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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來自墓穴的種子

第七篇

來自墓穴的種子

「那個墓穴!那個墓穴!」法爾莫說,「那該死的東西就在那個墓坑裡,在那個深深的墓穴中!……即使那裡埋著千萬兩黃金,我也不願回到那兒去。……關於那些廢墟,索恩,我以前沒有對你說什麼。不知怎麼,要談論它實在太難了!困難得無法辦到。
伴隨著正在心裏鬥爭不已的恐怖和迷戀,索恩一寸一寸地向前爬去。他拖著自己的身體,從被冷落了的蘭花捆上爬了過去,一點一點,一步一步直到他的頭撞上法爾莫的枯萎的雙手,那上面懸挂著正在尋求新的犧牲品的根須。
蕭然校譯
索恩在一陣瘋狂的衝動之下想猛衝過去抓住這些可惡的植物。但是一種奇怪的麻痹之感阻止了他。那植物像是一個有生命、有知覺的東西一樣望著他,它以它那邪惡而頑強的意志支配著他。當他凝視著他時,那朵巨大的花兒模模糊糊地現出了像是一張臉龐似的奇怪的樣子。不知為什麼,他像法爾莫的臉。但是這張臉是全然扭曲的,並且混雜著那些並非人類所有的惡魔一般的東西。索恩不能動彈——他不能把自己的視線從這個褻瀆神靈的怪物身上移開。
他相信法爾莫已經死了,不由得心裏感到一陣寬慰。至少這對法爾莫是一種解脫。但是,就當他的這種念頭正在萌生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喉嚨里發出的呻|吟。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懼中,他凝視著法爾莫。他看到他的軀體還在微微顫動。顫動漸漸變得厲害起來,並且帶有規律的節奏,但是他一點都不像昨天那種痛苦的掙扎和強烈的痙攣。這顫動全然是機械的,像在進行所謂流電療法似的。索恩注意到他和那植物倦怠無力而又催人作嘔的晃動很合拍。對於一個旁觀的人,它產生了一種像搖籃曲似的效果,產生了一種不知不覺令人入睡的作用。他一度發現自己的一隻腳不由自主地和著那個可憎的節奏在顫動著打著拍子。
好像純粹由於他的意志力使然,他的眼睛明亮了,他感到自己又恢復了力量。他向四面張望,尋找著嚮導,可是哪兒也看不到他們。他頗感意外地吃了一驚。他朝著更遠處眺望,他發現印第安人使用的那條小船也已消失不見。他和法爾莫顯然被他們拋棄了。也許這兩個印第安人了解法爾莫的病是怎麼回事,因而害怕了。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走了,而且還帶走了搭帳篷的裝備和大部分的食物。
它已經變得很大,伸出了許多細長的觸角。這些觸角在空中顫悠悠地搖擺著,好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來支撐它,或者是在尋找什麼新的食物。在鹿角狀的莖枝的頂端,一朵奇妙的花兒開放了。它看上去是一個肥胖的圓盤,像人的臉龐那麼大,像麻風病人一樣蒼白。
在一種不祥的催眠狀態中,索恩坐在那兒獃獃地望著它們。似乎是幻覺,也許又不是,但他分明看到那植物在迅速地生長,並且自由地活動著。幻覺增強了。可是法爾莫卻一動也不動。他那張羊皮紙似的臉龐萎縮凹陷下去,好像這些植物的根須正在吸他的血,現在又像飢餓而貪婪的食屍鬼一樣,狼吞虎咽般的吞噬著他的肉體。
〔美國〕克拉克·艾什頓·史密斯
「有什麼東西斷了——可能是那些分枝上的豆莢一類的東西。一團密集的珍珠色粉塵籠罩在我的頭部周圍。它很輕,很細,沒有什麼氣味。粉塵落在我的頭髮上,飛進我的鼻孔里,撲進我的眼睛,幾乎使我喘不過氣來,弄得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儘力抖掉它,然後我繼續往上爬,最後掙扎著從洞口鑽了出來。……」
然而,另外一些方面的變化卻甚為明顯。過去,即使當他陷於極度的困苦和病痛之中的時候,法爾莫還總是喋喋不休,神采飛揚,興奮得難以自抑。可是現在他卻顯得鬱鬱不樂,緘默不語好像他在為了什麼遙遠而又讓人感到難以對付的事情憂心忡忡,難以自譴。他那坦誠的面孔現在變得雙頰凹陷——甚至瘦得尖嘴猴腮的——連眼睛也變得眯成一條縫,似乎隱藏著許多秘密。這些變化使索恩感到心神不定。他儘力想不去理會這些印象,只把它們解釋為由於自己退燒過程中產生的一種病態的錯覺。
索恩的熱度還在迅速地上升。他費盡周折,使盡氣力,好不容易才暈暈乎乎地把小船從岸邊撐開,進入河心。他無力地划槳緩行。高燒終於完全制服了他https://read.99csw.com,槳板從他那失去知覺的手指間划落。……在黎明的萬道金光里,索恩蘇醒了過來。這時他的頭腦和感覺都比較清醒。熱病使他全身衰弱無力,但是他清醒后首先想到了法爾莫。他使勁轉過身去,由於虛弱,幾乎掉進水裡。他面對他的夥伴坐了下來。
「不錯,我找到了那個地方。」法爾莫說,「它可是個古怪的地方,就像傳說里描寫的那樣。」
他大吃一驚!
「我想,」他漫不經心地議論說,「我們最好繼續尋找蘭花。尋覓地下財寶這種玩意兒,好像不是我們所擅長的營生。順便問一句,你在那次旅途中有沒有看見過什麼不同尋常的花卉或者植物?」
「可你是否找到了印第安人的傳說中提到的那個殯葬坑,據說那批金子就藏在那兒?」
他同自己的疾病和虛弱搏鬥,力求取勝。他決不能對它讓步。他必須同法爾莫和兩個印第安人一道繼續前進,趕往最近的那個貿易站。在那裡,法爾莫可以得到救護,而要到達那裡,就得在奧里諾科河裡行駛好些日子。
沉滯的幾小時過去了。酷烈的太陽似乎從痛苦的大缸里傾瀉下它那鉛水似的光束。虛弱、酷熱和瀰漫的臭氣使索恩的頭腦又一陣眩暈。他仍然保持著一動也不動的姿勢。那個不停地點頭的怪物沒有什麼變化,好像它已經在它的犧牲品的頭上長足了。但是在經過了一段長時間的間歇以後,索恩的眼睛盯住了法爾莫皺縮的雙手:他仍然用一雙抽搐的手緊緊地抓著向上折曲起來的膝蓋。極為細小的白色的根須從手指間上折斷了,正在空中慢慢地扭動,好像在尋找新的食物的來源。然後,從脖頸和下巴頦上,別的一些根須正在斷裂,罩在法爾莫身上的衣服在怪誕的蠕動起伏,好像一些蜥蜴隱藏在裏面,正在爬行著要鑽出來。
「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地方是什麼樣子?」他固執地問。
索恩猛然掉轉頭去,打量著河岸。河面變寬了,水流更為遲緩。他向著河岸上徒然地尋找著熟悉的標誌,想弄清它門現在的位置。可是在沿岸排列著密密叢林的那些青色崖石上,除了一片單調沉悶的灰色,他什麼也看不見。失落和絕望的感覺襲擊著他。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在瘋狂和噩夢所產生的一片陌生的潮水裡,伴隨著一種比腐爛更加可怕的東西在茫然的漂浮。
在藤蘿編織成的半圓形屏障的河灘處,索恩把法爾莫弄上岸去。那兩個印第安人沒有過來幫忙。他們好像不願意靠近病人。索恩從藥箱里取出嗎啡,給法爾莫作了大劑量的皮下注射。他的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痙攣也停止了。索恩趁機檢查了法爾莫的頭頂。
早晨到來時,索恩覺得自己好些了:他的腦子清醒了,脈搏也恢復了平穩。可他越來越擔憂地發現,法爾莫的身體欠佳。他好像在艱難地強打精神,幾乎一言不發,動作僵硬,腳步拖沓遲緩。他似乎忘記自己昨天說過的想要回到奧里諾科河去的打算,索恩只好獨自一人承擔了出發前的全部準備工作。他的夥伴的狀況越來越使他困惑不解:他顯然不是在發燒,而他的癥狀也一點不能說明他究竟染上了什麼病。但根據一般常規,在出發前,他還是讓法爾莫服用了一帖高效的奎寧。
法爾莫沒有再講話。他坐在索恩面前,目光灼灼地望著遠處。他的視線越過了火光映照下的藤蘿和樹枝組成的迷宮,好像看到了一些別人都看不見的東西,竊竊私語著的和悄悄隱匿著的黑暗就在那兒潛伏不動。不知怎麼的,法爾莫的神情看上去流露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恐懼。索恩繼續觀察著他。他注意到那兩個冷漠而神秘的印第安人也在觀察法爾莫,好像還模模糊糊地有所期待。索恩的心裏感到迷惑不解,眼前的景象顯得那麼不可思議。他不久就放棄了想要把它弄個明白的企圖,陷入了煩躁不安、熱度頻頻升降的昏睡狀態。在神志恍惚迷離之中,他不時看見法爾莫那毫無表情的面容,在行將熄滅的火光和不斷擴展的陰影里,那張臉顯得越來越暗淡,越來越扭曲。
索恩由於發燒,身體仍然虛弱,時時感到眩暈。發燒使他無法在他和法爾莫一起進行的這次旅行中堅持到底。他覺得困惑不解,認為法爾莫在離他而去的那三天里發生了令人費解的變化。這個變化的某些方面甚為微妙,難以捉摸,若要弄個明白、說說清楚,幾乎不大可能。
「我藉手電筒的光仔細檢查那個怪誕的東西九九藏書。它一定是某種植物,而且顯然是在頭蓋骨裏面生長發育出來的。有一些分枝從裂開的頭頂上長了出來,另外的一些分枝則從眼眶、嘴巴和鼻孔探伸出來,再向上延展。這個褻瀆神靈的東西的根須向下延伸發展,在每一塊屍骨上像網路似地交織在一起。甚至連腳趾骨和手指骨也被它們纏繞住,成為一個個扭曲盤結的下垂的線圈。最可怕的就是從腳趾尖長出來的那些根須又扎在另一個頭蓋骨里。它們帶著斷裂的根系的碎塊,在正下方搖搖晃晃地懸挂著。在這個角落的地面上,到處散布著掉落下來的骨頭……
這是一次單調乏味的旅行。在兩岸那似乎永無盡頭、長牆似的黑黑樹林中間,那條河像一條懶散的茶青色的巨蟒緩緩地蜿蜒蠕動著。叢林中,幽靈般的蘭花不時閃現,對他們斜著眼睨視。除了漿板擊水發出的潑濺聲,樹林里的猴子激憤地鼓噪的喧鬧聲,和紅如火焰的小鳥的尖銳鳴聲以外,便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太陽已到了叢林的上方,灼|熱的亮光像潮水一般傾瀉下來。
索恩節奏穩定地划著槳,偶爾轉過身去向後望上一眼,跟法莫爾閑談幾句,或者關切地問點什麼。對面的法爾莫在陽光中遲鈍獃滯地筆直坐著,目光迷茫,臉色蒼白得古怪。他毫不擺弄他的槳板,也不回答索恩的詢問,只是帶著一種戰慄的神態不時地搖搖頭。看得出來,那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動作。不一會兒,法爾莫就開始發出一陣又一陣痛苦的呻|吟,好像他正在經受著巨大的疼痛或者正處在神智昏迷狀態之中。
他朝著營火里迅速地吐了口唾沫,好像在表明,他覺得連張開嘴來說話都會使他心裏感覺到實實在在的彆扭。他從索恩審視著他的目光下面掉轉臉去,憂鬱而陰沉的眼睛凝望著委內瑞拉的那片林莽纏結的黑暗。
還有比這個更為可怕的事情。同樣的東西還從眼睛里長了出來。它們的莖須已經完全取代了眼球,直直地向上攀緣,先是橫過了前額,接著也在頭頂上像鹿角一樣地分枝分叉。
面對這幅令人驚駭的景象,索恩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但是在他的眼瞼後面,在一片耀眼的燦燦金輝之中,他仍然看見了那張枯槁的面容,還有那些攀援而上的莖幹,簡直像一條條可怕的死灰色、多頭的青蛇,在拂曉中蠕動。它們好像正在朝著他招手,漸漸變得又粗又長。索恩睜開了眼睛,他又感到一陣新的恐怖,因為他覺得那些鹿角狀的東西實際上又已長高了不少。
索恩開始覺得神思恍惚起來,正在吞噬著法爾莫的那種怪物總在他的腦海里晃來晃去,驅之不散。他突然萌發了想要尋根究底的強烈的好奇心。對於它屬於那一類,他感到迷惑不解。的確,它既不是真菌,也不是豬籠草,同樣不是他在考察中曾經遇到或者聽到過的任何一樣東西。看來確實像法爾莫曾經提起過的那樣,它來自另一個世界:人世間並無這種可怕的東西。
就在索恩剛才似睡非睡的那段短暫的時間里,那個惡魔似的植物的胞芽,好像純粹是由於受到了切除的刺|激,又在法爾莫頭上迅速地、不可思議地生長起來了。一個讓人看了止不住會噁心的淡青色的莖幹在變粗變高,當它長到六、七英寸高的時候,也開始像鹿角一樣分叉。
「廢墟那兒有著幾堵高大的灰牆,那些牆簡直比叢林還要古老——像死亡和時間一樣古老。它們一定是被來自某一個不為人知的行星上的人用采來的石頭把它們建造起來的。那些高牆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傾斜著,高高地聳起,威脅著周圍的樹木,好像隨時會壓斷它們似的。那裡也有一些圓柱,又粗又壯,脹鼓鼓的,樣子十分可怕。柱子上還寫些可怕的雕刻,雖然已年深日久,但是林莽還沒有把它們完全蓋住。
在翻騰起伏的幻想和渺無邊際的茫然之中是沒有時間的長短可言的。索恩就在這個沒有邊際的去處漂浮著。當他再次清醒時,他不知過去了幾個小時還是幾個星期。但是他馬上知道,船不在漂動了。他頭昏眼花地立起身來,只見船已擱在淺水處,船頭插入了一個小島的灘頭。這個位於河中心的小島上生長著成簇的叢林。索恩的四周是一片軟泥,像一潭死水,它那腐臭的氣息立刻瀰漫在他的周圍。他聽到昆蟲在發出凌厲刺耳的嗡嗡聲。
「不知為什麼,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全身虛弱乏力。人與植物的那種混雜相處的情景既令人憎惡又讓人費解。我感到一陣噁心。我開始攀住繩子,九九藏書在心情焦灼中匆匆地往上爬去。當我爬到一半的時候,這個樣子可惡的東西卻使我著了迷。我不由得停了一會兒去琢磨它。我猜想,一定是我向它傾斜得太快,使得繩子開始搖晃起來,我的臉輕輕地撞上了頭蓋骨上方的那根枝條。
同時,歌聲變得響亮些了,聽上去就更為悅耳,也更加殷切動人。那株搖晃著的巨大植物也採取了難以言傳的美妙節奏。它好像是正在施展誘人魔法的一個個妖嬈迷人的嬌娃,又像是散發出致人死命的柔情的一條條扭動著舞蹈的眼鏡蛇。索恩感到了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有什麼東西正在召喚他,他那沉醉了的身心無法抗禦,只得俯首帖耳,聽命於他。法爾莫的手指毒蛇似的扭動著,好像正在對他招手示意,要他過去。他突然趴倒在船底上。
「我猜想那個印第安人可能知道廢墟里有著一些可怕的東西。他領我到了那個地方。……但是他沒有對我講任何關於它的事情;當我去尋找財寶的時候,他留在河邊等我。
可怕的痙攣再次發作。法爾莫在索恩的懷抱里難以控制地翻來覆去。由於痛苦,他不斷地發出一聲聲撕肝裂膽的尖叫。索恩看著旅伴的慘狀,心裏萬分震驚。他憂心忡忡,放棄了想要制止他的全部努力,只好再採取皮下注射的方法。索恩費了很大的勁,設法給他注射了三倍的劑量。注射之後,法爾莫漸漸變得平靜下來,鼾聲如雷地躺在地上,兩隻獃滯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索恩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球已經鼓起,好像要從眼窩裡蹦出來似的,這使他的眼瞼即便在他入睡以後也不能閉上,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從法爾莫的頭顱裏面把他的眼珠子擠出來。畸形的容貌使那繃緊了的臉孔顯示出瘋狂的恐怖之色。
在酷熱的黎明時分,從林莽的頂端灑下了暗淡的橘黃色的陽光。他們把行李搬上了獨木舟,沿著緩緩的河流徐徐順水而下。索恩坐在獨木舟靠近船頭的地方,法爾莫坐在船尾,一大捆蘭花根和一部分行裝堆滿了小船的中間。另一條小船上坐著兩個印第安嚮導,還堆放著別的一些給養品。
索恩的心頭不由得湧上一陣噁心的感覺。他在法爾莫低垂的頭和他頭上長出的那個不祥之物面前畏縮了。他把視線轉過去。他又發起燒來了,全身有一種可悲的虛弱之感。由於奎寧的作用,他聽到了一陣昏迷的囈語在耳邊迴響,眼前浮現一團死一般的白茫茫的瘴氣。他的雙眼模糊了。
「找到那個受到詛咒的葬坑並不困難。我猜想,它的上方的鋪石是最近才被挖開的。一棵大樹的根部像巨蟒一般縱橫纏繞,在那些掩埋在地下已千年之久的石板之間盤來繞去。有一塊石板翻起來,鋪在路上,另一塊則掉進了那個葬坑。那兒有個大洞,藉著被森林扼殺的暗淡光線,我隱隱約約地能夠看到坑底。坑底閃動著微弱的白光,但我不能確定那是些什麼東西。
「你還記得,我隨身常帶著一盤繩子。我把它的一頭在大樹的主根上綁緊,另一頭從那個洞口放下去,然後我像個猴子似的沿著繩子往下滑。到了坑底,除了在腳下包圍著我的一團微弱的白光以外,我起先什麼也看不見。當我開始走動的時候,有些又脆又易碎的難以形容的東西在腳下嘎吱嘎吱直響。我按亮手電筒,只見屍骨遍地,死人的骷髏到處亂扔著。看來它們在很久以前一定被人移動過。我活像一個食屍的鬼魅,在屍骨和塵埃中到處摸索,卻沒有發現一點點值錢的東西,甚至在任何一具屍骨上連一付手鐲或者一個戒指也找不到。
法爾莫突然神秘地睜開了眼睛,似乎完全恢復了意識。有好幾分鐘,他像往常一樣神態自若。這是他從廢墟那裡歸來以後所從未有過的。他開始說話,好像渴望解除壓在他心頭的什麼沉重的負擔似的。他的聲音沙啞而平板,但索恩能夠聽懂他喃喃的訴說,把它們串聯起來,領悟其中的含義。
「直到我想要爬出來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了那個真正令人恐怖的東西。我向上仰望,在蛛網密布的陰影中我看見了它:它在一個角落裡——這角落是在頂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它懸挂在我的頭頂上方十英尺的高處。當我剛才順著繩子溜下來的時候,幾乎在不知不覺中碰到了它。
這些鹿角狀東西的頂部全是淡紅色。它們在溫暖無風的空氣中頗有節奏地頻頻頷首,微微抖動,望去似乎有著一種令人心怵的活潑勁兒。衝著他古怪的晃動。另一枝莖須也從嘴裏伸了出來,像一條白色的read.99csw.com長蛇般向上捲曲。它還沒有開始分叉。
法爾莫的面貌已經萎縮得每一塊骨頭的輪廓都清晰可見了,就像在繃緊的紙下面。他的生命已結束,只留下一副人皮面罩。包在他的衣服下面的軀體已經和一具骷髏沒有什麼不同。現在他已經完全安靜下來,除了那些莖幹引起的顫動。這兇惡的植物吸幹了他的血,又吃掉了他的臟腑與肌肉。
「也沒有什麼好講的,」法爾莫用一種奇怪的嘟嘟囔囔的語調說。「不過幾堵殘缺不全的牆壁和幾根快要倒在地上的柱子罷了。」
「見鬼,沒有,」法爾莫厲聲喊道。他在火光里突然變得臉如死灰,雙眼炯炯生光。那目光定定地一動不動,似乎意味著他的心裏不是充滿了恐懼就是充滿了憤怒。「你給我閉嘴,好不好?我不想再談了。我一整天都在頭疼,我想我一定染上了該死的委內瑞拉熱病,它就要發作了。我們最好明天出發到奧里諾科河去。這次旅行已經使我受夠了。」
詹姆士·法爾莫和羅德里克·索恩是兩個以尋找蘭花為業的人。他們和兩個擔任嚮導的印第安人一起,沿著奧里諾科河上游的一條荒涼偏僻的支流前進。這個地區有許許多多珍貴的稀有花卉。除此之外他們還被當地的部落里流傳著的一個令人篤信不疑但又閃爍其詞的傳說打動了心。據說,就在這條支流的某個地方,有一座早以毀棄了的城市。城裡有一個殯葬坑,坑裡有大量屬於某個不知名稱的民族的死者陪葬的金銀珠寶。法爾莫與索恩認為值得花一點功夫對這些傳聞實地調查一番。當他們距離廢墟的遺址還有足足一天的路程的時候,索恩卻病倒了。於是法爾莫和一個印第安嚮導划著獨木舟繼續前去尋找廢墟的遺址。另一個印第安人則留下來照料索恩。直到離開后第三天的黃昏時分,法爾莫才返回。索恩躺在那兒凝視著他的旅伴。他終於斷定,法爾莫也許是對尋寶失敗深感失望,所以才神情沮喪,沉默寡言。還有熱帶的某種傳染病肯定也在他的血液里作怪。然而,他又對自己的分析感到疑問,因為他覺得,按照法爾莫的為人,他即使處在目前的境況之中也是不應感到失望或者垂頭喪氣的。
「我的頭!我的頭!」他低聲咕噥。「我的腦袋裡一定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在生長,在變大。我告訴你,我能感覺得到,它就在那兒。自從我離開那個葬屍坑,我就沒有一刻安逸過。……我的心裏總是忐忑不安,自從……它一定是古代的魔鬼植物——就好像從花盆裡長出來似的!」
他坐了起來,感到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再次面對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的那個恐怖景象。法爾莫頭上的怪物又難以置信地長大了:三叉鹿角般的莖幹,好像鑲嵌在他頭上似的。
索恩竭力抑止心中厭惡的感覺,再次轉向法爾莫仰卧著的身體。他果斷地抽出一把折刀,然後俯身在這個患病的同伴身上,在儘可能靠近頭皮的地方安全地切除了那個突出的芽體。想不到這東西像橡膠似的異乎尋常地堅韌,並且流出一種帶膿的稀液。當他看到它的內部結構充滿了神經似的細絲,還有一顆使人聯想到軟骨的核時,便不寒而慄。他迅速地把它扔到河灘上。然後,他用雙臂艱難地托起法爾莫,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地朝著剩下的那條小船走去。他不只一次摔倒,差點昏倒在那個毫無生氣的軀體上。他掙扎著,時而抱時而拖,到底把法爾莫弄到了船邊。又用最後的一點餘力,好不容易才把法爾莫挪上船尾,讓他靠在行李堆上。
「我找到了那個墓穴……但是那兒沒有財寶。」法爾莫的語調裡帶著一種使人無法親近的乖戾,索恩決定不再詢問下去。
貪婪的根須愈來愈深地延伸開來,同時新的細絲又長了出來,像女巫的網一樣捕捉住索恩……片刻間,好像業已死去的和仍還活著的捆在一些,在痙攣中一起扭動起來……最後,仰卧著的索恩被緊緊地纏繞在這些不斷生長著的致命的羅網裡。那個肥胖、龐大的植物依然活著。在它那高處的分枝間,在平靜而沉悶的午後時分,只見又一朵花兒正在綻開。
「它初看上去像是一個白色格子架。後來我看清了,這個格子架的一部分原來是由人的一副完整的骨骼組成的——那骨骼顯得高大粗壯,很像一個武士的遺骨。有一種蒼白而乾枯的東西從屍骨的頭蓋骨里長出來。它看上去像是一副古怪的鹿角,它的尖梢是無數長長的帶子一樣的卷鬚。那些卷鬚向上方爬伸,直到墓穴的九*九*藏*書頂部。當它們攀援上升的時候,也一定就把這具骷髏或者屍體提起來,和它們一道上升。
在法爾莫濃密蓬亂的頭髮間,一個又硬又尖的腫塊,很像動物剛開始生長的頭角的尖端,在並未破損的皮膚下面隆起。它好像具有勃起的能力和不可遏制的生命力,甚至就在他的手指觸摸著它的這一剎那,也能感覺到它在生長著。
索恩突然感到虛弱和驚懼。他渾身顫抖起來。他感到自己被一種荒誕的夢魘的羅網緊緊地纏繞住了。他不能,也不敢相信法爾莫告訴他的故事以及它的含義。他極力使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他的夥伴的胡思亂想,那只是他高燒后出現的一種病態罷了。他伏在法爾莫的身上。他發現:他頭上的那個動物角狀的腫塊現在已經穿破了頭皮。帶著一種似幻似夢的感覺,他試探著用手指分開了法爾莫纏結的頭髮,在中間露出了那個怪異的東西。他凝視著。它是從頭蓋骨的中央骨縫間長出來的。那分明是某種植物的芽體。它帶有淡青色和血紅色的內旋的褶葉,似乎即將綻開。
此刻大約是晨午相交的時光,因為太陽在平靜的空中高懸。盤在小島樹木上的藤蔓像一條條舒展開的蟒蛇在他的上方垂下。屬於附生植物的蘭花,閃動著蛇似的雜色斑點,在垂下的樹枝上衝著他怪模怪樣地搖頭晃腦。巨大的蝴蝶張開斑斑點點的華麗翅膀,飛來飛去。
某種強烈的魔力使他身不由己,無法自拔。當那些根須像一個個摳挖著的手指穿過了他的頭髮,越過了他的臉頰和脖頸,它們那尖尖的末梢開始扎入他的體內慢慢運動起來的時候,他才痛苦地感到了針尖般銳利的刺扎。他不能動彈,甚至連眼瞼也閉合不上。當那些根須開始刺破他的瞳仁的時候,在凝固了的瞠目凝視中,他看到了一隻金色蝴蝶盤旋著鼓翼飛翔,發出洋紅色的閃光。
他們就這樣行使了幾個小時。漫長的叢林密不透風,令人感到壓抑,酷熱變得越發難以忍受。這時,索恩聽見法爾莫的呻|吟聲變得更加緊迫而且刺耳。他轉身去看,只見法爾莫已經摘掉了遮陽帽,似乎對兇惡的酷熱毫不在意。他的手指發狂似的在自己的頭頂上狠命抓撓。他的全身痙攣著不停地掙扎和抖動,顯得極為痛苦。隨著他的身軀劇烈的搖擺,獨木小船也開始危險地晃蕩起來。他的尖叫聲越來越響,那聲音竟不像是從人的嘴裏發出來的。
他奇迹般的退了燒,而且再也沒有複發。但取而代之的是,當他面對著那個催人入眠的植物坐著的時候,他又產生了無休無止的恐怖和瘋狂迷亂之感。那植物從法爾莫乾癟的軀殼裡聳然崛起,屹立在他的面前。他那膨脹、肥膩的莖幹和枝椏緩緩的搖動,那朵碩大的花兒帶著一副大為不敬的模仿人臉的神情,衝著他嘲弄的斜睨。他好像聽到一陣陣低低的歌聲。那聲音美妙得不可言喻。他是出自那株植物,或者只是由於他自己神經過於緊張而出現的一種幻覺,他卻無從知曉。
法爾莫仍然半卧半坐地靠在一堆羊毛毯和行李上。他的雙膝曲起,好像由於強直性痙攣而用雙手緊抓著膝頭。他的面貌變得僵滯、恐怖,像死人一樣。他的整個神態已是彌留時刻的僵化了的樣子。然而,使索恩感到極度恐怖而不住地喘息的,卻還不是這個。
他儘力振作起精神,拚命尋求著能夠使他自己的心智保持健全的東西。這使他的神經過於緊張了。不可避免地,他的病又發作了:發燒,噁心,湧起一陣比死亡更可憎的厭惡之感。在他被病魔全然支配以前,他從手槍套里抽出了他那上了子彈的左輪手槍,對著法爾莫顫抖著的身體放了六槍。……他知道,他打中了。但是,在最後一聲槍響過後,他看到,法爾莫仍然在呻|吟著,並且和那不祥的搖擺著的植物快慢一致的顫動不已。索恩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昏迷之中。神志恍惚中,他依然聽到那持續不斷的、毫無意識的呻|吟聲。
索恩迅速地作出了靠岸的決定。恰好在不遠處的那個陰森森的叢林構成的長牆裡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豁口,他立刻使小船朝岸邊行駛過去。印第安人乘坐的那隻小船跟在後面。他們在竊竊私語,帶著憂鬱和恐怖的目光注視著病人,神情驚懼。這使索恩困惑不解。他感到,這些怪事必然有著一些異常可怕的秘密,可是他不知道法爾莫出了什麼毛病。他所知道的各種各樣惡性熱帶疾病的所有徵兆,像一群可怕的幽靈那樣都在他的面前顯現出來。但是他弄不清,究竟是什麼東西襲擊了他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