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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驚魂過山車

第四篇

驚魂過山車

「我不該打你,」她說,「天氣很熱,我很累,但你仍……我不應該,我只想說對不起。」
「我想她會好的。」那護士順著走廊領我到電梯間。「她的心電信號仍很強,所有跡象表明只是輕微中風。」她皺了下眉頭,「只是她要改掉一些習慣,當然是指在飲食、生活方面……」
我朝路兩邊左右觀望,遠處沒有燈光閃現就說明沒有車過往。我把背包放在牆間的車轍里,起身走進墓地。一陣風吹來,一縷頭髮散落在額前,薄霧慵懶地纏繞在我的腳邊。墓地後邊的墓碑顯得古舊,有好幾個還倒在地上,而前邊的就新得多了。我雙手撐在膝蓋上,彎下腰去看一個新墓碑,它的周圍堆著還未凋謝的花。就著月光,碑上的名字清晰可見:
我看著窗外,想起多年前曾聽過這故事,可能是在讀初中時。我聽到的版本除了車子是雷鳥而非卡迪拉克,其他完全相同。我記得那小孩說雖然我只有17歲,可我不是白痴,沒有人願把這車以750塊的價格賣出去,而且只開了這麼短的路程。那車主告訴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車裡有股怪味無法除去,他試了很多次,沒有什麼東西能把這怪味消除掉。車主曾出差很長時間,至少……「兩周,」斯托伯還在說。他面帶微笑,那樣子就像在說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他回來時,發現車停在車庫裡,他妻子死在車裡,是在他出差期間死的。不知道她是自殺還是心臟病突發或是其他原因。她全身浮腫而且車裡充滿了那種氣味,所以他只好把車賤賣了。」他笑著問我:「很有意思是嗎?」
「婚禮。」我麻木的雙唇蠕動著,然後我竟竊竊地笑了起來,「我想說的就是婚禮。」
我連忙穿過石牆的缺口,隨手抓起背包。車正在上坡中,我伸出手豎起大拇指,車燈遠遠地打過來,我一下子感到炫目。在車速慢下來之前,我知道那車會停下。說來有趣,怎麼知道有的車會停下呢,可是搭車老手就能知道哪輛車會停下。
我想告訴他叫錯了名字,我的名字是赫科特,但有什麼用?我們到了快攤牌的時候了。
有根捲煙夾在他的耳朵上,他取了下來。拿到煙的時候,t恤前領被扯了上去,我看見了另外一條起皺的黑線,上面的針線眼更多,而後他伏下去取點火器,t恤前領又回到原位。
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事,這念頭也在我腦中嗡嗡作響。這雖無關緊要,但我就是不能鬆口,不能讓他知道,不能,決不。我想起了那個老頭,他現在在哪裡?他哥哥還好嗎?他仍舊獨行嗎?也許他正開著舊道奇車在我們後面,聳著肩貓著腰握著方向盤猛扯他的疝帶。他也是死人嗎?可能不是,根據布朗姆·斯托克(布朗姆·斯托克,吸血鬼故事的作者。)的說法,死人開車都很快,但那老頭的車速從不超過70公里。想著想著一陣神經質的笑從我喉嚨深處湧出,但我忍住了。我一笑他就知道我的心事了。可他現在一定不知道,因為這隻是我的心事而已。
「很高興認識你,赫科特。」他說,「我叫喬治·斯托伯。」
「帶到哪裡?」
電話里傳來四樓的回答,伊婉直起身體聽著,然後說:「好吧,可以,我知道,我會,當然我會的。謝謝你,穆麗爾。」她掛了電話,嚴肅地看著我,說:「穆麗爾說你可以上去,但只能待五分鐘,你母親今晚服了葯,現在昏沉沉的。」我站在那兒傻傻地盯著她。
〔美國〕斯蒂芬·金
「過山車,」我說,「我記得,媽。」
「你是指抽煙?」
如果我就此走出這裏,就會相信這件事情,而且今生今世都相信。好吧,再看看,這個想法在我心頭掠過。
「帕克先生,你確實該走了。」那護士催促我。
「你開玩笑吧?」我反問,「我今晚就到那兒。」
「哦?明晚?」他側過頭看著我,大大的眼睛,英俊的臉,厚厚的雙唇顯出一絲微笑,眼裡透著不相信的神情。
在月夜下造訪這個墓地,這碑文令我感到恐怖。
「你母親還年輕,」他說,「可她中風了,只有48歲。」他抓向松垮的褲襠。
「謝謝。」我說。
待了好一會兒,我幾乎想否認,最後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遠離了城鎮,置身於郊外的樹林中。此時,我忽然感到渾身無力,雙腳像被粘住似的無法移動。
「該死的疝氣。孩子,我告訴你,如果你只是等待,所做的努力就會煙消雲散。你做的事最終都有報應。但像現在這樣,你放下一切事去看她,就是個好孩子。」
「沒關係,算了。」我說,儘管我認為確實如此。
開車的傢伙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剪了袖子的t恤,皮膚曬得很黑,肌肉粗壯結實,右臂上文著一圈藍色的刺藤。他反戴著一頂印有約翰·迪爾公司標誌的綠色鴨舌帽,t恤的圓領下邊別著一枚徽章,從我坐的角度看不清楚上面印著什麼。「沒關係,你進城嗎?」他問。
名字下面的日期標明了喬治·斯托伯先生短暫的一生:生於1977年1月19日,死於1998年10月12日。難怪墓碑周圍還堆著未凋謝的花。10月12日就是兩天前,1998年是兩年前。看來喬治的親友已經祭奠過他了。在名字和日期下還有其他文字,是句碑文。我彎下腰去看,一看嚇一跳,這句碑文於我太熟悉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點點頭。「好吧,那是最好的路線。」然後他勸我,「到鎮外去,在鎮里沒有人會讓你搭車的,沒有人願意停下,向你按喇叭,叫你上車。」
「但……」我突然感到頭昏眼花,連忙抓住詢問台的邊緣。大廳點著日光燈,在明亮均勻的燈光下,我手背上的掐痕一覽無餘。八個小小的紫色月牙像一張張咧笑的嘴。那個貨車司機說得對,我應該塗點消炎藥。
可來的不是那老頭,是個嚼著煙葉的農民,開著裝滿蘋果筐的輕型小貨車,一個非常普通的人——不老也不是死人。
我無言以對,舌頭黏在了上齶上。
「選擇什麼?」我就想知道這個。
「她告訴你,就待在那裡安心讀書,到周末再說。還說,如果課不緊,也可以來。」
我想如果她聽到我和開野馬車年輕人的對話后,對我的印象肯定一落千丈。可是她當然不會聽到,這是我和喬治之間的小秘密。
「你坐過山車了嗎?我坐了四次那鳥東西。它直直地躥上去,又直直地衝下來。」他看著我,又發出了一陣空洞的笑聲。月光在他的眼中蕩漾,使整個眼睛發白,像雕像的眼睛。我知道他不僅是死人,而且還很瘋狂。「你坐了嗎,阿蘭?」
我當然知道,不正如曾聽過的每個鬼故事一樣嗎?他出了車禍,當警察趕到時發現他仍坐在車的殘骸里,身體在駕駛座而腦袋在後座,帽子反戴在頭上,眼睛死死地盯著車頂。從那以後在月圓風高之夜,嗚……嗚……他就出現在歷奇路上。現在我明白了過去不明白的事:最糟糕的故事就是那些你一生都在聽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噩夢。
帶上你的徽章,離開這裏。
他不耐煩地哼了一下,藉著儀錶盤的亮光,我看到他的嘴角向下撇著。「得了吧,你裝鬼會更像。凱斯朋(凱斯朋(casper),美國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卡通片的主角,九十年代初又流行起來。他是個白色的娃娃模樣的、輕飄飄的、可變成各種樣子的可愛的精靈。這個卡通片曾在國內的電視台播放過。)才是鬼。我會停在空中嗎?我是透明的嗎?」他抬起一隻手在我面前揮動著,我可以清楚地聽到他手臂肌腱乾澀得吱吱咯咯作響。
我穿過歡愉街,伸出手豎起拇指向路上的車飛舞著,而他們卻視而不見。一開始路的兩邊有些商店和房屋,走著走著,人行道沒了,樹林出現了,悄悄地佔據了路兩邊。每次路上出現車燈,身影就映在前面,我就轉身豎起大拇指,臉上堆出誠實可信的笑容,而迎面開來的車每次都呼嘯而過。有一次,一個傢伙朝我喊:「先找個活干再去買車吧,鳥人。」而後哈哈大笑而去。
她笑起來,笑聲乾涸而略帶嘶啞。麥考蒂夫人總是對戒煙、她自己和她的威斯頓牌香煙津津樂道。「真是好孩子,你直接到醫院,是嗎?然後再開車回家?」
「啊,可她要不要緊?」我問,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甚至顯得輕鬆,但心卻狂跳起來,宿舍忽然變得燥熱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宿舍,因為是周三,我的舍友一整天都有課。
我低頭一看,幾道月牙狀的紫色掐痕深深地印在手背上。我想起當時雙手抱在一起,指甲摳陷到肉里,雖有痛感卻不能放鬆。我還記起斯托伯的眼睛滿映著月光,如一汪亮水。「你坐過過山車嗎?」他曾問我,「我坐了四次那鳥東西。」
「我的家人也是。」我平靜地說,就像一個花了一整天搭車的人和車主商量付點車費的對話。我又接著說:「確實也沒有什麼比得上葬禮。」
「我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你。」她說,「阿蘭,那麼你什麼時候來,周日嗎?」她的語氣中透著一絲狡黠,似乎知道我會去。
此時,有輛車從拐角處開過去,司機把強燈照在道奇車上。那老頭把自己的車燈調低,我這才相信他還活著。過了一會兒,他把車倒回去,緩緩地拐了個彎。我一直望著,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然後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它正漸漸退去橙黃的光芒,但仍透著一股邪氣。我以前沒聽說對月亮許願,只聽說對星星許願,而非月亮。我再次希望能收回這個許願。夜幕已拉下,我站在十字路口,不由得想起《猴爪》(《猴爪》,這是英國作家雅格布斯的短篇小說,講一個老頭得到一個從印度收集來的神奇的干猴爪,可以讓人許三個願。他許了第一個願望——得到200英鎊。幾天後他的兒子因工傷死亡,他得到200英鎊的賠償。他的妻子思兒心切,讓他用猴爪許第二個願——讓他兒子復活。當門外響起敲門聲時,他卻許了第三個願望——讓他兒子消失。)的故事。
喬治·斯托伯
「你家門的鑰匙肯定在紅色的手推車下面。」她說,「你知道我指哪兒,對嗎?」
「謝謝你。」我說著打開車門。「我看你很緊張,她應該沒事的。可你得塗些消炎藥在這上面。」他指著我的手。
「我嫂子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他說,「她甚至無法區別是、否、也許。這就是安得森氏病的作用。她眼中的神情好像在說:『讓我出去。』如果能想起這幾個字的話,她會說的。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他把啤酒遞給我,我接過來,扯開拉環,喝了一大口,啤酒從口中瀉下,冰冷而苦澀。我以前從未喝過啤酒,我不會喝酒,也不喜歡看電視上啤酒的廣告。
「可她是我媽。」我說,「我一路搭便車從緬因大學過來看她,難道你認為我不應該上去看她嗎?就幾分鐘。」
「沒什麼,」我說,「我是說這是個漫漫長夜,我……」
我想伸手去搖車窗的搖柄,讓新鮮的空氣進來,但手臂似乎沒了力氣。我只能雙手緊握著坐在那裡,指甲摳進手背上的肉里。真是好笑,手臂肌肉沒力,而手指卻無法鬆弛,抓得緊緊的。
我也許最終會不耐煩地放棄對她的勸說,但我現在有堅定的信念去瓦解她的固執。
「我知道,請相信我,事情就這麼定的,」隨後他壓低聲音,「但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開到第一個有燈光的房子時,你還沒有決定下來,那我就只好帶你們兩個走。」他皺了皺眉又舒展開來,似乎想起了一些好消息和壞消息。「如果我把你們倆帶走,你們可以坐在後座,說說過去的事,對,沒錯!」
電梯門開了,我走出來,走到垃圾簍邊掀開蓋子,那徽章仍在裏面,丟在人家殘留著咖啡的紙杯中。「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的字依然可見。我彎下腰飛快地拾起落在咖啡殘液中的徽章,在牛仔褲上擦乾淨,放到口袋裡。看來把它扔掉是錯誤的。它現在屬於我,不管是幸運物還是不祥之物,反正是我的了。我走出醫院,經過伊婉時向她輕輕揮手致謝。屋外皓月當空,一切都沉浸在冷漠凄迷的月光中,我一生從沒有像此時這樣心力交瘁。我希望能再選一次,我願作出不同的選擇。說起九-九-藏-書來好笑,如果正如我所預料的她死了,我也許會接受。至少事情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去哪兒,小夥子?」他問我。當我告訴他后,他說:「我們順路。」不到40分鐘,9點20分,車就到了緬因中部醫療中心的門前。「祝你好運,希望你媽媽的病正在好轉。」
「車窗里有個牌子寫著『出售』。」
「他媽的。」我罵了一句,站起來。牛仔褲的臀部全濕了,我扯了扯不讓它貼著我的皮膚。想再走到那個標著喬治·斯托伯最後安息地的墓碑並不容易,但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難。風仍在林子中吟嘆,預示著要變天了。樹影在我周圍亂舞,樹枝相互摩擦著,在林子中咯吱作響。我彎下腰再看那碑文:
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讓我的世界觀發生了巨變,似乎哲學課本上的觀點對它都不適用。我漸漸看清了人世的真諦,一個人洞察世事而沒有哪本書能解釋清楚,我想有時只有忘卻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如果能忘卻的話。
「我沒事,謝謝。」我砰地關上門,大步穿過停放輪椅的地線,那些輪椅在月光下閃著亮光。
「你害怕了,我衝著你大罵。」
良好地開始短促地結束
我回憶起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兩人相依為命,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當然也有些是痛苦的日子。想起了褲子上的補丁和沙鍋晚飯,很多孩子每周可花兩毛五買熱騰騰的午餐來吃,而我總是帶一塊花生黃油三明治或一塊包著香腸的隔夜麵包,像那些從窮光蛋到巨富的愚蠢故事中的傻小子。她不知道在多少家餐館和酒吧里干過活,靠這收入來養家糊口。每個月她都要請一天假,穿上最好的衣服,約見貧苦兒童救濟局的工作人員。那工作人員西裝筆挺,坐在廚房的搖椅上,膝上放一塊寫字板,手上握著一支粗亮的鋼筆。她帶著機械的微笑回答著他那帶侮辱性的令人尷尬的問題,卻詞不達意,甚至像我這樣九歲大的孩子回答得都比她好。還要給他準備咖啡,因為只有他作出正確的調查報告,我們每月才能拿到那屈辱的50元補助。工作人員走後,她就倒在床上哭泣,當我走進房間坐在她旁邊,她擠出笑容並說貧苦兒童救濟局是狗屎。我笑了,她也跟著笑了。在這世上,只有我和我那肥胖嗜煙的母親相依為命,面對生活的無奈和屈辱,我們只能一笑而過。然而並不只是如此。對我們這種在世間忍辱偷生的人來說,有時取笑那些愚昧的工作人員是我們能做到的唯一報復。她干過餐館酒吧里所有的活,而且經常加班,這使她的腳踝腫痛,回到家裡她一邊纏繃帶,一邊把所得的小費放入標有「阿蘭的大學學費」的罐子里——就像那些從窮光蛋到巨富的故事,而且還不斷地嘮叨要我努力學習,別人的孩子有錢,四處玩樂,不務正業,而我卻不能。因為她的小費積攢了很長時間還是不夠,最後只好申請助學貸款,如果我要上大學的話。我只能上大學,這對我和她來講是唯一的出路。請相信,我在那時候確實努力學習,我並不瞎,我知道她所負的生活的擔子是多麼沉重,看見她煙抽得很兇(這是她唯一的快樂,唯一的缺點,只有置身處地才能明白這一點),我希望我們的生活總有一天會變好,而我是唯一能照顧她的親人。如果能有大學學歷和一份好的工作,我就能做到。我應該如此,因為我愛她。那天我們等著坐過山車,快輪到時我卻退縮了,她大發雷霆,面帶凶氣,這不是唯一的一次,她呵斥我后又狠狠揍我,儘管如此,我還是愛她,甚至有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個。雖然她打我和疼我一樣多,我對她的愛依舊,這很難理解,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這沒關係。我想沒有什麼能夠總結生活的規律,詮釋家庭的關係。我們,她和我,是個家庭,是最小的雙人家庭,微小而緊湊,有一份共享的秘密,我願為她做任何事情。現在,我正被要求作出選擇,要求為她去死,頂替她的位子。但即使她能再活48歲或更長,而我的生活卻幾乎沒開始。
「這事永遠不會結束。」我說。
她的手,握緊了我的手,嘴唇緊抿,這是她一向用來表示不耐煩的神情。
「去過。」我回答。「那時我12歲。」
我登上了一個陡坡,像開始的那段路一樣我又走到了月光瀉照的路上。公路的左邊沒了樹林,是一小片墓地,墓碑在月下發著光亮。有個又黑又小的東西蜷伏在一個墓碑邊看著我。
在城裡沒人會載搭便車的人,那綁疝氣帶的老頭這麼說。有幾分真實呢?我走在貫穿路易斯頓的大街——有36個街區的里斯本大街和9個街區的肯內爾大街上,經過所有的自助酒吧,裏面的自動點唱機放著弗里吉爾、ad/dc樂隊和雷德·傑皮林的法語老歌,從頭到尾我始終沒伸出手豎起拇指。沒有人開車經過,情況似乎不妙。我到德姆斯大橋時已經11點多了。可一到哈羅鎮的地界,我遇到了第一輛車,手一伸它就停了。40分鐘后我已在屋后棚屋門邊的紅色手推車下面摸索家門的鑰匙。再過十分鐘我就躺到床上了。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獨自在這個房子里睡。
樹林在飛逝,月亮像一隻迴光返照的眼看著我們。
「很好。」她說,「你媽就會好起來的,看到你她一定說不出有多高興呢。」
離蓋茨伐爾斯越來越遠了,經過我身邊的車也越來越少。隨著時間一分分地過去,我越來越覺得當初不繼續乘那老頭的車是愚蠢的。我開始想象母親躺在病床上,嘴上罩著氧氣罩,已無法把握自己的生命,但仍會保持著對我越來越嚴厲的呵斥,並不知道我不想再乘那老頭的車是因為我不喜歡他那恐怖的聲音和尿臊味。
「他媽的。」我又詛咒了一句,轉身走開了。我走動時,發現薄霧透過草叢裊裊生起,繞在我的腳周圍,漸漸開始發亮。我聽到馬達的轟鳴聲由遠而近,有車過來了。
她看著電腦說:「我這裡是s,表示情況令人滿意。第四層是普通病房,如果你母親病情惡化,就應該在加護病房,在第三層。如果你明天再過來,你母親就會好多了,探訪時間從……」
喬治·斯托伯
「就在這兒出了事。」他抬起手指向後面,此時他的t恤被帶起,我又看見他的肚皮上也有條縫針的黑線(如果出事的話,我可能不會有),內臟還在裏面嗎?或是只有經化學處理的填充物?當他的手縮回來時,手裡多了一聽啤酒,可能是最後一次開車時在州公路邊的小店買的。
「告訴她……周末。」她用微弱的聲音說,「這個周末我會好的。」
「媽,我明天來看你,好嗎?」
整個世界開始在我眼前搖晃打轉,接著就天翻地覆。我一下失去了感覺,我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月亮的余影仍懸在黑暗的眼前,正變成綠色。
「孩子,對她許個願吧。」老頭叫道,他興奮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像玻璃碎片塞入我的耳朵。他猛拽了一下襠部,那兒發出了斷裂聲。無論他綁沒綁疝帶,我從未見到像那麼狠地拽襠部而不把蛋蛋扯下的。「對滿月許的願將會實現的,這是我父親說的。」他補充道。
我母親想戒煙,堅持了一小段日子。4月份的一天早上,學校放假,我回到家裡發現廚房裡又像過去那樣煙霧繚繞。她羞愧而又不服氣地看著我。「沒辦法,」她說,「我知道你要我戒煙,我也應該戒,可不抽煙我的生活就像缺了什麼似的,沒有東西可以填補。我只能後悔,當初不該抽煙。」兩周后,我大學畢業了,我媽病又發作了,還好不嚴重。醫生對她發出嚴重警告后,她又想戒煙了,戒了一段后體重就增加了50磅,卻又開始抽煙了。正如《聖經》上所說的「本性難移」,對此我深信不疑。幸運的是我第一次找工作就在波特蘭找到了一個相當好的工作,我打算讓我媽不要再出去幹活,但剛開始很難說服她。
「只是搭了很久的車有點累,有時我還會暈車。」我突然靈感迸發,隨口說個理由。「你最好,我想你最好讓我下車,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我的胃就會好很多。還有其他人會路過,我就……」
「她的病發作了。」她用拖腔拉調的北方口音說,「剛好是在餐館里。你就不要急匆匆地趕來了。醫生說還好,她依然清醒,還能說話。」
葬禮結束后,守靈者和排著長隊的送葬者散去了。我回到哈羅鎮的小屋,在那裡我母親度過了她最後的幾年,在那裡抽煙,吃甜粉炸圈餅。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如今只剩我了。
「不,媽,你沒……」
「嗯。」他應了一下。他又吸了口煙,我再次看到一縷縷小煙須從他脖子上針線縫著的斷縫中逸出來。「你從未坐過,尤其是和你爸爸。你排隊等著,對,是和你媽媽。隊排得很長,等坐過山車的隊都是這麼長,而你媽媽不願在那麼熱的太陽下陪你站著。她那時就很胖了,所以熱氣讓她感到很難受。但你整天纏著她,纏著她,纏著她要去坐。但可笑的是,當你終於排到隊伍的前頭時,你卻膽怯了,是嗎?兄弟。」
「好的,別再說這個了。」我說著,抱緊了她。
「沒關係。對不起,剛才嚇著你了,我那麼說話真的是很傻。」
仍是無人應對。為什麼這樣?你在排隊等待生活,就這樣。你在月光下排隊,在充滿邪氣的月光里許願,你排著隊,聽他們在過山車裡尖叫,他們花錢受驚,花錢坐過山車總是錢有所值。也許輪到你時你卻害怕得跑了。兩者效果是一樣的。雖然生活應更豐富多彩,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在現實生活中,你只能:玩就玩了,做就做了。
「安茲海蒙氏病(安茲海蒙氏病,早老性痴呆症。)。」我說。
大概7點左右,我們的車開到位於蓋茨西部的一個小山頭上。正在開車的老頭突然叫了起來:「看哪,孩子,那月亮,她不正像個美麗絕倫的女神嗎?」
電梯開了,迎面而來的是另一張招貼畫,是一幅漫畫,一隻手指按在嘴唇上,下面寫著「請安靜,病人感謝您」。電梯間出去是左右兩邊的走廊,奇數號病房在左邊。我順著走廊過去。隨著一步步走近,我的膠靴變得越來越重,我走到四七幾房號以後就慢了下來,停在481和483房之間。我不能進去,汗像半冷凍的糖漿又冰又黏從毛孔中一注一注地滲出來,我的胃像濕滑的拳擊套中的手那樣揪在一起。不,我不能進去,我最好像個膽小鬼一樣轉身倉皇逃竄。我可以搭便車到哈羅鎮,等明天早上再打電話給麥考蒂夫人,那時事情就比較好應付了。
地面的薄霧從草叢中升起,反射著幽幽的光。墓地四周圍的樹林在輕起的微風中簌簌作響。在墓地遠處,流水嘩嘩,偶爾傳來幾聲「呱、呱」的蛙鳴,真是個如同愛情詩集中的插圖般美麗而寧靜的世界。
房間的角落有一套舊立體聲音響。我翻著舊磁帶想找些帶子在我刮鬍子的時候聽。我找到了一個標有民歌集萃的磁帶,把它放入機子中。這個磁帶是我在讀高中時錄的,幾乎記不起裏面有什麼歌了。一聽才知道是鮑伯·戴蘭哀唱紀念海蒂·卡羅寂寞離世、湯姆·帕克頓吟唱思念散落各方的老友,接下來是大衛·范·羅克開始唱他的可卡因布魯斯。當他唱到第三節中段時,我還在刮鬍子,「我大口猛灌威士忌和杜松子酒,喝得肚子脹脹的。」大衛粗聲粗氣地唱著他的歌,「醫生說它將毒死我,但沒說什麼時候。」啊,這就是答案。一種犯罪感讓我臆想我母親將馬上死去,而斯托伯也從未糾正我的這個臆想。當時我從未問過此事,他怎麼糾正我?但很清楚,這個臆想顯然是錯的,我母親並不是馬上就會死去。
「她是個好母親。」我說著,感到眼淚再次湧上來。我想家的念頭從來不強烈,除了在我離家上大學的頭個星期有點想之外。而此時我卻很想家,在這個世上只有我和她,沒有其他較親的親戚了。我無法想象沒有媽媽的生活,麥考蒂夫人說不太嚴重。中風了,但真的不太嚴重?最好那老太婆說的是真的,我希望她說的是真的。
她臉上恢復了笑意,這次帶著同情的色彩。「很多人都那麼想,這可以理解,你突然接到電話,就匆忙趕來。誰都會把情況想得很https://read.99csw.com糟。但如果她的病情不太好,穆麗爾是不會讓你上去的。相信我。」
「我要載你去那兒,是的,我會!別管拉爾夫,讓他見鬼吧,你就答應我吧。」
「是嗎?」
我沿著路孑然獨行,膠鞋蹭著沙石路肩的塵土,傾聽著黑夜裡的天籟:遠處的犬吠,稍近點貓頭鷹的叫聲,簌簌的風聲是起風的跡象。夜空晴朗,月光如瀉,而我此時卻看不到月亮,路邊的樹林高大蒼鬱,一時遮住了整個月亮。
「打電話告訴我的麥考蒂夫人說我媽的病不太嚴重,她還年輕,只有48歲。」
這一跤並沒有使我驚慌失措,反而更清醒了。我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但不可能是我所想的那句話。這種事只會在約翰·卡本特和文斯·克雷文的電影(約翰·卡本特和文斯·克雷文,兩者都是美國導演,主要作品都是有關恐怖題材的。)中才會發生,不會在現實生活中出現。
「可她有沒有事?」
「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個信使,」斯托伯說,「像他媽的從墳墓下面來的聯邦快遞員,好玩吧?像我這樣的人經常出來,無論時機是否適合,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想無論是誰在做事,上帝或人,都喜歡逗樂子。他總想看看你是不是珍惜所擁有的,或者在你無法預知的情況下作出選擇。事情就像今晚這樣,你自己說出了一切,母親病了,搭車去……」
站在明亮的日光燈下面等著四樓的護士打電話下來的這段時間里,我感到度日如年。伊婉的面前擺了些紙,她拿著筆順著名單查找人名並在一些名字上打個對號。我想是否真的有死神,就像她這樣,是個工作量有點過大的職員,一張辦公桌、一台電腦、很多要處理的文件。伊婉仍把電話夾在聳起的肩膀和耳朵之間。醫院的廣播在說「華科醫生,華科醫生請到放療室」。
我低頭一看,那徽章別在襯衣胸前的口袋上,「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我想起他當時要把我的心掏出來,現在明白了:在把我推出車外的前一刻,他把這枚徽章別在了我的襯衣上。這就是他的標記方式,給我打上標記,給我們不得不讓人相信的相遇打上標記。我手背上的掐痕說明了這一點,襯衣上的徽章也說明了這一點。他要我選擇,我作出了選擇。
而事情發生的前前後後只有我知道,這一點可以放心。喬治·斯托伯獨自開車來載我,這位愛特伯德·克雷(愛特伯德·克雷,美國民間故事《睡谷傳奇》中的人物,是個無頭的騎士。他常在晚上出動,把頭夾在胳膊下。)的老友,是縫了腦袋而不是夾在手臂下。面對即將到達的第一座有燈火的房子,我得做出選擇,而我幾乎毫不思索地用我母親的命來換我的命。也許這可以理解,但並沒有使負罪感有絲毫減弱。還好沒有人知道。她的死看起來很正常,應該是正常的死亡。這就是我極力擺脫負罪感的借口。
「做個好夢,阿蘭。」他在我耳邊嘀咕了一聲,把我一推。我緊閉雙眼,雙手抱頭,身體一縮,滾出了車廂,跌入秋高風急的黑夜。這一摔肯定會粉身碎骨,我可能還慘叫了一聲,但我不記得了。
「知道。」我母親放了一輛紅色的手推車在屋后的小棚屋門邊,是用來種花的,到了夏天小棚屋裡開滿鮮花。聽著麥考蒂夫人的電話,我可以想象在哈羅鎮的家,我從小在那裡長大的小屋,夕陽西下后無人開燈,今晚將陷入黑暗之中。麥考蒂夫人說我媽還年輕,但對於才21歲的我來說,48歲似乎已經很老了。
「讓我出去,」我低聲說,「求你了。」
她的笑意頓時退了些,問道:「帕克先生,你肯定自己沒有事嗎?」
他說得對,想在鎮里搭車是徒勞的,即使像蓋茨伐爾斯那樣的小鎮。我猜想他過去一定經常搭便車。
你不就想不受良心的譴責嗎?找個方式為自己開脫吧。也許你的想法是對的……但當他要你選擇時,你選了她,老兄,你選了她,這就無法開脫了。
「我說我聽……」
我一向不害怕黑暗,此時也不會。可我擔心的是:我可能犯了個錯誤,沒有乘那老頭的車直接到醫院。我好像應該在出發前準備一個牌子,寫上「母病,需搭車」。但我懷疑是否有用,因為任何一個精神病人都會寫這樣的牌子。
「啊,可能我自己都得了這種病,我真他媽的一定要送你去。」
「我哥哥結婚,我去做他的男儐相。」我隨口撒個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母親的事情。我總感到有些不對勁,但不知道哪兒不對勁,也不知道我為何一開口就撒這樣的謊,但我感覺自己這樣做是對的,我補充道:「明天綵排,明晚還有個只限男人參加的派對。」
從在奧羅諾的緬因大學到安得羅瑟金郡的路易斯頓鎮有190多公里,最快的路是走i-95收費高速公路,但如果搭便車,這路就不好走了。州警察總愛在這條路上驅趕搭車的人,甚至只站在公路的坡面上他們也會趕。如果被同一個警察抓到兩次,他還會開單罰你。所以,我只好從68號高速公路走,這條路從本格開始向西南蜿蜒,還是蠻好走的。只要你看起來不像個地地道道的神經病,就很容易搭上車,大多時候也沒有警察管。我搭上的第一輛車是由一個鬱悶的保險經紀人開的,他把我載到了紐波特。我在68號公路和2號公路的交接處等了20分鐘左右,又搭上了一位老紳士開的車,他要去波多依漢。他一邊開車一邊抓褲襠,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裡竄來竄去。
「沒有什麼比得上葬禮。」他笑著說,「這不是你說的嗎?阿蘭,你偷偷到過那兒,一定到過,到那兒的時候被絆了一下摔倒了。」
「你還沒有從驚慌中恢復過來。」
我想起了那老頭刺耳的嗓音、猛扯疝氣帶的動作。不,不會是死人。但我因無法忍受他車裡的尿臊味而使自己遇到了更糟糕的事。
我的腳絆在一起摔了下去,肘撞到一個墓碑上,使身子一偏,差點後腦著地,一聲悶響,我摔到了草地上。此時我看到了月亮,它把樹林照得發亮,現在變成了白色而非原來的橙黃色,亮得像塊拋過光的骨頭。
「沒人能肯定,帕克先生。她是努奈里大夫的病人,他是個好大夫。明天下午會在這,你可以問他。」
「誰坐上過山車,誰待在地上,你還是你母親?」他轉過來,用他那反著月光的眼看著我,笑意更濃了,我看見他大部分牙齒在車禍中被撞掉了。他輕拍著方向盤說:「我帶你們中的一個走,既然你在這,就由你選吧。選誰?」「開玩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說這些已沒什麼用了。因為他這次是認真的,絕對認真。
「我可不能那麼做,」他說,「讓你在這兒下車?絕不能在這裏下車,可能再過一個小時才會有車經過,而他們還可能不載你。我應該載你,那句歌詞怎麼唱來著?『準時帶我去教堂』對不?我絕不能讓你在這兒下車,把車窗搖下來些,這樣會好點。我也知道這裏的氣味不大好,我掛了個空氣清新劑在這兒,但一點屁用都沒有。有些氣味是比較難消除的。」
是的,弗洛伊德早就相信這一點,我在《心理學101問》中讀到過。我懷疑這傢伙對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知道很多。我想弗洛伊德學派的學者不會這樣穿無袖t恤、反戴鴨舌帽的,但他懂的夠多了。而我居然說出了葬禮,天哪,我居然說出了葬禮。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認為他是死人,而他不想讓我知道他已明白了我認為他是死人。因此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發現他已明白了我認為他是死人。
「真可怕,」他說,「你母親,我很難過。」他的同情強烈而真摯,使我感動得眼角都潮濕了,我眨著眼睛把眼淚收回去。此時我不想在這老頭的舊車裡哭出來,因為車身顫動顛簸,還有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安妮·科里根把我帶到病房裡,我看到了母親。她一向很胖,醫院的病房顯得又小又窄,可她現在病得這麼厲害,只能無助地躺在這病床上。她的頭髮現已花白,散開在枕頭上。她放在床頭的手像嬰孩的手那麼白。她的嘴角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扭曲,但臉色卻臘白,雙眼緊閉。當我身邊的護士輕聲呼喚她時,她的雙眼睜開了,湛藍美麗,這是她身上最年輕、最有活力之處。她茫然地睜了一會兒眼,然後才看到我。她笑著,想舉起雙臂。一隻抬了起來,另一隻顫抖著,抬起來一點,又落了下去,「阿蘭。」她輕輕地叫我。
我睜開眼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我已選過了。」我說,我不很相信我會作出這樣的選擇,但最終我想我會相信的。
「可是,你真的要走嗎?孩子,要知道有總比沒有好。」
「我夢見我們在新漢普斯爾娛樂園玩。」她說。
20分鐘后,白晝的最後一絲光仍在天上,月亮依然圓鼓鼓地低懸在空中,我們到了蓋茨伐爾斯。在68號公路和歡愉街的交接處有一盞黃色的交通燈,快到燈下時,那老頭突然把車拐向路邊。道奇車的右前輪撞上了路緣石,跳了起來,又退回去,我的牙齒一顫。老頭帶著一種瘋狂、輕視的目光看著我,儘管這種表現我不是第一次看見。我發現他做所有的事都是瘋狂的,看所有的事都是神經兮兮的,說所有的話都是大呼小叫的。
「別哭。」她輕輕地說,「沒必要這樣。」
「對,」我回答,「每個人一生中至少應舉行兩次。」
當我轉身離開時,她問我:「帕克先生,你是從北邊的緬因大學來這的吧?我能不能問一下,你為什麼戴著那徽章。驚悚園不是在新漢普斯爾嗎?」
從那以後,大概有七年,我們過著平靜祥和的生活。我沒有和她一起住,但幾乎每天去看她,我們常常打牌,用我給她買的錄像機看錄影帶,過著歡樂的日子。正如她常說的:我們有一屋子的歡笑。我不知道這幾年是不是欠了斯托伯的,但確實享受了天倫之樂。我遭遇斯托伯的那晚在我的記憶中如夢魘般滋長,永不褪色,就如我一直預料的那樣;那晚的每件事,從那老頭叫我對著秋月許願到斯托伯的手在我襯衣上亂摸給我別上那徽章,一幕幕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天,我找不到那枚徽章了,我想起搬到伐爾茅斯的小公寓時,我把它放在床邊桌子的第一個抽屜里,和兩套袖扣、一枚上面印著「比爾·柯林頓,安全薩克斯總統(安全薩克斯總統,原文為:safe saxpresident,sax是樂器薩克斯管。「sax」和「sex(性|交)」的發音很相似,意指柯林頓的性醜聞。)」的政治徽章放在一起,可現在它不見了。過了一兩天,電話鈴響起,我一接就明白電話那頭的麥考蒂夫人為什麼哭泣。她所帶來的噩耗正是我一直隱隱預料的:玩就玩了,做就做了。
我大吃一驚,手像在夢裡一般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我倒希望這是在做夢,但不是,這全都非常真實。車裡的氣味像是松香,但實際上是某種化合物,可能是甲醛。我和一個死人同車!
一種非常不祥的感覺從我心底冒出來:我母親死了,也許就在此時。這是個預兆。
「沒事。」我說,親了親她的額邊,「沒什麼。」
詢問台的婦女說話了:「穆麗爾嗎?我是伊婉,有個年輕人在我這裏,他名叫……」她眉毛一挑看著我,我告訴她我的名字。「阿蘭·帕克,他母親是珍妮·帕克,在487房嗎?他只想是否能……」
她沒應,眼皮又耷下去,這次不再張開了,胸脯緩慢均勻地起伏著。我從床邊後退,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故事告訴任何人,也從未想過要告訴別人,倒不是因為我怕別人不相信,而是感到慚愧。因為它是我的秘密,說出來就貶低了自己及故事本身,顯得更渺小,更平淡,還不如野營輔導員在熄燈前給孩子們講的鬼故事。我也害怕如果講出來,親耳聽見,可能會連自己都開始不相信。但自從我母親過世后,我一直無法安睡。一合上眼,往事歷歷重現,我驚顫著徹底清醒過來,打開床邊的燈,心中的往事卻遁散了許多。你可曾注意夜晚里黑影幢幢,甚至開了燈還是如此,而長長的黑影可能就是心中縈繞的往事,無論是哪種心事。
「不,」我說,「我和我爸爸,是爸爸帶我去。」
「兄弟,最好快點,我們快read.99csw•com開出這片荒野了。」他催促我。我張嘴想說,卻說不出話,只有一聲干嘆。
「嘿!別!」我說,「可以了,你還是去送你哥哥吧。」我打開車門,擔心的事發生了!他伸出扭曲乾枯的手,正是那隻不斷抓襠部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臂。
我想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麼。不過說不出也不要緊,反正也沒什麼好說的。
如果正如我想的那樣,我看到的是「玩就玩了,做就做了」,那麼我媽就真的死了。
「你到城裡幹什麼?」那開車的傢伙問我。我估計他的年紀和我差不多,這樣的城裡人一般在奧本市的職業技術學校讀書,或可能在那裡僅存的兩家紡織廠工作,他也許會在空余時修修他的野馬車。因為這是城裡年輕人常乾的事情,喝喝啤酒,抽抽煙,修修汽車或摩托車。
「那你的看法呢?」
他沒有回答,也許他不知道。
「你媽她還年輕。」麥考蒂夫人說,「只是這幾年,乾的活太重,得了高血壓,加上又吸煙,看來她不得不戒煙了。」
「醫生說它將毒死我,但沒說什麼時候。」大衛還在重複著。
「沒事。」我說,「我想我只是在想……」
我清點她的個人財物,把人死後要處理的文件放在一邊,稍後再處理,先把要保留的物品放在一邊,不要的、給慈善機構的物品放在房間的那一邊,然後裝箱。快整理完時,我跪下來看看她床鋪底下還有什麼東西,卻發現它在那裡。我一直在找而卻不承認自己在找——那枚塵封的徽章,印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我把它緊握在掌心中,徽章的別針扎進我的肉里而我卻把它握得更緊了,在疼痛中體驗辛酸的快|感。再攤開手,我淚眼矇矓,徽章上的字變重了,互相疊在一起,發著微光,看起來像沒戴眼鏡看立體電影似的。
「謝謝。」我說,「非常感謝。」
老天,我為什麼要責備自己。我的選擇違反了自然規律了嗎?兒女不是通常都比父母活得長嗎?那狗娘養的想嚇我,陷我于不義,但我不是就不買他的賬嗎?我們最後不都坐了過山車嗎?
「我想我們總是在說我們想說的話。」他仍然帶著微笑說。
他接著說:「那小孩透過駕駛座的玻璃窗看見里程錶上的行駛距離只有17000公里,小孩說:『啊,真的?這交易看起來好極了。』『不開玩笑,小鬼,錢拿來它就是你的了。你看起來很老實,我他媽的甚至可以收支票。』那小孩說:『……』」
「睡……我只能睡了,」她說,「今天在幹活時,正從洗碟機里拿出碟子,一陣頭痛,昏倒了,醒來……就在這了,」她抬眼望著我,「是中風,醫生說不算太糟。」
我不能告訴他真相。他正在玩我,左右擺弄我。我想打開車門,雙臂抱頭,滾出車外,如果這樣他只會伸手推我下去。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舉手抱頭以免他發現我的意圖。我只能緊握雙手。
「你從未坐過。」她輕語。
我的車速,當然是由我搭乘的車的司機決定,我希望不論司機是誰,最好像逃離地獄般開得快快的。我所關心的只是要儘快到達緬因中部醫療中心。但沒有理由讓麥考蒂夫人替我擔心。於是我說:「不會的,多謝了。」
「是的,那是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我動了動麻木的雙唇,實際上我沒有聽過這個故事,但要完全裝作聽過的樣子,因為我不想聽他講任何故事。我們前面的路像黑白電影里的畫面一樣,飛快地閃過去,閃過去。
「你沒事吧,兄弟。」他問道,關切的聲音卻讓我感到悚然。
「哦,她對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告訴你,但別嚇著你。想得相當周到,你說是嗎?」
可我認為她不會戒煙,無論病有沒有發作,她嗜煙這點我很清楚。我謝了麥考蒂夫人。
「你就是我的生活。」我親著她說,「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就是這樣認為的。」
我正轉身,一個護士從前面一個門中探出頭來,那是我母親的病房。「帕克先生嗎?」她低聲問。
「哦,天哪。」她說。顯然每個字都很吃力,但並不含糊,沒有讓我感到迷惑尷尬。她清楚自己是誰,我是誰,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們為何會在此。唯一說明她病了的是她的左臂。這讓我感到莫大的慰藉。因為其他的擔心都是斯托伯的惡作劇,也許根本沒有斯托伯,那完全是場夢,只是傷感了些。既然我在她身邊,跪在她床前,抱著她,聞著她身上殘留的蘭薇香水味,所以遭遇斯托伯用做夢來解釋是十分有道理的。
「不會。」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會昏倒,只覺得天旋地轉,耳中嗡嗡作響,腦海中的影像如黑白電影般一幕幕在閃動,飛馳的車前面,在銀色的月光下跳動的路,「你坐過過山車嗎,兄弟,我坐了那鳥東西四次。」在我耳邊回蕩。
「出差期間他為什麼不打電話回去?」我不由自主地問,可腦子卻一片空白。「他出差兩個星期,從沒有打電話回去看看他妻子在幹什麼嗎?」
她確實是美麗絕倫,一個碩大金黃的圓球懸在地平線上。我卻仍感到不安。這月亮蘊含著一股邪氣。望著那冉冉升起的圓月,可怕的念頭忽然進出來:要是我到了醫院,而我媽卻認不出我怎麼辦?要是她的記憶完全喪失,一點不剩,她也分不清「是、否、也許」怎麼辦?要是醫生告訴我她今後的生活要人照顧該怎麼辦?當然,那人就是我,再也沒有別人,無論是朋友還是鄰居。那隻好和我的大學生活再見了。
「就像有個故事。」他繼續說,「講的是有個小孩用750元買了一輛卡迪拉克,你應該聽過那故事,是吧?」
五天後我母親出院了。出院后一小段時間,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但很快就恢復正常了。一個月後她又回去幹活了,先是只上半天班,但後來就上全天班,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也回校讀書,還在奧羅諾市鬧市區的一家比薩餅店找了一份臨時工。賺的錢雖然不多,但夠付我的修車費,這讓已我感到很滿足。從那以後我就不愛搭便車了。
野馬車在歷奇路上以每小時100公里的速度在慘白的月光下疾馳。路兩邊的樹在風中狂舞著,不斷地擠過來。喬治·斯托伯微笑著用他那空洞的眼睛看了看我,把我抬著的手壓下,然後又集中注意力開車。高中時我讀過吸血鬼德古拉的故事,現在與書中相似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死人開車都很快,這想法像口破鍾在我腦中嗡嗡作響。
「那小孩知道根本買不起近在咫尺的卡迪拉克,可他感到好奇,於是走過去問那車主:『像這樣的車要多少錢?』那車主正在洗車,他關上水龍頭,對那小孩說:『小鬼,今天你走運,給750塊就可以開走。』」,點火器從儀錶盤裡彈出來,他拿起來,把火湊到煙頭上。他吸了口煙,我看見一些小煙須從脖子斷口的針眼處滲出來。
「沒有。」我說,「我搭便車來的。」
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把背包放在雙腳之間,一股怪味向我撲來——一種似曾相識而又不那麼好聞的氣味。「謝謝,多謝了。」我說。
「阿蘭,你的衣領上有血。」她的眼睛閉了下來,又慢慢睜開來。我想她一定覺得眼皮很重,就像剛才在走廊上我感到膠鞋很沉重一樣。
「你答應了吧。」他對我說,嘶啞的聲音帶著信任。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入我腋下的肉中。「我直接送你到醫院門口,咳,雖然我過去從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這沒關係。別再猶豫了,我送你去那兒!」
玩就玩了,做就做了
「總之,我們沒有時間談那麼多了,再開8公里我們就可以看到房子了,再開11公里我們就到路易斯頓的地界了,現在你得作出選擇。」
「小夥子,」那司機問,「你沒事吧?」
在走廊上,我問那護士:「她會好起來嗎?真的會嗎?」
「是的。」我說。
「車修了?」
第二天12點15分時電話鈴聲吵醒了我。我想可能是醫院打來的,醫院的人會告訴我說我母親病情急劇逆轉,幾分鐘前剛過世,深表難過。但一接電話才知道只是麥考蒂夫人想知道我是否在家裡,以及我昨晚看望我母親的事(她問了我三遍,第三遍快結束時我開始感覺像謀殺案中的罪犯被審問一般)。她還問我下午是否坐她的車去醫院看望我母親。我告訴她這太好了。我掛上電話走出卧室,卧室門邊有面落地鏡。鏡子里是一個鬍子拉碴的高高的年輕人,腆著小肚子,只穿著一條寬大的內褲。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你不能再神經兮兮的了,老兄,今後不要再每次電話響就以為是有人報喪。」
「有,」她說,「罵你,還狠狠揍你,打你的后脖子,是嗎?」
「我一接到貝斯蒂·麥考蒂的電話就趕來了。」我說。
可是我母親怎麼仍然活著?
「你還在擔心你母親,當然,我知道你是個好兒子,扔下所有的事趕來看她。」
那盞燈忽隱忽現,現在變成了好幾盞燈。它們透過窗戶照出來,房子裏面住的是尋常人家,他們做著平常的事,看電視、喂貓,也許在打掃浴室。
「是,我想是這樣。」我回答。我想就沒有必要告訴麥考蒂夫人我的車的傳動裝置壞了,哪兒都開不了,只能開出停車場的車道。我將搭便車去路易斯頓鎮的醫院。如果不太晚,從醫院出來后我就回哈羅鎮的家中。如果太晚了,我只好在醫院的長椅上打個盹了,或坐在街邊的長凳上,頭倚著可樂販售機打盹。反正這不是第一次搭便車回家了。
我們都沉默了。我想他正在等我說幾句話來結束這個話題。我是想結束這個話題,可是然後呢?然後他會怎樣?
「謝謝你載了我,而且還提出繼續送我。」我感謝他。「但我可以穿過這條路,」我指著歡愉街,「而且馬上能搭到車。」
我俯視著她,感到全身冷了下來,「真的?」
從牆的缺口左邊的車轍走出墓地時,腳碰到了我的背包,把它揀了起來甩在肩上。山腳下車燈閃爍,司機似乎得到暗示山頂上有人要搭車。我伸出手豎起拇指,猜想一定是那開道奇車的老頭回頭順著這條路來找我。如果真是如此,這故事就有個圓滿的結局了。
「哼,」他轉向我,「我們只好講正事了。阿蘭,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匆匆穿過大街,在閃爍的燈光下,我的身影忽隱忽現。走到遠處,我回頭看,那道奇車仍停在那兒,停在法蘭克果品食雜公司廣告牌的旁邊。藉著那閃爍的燈光,我看到那道奇車離街燈有六米左右,他沮喪地坐在駕駛座上。我突然想他一定死了,因我拒絕再坐他的車而使他受到致命的傷害。
「我還是坐了,」我說,「最後我坐了。」
「你說什麼。」伊婉皺著眉頭問。
「我妻子總是提醒我,如果我還喜歡載搭便車的人,可能就會被人在背後插上一刀,橫屍水溝。」他說,「可當我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路邊攔車時,就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輕的歲月,我也曾伸出手豎起拇指攔車(伸出手豎起拇指,在美國如要搭便車,只需在路邊伸出手豎起拇指,開車的人就知道了。),也搭上了車。現在,她都死了四年了,我還活著,還是開著這輛老道奇車,我很想念她。」他急切地抓向襠部。
「誰和你一起去的?」他問,「你不會自己去,對吧?因為你只有12歲。」
「來探訪的直系親屬有時可以例外。」她沖我笑了一下說,「你等一下,讓我看看。」她拿起電話按了兩個數字。毫無疑問是打給四層的護理室。我可以想象接下來兩分鐘的過程,好像我以前經歷過似的。伊婉問是否可以讓487房的珍妮·帕克的兒子上去看她一兩分鐘,就親親她、說句貼心鼓舞的話,而那護士卻說哎呀,帕克夫人剛死去,還不到兩分鐘,我們才把她送到樓下的太平間里,還沒來得及把電腦里的數據改過來,真糟糕。
這就是我所經歷的一切,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我在這山頂上停下來休息一下,順便走進墓地稍微看看。當我從一個墳墓轉身往回走時,喬治·斯托伯絆了我粗大笨重的雙腳。我跌倒了,腦袋砸到墓碑上。失去知覺多久了?雖然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根據月亮的位置確定幾時幾分,但估計至少有一個鐘頭了,這對做個和死人一起乘車的夢來講是足夠了。那死人是誰?當然是喬治·斯托伯。這名字我九_九_藏_書在一個墓碑上見到過,就在進入夢境前,天哪,我做了個多麼可怕的夢啊。等我到了路易斯頓鎮發現我媽已經死了,這不正是很典型的結局嗎?其實這隻是我在黑夜裡的一點預感,並把它放入夢中而已。這可成為多年後在聚會快結束時講的故事,人們會表情莊重,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一些愛賣弄學識的教授則會吟道:天地間之奇事,非吾等可遐思(天地間之奇事,非吾等可遐思,是莎士比亞作品《哈姆雷特》第一章第五節中的句子。)。然後……「然後個屁。」我嘶啞地罵了一句。霧氣在緩緩地流動,像流動在朦朧的鏡面上。我心想我永遠不會提起此事,在我一生中永遠不會,即使在我臨終前。
我抬起母親的手,吻了吻她的指關節。「明天來看你,我愛你,媽媽。」
我的眼角又濕了,「沒關係,媽,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他身體稍稍向我這邊側了側。我看見了那徽章上寫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我知道那地方,曾經去玩過,但很久沒去了。
我預料到她會這樣講,但仍使我驚顫不已,雙膝一屈,差點跪倒。
「進來,快,她正……」
我望著窗外,美麗的金秋十月的午後,這片新英格蘭湛藍天空下的樹林,金黃的樹葉飄落在彌爾大街上。我瞥了下表,3點20分。電話鈴響起時,我正準備離開宿捨去上4點開始的哲學討論課。
「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婚禮。」他說。
我轉身慢慢地走回路邊,聽著風在林子里的嗚咽聲,小溪流水聲和幽鳴的蛙聲。突然我聽到另外一個恐怖聲音,一種破土而出,連根拔起的聲音,如同一隻垂死掙扎的手伸了過來,抓住我的一隻膠靴。
「我也愛你,阿蘭,對不起,過去我常常打你。我再也不會打你了。」
「滿意了?」我質問這靜謐的房間。「夠了嗎?」當然是無人應對。「你到底想幹嗎,到底為什麼?」
「坐了。」我低聲說。只有月光灑落,路邊的樹扭動著枝丫飛快地向後衝去,像祭神儀式上瘋狂的舞者,路在車下飛逝。時速表顯示他正以每小時130公里的速度在行駛。死人開車很快。我們兩人就是在坐過山車。「是的,我坐了那過山車。」我回答。
我掛上電話,草草地寫了張便條,說明了發生的事及我的去向。我請一個比較負責的舍友,赫科特·帕斯摩爾,幫我打電話給輔導員請他告訴我的任課教師我缺課的原因,這樣我才不會挨批,因為有兩三個老師最恨逃課。然後我塞了幾件要換的衣服到背包里,再加上一本卷了邊的《哲學入門》,一頭直奔出去。我將拉下下周的課,還好所上的課程我學得不錯。
「對。」我說。在此時此地「進城」就是指去路易斯頓,這是波特蘭以北唯一算是城鎮的地方。我關上車門的那一刻看到了松香味的空氣清潔劑掛在觀後鏡上,就是我剛聞到的那氣味。今晚是無法避免這些怪味了,前面是尿臊味,現在是人造松香味。但我搭的是別人的車,只能忍著,其實我早該忍著了。隨著那輛老款式的野馬車引擎的吼聲,那傢伙把車倒迴路中間,我試著讓自己放鬆。
那護士見我這樣連忙跑過來,裙子簌簌作響,一臉驚慌,別在她胸前的小牌子寫著「安妮·科里根」。她扶住我,解釋說:「不,不是,我是講鎮靜劑……她正要睡了。噢,上帝,我真蠢,帕克先生,她沒事。我給她服了『安比爾』,她正要睡著了,這才是我想說的。你不會昏倒吧?」
我好奇地上前一步,那黑黑的東西動了一下,變成一隻旱獺。它用那紅色的眼睛責備地瞪了我一眼,消失在高高的草叢中。我突然感到自己太累了,確實是累垮了。自從麥考蒂夫人五個鐘頭前打電話給我后,就靠著一股衝動一直馬不停蹄到現在。但現在糟糕的是衝動沒了,還好我還保留著那種急切而又於事無補的心情,至少目前如此。我已經做出選擇,走歷奇路,而非68號公路,沒有理由再自責了。玩就玩了,做就做了,我母親常常這麼說,她總是有很多這樣的話,短短的,像禪語一般,還蠻有道理的。無論在平時有沒有道理,這句話現在就讓我感到在理。如果我一到醫院,她就死了,那我今晚的努力就到此結束了。也許她不會死,聽醫生說不太嚴重,麥考蒂夫人說她還年輕。是的,只是工作太累了點,此外煙抽得厲害,但還年輕。
「是的。」我當然嚇著了。當有人打電話給你說你母親從工作的地方被急救車送到醫院時,你的感受會怎樣。
「嗯,這是好事。」反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說,「哥哥結婚是好事。兄弟,你叫什麼?」
「別搭便車……危險。」
「小心點,阿蘭,別開快車。」
樹林變得模糊漆黑,車前燈在黑暗中狂奔,路面不斷地翻滾。我只有21歲,雖不是處|男,但只做過一次愛,那次喝多了,無法記住那麼多。很多地方我想去:洛杉磯、塔希提,還有路克班奇、得克薩斯,有很多事我想做。我母親48歲,已老了,麥考蒂夫人沒這麼說,是因為她自己也老了。說實在的,她盡到了做母親的責任。長期辛苦地工作,還要照顧我,可我要選擇讓她活下去嗎?而她生下我就要為我活下去嗎?她48歲了,我只有21歲,正如人們所說的,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但又能憑什麼來定,如何決定這樣的事,如何決定呢?
「真的沒事?」他問道。
就算我會不由自主地這樣想也沒有關係,時光會使記憶模糊,時光總會使一切……但奇怪的是昨晚的事仍然歷歷在目。我仍記得斯托伯反戴的帽子下面的俊臉,耳朵上夾著的捲煙,吸煙時,煙從他脖子上的斷縫裡滲出來,他講的卡迪拉克賤賣的故事仍縈繞在我耳邊。時光將會使記憶模糊,但並不是一時半刻。而且我還有那個徽章,它仍在我堆在浴室門邊的衣服上。這徽章是我昨晚的紀念品,並非每個經歷鬼故事的勇者都能從中得到證明其真假的紀念品吧?
當然馬上就去,不然就沒有機會見面了。我母親躺在南方160公裡外醫院的病床上,可能快死了,我怎能還待在這破爛不堪的、充滿啤酒味的宿舍里。
「快點,阿蘭,趕緊決定,那就是第一座房子,就在這小山頂上,如果想對我說什麼,最好現在說。」
最後她接受了我的勸說,不去幹活了。
我又猶豫了,他說得也對,有總比沒有好。歡愉街到歷奇路大約有近兩公里。歷奇路到路易斯頓郊外的196號公路有24公里,要穿過一片森林。天差不多黑了,而且晚上很難搭到車。站在路邊被車前燈照著,即使衣冠整齊,看起來也像懷德漢少年感化院的逃犯。但我實在不想再坐那老頭的車了。直到安穩地從他車上下來那刻,我還是認為他身上有股陰邪之氣,也許是他那說話的聲音充滿了哀嘆。而且我總認為自己能很幸運地搭到車。
「你應該賺錢過自己的生活,不要管我。」她說,「阿蘭,總有一天你要結婚,別把錢花在我身上,要花在你自己的生活上。」
「孩子,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妻子……」他打住了,我看見他的眼角淚光瀅瀅。再次謝過他,在他還要說其他話之前我把車門砰地關上了。
他用拇指肚搓著別在t恤上的徽章,上面印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指縫裡黑黑的。他說:「我今天去了驚悚園。我替一個傢伙幹了些活,他給我一張可以玩一整天的票。我女朋友打算和我去,但她卻打電話來告訴我不舒服,她這幾天來了月經,有時候確實讓她比生病還難受。真糟糕,可我也想如果月經沒有來,啊,一點也沒有,那我就麻煩了,我們都麻煩了。」他唧唧歪歪地說了一大堆話,一點都不幽默。「所以我只好自己去了,沒理由浪費這個機會。你去過驚悚園嗎?」
「嗯?」
「可能是吧,」我不想與她爭辯,「這是你最常打我的地方。」
「是啊,排隊等著坐那能爬很高的東西,你記得那東西嗎?」
「沒事。」我睜開眼睛,眼前的景物又平靜下來了。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所摳的痛感此時真實而強烈,車裡不只是松香空氣清新劑和化學藥品的氣味,還有泥土的氣味。
「赫科特。」我隨口說出我舍友的名字,「我叫赫科特·帕斯摩爾。」話從我乾涸的嘴平靜地說出,這個謊真是撒得好。我有股強烈的念頭,不能讓那開車的傢伙知道我緊張害怕的情緒。所以我只好撒謊。
「兄弟,你應該去坐坐,那東西坐起來非常刺|激,至少那兒沒有比這更刺|激的了。從驚悚園回來,我在州公路邊的小店裡買了些啤酒,準備到我女朋友家去一下,給她一個徽章,逗她樂一樂。」他輕輕地拍了拍胸前那徽章,搖下車窗,把煙頭彈到外面秋風瑟瑟的夜晚中。「你應該知道隨後發生了什麼事。」
1977年1月19日~1998年10月12日
「啊,是的,只能戒了。」她說得輕鬆,似乎要我媽戒煙就像把一個花瓶從房間移到大廳那麼容易。我按了一下電梯的按鈕,剛才那個電梯的門立刻開了。探訪時間結束后,醫院里冷清了許多。
「還年輕!可她病了!」他真的感到難過,又抓住了他那綠色褲子松垮的襠部,用爪子般的手猛拽那尺寸過大的褲襠。「突發的病總是很嚴重的,孩子,如果不是答應我哥哥拉爾夫送他到在蓋茨的護理醫院的話,我會送你去緬因中部醫療中心,一直送到門口。他妻子在那兒,她得了那種健忘病,我忘記了名字,想不起來它到底叫什麼來著。安得森氏病或安文累氏病或其他像這樣的名字。」
在秋風颯颯的夜裡,一盞橘黃的燈火在我們前面閃爍。
站在詢問台後面的婦女耐心地看著我。她胸前的工作牌上有她的名字:伊婉·愛德爾。
「我磕破頭了,媽,沒事的。」她的眼皮耷拉了下來,再慢慢睜開。
「這個?」我用拇指肚摸了摸,把它擦亮點。「這是我的幸運物。」這個彌天大謊可撒得真精彩。「很久以前我和我媽去那玩時得到的,她帶我去坐過山車。」伊婉笑了,這似乎是她聽過的最溫馨的故事。她說:「抱抱她,親親她,這比醫生開的任何葯都能讓她安睡,電梯就在那兒。」她指指電梯。
她停下來,聽對方說。我想對方護士肯定告訴她珍妮·帕克已經死了。「好吧,」伊婉說,「是的,我理解。」她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看著前面。然後,把話筒壓在肩膀上對我說:「她正叫安妮·科里根到487去看看,只要一會兒。」
我感到害怕,就像前面那種害怕的感覺,這種不對勁的感覺也許從開道奇車的老頭叫我對著帶著邪氣的月亮而不是星星許願開始,或是從我拿起電話接聽麥考蒂夫人有關我母親的壞消息開始。但這次的感覺不那麼糟。
我站在那裡,傾斜著上身,雙手撐在雙膝上,狂跳的心逐漸平息下來。原文竟是如此,難道是我眼花看錯了名字和日期下面的碑文?即使沒有精神負擔、不疲勞,在月光下我也可能會讀錯,都是月亮惹的禍,現在一切都弄清楚了。
月亮在路的上方和我們一起飛馳,月光皎潔明亮。「這樣問我不公平。」我補充道。
「我知道。」我再吻吻她的嘴角。「媽,我走了,明天還會再來。」
我又想起我們母子,珍尼·帕克和阿蘭·帕克,一個汗跡濕透了衣服兩腋的肥胖婦人和她的小孩,在驚悚園內排隊等坐過山車。斯托伯說得對,雖然她不想在烈日下排隊,可我總是纏著她,鬧著要去坐過山車,她還狠狠地揍了我,但卻一直陪著我排隊,這點斯托伯也說對了。她陪我排過很多隊,還包括對和錯的爭執,我都能再一一記起,但現在沒時間想那麼多了。
「該死的疝帶。」他叫罵著,然後又笑起來,笑聲絕望而令人感到好笑。
這一問使我感到不只是害怕,而是恐怖,現在一切都變得那麼不對勁,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得這麼快,使我驚慌失措。可我心裏很清楚: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名字,就像不讓他知道我為何去路易斯頓一樣。雖然我們正在開往路易斯頓的路上,但我突然感到我再也到不了,擔心他會在半路上死去,車也會停下。我也知道車廂里的氣味不是空氣清新劑發出的,而是某種不祥的氣味。
我沒有粉身碎骨,過了好九九藏書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地上了,感覺到大地就在我身下。我睜開眼馬上又閉上,明亮的月光讓我目眩。我的腦袋一陣疼痛,那不是眼睛的不適,而是在黑暗中受到突然強光刺|激的痛感,一直延伸到脖子後面。我感到雙腿和臀部又冷又濕,但我不在乎,我所關心的是我已經在地上了。
「我說她在487號病房。但你現在不能上去,探訪時間到9點就結束了。」
他的手偷偷地伸了出來,皮膚在野馬車儀錶盤燈光的照射下顯得發黃,指甲縫中黑糊糊的,抓住我握在一起的手,一股力量從他手中傳出,我的雙手分開了,像個死結在魔術棒的輕觸下神奇般自動地打開了。他的皮膚有點冰涼,像蛇一樣。
在四樓,那個叫安妮·科里根的護士現在可能在我媽媽的床邊看見她死在病床上,眼睛還睜著,因病痛而彎曲的嘴角終於鬆弛下來了。
我走向詢問台,一邊提醒自己當他們告訴我我媽已經死了的時候,一定要裝出很吃驚的樣子。如果我不這樣,他們可能會感到好笑,或是認為我嚇傻了,或是認為我們母子關係不好,或者……我一直想著這些,以至於當站在詢問台後的婦女問我話時,我都沒聽見,只好叫她再說一遍。
「我不搭了,我坐麥考蒂夫人的車,你睡吧?」
「把她帶走。」第一座房子的燈光掠過野馬車時,我聲嘶力竭脫口喊出,「把她帶走,把我媽帶走,別把我帶走。」我把啤酒罐扔到車地板上,雙手掩面。他的手伸了過來,觸到我胸前,手指四處摸索。我突然靈光迸出,明白了這一切都是考驗,而我卻沒有通過,他現在像那些阿拉伯神話中可怕的惡魔,準備撕開我的胸膛扯出我狂跳的心。我尖叫起來而他的手指卻經過我的胸膛,直往車門去,好像最後時刻他改變了主意。此時我的鼻子和肺里都充滿了他那腐屍的氣味,使我真的感到自己已經死了。車門「喀噠」一聲開了,清冷的空氣灌了進來,衝去了那腐屍的氣味。
「真的,」我說,「真的很謝謝你。」
由於探訪時間已結束,只有我一個人等電梯。有個垃圾簍在門的左邊,再過去就是書報攤。那裡已關了,一片黑糊糊的。我把襯衣上的徽章扯下來扔進垃圾簍里,然後拚命在褲子上擦手,直到電梯門開時我還在擦。我走進去按「4」,電梯開始上升。在樓層按鈕上方貼著的一張告示寫著下周的采血計劃。我看到這,又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我母親死了,就在此刻,在我乘這慢騰騰的運貨電梯到四樓去的時候,儘管感到它不可能是真的。既然我已經作出了選擇,她去了,我留下,我就應該來看她。這非常合情合理。
「你是鬼!」
車從我旁邊駛過,剎車燈一閃,車轉到靠近石牆末端的路肩上。我趕緊跑了過去,手上拎著的背包一晃一晃地打著膝蓋。我看見過來的車是福特公司產的野馬車,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流行的那幾種很酷的車型之一。但馬達的轟鳴聲很大,這麼大的聲音下次年檢可能通不過,但這不關我的事。
作者按:關於這個故事,我在前言(指作家為自己的短篇小說集《世事無常》所作前言。)中已經談了很多。我說了個你基本可以在任何一個小鎮里都能聽到的故事。另外這個故事和我早年寫的另外一個故事(短篇小說集《夜班》中的「房間里的女人」)相似。我想談的是自己母親臨近死亡時我的感受。在大部分人一生中都要經歷一次,我們必須面對我們所愛的人的死亡這樣一個現實,並藉此投射出我們自己也必須面對死亡的現實。這大概是恐怖小說單一而重要的主題:我們需要化解只能靠充滿希望的想象來理解的玄秘。
我雙手叉在一起,緊緊抓著,指甲陷進指關節上的皮中,卻不感到痛。我只想著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事。森林從四周包圍了我們,沒有其他燈光,只有慘白的月光冷漠地照著。我不能讓他知道我認為他是死人。但他不是鬼魂,這就可怕了,鬼魂不像他這樣會停車載人。那他是什麼東西呢?殭屍、食屍鬼、吸血鬼,或者都不是。「對,兄弟,應舉辦兩次,我的家人都是如此。」
「明白。」我回答。我深吸一口氣,想知道我聞到的尿臊味是來自老頭身上,還是他常把狗帶到車上,更想知道如果我搖下車窗,他會不會生氣,我最終還是搖下了車窗。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就如他不在意迎面開來的車輛耀眼的強光。
墓地靠公路的這一邊有道矮石牆,有兩道車轍穿過石牆成了個缺口。我坐到石牆上,雙腳放在車轍里像生了根一樣。從這裏向左右都能看到長長的歷奇路,當我看見有車向西駛來,開往路易斯頓方向,我就走到路邊,伸手豎起大拇指。其他時候,我就坐在那裡,把背包放在膝蓋上,讓雙腳重新恢復力氣。
「咳,」他說,「你如果這麼說就錯了,我要說的是這項交易,誰不動心?這才是關鍵。因為開車時你一般總是開著車窗,就聞不到了,對不?故事就是這樣的嘛。我認為是因為車裡有怪味,才使故事可信。」
「我了解你此時的處境,你的壓力很大,使你口乾舌燥,給。」
我還看見一條又大又粗的黑線繞在他的脖子上,就像他胳膊上文著的刺青,可脖子上這條黑線不是文身。它是由很多垂直交叉的黑線縫成的,是手術后縫合的線,是為把他的腦袋重新安回他的身體上而縫的。
於是我許了個願:當我走進病房時我母親能認出我,立刻精神起來,喊出我的名字。許了願但又馬上希望能收回,我認為對著瘋狂橙黃的月亮許願一點也不好。「唉,孩子,你知道嗎?」老頭說,「我希望我妻子此刻在我身邊,我要請求她原諒,原諒我的責罵,原諒我曾對她說過的刻薄的話。」
我走上去,眼淚不禁流了下來。有張椅子在牆邊,可我不想坐。我跪在地板上,張開雙臂抱著她。她身上溫暖潔凈,我吻她的額邊、臉頰、嘴角。她抬起能動的那隻手,用手指輕撫我一邊眼睛的下方。
我進了電梯,按了電鈕。那護士抬起手對我微微揮了揮。我也揮了揮手。電梯門在我們之間合攏了。電梯開始下降,我看著指背上的掐痕,心想我真是沒用的東西,沒用之極,即使那只是個夢,我也真他媽的沒用。帶走她,我對斯托伯說。她是我母親,可我還是說了,帶走她,別帶走我。她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在烈日下,在小小的新漢普斯爾娛樂園飛揚的塵土中陪我排隊等坐過山車,而在最關鍵的時刻我卻毫不猶豫地說帶她走,別帶我走。膽小鬼、懦夫、真他媽的膽小鬼。
「我無法決定那樣的事。」我聲音沙啞。
「如果我願意坐那老頭的車,就沒事了,對吧?」我說。現在我可以明顯地聞到他的氣味,除了松香空氣清新劑的氣味,還有隱隱的腐肉的臭味。我怎麼不曾嗅出來呢?還是我把它誤認為其他氣味了呢?
我很想見母親,但想到在剩下的30多公里路上要忍受車廂里的那尿臊味和迎面開來的車衝著我們直閃車燈,就感到十分難受,所以我不會讓那老傢伙在路易斯頓鎮里四車道的里斯本大街逡巡胡逛的景象出現。我不能接受在剩下的30多公里的路程中,還必須忍受他不斷抓扯襠部的動作和充滿神經質的緊張的聲音。
「對了,很他媽的流行。有個小孩想買輛二手車,他看見一輛幾乎全新的二手車停在一個傢伙的草坪上。」
我抬起胳膊並小心翼翼地睜開眼。我恢復了意識,知道自己在哪兒了,一瞥周圍就可確定:仰卧在位於歷奇路邊的小山頂上的一塊小墓地里。月亮正高懸在正上方,月光異常明亮,卻比前面的小得多。霧靄也更濃了,像一塊毯子鋪在墓地上。幾個較高的墓碑突兀在那裡,像幾個石頭島嶼。我試圖站起來,我腦後又是一陣疼痛,伸手一摸,感到一個腫塊,黏糊糊,濕漉漉的。在月光下,我看到黑糊糊的血順著我的手掌一條條流下來。
「是的。」我輕聲說,再也無法讓自己的聲音大起來了。「當快輪到我們時,我看到它是那麼高,那麼快,衝到頂上倒了過來,坐在裏面的人大聲尖叫著,我害怕了。她狠狠地扇我,在回家的路上她氣呼呼地不願理我,所以我還沒有坐過。」是的,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坐過。
「是誰,阿蘭。」喬治·斯托伯問,「時間不多了。」
麥考蒂夫人和我去看我的母親,她已好了些。我問她是否記得昨晚夢見在雷科尼亞的驚悚園。她搖搖頭,說:「我幾乎記不起你來過,昨晚我非常困,怎麼啦?」
「婚禮。」他溫柔地說。藉著車裡儀錶盤發出的光,我看見他的臉臘白,一張在殯儀館中未化妝的死屍的臉。那反戴的鴨舌帽里的東西更可怕,我想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我曾看到這樣的消息:殯儀人員把死屍的頭骨頂部鋸掉,掏出腦髓,塞入經化學處理過的棉團以防止死屍的臉部凹陷下去。
「帕克先生,我想我們最好讓她睡。」那站在我身後的護士說,「她今天已夠戧了。」
她對我笑了起來。那天我們終於排到隊伍的前頭而我卻膽怯了,她大聲呵斥我,又狠狠地扇我的后脖子。此時她弱不禁風,和當時那個怒氣沖沖、濕汗淋淋、孔武有力的婦人相差甚遠。我想她當時一定看到某個等著坐過山車的人臉上侮辱嘲笑的神情,我記得她對那人說你看什麼,很好看嗎?在烈日下當她牽著我離開那裡時,我哭哭啼啼,邊走邊揉著自己的后脖子,其實不很痛,她並沒有那麼重打我。而我記得最慶幸的是離開了那高聳著、飛旋著、尖叫著的過山車。
那時候我還是緬因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有一天,麥考蒂夫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我媽媽中風了。父親死得早,當時我還小,無法記住他的模樣,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子,所以我和母親——阿蘭·帕克和珍尼·帕克——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住在街那頭的麥考蒂夫人打電話到我的四人集體宿舍來。她是從我家的冰箱上的磁貼板上知道我宿舍的電話號碼的,那是我媽媽貼在上面的。
第二次我終於站了起來,在墓碑和齊膝的霧靄中搖搖晃晃地站著。我極力四處張望才看到石牆的缺口、牆外的歷奇路。看不到我的背包是因為濃霧蓋住了它。如果我從左邊的車轍朝歷奇路走出去,就能找到它。但我很可能又被絆倒。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車速並不是我所希望的那麼快。那老頭的車速穩定在每小時70公里。有時他會超過白色隔離線開到另外的車道上,以這樣的速度要開很久才能到。實際上這段路確實很長。68號高速公路在我們前面鋪展開來,路鋒一轉穿入數英里長的森林,穿過坐落在森林中的幾座小鎮,紐沙朗、奧非里亞、西奧非里亞、甘尼斯坦(這裏曾叫阿富汗斯坦,讓人感到真實而陌生)、米克尼可伐爾、卡斯維特、卡斯特洛克,一個個簡陋的小鎮飛快地消失在我們後面,每個小鎮都有路標和自助加油站。隨著白晝的耗盡,明朗的藍天變得暗淡了。老頭先是打開停車燈,然後又打開前燈。燈光很刺眼,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甚至對迎面開來的車發出的耀眼的強光也不在意。
「很難說,也許你說的那老頭也是死人。」他回答。
「孩子,你去哪兒?」他問道。我告訴他去路易斯頓鎮以及原因。
「你不必這麼做,」我連忙說,「在蓋茨鎮很容易搭上便車的。」
但已經又打又罵過了,一切都過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告訴她我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能體諒她。這是我們家的秘密,彼此只可意會。
「你會好的。」我說著站起來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膚還是那樣光滑如浸水的絲綢,儘管是一個老人的手。
「不用了。」我回答,急忙掙扎著逃出車廂。如果他沒有抓到我的手臂,我的襯衣就會被扯住。原以為我掙扎時他會抓得更緊,甚至可能會抓住我的脖子,但他沒有。他的決心似乎被我堅定的神情所淹沒,他的手指鬆開了。當我一隻腳跨出車門時,他的手徹底鬆開了,從我手臂上滑落。在一陣莫名其妙的驚慌過後,人們就會感到困惑,到底自己害怕的是什麼?我在車上時到底那麼害怕什麼?他只是那輛舊道奇車充滿尿臊味的生態體系中一個年老的有機生命體,只是個受疝氣折磨的老頭而已,因自己熱情的幫助被拒絕而顯得失望罷了。我到底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