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門
他真的跑了。他邁開大步，向前跳躍。天空時隱時現，在它的下面，他變成了一副絞架。在一陣尖叫聲中，我的雙手舉起，舉過頭頂，瘋狂地揮舞，手指撲向這個噩夢般的世界里唯一熟悉的東西——撲向烏雲。
「我再想想吧！你還能跟我再多說一些嗎？」
那天晚上，他經過的時候，我已經在門口坐了一個小時了，一動不動，看著大海。之前，我把手上的繃帶拆了。癢得我受不了，拿下繃帶，它們可以通過它們的眼睛向外看，我也好受多了。
「你在那個墮落的小島上接觸了某種有毒的藤蔓植物，」他笑呵呵地說。
我慢慢把電話掛上，然後又撥通了理查德的電話。沒有人接，響了十幾聲后，我才掛斷。一時間，我呆坐在那裡，沒了主意。手癢得更厲害了，鑽心地癢。
「記得。」我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支煙。我雙手纏滿了繃帶，動作比較笨拙、吃力。
彷彿一個大腦被掏空的腦殼——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貼切的比喻。
我們進入金星外圍的一條偏心軌道。這是一條重要的軌道，已經開始衰減。我們第一次變軌的時候，運行軌道參數為：遠地點三百二十英里，近地點七十六英里。第二次變軌的時候，我們的遠地點增高了，但近地點降低了。我們最多可以變軌四次，而這四次機會我們全都用上了。我們把金星仔仔細細看了個遍，拍了六百多幅靜態圖片，鬼曉得用了多少膠片。
「在哪兒？」他面無表情地問我。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那個可憐的、不知名的男孩，腋下夾著一把篩子，口袋鼓鼓囊囊的，裏面裝滿了遊客拉下的各色沾滿沙子的硬幣。當他看見我搖搖晃晃地朝他走去，像一個盲人指揮家，伸出雙手，指揮著一支瘋狂的樂隊，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當最後一抹晚霞落在我的手上，因為那些眼睛的拖累，我的手通紅，開裂，發亮，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就在他大腦崩裂前的那一剎那，那雙手猛然在空中揮舞，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你或許還能想起點兒什麼，」他說，「沒準兒現在你就能想起來。」
克瑞士威爾和我一起坐在他下榻的那家旅館前的草坪上，一邊喝飲料，一邊談論美國太空計劃的未來。時間大概是下午三點一刻，我的手指開始發癢。不是逐漸發生的，而是像電流，一下子就接通了。我將此事講給克瑞士威爾聽了。
我想起我的姑媽，她被隔離，甚至可以說，被囚禁，直到全身皮肉潰爛，喪失性命。如果沒有這份回憶，也許，我會求助醫生和朋友。正因為這些「如果」，我保持沉默，暗自祈禱，希望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可怕的夢。
「我去看看沙灘車，我們一起去找那個男孩。」
「可是，他就是本地人！他必須是本地人！」
我哈哈大笑，但笑聲聽上去很沉悶，「還有什麼可說的？」
海灣那邊，傳來低沉的雷聲，滾滾的雷聲。
「已經五年了，」理查德說，「阿瑟，為什麼現在才發作？你能告訴我嗎？」
此刻，它們正注視著那個男孩。我感覺自己的大腦發生了側翻，沒多久，我徹底失去了自控力。大門打開了。我踩著沙子和枯樹枝，步履蹣跚地朝他走去，兩條腿像一開一合的剪刀。我自己的眼睛好像已經閉合，我用那些另類的眼睛，看見的是：可怕的，如石膏一般的海面，上方的天空一片紫色；一間搖搖欲墜、破舊不堪的棚屋，有可能是某個不為人知的食肉生物的屍骸；一個令人厭惡的生物，移動著，呼吸著，腋下夾著一個木頭和鐵絲做成的家什兒，這個東西，從幾何學的角度說，構成部分沒有直角。
我不希望在結束生命的時候，自己的手握不住槍，塞不進嘴裏，扣不動扳機。你看，三個星期前，又開始了。
「不！」我回答得很乾脆，語氣很堅決。
我的這雙手還湊合。第一年的時候，疼得很厲害，但是，人體，可以說，能夠自我調節，習慣幾乎所有的狀況。我可以手拿剃刀剃鬚，甚至可以自己系鞋帶。你看，我打字的水平也不錯吧！
「要緊的是這裏，是現在。理查德，他們昨晚殺了那個孩子。目睹——或者說，感知——這樣的事情，心裏真不是滋味。他的腦袋……腦袋爆裂了。彷彿有人從他的腦殼裡取出了他的腦子，然後放進去一顆手雷。」
「把故事講完，」他說。
在我的胸前，出現了一個漂亮的圓圈，一個由十二隻金色的眼九*九*藏*書睛組成的圓圈。
那種感覺，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彷彿我是一扇大門，只要推開一半，它們就可以窺視這個讓它們感覺既仇恨又害怕的世界。然而，最糟糕的是，在某種意義上說，我也能看見。假設你的大腦被傳輸到一隻家蠅身上，一隻用一千隻眼盯著你臉的家蠅，那麼，你會開始明白，為什麼哪怕周圍沒有人圍觀，我也總是用繃帶纏住我的雙手。
·我不知道那個男孩叫什麼名字，但是，我經常看見他在傍晚時分從海灘上走過來，腋下夾著一個濾網。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近乎黑色，而且，他總是穿著一條磨舊了的牛仔短褲。在基加羅林的另一頭，有一個公共海灘。任何一個有生意頭腦的年輕人，如果運氣好、有耐心的話，僅憑一把篩子，就可以在沙子里淘出不少分幣，一天可以進賬五塊錢。我經常朝他揮揮手，他也會向我致意。我們倆沒說過話，是陌生人，但又像是兄弟，是終年居住在這兒的人。那些來這兒花錢，開著凱迪拉克，說話聲音很響的遊客，跟我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猜想，他可能住在前面半英裡外那家郵政局附近的小村子里。
可是，我很高興，也許，我們並不屬於外太空。
「假如你發現我有可能……傷害你，你必須趕緊跑。明白嗎？」
在我們左邊，殘陽如血。在我們前面，烏雲壓頂，一道道閃電劃過水面。
「你這樣想？」
我們圍繞地球旋轉，核對我們所有的系統，然後射人軌道，直奔金星。我們已經進入太空，而在地面上，參議院仍在為進一步的外太空探索項目的資金預案爭吵不休，宇航局的一批人則在暗暗祈禱，希望我們此行能夠有所發現，什麼發現都好。
海軍可以研究我，但不能捉弄我。我再也不想因為感覺到它們在觀察，因而半夜醒來，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
客廳里有一個小壁爐，到了冬天，我習慣把火生起來，抵禦佛羅里達的潮濕和陰冷。我迅速行動，把火點著。我不知道，它們何時醒來，何時會發現我的企圖。
「就是那次飛行的事兒。」
「阿瑟，我在努力說服自己，我不想讓自己相信你瘋了。」
我搖著輪椅，來到書櫃前，伸手拿過那本跟隨我多年，已經破舊不堪的醫學大百科。可恨的是，那本書顯得異常模糊，看上去可以是任何一樣東西，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傍晚的時候，我在同樣的文件上籤了宇（「我莊嚴承諾，我從未接受，或是泄露……信息……」），然後驅車回小島。我的車是一輛老款的福特，帶有手控剎車和油門裝置。我喜歡—它讓我感覺自足。
「克里一個人出去的？」
在外太空，我們停留了十六天，其間，我們吃濃縮食物、打牌，此外，我們還關閉總電源，更換了一個元器件。從技術層面說，這是一次極其簡單的常規飛行。在外太空的第三天，一個空氣濕度轉換器壞了，我們換了備件。除了一些小問題之外，一切都很順利。我們準備重返大氣層。
從整體看，金星彷彿置身風洞里的大峽谷。克里估計，接近金星表面的風速大約在每小時六百英里。我們的探測器嘟嘟直叫，後來，嘎的一聲，壞了。我們沒有看見植物，也沒有發現生命存在的跡象。分光鏡顯示有貴重礦石。這就是金星。
「一項結果令人不甚滿意的試驗。在宇航局的辭典里，它指的是深度空間天線——我們用高頻波發射各種聲音，看是否會被接收。」我的手指在褲子上使勁蹭，但一點兒用也沒有。相反，癢得更厲害了。
不光是我一個人在看。
我們墜落的速度很快。直升飛機上的一個傢伙說，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嬰兒從空中墜落下來，身後拖著胎盤。落地時，我失去了知覺。
他是那麼的醜陋！我怎麼可能跟他相處，跟他近距離地說話呢？他不是一個生物，他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害蟲。他是——「快跑！跑啊，理查德！」
這些試驗都是自動進行的，涉及的內容很多，從太陽系風力的測量到外太空的導航。我們進行了兩次彈道中段修正，均為微小改變。第九天的時候，克里走出艙門，使勁敲打那個可伸縮的DESA，後來，它又彈了出來。一切正常，直到……
「他肯定是從那個村裡來的，一個小村子。去問問——」
「我不能讓它們看見。我告訴過你。」
「你就是大門，」理查德若有所思地重複著，「你肯定你殺了那個孩子一不是九_九_藏_書做夢？」
事情開始於邁阿密。我和一個名叫克瑞士威爾的人有往來，他是海軍部的一名探員。他每年都要審查我一次——我曾經像其他人那樣，有權接觸到太空項目的分類材料。我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麼，我眼睛里一塊變幻莫測的寶石？或者，腦門上的一個紅字？天曉得！我的養老金很豐厚，幾乎可以讓旁人產生妒忌。
至於我，雖然別人都認為我舉止古怪，但還是能夠接受。不管怎麼說，有多少前宇航員能夠經常寫信給華盛頓的現任領導，說，太空探索的資金應該在其他領域得到更好的利用？
我還聽見了自己輕柔的呼吸聲。我還在打量那本書。
烏雲做出了回應。
早在他停手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他是不會找到那個男孩的。它們已經把他轉移了。昨晚，我的雙手沒有纏繃帶，因此，它們可以看見——可以行動。假如它們可以借我之手殺掉那個男孩，那麼，它們同樣可以利用我轉移屍體，哪怕我在睡覺。
「好吧。」我說，「昨晚七點，我就在這裏，看海，抽煙，跟現在一樣，而且——」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正鎮定地坐在門口，眺望著大沙丘。風暴剛剛過去，空氣相對清新、宜人。
「有這種可能性。等你說完，我們一起去找那個墳場。」
我差一點回不到客廳，回不到火邊。可是，我做到了。這是七年前的事情。
我到家以後，立刻打電話給大陸的弗朗德斯醫生。醫生不在，電話轉到了代接電話服務站，他們說他外出釣魚去了，但是，如果是急診，貝朗格醫生——「弗朗德斯醫生什麼時候回來？」
他臉上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皺紋，神秘莫測，如同他用浮木打造的雕塑作品。
就在我看的時候，我的皮肉開始膨脹，開始後退，那些眼睛不斷地擠向皮膚的表面。
「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理查德，」我抬高嗓門，壓倒越刮越猛的海風。
忽然，我有了一種發現，身上一陣發涼。雖然我的眼睛是閉著的，但我仍然在看那本書。我看見的是四維空間的東西，骯髒、醜陋、扭曲，但毫無疑問，是那本書。
我靠在椅子背上，合上眼睛，聽見房間另一頭的架子上那座老式的船用時鐘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外面，一架噴氣式飛機呼嘯著，飛往邁阿密。
我繼續前行，努力說服自己，沒什麼可擔心的，就是常見的植物過敏。然而，在我思想的深處，存在著另一個可怕的想法。我有一個姑媽，在我小的時候，她在樓上的一個房間里，與世隔絕地度過了人生的最後十年。我母親負責給她送飯上去，家裡人誰也不允許提及她的名字。我後來得知，她患有漢森病——麻風病。
慢慢地，我開始感知到它們。它們！一種沒有名字的存在。我從未認真想過它們長什麼樣，它們從哪裡來。太多懸念。我是它們的大門，是它們的窗戶，它們通過我來看世界。它們的反應足以讓我感知到它們的厭惡和恐懼，足以讓我明白，我們的世界和它們的不同，它們對我們懷有一種難以理解的仇恨。不管怎樣，它們還在觀察。
我非常清楚，應該做些什麼。在大門繼續打開之前，必須將它鎖住。永遠鎖住。我已經注意到，有跡象表明，手的結構開始變化。手指開始變短……開始改變。
克里和我非常希望能有所發現。至今，外太空探索計劃沒有任何進展。1968年，伯爾曼、安德斯和洛弗爾等人繞月飛行，發現了一片空蕩蕩的禁地，看上去像骯髒的海灘沙。十一年後，馬克漢和傑克斯在火星著陸，眼前所見是貧瘠的荒原、凍僵的沙土和幾片苦苦掙扎的地衣。無論是誰，在他們看來，外太空探索是一項投入與產出不成正比的計劃。而且，還發生過傷亡事故：在阿波羅倒數第二次飛行任務中，佩德森和勒代雷乘坐宇宙飛船圍繞太陽飛行，突然，所有的裝置停止了工作。約翰，戴維斯的小型軌道觀測衛星在一次極其偶然的事故中，被一個流星體撞出一個大洞。沒錯，太空計劃停滯不前，照目前的情形看，此次金星之行之後，恐怕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說我們有先見之明了。
我們一邊看著金星從一顆星體逐漸縮小到四分之一大，最後變成一個乳白色的水晶球，一邊和漢茨維爾控制中心的同事互開玩笑，一邊聽著瓦格納和披頭士樂隊的磁帶，一邊照看著各項試驗。
我低下頭，打量自己的雙手。眼睛睜著，但卻無精打采。它們很疲倦，它們rｅａd.９9ｃsｗ.cｏm在打盹。
他沿著那條骯髒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他家走去。我可以看見他家的屋頂，房子就在大沙丘那邊，沙丘幾乎延伸至整個基加羅林，靠近海角的海面上，天空已然呈現絳紫色，很難看，沉悶的雷聲，隱約在耳畔迴旋。
「那麼，去打聽一下，打聽一下那個孩子！找到——」
「我去取沙灘車的時候，給莫德，哈靈頓打了個電話。在這個州里，沒有人比她消息更靈通的。我問她昨晚是否有誰家的孩子沒有回去的。她說，她沒有聽說。」
「說以前的事情，」他懇求道。
在返回途中，我們聽說，根據投票的結果，參議院已經作出了決定：太空探索計劃的經費減少一半。好像記得克里對我說：「阿蒂，這樣一來，我們大概要重新回到氣象衛星業務的時代了。」
「你剛才說，站在某個東西面前。你剛才說，轉移男孩的屍體。可是，阿瑟，你不能走路。你腰部以下完全癱瘓了。」
十二天之後，克里死了，我終身殘疾。我們下降的時候遇到了麻煩。降落傘出了故障。意外的結局。怎麼會這樣呢？我們在太空逗留了一個多月，飛行距離比任何人都遠。我們的飛行以這種方式結束，原因竟然是因為某人急著去喝咖啡、休息，導致幾根繩索發生了纏繞。
「是的，擔心他帶進來某種星際瘟疫，但是，遙感勘測並沒有任何顯示。」
它們的肉身嵌在我的身體里。我開始意識到，它們在利用我，更準確地說，它們在操縱我。
「往右拐，」我說，「就在那個窩棚邊上。」
「沒錯。」
喉管里湧出一種莫名的恐懼，毛茸茸的，感覺要窒息了。有紅點兒的地方開始發燙，灼|熱，皮肉鬆軟，反應遲鈍，彷彿爛蘋果一般。
「DESA，」理查德說，「那是什麼？」
我看看理查德，那些眼睛也看看理查德。我看見一張我已經認識五年，並且開始喜歡的臉，而它們看見的則是一個變形的龐然大物。
「最早明天下午。你看——」
「我想你最好去看醫生，」他輕輕地說，「我們回去吧，我們——」
「就在那兒。」我手指著那個地方。
「你記得埋在哪裡嗎？」
「可以。」
一次，我用鉛筆尖捅了捅其中的一個，感受到劇烈的疼痛向我的手臂襲來。那些眼睛憤怒地盯著我，傳遞出的那份仇恨比肉體的疼痛還讓人難以忍受。我趕忙停下手。
我猛然睜開眼睛，感覺一陣胸悶。雖然癥狀慢慢消退，但並沒有完全恢復。我看著那本書，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文字、圖表，一切都很正常，非常正常。可是，與此同時，我也用其他的眼睛，從另一個不同的、較低的角度看那本書。那不是一本書，那是一個異類的東西，那東西外表醜陋，意圖不軌。
「和西弗吉尼亞的射電望遠鏡作用相似——你知道，那個東西是用來收聽星體的。我們的區別在於，我們不是聽，而是發射，主要是針對深度空間的星球——木星、土星、天王星。假如那裡有生命存在的話，那個時候，它在午睡。」
太陽快要落山了，我藉著落日的餘暉，仔細打量自己的雙手。此刻，指尖已經發紅，一個個紅色的小圓圈，相繼出現在指紋所在的手墊上方，剛好就是練習吉他的時候容易生繭子的部位。不僅如此，每一根手指和拇指的第一二關節之間，第二關節和指關節之間，也有這種紅圈圈。我把右手手指按在嘴唇上，但隨即又厭惡地拿開了。
沙灘車顛簸著、轟鳴著，朝水邊奔去。翻過小沙丘的時候，它那氣勢，彷彿即將展翅的飛機。
「我明白，」理查德說。他停了停，又說：「把你的手給我看看。」
那個男孩從我家門口經過，像以往那樣，朝我揮手致意。那個時候，我正準備打電話到海軍部找克瑞士威爾。有一件事情理查德是對的——不管控制我的是些什麼東西，我肯定，這一切發生在外太空，或者，在金星周圍那個詭異的軌道上。
我沒有去看醫生，也沒有回理查德的電話。
而且，我的手奇癢無比。
當他們抬著我跑過波特蘭號的甲板時，我蘇醒了。他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捲起我們應該踏上的紅地毯。我在流血，流了很多血，他們趕忙把我送去療養院，我看起來比他們腳下的紅地毯還要紅……
「不管它了，」我有些惱火。
我手指著海九-九-藏-書邊，那裡，大沙丘終於平緩下來。
沿一號公路往回開，路很遠。到達基加羅林出口匝道的時候，我差不多快瘋了。我的手癢得難受。如果你曾經經歷過砍傷，或是外科手術，當傷口愈合的時候，那種感覺可以讓你對我的描述有幾分認識。好像手上有成群的蟲子在爬，好像它們要鑽進我的肉里。
我觸摸著沙灘車的儀錶盤，說：「這個車也是死的，但是，當你坐進來的時候，你可以讓它跑起來。你可以讓它殺人。即使它想讓你停下，你也停不下來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歇斯底里，「我就是大門，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它們殺了那個孩子，理查德！它們轉移了屍體！」
理查德點點頭。後輪在沙子里快速轉動，我們的車向前開去。平日里，我喜歡嘲笑他的車技，但今晚，我什麼也沒有說。有太多的事情要考慮——要感覺：它們不喜歡黑暗，我可以感覺到，它們正在設法鑽出繃帶，它們願意我把繃帶拆掉。
理查德嘆了口氣，抬眼望著大海。此刻，夕陽西下，海水一片深紅。
我搖搖頭，說：「理查德，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沒有任何——」
繃帶下面，我的那些新眼睛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窺視著四周。開始癢了。
天邊，一輪銀色的曉月。沙灘異常聖潔——沒有理查德的影子，也沒看見那輛沙灘車。
「你看見它們了，」我的聲音有些沙啞，「現在，你看見它們了。」
一道藍白色的巨型閃電，彷彿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它擊中了理查德，吞沒了理查德。我最後的記憶是臭氧的味道和皮肉的焦糊味。
理查德嘆了一口氣，問：「你把他埋了？」
然而，這並不是我尖叫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看見了自己的臉，一個怪物的臉。
理查德和我一起坐在我家的門口，我們的眼睛越過近處的沙丘，眺望著海灣。他嘴裏的雪茄冒著煙，淡淡的味道在空氣中飄蕩，蚊子都被熏跑了。海水：陰涼的綠色；天空：深邃、濃郁的藍色。水天合一，美哉！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每逢外出，我就用繃帶把雙手纏好。三個星期了，我天真地以為，這一切都會過去。我承認，這樣做，並不理智。如果我是一個四肢健全的人，一個不需要輪椅的人，或者說，我是一個有著正常職業、過著正常生活的人，那麼，我肯定會去看醫生，肯定會去找理查德。
理查德的沙灘車在倒塌的窩棚邊停下，沙子不斷從車輪處甩出。他伸手從車后拿出一把鐵鍬。
當我看見工具的時候，我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雲量既有甲烷、氨，也有塵粒和飛行垃圾。
理查德駕駛著沙灘車，小心翼翼地駛過沙丘，停在大門邊，發動機還時不時地怒吼一聲。我搖著輪椅，下了小斜坡。理查德等在台階的右邊，幫助我坐上車。
「以前？」
「謝謝你，理查德。」
我知道了那個男孩的名字，但這不重要。他來自鄉下，跟我的猜測吻合。他的母親原以為他那天晚上跟大陸的朋友待在一起，壞消息直到下周一家人才知道。理查德——咳，不知怎的，大伙兒以前都認為理查德是一個古怪的人。他們猜測，他可能回馬里蘭州了，或者，愛上了某個女人。
他伸出手，準備啟動車子，但是被我攔住了。他扭頭看著我，我開始拆手上的繃帶。
他從車上下來，慢慢走過去，停了一秒鐘，然後把鐵鍬徑直插|進沙子。我感覺他忙活了很長時間，一鏟一鏟，越過肩膀，拋到身後的沙子看上去是濕的。雷暴雲砧更黑、更高，在烏雲和落日餘暉的籠罩下，海面波濤洶湧。
「沒找到那個孩子，阿瑟。」他把鐵鍬扔回到車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很疲倦的樣子。
他吸了口雪茄，眼睛仍舊望著海灣。
理查德站起身，拿起拐杖。他看上去很蒼老，很虛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許，那個東西，不管它是什麼，它的孕期很長。也許有人會說，我是在太空染上的，是嗎？不管是什麼，可能在勞德代爾堡的時候，就已經進入我的體內了。或者，就在這裏，在我家門口。我真的說不清楚。」
「基加羅林島上唯一的植物是一種矮小的蒲葵，」我說，「也許是七年之癢吧。」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非常普通的一雙手，可就是癢。
「明白，」他襯衫領口沒有系，衣服被風吹得呼啦呼啦作響。暮色中，他的臉彷彿凝固一般，眼睛就像兩個黑洞。
「它們利用我把他轉移了，」我及時地說，「理查德，它們佔rｅａd.99cｓｗ.coｍ了上風。它們強行打開了大門，一次打開一點兒。一天之內，有上百次，我發現自己站在某個非常熟悉的東西面前——一個壓舌板，一幅畫，甚至一罐黃豆——但不知道我是怎麼到那個地方的。我伸出手，把那個東西給它們看，在它們眼裡是什麼樣，我看到的就是什麼樣，彷彿下流|淫穢的東西，扭曲、怪異——」
火開始旺了，我走出去，來到煤油筒邊，把雙手浸泡在裏面。它們立刻醒了，痛苦地大喊大叫。
「阿瑟——」
「墳場，」我嘟囔著。周圍是凹陷、可怕的環狀物，比任何東西都黑暗，甚至勝過克里和我五年前航海經過的那片可怕的海域。黑暗，黑暗，黑暗。
「可仍然——」
「好了，阿瑟，」他說，「今天是你唱主角，往哪兒走？」
除了什麼也沒有，還是什麼也沒有——但我被嚇住了。我感覺我們像在太空的中央，圍著一座鬧鬼的房子打轉轉。我明白，這聽上去毫無科學依據，但在離開之前，我就是害怕。我想，假如我們的火箭沒有點火，那我一定會在降落途中割斷自己的喉嚨。金星跟月球完全不同。月球雖然荒涼，但卻沒有細菌。我們面對的那個世界和任何人到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也許，有雲量，還算幸運。
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在沙灘上投下一片不斷移動的月牙狀的陰影。越刮越猛的海風掀起無數沙粒，撲向銹跡斑斑的沙灘車。我的手指癢了。
「我沒有做夢，我也沒有殺他——我跟你說過的。是它們乾的，我只是大門。」
「無所謂發現的是什麼，」宙斯計劃的神秘成員，神童唐，勒溫格，喝醉酒後喜歡這樣說。
我慢慢抬起手，詭異的現象發生了：眼前，我的房間變成了一座凶宅。我發出一聲尖叫。數隻眼睛透過我手指肌肉的裂縫，窺視著我。
我還住在這裏，依舊看火箭發射升空。最近，火箭發射的頻率更高了。當今的政府對太空很有興趣，甚至談到計劃向金星發送系列載人飛船。
我知道我想的是什麼。我想，我的目光已經超越了宇宙的界限，我看見了地獄之火。
他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臉上突然顯出一種讓人無法相信的恐懼。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雷聲在雲層之間回蕩，海水瞬間變得像冥河之水，如墨汁一般。
被所有評論家稱之為帝國大廈助推器的土星16號把克里和我推進軌道。這是一個龐大的怪物，跟它相比，土星1-B就像是一塊紅岩石。它從地下兩百英尺深的地堡里起飛—必須這樣，否則半個肯尼迪角都會隨它一起升空。
「你不是說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嗎？」
我嘆了口氣，試著點燃手中的香煙。他從我手中拿過火柴，划著了火。我連吸了兩口，把煙深深地吞進喉嚨。手癢得難受。
「阿瑟，」他說，「阿瑟，別這樣，別這樣。」
我的雙手伸向那個男孩，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手沒有纏繃帶。夕陽下，我看見那些眼睛在無聲地觀察。眼睛大、瞳孔也大，還有金色的眼睫毛。
我開始拆繃帶，風吹拂著，一條條紗布飄飄蕩蕩。雲彩遮掩住天邊落日的霞輝，把斑駁的陰影投向片片沙丘。雲彩在頭頂疾馳、狂奔。
「你們帶了所有的設備，外加五台高效電視攝像機和一架攜帶萬億個鏡頭和濾鏡的小型先進望遠鏡。找到某種黃金或是白金，最好還能找到幾個可愛、愚笨、穿制服的外星人警察，我們可以研究他們，可以開發他們的智力，跟他們相比，我們會體會到一種優越感。不管發現什麼都好。哪怕是豪迪，杜迪的鬼魂，也是個不錯的開端。」
黑暗中，他的臉蒼白，神情中透著對我的同情。
「如果你想去那個地方，你得坐沙灘車。在沙灘上搖著這個——我指的是我的輪椅——肯定不行。」理查德的沙灘車是一輛1959年的大眾，輪胎跟枕頭差不多大。他用它來收集浮木。自從他結束了馬里蘭州的地產生意之後，就一直住在基加羅林，用浮木做雕塑，然後再高價賣給冬天來此度假的遊客。
最後一條紗布掉落下來。
「……我在貝塞斯達待了兩年。他們給了我一枚榮譽勳章，一大筆錢，還有這把輪椅。第二年，我來到這裏。我喜歡看火箭升空。」
「如果萬不得已，我會把手給你看的。」我說。這句話，我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來的，「除非萬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