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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圓錐體

第七篇

圓錐體

〔英國〕赫伯特·喬治·威爾斯
羅特的頭轉過去望了片刻,又轉過來注視著霍洛克斯。
「好景色,」霍洛克斯揮動胳膊,說,「火車到了這裏,噴出股股濃煙,導向燈的光,車前那盞燈像只圓圓的眼睛,還有車輪咔嗒咔嗒有節奏的聲響。好一幅美景!但是我的那些高爐過去還要美,後來才改成了圓錐體,為的是節省煤氣。」
「我無論如何不想讓你命喪車輪之下。」霍洛克斯說。
這時門突然咔嗒一聲關了上去。兩個人轉過身,他驚恐萬狀,猛然後退。房間的陰影中立著一個高大、朦朧的人影——一言不發。在半明半暗中他倆看到那張模糊的臉,成簇成團的濃密眉毛下一大片臉面毫無表情。羅特身上的每塊肌肉片刻間都繃緊了。門倒是什麼時候開的?他聽到了什麼?全聽到了?他看到了什麼?疑慮重重。
「那就是我多次跟你提過的圓錐體,」霍洛克斯說,「下面,是六十英尺的火和鐵水,送進去的氣流攪起類似汽水裡的泡沫。」
姚錦熔譯
霍洛克斯像是剛猛醒過來,茫然不解地打量著他。「白晝的餘光?……不錯,不錯。」他也抬頭望了望月亮,在仲夏的夜空中顯得十分慘淡,「跟我來,」他突然抓住羅特的胳膊,拉著他朝一條往下通向鐵路的小道走。
霍洛克斯最後還是鬆開了手。他的神態又起了變化。「拽著你不放?」他問,「對不起。可這是你教我的走法,你說這是友好的表示。」
「跟我走吧,」霍洛克斯猛地開了口。他突然又抓住羅特的肩膀,推著他朝鐵路交道而去。突發事件發生了,來得突然,又那麼明顯,不由得人不生疑、不震驚。兩個人剛橫穿一半的路,霍洛克斯的手像一把老虎鉗猛地夾住他,扭著他的身子後轉。由於是半轉過身子,抬頭看見了鐵路線。這時一列火車正朝他們駛來。車窗內燈火通明,車速很快,看上去連成一根閃閃發亮的白線。車頭的紅燈、黃燈變得越來越大,轟轟隆隆直朝他們衝過來。羅特明白了這事的後果,轉身對著霍洛克斯,使出吃奶的力氣想掙脫開對方的胳膊,這一來他就被推回到兩條鐵軌之間。他掙扎的時間不長。顯而易見,剛才霍洛克斯肯定是狠狠地全力推他的,後來同樣又是全力把他拽下路軌,使他脫離了險境。
「怎麼!」羅特問,「圓錐體?」
這時候,就在此時此刻,三個人已差不多心照不宣。當時的氣氛很壓抑,但誰也沒勇氣說出一個字來減輕這種緊張的氣氛。
霍洛克斯沒有表示歉意。
他倆到山腳附近,離鐵路護路柵欄不遠處,停了下來。到了這個地方,鐵廠離得更近了,看起來規模更大,範圍更廣。現在他們不再居高臨下,而是身在高爐下方處,抬頭才能看到。隨著他們往下走,遠景中的亨萊鎮和艾特茹利亞鎮已從視線中消失。面前,鐵路護欄旁,立著一塊告示牌,上面隱約可見「小心火車」字樣。告示牌上有厚厚一層煤灰和泥漿,字跡已十分模糊。
「我還擔心碰不到你哩,霍洛克斯。」站在窗口的那人說。他的一隻手緊抓窗沿,聲音微微發顫。
羅特舉步向他走去。
「你認為火光和陰影相映成趣,其美無比,這話你不是跟羅特先生說過嗎?」那女的第一次轉身面對丈夫說。她又逐漸恢復了信心,聲調也略略顯得過高了些。「在你看來,機械是美的,而世上其他的東西都是丑的。羅特先生,我想他的這一妙論沒有跟你談起過吧?這可是他的一大理論,是他在藝術上的一大發現。」
「沒事了。」霍洛克斯喘著大氣,說。兩個人心有餘悸,站在鐵廠的大門口,望著火車轟隆隆從身旁駛過。
「最好向霍洛克斯太太道個別。」這位鐵廠老闆說,說得更心平氣和,卻聽得出九*九*藏*書更加不懷好意。
「你想見我?」他問羅特。
「很好。」霍洛克斯說著,手從對方的肩上放下,轉身向門口走去。
「如果這會給你添麻煩……」羅特說到這裏,沒有再說下去。
「這兒的霧氣是紅的,」霍洛克斯說,「像罪孽一樣血紅血紅。可是到了那邊,月光灑在上面,並從渣堆上飄浮而過時,霧氣就變得像死亡一樣的慘白。」
「你答應過,」羅特說,「帶我去看月色和煙霧交融的美景。」
「但是那兒時常有一股煙和火出來。」羅特說。
「讓我走!」羅特尖聲高叫起來,「你鬆手!」
「沒什麼。」他說罷站了起來,「我答應過帶你參觀工廠,」他對羅特說,同時那又大又笨拙的手放到朋友的肩上,「你準備現在就去?」
她嚇了一跳,轉過身,兩個人對視起來。她的目光在他的注視下,變得溫柔起來,「我親愛的人兒,」她說,「看起來多麼奇怪——你居然這樣闖進我的生活——打開了——」說到這裏她沒有再說下去。
兩個人好一會兒在攪煉爐後面走走停停,然後穿過軋鋼廠。軋鋼廠里嘈雜的喧鬧聲不絕於耳。嘈雜聲中汽錘不緊不慢地一上一下敲擊著柔軟的鐵材,像是從中敲打出汁水來。渾身污黑的工人,半裸著身子,在飛輪間緊張地處理著像熱烘烘火漆一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鐵條。
他被燒得失去了人形。隨著一團紅色火球剎那間閃過,霍洛克斯看到一個焦炭般的黑糊糊的人體。頭部有一道道血污,雙手緊抓鏈子,還在摸索著,痛苦地扭動著——無異一頭滿是煤渣的野獸,一個非人的、令人喪膽的怪物,斷斷續續地哀鳴、尖叫。
「那是我的針線筐。」霍洛克斯太太出其不意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來。他倆的手在椅背上碰在了一起。
「這原是個生機勃勃、十分美麗的地方。」他說,「可如今,成了地獄。路那邊,一座座陶窯和煙囪不停地向空中噴煙吐霧。除此什麼也不是了……可這有什麼關係?全要改變,這殘酷的現實要徹徹底底了結……就在明天。」他「明天」兩字是低聲說出來的。
他喊著,手緊抓鏈子,竭力避開那滾燙的圓錐體。霍洛克斯扔過來的煤塊擊中了他。他的衣服已燒焦起火了。他掙扎的同時,圓錐體也慢慢下沉,一股令人窒息的灼|熱的氣流呼嘯而出,一團火焰在他周圍快速翻騰,燃燒。
「聽清了:是攝氏三百度!」霍洛克斯說,「轉眼就把你身上的血烤得一滴不剩。」
他走過來拉住羅特的胳膊,於是兩人肩並肩走了過去。羅特答得含含糊糊。他心裏直納悶:「剛才鐵路上發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他自己的錯覺,還是霍洛克斯當真背後推了他一把使他留在鐵軌上?莫非他險些遭到謀殺?」
「我的帽子呢?」羅特在朦朧的暮色中四處張望。
「跟我來,」霍洛克斯附著羅特的耳根說,於是兩個人走到高爐前,通過風口后的一個玻璃小孔向里窺視,只見高爐內膛心裏的火焰在翻滾騰挪,看得人一隻眼睛好一會兒看不見東西。黑暗中只覺得眼前飛舞著儘是綠色和藍色的星星點點。他們來到升降機前,只見裝著礦石、煤炭和石灰的料車被升降機送到大圓筒的頂部去。
他沒說下去,得停下來喘口氣。他緊緊地拽著羅特的手,手也發麻了。這一路上,他邁開大步,著了魔似的,走上了通向鐵路的那條小道。而羅特一聲不吭,竭力對付對方的拉扯,拖著不想往前去。
霍洛克斯還是一言不發,冷不防在她的小小工作台旁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的一雙大手攥得緊緊的,濃黑的眉毛下那一對眼睛冒著怒火。他竭力想恢復常態,他的目光從女的轉到男的身上。又轉回女的身上。不是嗎,他曾對這女人很信任,也信任這男的,把他看做是自己的朋友。
「找到了!」他說。
羅特緊緊抓住鐵護欄,眼盯著下面的圓錐體。熱度read•99csw.com很高。霍洛克斯說話聲淹沒在沸騰的鐵水和氣流的隆隆聲中。但是,已到這個地步,該是收場的時候了。也許,畢竟……「在爐內中心部分,」霍洛克斯扯高喉嚨,喊道,「溫度差不多有一千度。你要是掉進去……就像在蠟燭上撒上幾粒火藥,火焰一閃,全完了。伸手試試這裏熱氣的溫度有多高。可不是,我見過,即使在這麼高的地方,連外面的雨水也燒得滾開。要說那個圓錐體,拿它來烤糕點,簡直是殺雞用牛刀了。它頂上的熱度達到三百度。」
「三百度!」羅特說。
「圓錐體,是圓錐體。附近就有,我帶你去看看。過去火焰通常從敞開的爐口噴射出來。壯觀——那才叫壯觀!白天是又紅又黑的煙柱,到了晚上便是火柱子了。現在我們通過管子把它排了出去,再燃燒,為高爐加溫,它的頂也是用圓錐體封閉的。你一定會對那些圓錐體感興趣。」
經過一段似乎漫無止境的沉默后,來人終於開了口:「怎麼回事?」
顯然,這時霍洛克斯並沒有像剛才那樣強拉著他,羅特因此也放鬆了些。但是他心裏還是沒有底,霍洛克斯說「像死亡一樣慘白」到底是什麼意思?也許是巧合吧?
「把你的血烤得一滴不剩……別,你別走!」
「明天,」她也低聲說道,眼睛還是凝視著窗外。
又是一陣沉默。這人不打算把事兒鬧大嗎?他倒是知不知情?他來房間有多久了?他甚至還想知道,聽到關門聲時,他倆當時在幹什麼……霍洛克斯偷偷看了一眼那女人的側影,在若明若暗的光線下,她顯得面目模糊,臉色蒼白。接著他瞥了一眼羅特,這才好像突然恢復了常態。「當然,」他說,「我答應過帶你去看看工廠在恰當條件下那壯麗的景象。奇怪的是,我怎麼忘了呢。」
「霍洛克斯!」羅特喊道,「霍洛克斯!」
「說下去。」霍洛克斯道。
他知道,下面那東西還在動彈,還有感覺,但其實已經死了。這可憐的東西血管里的血肯定沸騰了。他也同樣真切地感到強烈的痛苦,從而壓下其他種種感覺。他猶豫不決地站了一會兒后,轉身急速把料斗車側過來,把車內的煤塊向那個一度是人、現在還在掙扎的東西倒去。煤塊嘩嘩落下,從圓錐體上紛紛落下。隨著嘩啦啦聲響起,那尖叫聲也慢慢停了。一股夾著煙霧、渣灰的熱流,跟著火焰一起向霍洛克斯升騰而來。當這一切過去之後,那圓錐體又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
他的一隻手緊緊抓住護欄不放,另一隻手跟著也抓了上去。好一會兒兩個人身子搖晃起來。突然,霍洛克斯用力一拽,把羅特的一隻手從護欄上拉了開來。他想抓住霍洛克斯,可是沒有抓住。他一個踉蹌,一隻腳踩空了,身子在半空中掙扎了一會兒后,臉面、肩膀和膝蓋一起撞到灼|熱的圓錐體上。
「我並不擅長什麼發現,」霍洛克斯板著臉孔,突然打斷她的話,「可是我倒發現了……」說到這裏,他打住了。
她說罷憤然作色,轉過身,面朝著窗口。遠處傳來滾滾的隆隆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房子隨之顫動起來,可以聽出那是煤火車發出的金屬撞擊的刺耳聲。火車經過時,一道強光從裊裊上升的濃黑刺鼻的煙霧上方閃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節黑色長方形的車皮,從朦朧灰色的路堤旁駛了過去。片刻間,一節一節先後消失在隧道口中,當最後一節車皮進去后,火車、煙霧和隆隆聲出其不意地被一口吞了進去,了無影蹤。
霍洛克斯嘟囔一聲。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皺著眉,低頭看著蒸汽瀰漫顯得毫無光澤的鐵軌和遠處繁忙的車間,眉頭緊鎖,像是在為某個棘手的難題找答案。
「上帝饒恕我吧!」他哭喊道,「主呀!我竟干出這等事來!」
「不會。」女的語調露出不滿,像是這話令她很是生氣,「他只關心廠子和燃料的價格。他沒有想read.99csw.com象力,缺乏詩意。」
「搞鋼鐵的人都是一個樣,」他說得言簡意賅,「他們沒有感情可言。」
羅特吃了一驚,轉身說道:「晚安,霍洛克斯太太。」他說時,兩人的手碰在一起。
「是嗎?」羅特說罷轉過身去。
「我答應過帶你去看看月色與煙霧交融的美景。」霍洛克斯語氣冷漠,把對方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霍洛克斯替對方打開門。他對男人從來沒有這等禮貌的舉動。太不尋常了。羅特走了出去。她的丈夫一言不發地看了她一眼,隨後跟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羅特邁著輕鬆的腳步,而她丈夫的腳步很是沉重,兩個人的腳步聲像是高低音合奏,一起走過了過道。大門砰的一聲被重重地關上。
霍洛克斯立了片刻,猛地又轉身對著鐵廠。「你看我的那大堆大堆的物料,那些如山的煤渣,到了晚上該有多美!遠處的那料車,高高地停在那兒,看見了?升起來,斜著把礦渣倒了出去。你看那些起起伏伏的紅色礦渣從山坡上滑落下來。走近些就能看到渣堆升高,就和高爐齊平了。你看那個大圓錐體上面抖動的景象。不是那條路!走這條路,從渣堆中間穿過去。那路通攪煉爐。不過我想先讓你看看那條水道。」
羅特瞥了他一眼,又把視線移開。「現在還不是欣賞月色的最佳時間,」他說罷仰頭上望,接著說,「月光還被白晝的餘光掩蓋著。」
又是一陣沉默。在這蒼茫的暮色中,每個人都在凝視著在場的其他兩個人。霍洛克斯的手還是放在羅特的肩上,沒有拿下來。羅特還是將信將疑:這事結果恐怕會不了了之的。但是霍洛克斯太太更了解自己的丈夫,別看他說話和氣,可是綿里藏刀。她思緒紛紜,隱隱約約預感到一場實實在在的災難將不可免。
她禁不住想悄悄警告他幾句,但想不好怎麼說。說「別去」還是「防著他點」,沒等她想好,時機已錯過,來不及了。
「圓錐體並不是固定不動,它掛在一根鏈條上,鏈條連著槓桿。一個平衡錘使圓錐體保持平衡。再走幾步你就看明白了。不用說,那時要把燃料送進去,除此沒別的辦法。有時圓錐體會下落,火焰隨之噴出來。」
「是沒有聽到。」羅特道。
「什麼?」羅特答,「可不是,月光下的霧氣。美極了!」
面對這一慘狀,這鐵廠老闆的怒氣突然消失殆盡。心頭湧起難堪的厭惡之感。人肉的焦味撲鼻而來。他恢復了理智。
假如這個沒精打采、愁眉苦臉的怪物真的聽到什麼風聲,那該如何是好?一時間他不免為自己的性命擔驚受怕起來。但是自我安慰一番之後,便放寬了心。霍洛克斯完全還蒙在鼓裡。不管怎麼說,正是他及時把自己拉離鐵軌的。他那古怪的舉動也許純粹是出於妒忌。過去也出現過。這時他不是在談論灰堆和水道嗎?「想什麼呢?」霍洛克斯問。
羅特聽了,吃了一驚。「我是來見你的。」他決意撒謊到底。
「最好沒有。」羅特說罷,也站了起來。
「這個奇妙的世界,」——她欲言又止,接著以更加溫柔的聲音說道,「我的愛情世界。」
「打開了什麼?」他問。
他看見,頭頂圍欄的軌道上停著一輛料車,霍洛克斯就站在車旁。只見他在指指點點,月光下他的輪廓明晃晃、白花花的一團。他在高聲喊著:「痛痛快快燒得噝噝響吧,你這傻瓜!痛痛快快燒得噝噝響吧,你這專愛勾引女人的傢伙!你這騷狗!烤吧,烤吧!」
「說呀,發現了什麼?」她追問道。
突然,他從料車裡抓來一把煤,不慌不忙地一塊一塊朝羅特扔去。
「這些高爐確實為你造成色彩的奇景。」兩個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是羅特先開了口,打破尷尬的局面。
「跟我去軋鋼廠。」霍洛克斯說。
霍洛克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圓錐體,」他說,後來像是沒事似的,接著說,「我想你是沒有聽到。」
「我明九-九-藏-書白了。」羅特說罷回過頭去,接著說,「月亮更亮了。」
晚來天氣炎熱,天空布滿陰雲,西邊天際上仲夏的夕陽戀戀不捨,灑下道道餘光,給天空鑲上紅邊。一男一女端坐在敞開的窗前,心想,天那邊的空氣該是涼爽些吧。花園裡的樹木和樹叢黑幽幽的,紋絲不動。路那邊一盞煤氣燈亮了起來,在向晚朦朧的藍色背景襯托下,閃著瑩瑩的橘黃色。遠處,鐵道上三盞信號燈在低垂的天邊閃爍。兩個人在低聲交談。
「我原以為在你去工廠前在這裡能碰到你,」羅特接著說,「好跟你一起去。」
「他也沒有。」她答道。
「當時我嚇蒙了。」羅特道。
她向窗口走去,腳步遲緩。她靠著窗,探身望著。好一會兒,她看見那兩個男人出現在屋前的路上,從路燈下走過,消失在大片黑糊糊的灌木叢后。路燈的燈光短暫地照射在他倆的臉上,見到的只是毫無表情的蒼白的臉面,看不出有什麼讓她擔心的、疑慮的表情,沒有什麼值得她關切的。接著她頹然倒在一張大扶手椅上,蜷縮起身子,睜大眼睛,盯著看熔爐里發出的紅光在天空中閃耀。她在扶手椅上呆坐了一個小時,坐姿幾乎沒有變過。
「親愛的!」他說著,握住她的手。
「可是優雅之處你並沒學會。」羅特強自做作地笑了笑,「天哪!瞧你搞得我青一塊紫一塊的。」
「他不會疑心吧?」男的說,顯得有點緊張。
「當時我沒注意到火車過來,」羅特說。雖說他心裏十分恐懼,但還是竭力要保持平時跟人家談話時的風度。
「聽我說,」羅特緊張不安地笑了笑,說,但含糊不清的話聲中透著不易覺察的懊惱,「你為什麼一個勁拽著我的胳膊不放,霍洛克斯,如此這般拉著我走?」
那女的此刻鎮定自若。「我跟羅特先生說過,你很可能就要回來的。」她說,聲音絲毫沒發顫。
羅特不肯跟著。兩個人四目相遇。剎那間,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出,雙方都有千言萬語急著要說出來。霍洛克斯的手緊緊攥著,然後又鬆了開來。他放開羅特,沒等羅特意識到自己的手已被鬆開,兩個人的手又挽了起來,沿著小路走去,但羅特顯得十分勉強。
他踉踉蹌蹌地後退一步,哆哆嗦嗦地立著,雙手緊抓護欄。他翕動嘴唇,但說不出一個字。
最終還是她丈夫先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當兩個人從迷宮似的煤渣堆和煤鐵堆中間走出來時,突然軋鋼廠傳出的隆隆聲劈頭蓋臉而來,聲響如雷,近在咫尺,清清楚楚。三個隱隱約約的人影從身旁走過,他們都是廠里做工的,見了霍洛克斯,都碰了碰自己的帽子,表示問候。黑暗中他們的面目看不甚清。羅特一時興起,想和他們交談幾句,但沒有成功。沒等他想好如何開口,他們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水道近在面前。霍洛克斯指了指。在血紅的爐火照映下,這地方看上去像是在地獄之中。熱水冷卻了高爐風口后,流進離這裏五十碼距離的水道。但見一股翻滾奔騰著的、幾乎沸騰的水浪。水面上無聲地升騰起一縷縷、一層層白色蒸汽,濕漉漉地籠罩著他們。黑色和紅色的旋渦里綿綿不斷幻出一個個鬼怪,這向上騰挪的白色汽團攪得人頭暈目眩。濃重的霧氣中昂然而出一座更高的高爐的黑塔,閃閃發光,它那狂暴的喧囂聲震耳膜。羅特站在遠離水道的地方,打量著霍洛克斯。
「你看朝伯斯勒姆方向的鐵路信號燈構成的景色多美,」霍洛克斯忽然變得話多起來了。他邁開大步,同時緊緊拽住羅特的胳膊肘。「你看,有小小的綠燈、紅燈和白燈,全都映襯在煙霧之中。羅特,這景色包你滿意。多精彩。再看我的那些高爐,當我們從山岡下來時,它們在我們面前高高聳起。右手的那座是我的心肝寶貝——足有七十英尺高。是我一手建起來的。在長達五年的時間里,在他的肚皮里鐵水歡騰翻滾。我對他可是鍾愛有加。你看那兒紅紅九_九_藏_書的一列——又暖和,又可愛,高興的話,管它叫橘子也行。那都是攪煉爐。那兒,熱騰騰的火光里三個黑黑的傢伙——你看見汽錘下噴濺出的白色火花嗎?那是軋鋼廠。跟我走呀!鏗鏘鏗鏘,咔嗒咔嗒,滿房子震天響!那些薄鐵皮,羅特,都是妙不可言的材料。軋鋼廠出來時可沒這樣鏡子般精光鋥亮。咣當咣當!汽錘又響了。跟我走呀!」
站在懸在高爐上窄窄的圍欄內,羅特心裏又疑竇陡生。到這個地方可是明智之舉?要是霍洛克斯全都知道,那就糟了!他雖然竭力克制著,可還是渾身哆嗦個不停。這兒離地面足足有七十英尺深,是個危險的地方。他們是在一輛裝煤炭的料車內被送到這個圓筒頂上圍欄內的。高爐里冒出一股含硫磺的霧氣,苦辣刺鼻,瀰漫開來,看上去像是害得遠方亨萊鎮的山岡也顫抖起來。這時月亮正從浮雲中鑽出來,高懸在半空上,勾畫出樹木環抱的紐卡斯爾高低起伏的輪廓。他們腳下蒸汽瀰漫的水道從一座依稀可辨的橋下流過去,消失在伯茨勒姆平坦原野上的朦朧霧氣之中。
藍色的霧氣,混著灰塵和輕霧,籠罩著山谷,給山谷平添幾分神秘感。遠處,是亨萊鎮和艾特茹利亞鎮,灰濛濛、黑糊糊的。稀稀落落的金黃色的路燈光勾勒出它們模糊的輪廓。處處可見透著煤氣燈光的窗子,閃爍著夜裡還在開工的工廠和擁擠的小酒店射出的黃光。在這團團朦朧中,在夜空襯托下,一座座高聳的煙囪顯得格外清晰,更加細長。許多煙囪在吐著黑煙,少數幾座在所謂「歇業」期間,見不到冒煙。隨處可見臉色蒼白的幽靈般幢幢人影,蜜蜂似的擠在一起,那分明是陶廠,也稱「輪子」。低垂的天空下,出現一些輪廓清晰的煤窯子,當地烏黑的煤就是從那兒挖掘出來的。近處,是條寬長的鐵路線,一列列若隱若現的火車轉了軌,不斷地噴發煙霧,轟轟隆隆地駛過,不時伴有一連串的震動聲和碰撞聲,於是遠處的背景上升起一股時不時噴吐出來的白色蒸汽。左面,鐵路和遠處低矮山岡黑影間,主宰著整個視野的是傑達公司一座座高爐的圓錐形的巨大爐體,它們是這家大型煉鐵廠的中心建築群。霍洛克斯便是這家廠的經理。高爐體形巨大,通體漆黑,頂部吐著黑煙和火焰。這些龐然大物威風凜凜,在噴吐火焰和沸騰鐵水時喧鬧聲不絕於耳。高爐下,周圍是軋鋼機發出咔咔聲,沉重的汽錘「嘭嘭」敲打聲中白色鋼花四濺。他們看著,看著,只見滿滿一車煤被快速地倒進一座巨大的煉鐵爐內,隨之紅色火焰噴射而出,團團濃煙和黑塵洶湧翻滾,奔騰而上高空。
他死死抓住懸挂圓錐體的鏈子上。人一撞上,圓錐體稍稍下沉。他的周圍出現一個發著紅光的圓環,狂暴的火海里吐出一根火舌來,搖頭晃尾朝他竄來。他感到膝蓋一陣劇疼。他聞到雙手烤焦的味兒。他抬起腳,想方設法攀上那鏈子,不料頭撞上了什麼東西。月光下,高爐口顯得黑乎乎、光閃閃的,在他上方升了起來。
霍洛克斯又吃了一驚。他神色惱怒、鬱悶,這時眼睛突然熠熠生輝起來。「絲毫不麻煩。」他說。
霍洛克斯臃腫的身影從陰影里走了出來。他沒有搭理羅特的話。好一會兒在他們面前他佔了上風。
下面傳來一片喊聲和奔跑的腳步聲。廠房內軋機的轟隆聲戛然而止。
「我們的水道,」霍洛克斯突然停下來不走了,說,「我們的水道在月光和火光下是一大美景。你從未見過吧?真想不到。你在紐卡斯爾夜裡尋花問柳,太過分了。跟你說吧,要說真正色彩絢麗的景色——反正你很快就看到了。沸騰翻滾的水……」
黃昏的寂靜使羅特感到難以忍受的壓抑,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一路上兩個人肩並肩走著,一言不發。又一言不發地轉上一條煤渣鋪就的小道。很快,眼前露出山谷的輪廓。
「找到了?」霍洛克斯站在半開半掩的門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