得皮包骨的手臂上會起雞皮疙瘩。從那時起磁帶就放在壁式保險柜里。法雷爾一點也不想把它再拿出來聽,自己不聽,也不給那些好奇的朋友們聽,他們中的一些人如果聽了會笑死的。紐約出版界是個小圈子,流言傳得很快,所以還是放在保險柜里好。
他知道歐林正在看著他,仍帶著那淡淡的笑,彷彿在逐字解讀邁克的心理活動。這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感覺,邁克覺得這是個事先沒有料到的、令人不愉快的會談。從他拿出採訪錄音機(這通常是帶有脅迫性的)並開始錄音后,他好像就一直在防禦。
邁克拉開旅行袋側袋的拉鏈,拿出一台索尼採訪錄音機,「歐林先生,你介意我錄下我們的談話嗎?」
歐林擺擺手,邁克按下錄音鍵,紅色的指示燈亮了,磁帶開始轉動。
邁克彎下腰,用那隻拿錄音機的手提起旅行袋,另一隻手拿著鑰匙去開鎖,可他又停了下來。
酒吧柜上方掛著世紀之交時第五十大街的風景畫。歐林在熏橡木酒吧櫃倒酒時,邁克問他,如果從1978年開始那房間就沒有人住,他怎麼知道那些高科技的產品在裏面不能使用。
「不,」他說,「我不相信食屍鬼、妖怪或長腳獸之類的東西,好就好在房間里沒有這樣的東西。因為如果有,我相信任何厲害的房主也無法保護我們,這就是我所信的。但我一開始就對這樣的東西沒有什麼成見,我調查希望山公墓里的犬吠鬼可能獲不了普利策獎,但如果它出現,我會如實地寫出來。」
「亨利·斯托金,」邁克說,「可能是意外,手|淫窒息。」
「據歐林說,六個人從我正看著的窗口跳下去。」他說,「但我今晚可不想從海豚賓館的14樓上做俯衝運動——對不起,是13樓。窗外有個鋼的或是鐵的保護網,保證安全以免發生不幸。我想1408可以說是一間小套房。我所在的這個房間里有兩張椅子、一張沙發、一張書桌、一個儲藏櫃——裏面可能放著電視或小酒櫃。地毯很普通,比不上歐林辦公室里的。牆紙也一樣。等等……」
邁克認為這不完全對,他寫過20多個自己相信的故事,也出版過幾個。在紐約的頭18個月里,他寫了大量自己相信其內容的詩歌,當時《鄉村之聲》雜誌社都沒有支付薪水給他。但他信不信尤金·里爾斯比的無頭鬼魂在月光下出現在荒棄的堪薩斯農舍里?不信,那天晚上他在農舍里過夜,睡在農舍廚房裡骯髒的油氈堆上,看到的最可怕的事就是兩隻老鼠順著壁腳板轟轟地跑過去。他在特蘭斯爾尼亞城堡的廢墟上過了一個炎熱的夏夜,據說現在吸血鬼凡朗德·特朋斯仍在那裡遊盪。但他當時所見的吸血鬼只有一群歐洲蚊子。在連環殺手傑弗雷·達蒙的墓邊露營的那個晚上,凌晨2點多,一個身上血跡斑斑的白影從黑暗中揮著刀朝他衝來,但鬼魂扮演者的朋友咯咯的笑聲露出了破綻。總之邁克·恩斯林沒被嚇到,他看到那白影時就知道是一個少年揮著橡皮刀。但他無意把這些告訴歐林,他花不起那時間。
「我沒說從1978年開始就沒有人走進那房間。」歐林回答,「首先,服務員每個月進去開一次燈。這意味著——」
他轉過身,仍非常緩慢地移動著走出床和牆之間的空間,現在感覺這地方像墓坑一樣窄。他的心跳得嘭嘭響,手腕和頸部都能和胸部一樣感覺到心髒的劇烈跳動。眼珠子在眼眶裡悸動著。是的,1408房確實不正常,非常不正常。歐林說過是毒氣引起的,這正是邁克的感覺:像是被人用毒氣噴過或被人強迫抽摻有蟲毒的烈性大麻。當然是歐林乾的,也許是和那笑得很歡的保安一起乾的。他將特種毒氣從通風口噴進來。我沒見到通風口,並不意味著沒有通風口。
沒有考慮什麼(他已不會思考了),邁克撕下一片火柴,同時把煙叼在嘴上,他劃了一下火柴,立刻觸到外殼裡的其他火柴,呼的一聲,硫磺燃燒的煙嗆入他腦中,像吸入細鹽一樣刺鼻,火柴頭冒出明亮的火光。又一次,想都沒想,他把那一團燃燒的火靠近自己的襯衫。那是韓國或是柬埔寨或是印尼生產的廉價衣服,很舊了,火一靠近馬上就著了。在火還沒有燒大時,那房間再次扭曲起來,邁克看得很清楚,就像一個噩夢中醒來的人發現噩夢真的在他身邊。
他突然急著想上樓去,不是為了馬上開始在拐彎處的賓館房間里度過一個漫長的夜晚,而是因為他想趁自己還記得,趕緊把歐林剛才所講的記錄下來。
「你不是要告訴我維羅尼克的姐姐死在那房間里吧?」
(摸起來像死去的老人的皮膚。)
邁克嘆了口氣,用他的杯沿碰了一下歐林的,說道:「為我。要是在恐怖電影里你現在應該在家裡,也許扮演憂鬱的老管家,勸年輕的夫婦不要去厄運城堡。」
「恩斯林先生抽煙嗎?」
他也是幸運的,在那真正鬧鬼的地方出事之前,他已出了三本有關鬼怪的書,這些他心裏清楚。山姆·法雷爾也許不信邁克的寫作生涯從此結束,但山姆卻不得不接受這事實,邁克知道他自己和山姆都要接受。他甚至提筆寫一張明信片都會感到全身發寒,小腹深處在翻動,想作嘔。有時單單看到筆(或錄音機)都會使他想起:畫掛歪了,我要擺正它。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不記得1408房裡的畫或其他什麼東西,這使他感到高興,上帝是仁慈的。這些日子他血壓不正常(醫生告訴他燒傷常常會伴隨有血壓問題,並讓他進行藥物治療),眼睛也有問題(眼科醫生讓他開始服用加鋅的維生素a),他常年背痛,前列腺腫大……但他能應付這些毛病。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從1408房逃出來卻沒有真正逃脫的人(歐林曾想這樣告訴他),但還不算很糟。至少他不記得所發生的事了。有時他會做噩夢,其實是經常做(實際上是幾乎每個晚上),但醒來時就記不起夢的內容了。他有一種感覺,那些東西的四角變彎,幾乎是熔化了,就像他的採訪錄音機的角那樣熔化了。這些日子他住在長島,天氣好時他去海灘散步。散步中,他漸漸清楚地回憶起在1408房裡的70分鐘所發生的事,一直回憶到最細節的東西。他用發堵和猶豫的聲音告訴涌過來的海浪:「那完全不是人類,也不是鬼,至少鬼曾經是人,可在牆裡的是邪物,邪物……」
他這麼做了大約90秒,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感覺正常了。牆上的畫怎麼樣?仍是正的。畫里的水果呢?仍是橙黃色的,比以前更難看了,一定是沙漠的水果。吃一片那樣的水果,你會拉肚子的。
他再閉上眼睛又睜開。
那幅女子站在樓梯上的畫向左斜;那張船的畫也是,上面畫著一排穿喇叭褲的英國水手倚在護欄上看一群飛魚;橙黃色的水果在邁克看來像是赤道地區讓人窒息的陽光,保羅博斯沙漠的陽光下畫出來的,這幅向右斜。儘管他平常不是那種愛挑剔的人,但他還是走過去,逐個把它們擺正。看著那歪斜的畫又使他感到一陣眩暈。對此他一點也不奇怪,人很容易受這種感覺的影響,他早在皇后二號上就已經發現這現象。有人告訴他如果他能熬過那段不斷加劇的敏感期,就適應了——「有了『海上的腿』不暈船」一些老水手仍這麼說。邁克沒坐更多次船來得到『海上的腿』,也不想得。這些天他一直用的是「陸地上的腿」,如果在這不起眼的1408房擺正幾幅畫能讓他的胃舒服一點,他會這樣做。
歐林先生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隻帶著長銅牌的鑰匙。那銅牌顯得古舊沒有光澤,磨損得厲害。它上面凸起的是數字1408。「求你了,遷就我一下。給我十分鐘,喝一點蘇格蘭威士忌,我就把這鑰匙給你。我願意拿出幾乎所有的東西來改變你的思想,但見到這把鑰匙時,我總會認識到這是不可避免要發生的。」
邁克不怎麼關心那些服務員和她們的……歐林怎麼說來著?哮喘和心室纖維顫動。他確實對歐林所列舉的自殺事件感到有點惱火……彷彿自己那麼笨,只看到事實,沒發現它的意義。除了記錄事實確實也沒有什麼意義,林肯和肯尼迪都有一個副總統叫傑克遜,林肯(lincoln)和肯尼迪(kennedy)的姓都是七個字母,林肯和肯尼迪都在60年代當選總統。這些巧合能證明什麼?什麼也證明不了。
那個採訪錄音機是他前妻五年前送給他的,那時他和她的關係還很友好。第一次「案例探險」(堪薩斯州的里爾斯比)時他幾乎沒想要帶去,最後還是和五本黃色記事本和裝滿削尖了的鉛筆的皮盒子一起帶去了。來海豚賓館1408房之前,他已出了三本書,習慣只帶錄音機和一支鋼筆、一本筆記本,除了已裝入錄音機的磁帶,再外加五盒90分鐘長的新磁帶。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
歐林一副痛苦的樣子,他看了看那小而時尚的大堂,好像在尋求幫助。在門口,一個男人正和他的妻子討論戲票的事,而門衛帶著耐心的微笑看著他們。前台,一個顯然是在公務艙里待了很長時間,衣冠凌亂的男子,正和一個穿著黑色時髦衣服的女人在討論訂房間的事。一切都和平常一樣。每個人都可以得到幫助,除了可憐的歐林先生,他已掉入了作家恩斯林的控制之中。
歐林毫無表情地看著邁克·恩斯林。
歐林又嘆了口氣,但沒了他在大堂里嘆氣時所帶的那種憂鬱。對,這是在辦公室,邁克想,這是歐林的辦公室,自己的地盤。即使在今天下午,邁克帶著律師來和他見面時,他在辦公室也顯得鎮定一些。當然了,如果https://read.99csw.com在自己的地盤都不能掌控局面,在哪兒還能做到?歐林的辦公室牆上有幾張漂亮的照片,地板上鋪著優質的地毯,雪茄盒裡有優質的雪茄。從1910年開始,很多經理無疑都在這裏開展了大量的業務。它以自己的方式運營著,就像紐約市,就像那穿著黑色露肩服的金髮碧眼的女人和她的香水味,還有凌晨她那帶著紐約光彩的對性|愛的曖昧承諾。
「歐林先生,恐怕我看不出來談論這些有什麼意義。我今天很累,如果我們有關1408房的爭論確實完了的話,我想要上樓並——」
「當雅各布·馬雷的魂魄第一次向斯庫吉開口時,斯庫吉告訴他自己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小撮芥子或是半生不熟的土豆。」
「不,恩斯林先生,祝你吧。今晚我和你自己都應為你乾杯。你要喝些酒。」
「啊,對,斧頭兇殺。」那用斧頭剁尤金·里爾斯比一家六口的傢伙至今仍未落網。
「什麼?」
一首50年代流行的歌唱道愛讓世界轉動,但巧合可能更會讓世界轉動。拉夫斯·迪爾博當晚住在離電梯很近的1414房間,他是星格縫紉機公司的推銷員,從得克薩斯來這裏談生意。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在1408房第一個入住者跳樓身亡大約90年後,另一個縫紉機推銷員救了一個要寫可能是鬧鬼的房間的作家。這也許有點誇張,即使沒有人剛好在走廊,特別是拿了一桶冰的人,邁克可能也會活下來。衣服燒著了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如果不是迪爾博眼疾手快,他一定會被燒得更嚴重。
「噢,是的,我表示敬佩。」歐林輕拍著那疊書,「我想看完……但我看的是寫作,我喜歡的是寫作。看到你在戈特比城堡做的非超自然探險時,我竟然笑了;也驚訝地看見你文如其人,確實很敏感。我原以為會充滿暴虐。」
「這有趣嗎?」邁克略帶著冷淡。

「你對這些東西很敏感,對嗎?」歐林問。
「都很好。」他抓著那破舊的銅牌說,「還有,我穿了幸運夏威夷襯衫。」
等我的書出版后這種情況就會改變,邁克啜了一口酒,心裏這麼想。
聽筒從他鬆開的手指中落下去,他轉身。聽筒在電線一端擺動,就像他的胃一樣來回晃動。他仍能聽見那刺耳的聲音從黑色的聽筒中傳出來:「八!現在是八!警笛響起時取蓋!這是四!四!」
「我想我可以任由1408房不論日夜那樣閑著,」賓館經理沉思著說,「門鎖著,燈關著,窗帘拉上以防止陽光使地毯褪色,床罩蓋上,床上放著能掛在門把上的早餐菜單。……但我無法忍受房間里的空氣變得沉悶不清新,像閣樓里的空氣,讓飛塵堆積在房間里,直到厚得看起來毛茸茸的。是什麼使我這樣,是我很挑剔,還是完全就是鑽牛角尖?」
拉夫斯·迪爾博,星格縫紉機公司最好的推銷員,跑到電梯旁,按下了火警鈴。
此時邁克又按下停止鍵,聽者又聽到喀噠一聲。磁帶上所有不完整的敘述都是這樣支離破碎的,這和他的代理人所保存的150多盒磁帶完全不同。另外,他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心煩意亂,不像一個人在工作時的聲音,倒像一個困惑的人在自言自語。磁帶上難懂的話語和越來越心煩意亂的語氣讓聽者明顯感到不安。很多人還遠沒聽完這磁帶便要求關掉錄音機。言語已不足以表達聽者不斷堅定的感覺:這個男人如果不是方寸已亂,就是無法掌握當時的事態。總之,那些普通的詞語已說明有情況發生。
歐林坐下來,「感謝上帝,我不常扮演這角色,1408房間沒有被列在收集超自然的地域或奇異的物理現象熱點區——」
窗戶是在書桌上方,在書桌前寫東西的人停下來休息時可以透過窗口欣賞第六十一大街……或跳到第六十一大街。除非——邁克把他的袋子放在門裡,關上門,再次按下錄音鍵,小紅燈亮了。
「也許吧。總之是維和西整理那個房間,進去做完馬上出來,直到西病退、維第一次被提拔。那以後我派其他服務員兩個兩個去整理,總是選相處得好的兩個服務員。」
床上放著菜單。邁克側著身子走過去,拿起床上的菜單,小心翼翼地不讓身體碰床沿或牆壁,他也盡量不讓手觸到床罩。但他的指尖拂過床罩時,他輕呼了一聲。那床罩有一種讓人懼怕的柔軟,可不管怎樣總算把菜單拿起來了。菜單上面是法語,儘管多年不用法語,但還是能看懂,有一種早餐食品看上去是什麼東西烤鳥肉,至少聽起來像法國人可能吃的東西。他這麼想著,心煩意亂地大笑起來。
「我不習慣那麼叫,」歐林說著把酒杯遞給邁克,「給你。」
「也許吧。還有朗多夫·海德,他割腕,還割下了生殖器,一直流血至死。這個不是手|淫窒息。問題是如果過去68年裡的12個自殺記錄都動搖不了你入住的念頭,恩斯林先生,幾個服務員的哮喘和心室纖維顫動更不能阻止你。」
菜單不見了,出現一幅木刻畫——一個男孩驚恐地回頭看著那隻正吞下他左小腿的狼,狼的耳朵向後倒,彷彿那男孩是它最喜愛的玩具。
他已發現錄音比筆記更方便。用錄音他能捕捉一些逸事,有些相當有價值的東西當場就可以記錄,比如在戈特比城堡那座據說是鬧鬼的古塔里,蝙蝠像轟炸機般地沖向他時,他像第一次走進巡迴表演團的鬼屋的女孩那樣尖叫起來。朋友們聽了錄音都覺得有趣。
「海豚賓館不是尋鬼旅遊的落腳點,儘管人們去過肖里尼德蘭、大廣場、蘭恩公園這些鬧鬼的地方,但我們儘可能不張揚1408房的秘密……當然對幸運而執著的研究者來說它的歷史總是擺在那兒。」
當夕陽西下時,他把房子里所有的窗帘、百葉窗和遮光布都拉下。他坐在黑暗之中,直到手錶指示地平線上最後一縷光退盡。
歐林拿起那一小疊平裝書,「我真的希望你放棄。」
這都是歐林的錯,他想,這正是歐林想要達到的效果,他為你設下了這種感覺,老兄,他設下的陷阱。天,如果他看見你這個樣子,他會怎麼笑你,怎麼——他突然意識到歐林很可能看得到他,邁克望向走廊盡頭的電梯,幾乎沒注意到不盯著那門看時,輕微的反胃感又停止了。不出所料,在電梯門的左上方就是閉路攝像頭。可能某個保安正在看攝像頭所拍到的景象。邁克很肯定歐林也和那傻瓜在一起,兩個人像猩猩一樣笑著。歐林說看他還帶不帶律師來這裏撒野。看他,那保安笑著回答,嘴比剛才咧得更大,還沒把鑰匙插到鎖孔里,他就嚇得像鬼一樣蒼白了,老闆,你耍了他,完完全全耍了他!
那小小的錄音機也比筆記本更實用,特別是在新布魯斯威克墓地那個寒冷的夜裡,凌晨3點一陣狂風暴雨颳倒帳篷,在這種環境下他無法記筆記,但可以講話。他就是這麼做的,掙扎著從被風吹得啪啪響的帳篷里爬出來,一直堅持錄音,錄音機上的紅眼睛令人欣慰。這些年的「案例探險」使錄音機成了他的朋友。他從未在又細又薄的磁帶上記錄過真正的超自然事件的第一手敘述,這也包括在1408房間里所作的殘缺不全的評論,但他對這小玩意兒有這樣的感情也不奇怪,就像跑長途運輸的卡車司機喜愛肯沃斯卡車和吉米彼得卡車;作家珍視某支鋼筆或用舊的印表機;專業清潔女工不願丟棄舊吸塵器。並不是說錄音機在他遭遇真正的鬼或超能力事件時像十字架和大蒜一樣保護他——他從未遇過真正的鬼或超能力事件,但錄音機確實陪伴他度過了很多寒冷而不舒適的夜晚。他固執並不意味著他沒人情味。
那賓館經理在大堂里時似乎躊躇不決,幾乎是不知所措。而在他的橡木鑲板裝的辦公室里,似乎又有了自信。辦公室牆上掛著幾張賓館的照片(海豚賓館1910年就開始營業了,邁克不用查這個城市過去的報紙雜誌資料就可以寫到書里,但他查了),地板上鋪著波斯地毯,兩台落地燈發出柔和的黃光,辦公桌上擺著一盞燈罩是菱形的檯燈,旁邊有一個雪茄盒,盒子邊上放著邁克最新的三本書。當然全是平裝本,他沒出過精裝本。邁克心想,我的東道主也在做調查研究。
這聲音使邁克越來越恐懼,不是因為其內容,而是因為那像銼東西一般刺耳的聲音,不是機器發出的聲音,也不是人類的聲音,是房間本身的聲音。那東西從地板和牆壁湧出來,那東西通過電話對他說話,這和他以前所讀過的鬧鬼或超自然現象毫無共同之處,這兒的東西很怪異。
我沒看見這些,邁克這麼想,他當然沒有。他沒有再閉一次眼睛就看到菜單上一行行整齊的英語,每行都列著不同口味的早餐:蛋、烘餅、鮮草莓,沒有什麼烤鳥肉。
邁克·恩斯林還在轉門裡,就看見海豚賓館的經理歐林坐在大堂一張鋪著軟墊的椅子上。他的心一沉,也許我該帶律師來,他這麼想著。唉,現在太晚了。即使歐林決定在邁克和1408房之間再設一兩個障礙,也不見得很糟,會有補償的。
邁克覺得這是歐林說過的最令人心煩的話。他心想,因為他此時不再試圖說服我了,不管在辦公室里他有多少推銷技巧(也許有些感觸是來自波斯地毯),此時此地他已失去了。對,當他在簽領班拿來的賬單時,你就看得出來,那是能力,而不是推銷技巧,不是個人魅力,在他辦公室以外的地方沒有。但他相信,那房間有危險,完全相信。
他想,這是探戈之光,那種可以照得死人從墓里爬出來跳探戈的光。那種光——「我必須出去!」他喃喃自語,跌跌撞撞地沖入客廳。他察覺到鞋子開始發出古怪的吱吱聲,彷彿腳下的地板變軟了。
邁克劇烈地呼吸著,轉身趟過客廳(他感覺是在趟),走向書桌,看到剛才打開的窗戶旁窗帘隨風飛舞,但他卻感覺不到有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彷彿這房間將新鮮空氣都吞噬了。他仍可聽到第五大街的喇叭聲,但此時聽起來感覺在很遠處。他仍能聽到薩克斯的聲音嗎?如果聽不到,一定是這房間偷走了它甜蜜而優美的旋律,只剩下高亢、不成曲調的嗚嗚之聲,像是風吹過死人頸上的孔洞,或是像裝著斷指的可樂瓶。
斜得不厲害,但確實是斜了,向左微微斜了一點點。這首先讓他想起在恐怖電影里,導演通過傾斜的畫面來表現某個人物精神上的苦惱。接著他又想到這門看起來就像天氣不太好時你在小船上看到的門一樣,前後搖,左右擺,晃來晃去,直到你開始頭暈反胃。倒不是說他自己現在就有這種感覺,根本沒有,但——是的,我有點這種感覺。
歐林的目光轉到邁克右耳上夾著的捲煙,那支捲煙醒目地突出來,就像以前說話風趣的記者夾在軟氈帽上的捲煙。那支煙很大程度上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了,以致邁克不知道歐林在看什麼,接著他笑了,把煙拿下來,看了看,又看著歐林。
邁克按下錄音鍵,小紅眼亮了read•99csw•com,他對著麥克風說:「我在這裏就像藝人之神俄耳普斯在曲藝院。」然後再按下停止鍵。他走近床鋪,床罩泛著橙黃色的光。牆紙在白天也許是奶白色的,此時映著床罩的光也變成橙黃色。床的兩邊各有一個小小的床頭櫃,一個床頭柜上放著那種又黑又大、有撥號盤的電話機,撥號盤上的指洞看起來像因吃驚而翻白的眼睛;在另一個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碟子,裡頭有一個梅子。邁克按下錄音鍵說:「那不是真正的梅子,是塑料的。」他按下停止鍵。
「整理過1408房間的服務員沒人想再多進去幾次。」歐林說,飲盡杯中的酒。
「你仍認為我不能勸你放棄這個主意,是嗎?」歐林問。
火焰燒到了他的下巴,使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從他燃燒著的襯衫升上來的熱氣把這個搖擺不定的人推回原來的世界里去,他開始聞到胸毛燒著的焦味,邁克再次衝過下陷的地毯來到通往走廊的門前。蟲叫般的嗡嗡聲從四周的牆裡傳出來。橙黃色的燈光變得更亮了似乎有人在調節一個看不見的變阻器。但這次他到門前抓住門把一旋,門開了。彷彿躲在鼓起的牆裡的東西對一個燒著的人起不了作用,也許它不喜歡燒肉。
「1408不僅是自殺的房間,而且是心臟病和癲癇發作的房間。1973年,住在那房間的人淹死在一碗湯里,毫無疑問你會說荒謬,但我問過賓館的保安主任,他看過死亡證明。駐留在那房間里的魔力好像在中午時變弱,我們總在那個時候開燈。我還知道整理房間的服務員現在都有心臟病、肺氣腫、糖尿病。三年前那個樓層的供暖系統出了問題。維護工程部主任尼爾先生只得逐間檢修設備,1408也在其中。他當時似乎沒事,在房裡檢修完出來都好好的,到了那天下午他便大面積腦溢血死亡。」
「《十個鬼屋十夜談》,」歐林讀道,「《十個鬧鬼墓地十夜談》,《十個鬧鬼城堡十夜談》。」他抬頭看著邁克,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帶著那個目的去蘇格蘭,更別提維也納森林了,一切都可減稅,對嗎?調查鬧鬼的地方就是你的工作。」
歐林殷勤地伸手要幫邁克提包,「讓我來。」
但他畢竟清醒了一點,這足以使他明確要做一件事:現在還有時間,他必須打電話求助。他想到歐林可能會得意地笑(以他那紐約賓館經理的順從的方式)並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但這些都無所謂了,有關歐林不知用什麼化學方法來誘導出這些奇怪的感覺和恐懼感的念頭在他腦中也不復存在了。就是這個房間,這該死的房間!
「祝你……」邁克舉杯想和歐林碰杯,但歐林把自己的杯子收了回去。
迪爾博並不能清楚地記得每個細節,他為報紙和電視台記者編了一個連貫的故事(他非常喜歡當英雄,這一定不會削弱他拓展業務的雄心),其實他只是清楚地看見那人身上著火,從房間里撲出來,此後的所有事都記不清楚了。要回憶起來就像要想起你喝得爛醉時做了什麼一樣困難。
「希望用良好的關係來對抗鬼怪。」
他想把手快速伸向那個和卧室里的一模一樣的老式電話,猛地拿起來。可他卻看見自己的手臂以一種不協調的慢動作伸下去,那麼像跳水運動員的手臂,他幾乎覺得會有水花濺上來。
房門歪斜了。
「我怕被人告欺詐,如果不是那些負責執行州和聯邦的民權法的人(在賓館工作的人之於民權法,就跟你的讀者之於夜裡噹啷作響的鏈子一樣),就是我的老闆,如果他們聽到風聲也會告我。如果我勸不了你不住1408房,我懷疑是否有更好的運氣使摩根斯坦利公司的董事會相信把那房間關了是因為鬧鬼,因為我怕鬼怪會使偶然入住的推銷員跳出窗外,血染六十一大街。」
「好,」邁克高興地說,「在晚上守更時可以少一個擔心。」
買單者,邁克這麼稱呼它們,但他不想在錄音時說出,即使這磁帶是他自己的,他也不願意。
邁克想用輕鬆的方式回應他,比如「那樣至少可以給我省下房間服務費」,但他的舌頭像雙腿一樣沉重,躺在口腔里紋絲不動。
穿燕尾服的男人用法語說了聲「謝謝」走開了。邁克和賓館經理走向電梯。歐林再次問是否能幫邁克提旅行包,邁克再次拒絕。在電梯里,邁克的眼光落到三排整齊的按鈕上。按鈕排列整齊,沒有空出的位置。如果你仔細看,就可以看出其中的間斷:按鍵12下面緊跟著14。邁克想,他們好像以為在電梯按鍵盤上忽略掉一個數字,就可以讓這個數字不存在。愚昧……但歐林說得對,全世界都這麼處理。
菜單上的文字變成了俄語。
「當然可以,歐林先生。」
儘管法雷爾不喜歡那磁帶,他卻想讓邁克自己聽聽,確認一下,也許可以用它作為素材寫出一本新書——一本記敘真實發生在邁克身上的事的書,不只是一個章節,或是幾十頁的調查報告,而是一本完整的書,一本比十夜談那三本書合起來還暢銷的書。當然他不信邁克所說的什麼他不能再寫鬼故事了,連寫作都不行了。作家們不時會這麼說,誰也沒把它當回事。就像高貴的婦人偶爾發發小脾氣那樣沒有什麼原因。
啪嗒一聲,他大概是把錄音機放在了桌子上。隨即是一些模糊的聲響和兩聲較響的哼聲。在停了一秒之後是他的大叫聲:「搞定!」聲音離麥克風有點遠,但第二聲近了。
「真的,」邁克說,「我已經把幸運的夏威夷襯衫穿上了。」他笑著說,「可以驅邪的。」
他的腦子清醒了——強烈的硫磺味和突然從襯衫上冒起來的熱氣,使他清醒了很多——但房間仍然保持著它那瘋狂的莫里斯曲線。說莫里斯曲線也不對,不是很準確,但似乎這是唯一能形容房間里所發生的一切的詞……這種情形仍在發生。他正處於一個熔化下坍的凹陷之中,周圍的地板和牆鋪天蓋地地壓過來,卧室的門變成了通往墳墓內室的門。在他右邊,那面掛著水果畫的牆向外鼓出來,裂開一條長縫,像一張嘴似的張開著,為另一個世界開了一個出口,那東西正從那兒向他逼近。邁克·恩斯林能聽到急劇的呼吸聲、口水滴淌的聲音,聞到了那瀰漫出來的危險氣息,有點像獅子籠的氣息。
邁克抓住迪爾博的袖口,「別進去!」他用嘶啞乾涸的聲音說,「否則你永遠出不來。」
邁克走出轉門時歐林正穿過大堂,伸出一隻胖手和他握手。海豚賓館在第六十一大街,離第五十大街不遠,賓館雖小但時尚。他把小旅行袋換到另一隻手以便和歐林握手,這時,一對穿晚裝的男女經過他身邊。那女人金髮碧眼,穿著黑色的衣服,身上淡淡的花味香水似乎是紐約的最佳總結。在夾層樓的酒吧,有人正在演奏《日與夜》。
卧室的門和客廳的門都開始向下塌陷,中部變寬,成了為邪物而開的門。電燈開始變亮發熱,房間里充滿橙黃色的熱光。他現在看見了牆紙上的裂縫,黑色的小孔變成了無數張嘴。地板下凹成弧面,此時他聽到那東西到來的聲音,住在房間里和房間后的東西,牆裡的東西,或者在電話里出聲的東西在逼近他。電話里的聲音在尖叫著:「六、六、這是六!這是該死的六!」
夠了,他想說,但再也說不出來。他的心臟在狂跳,如果跳得再快一點,可能會爆炸。他的採訪錄音機,他很多次「案例探險」的忠實伴侶也不在手上了。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了,卧室里?如果是,現在可能不見了,被房間吞噬了,或被消化後排泄到其中的一幅畫里了。
邁克坐在辦公桌前,他預計歐林會坐在辦公桌后的椅子上,可歐林的做法讓他驚訝。他坐在邁克旁邊的椅子上,雙腿交叉,傾身去夠雪茄盒。
「但這些書都令人心煩。如果沒看這些書,我想我不會不嫌麻煩地等你。一看見提著公文包的律師,我就知道你要住那該死的房間。我說什麼也勸阻不了你。但這些書……」
「我儘力勸他別進去。」歐林平靜地說,他的大部分工作時間都在聽疲憊的旅客和性急的女客人抱怨,從房間的一切到報攤上雜誌所刊登的事,所以他不會因法雷爾的怨恨而不安,「我盡我所能去勸,如果說那天晚上有人疏忽大意,法雷爾先生,那就是您的客戶。他太相信那裡沒危險,這是非常不明智的行為,非常危險的行為。我猜他在那方面的認識已經有點改變了。」
「荒謬!」邁克咕噥著,但又開始反胃了,不是像暈船,完全就是暈船的感覺。幾年前他坐輪船皇后二號橫渡大西洋去英格蘭,一天晚上風浪很大,邁克清楚地記得自己躺在上等艙的床上,總是有想嘔吐的感覺但還好沒吐。如果看著艙里的門、桌、椅,看著它前後左右地搖晃,那種噁心的感覺就會加劇。
左邊牆面和牆角在往下垂,不是彎成一條曲線,而是彎成奇特的莫里斯弧線,讓他目眩。天花板中央的玻璃枝形吊燈開始像一團濃痰似的滴下來。畫開始彎曲,變成老式汽車的擋風玻璃似的形狀。那幅卧室門旁邊的畫里,玻璃下面那位20年代裝束的女子乳|頭滴著血,齜著吃人的牙,轉身向樓上跑去,小腿像活塞似的上下移動。電話不斷地發出尖厲的聲音,還在說話,像電推刀的聲音:「五!這是五!別理這警笛!即使離開這房間,你也永遠擺脫不了它!八!這是八!」
「鬧鬼。」邁克說。彷彿這話是避邪咒,1408房間的門嘭一聲猛地關閉,截斷了那橙黃色的光和嗡嗡聲。
「直到今晚早些時候,我才有機會瀏覽這些書。」歐林說,「我一直很忙,通常都是這樣。按紐約的標準來說,我們海豚賓館是個小賓館,但我們有90%的入住率,並且每個客人都有問題要解決。」
事後如果你聽那盒磁帶,只聽到「那門」兩個字,只有這兩個字聽得很清楚,然後就是按停止鍵的聲音。因為門沒有斜,完全是直的。邁克轉過頭看向走廊另一側1409房間的門,然後轉過來看1408房間的門。兩扇門一樣,白底金字的房號牌,金色的球形門把,兩扇門都非常直。
邁克轉身看著那些畫,那些畫仍端端正正地掛在那兒,很乖,儘管那幅水果靜物畫是真他媽的難看。
歐林微微一笑,「你的問題有點特別,你和你的羅伯遜先生,還有你所有的威脅。」
「我猜紐約市的每個賓館都發生過自殺事件,但我願拿性命來打賭,只有在海豚賓館有十幾個自殺事件發生在同一個房間里。撇開西列斯特·羅曼杜不說,你知道在1408房間里有多少是自然死亡的?所謂的自然死亡?」
「五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那房間唯一的窗戶跳下去。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服藥自殺,兩個在床上,兩個在衛生間。一個在浴缸里淹死。一個伏在馬桶上死去。1970年一個男子在衣櫥里上弔身亡。」
邁克再次感到很生氣。他沒有威脅誰,除非羅伯遜先生本身算是威脅。他被迫讓律師介入此事,就像一個人可能被迫使用撬棍來撬開生鏽的箱鎖,因為鑰匙已對它不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