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七節
那是個沉迷酒鄉、好賭成性，已經無藥可救的男人。一年到頭都在向女兒討錢，錢不夠他花就闖去她的工作地點。自行預支薪水花得一乾二凈。
至今仍殘留在梶田聰美記憶中的「綁架」，原來是這一夜發生的事。
等她的咳聲止住，我才緩緩發問。有時只是人影落在水面，便足以令魚逃走。
「請問……」我絕沒聽錯，也不是幻聽。對方的確開口了。
野瀨祐子又哭了。但我覺得那和前一刻猶在責備自己、折磨自己的眼淚不同。
「眼看著他倒地不起，我卻落荒而逃。梶田剛離開，我就聽到救護車的警笛聲，好像出了什麼大事，我跑到外面張望。結果……已經是血，血流滿地。在場的人告訴我他好像死了……」
「我早就聽說了。對不起。」
我連書也忘了放下，急急站起。桃子已經睡著了。我一邊反手帶上門，一邊在走廊接聽。「喂？我是杉村。」
「該不會，你就是那位看到梶田倒下，也差點不支暈倒的人？」
我瞠目以對。妻子戳戳我的手肘。
梶田說要一個人解決，可是堅強的梶田太太認為他一個人應付不來，自告奮勇要幫忙。對於事態發展，只能畏縮顫抖的野瀨祐子，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指望她當幫手。
「因為我爸是那種人，我很怕和人接觸，更討厭年長的男人。可是梶田不同，對於不擅與人交往的我，他一直很溫柔，他太太也是。他們夫婦倆就像大哥哥大姐姐。如果要找人求救，也只有梶田。」
要是手搆得到，我八成會保持站姿朝自己的膝蓋用力一拍。難怪會是八月十五日那天。
在聽到答覆前，我呼吸了兩次。我刻意小心，避免呼吸聲傳入話筒中。
電話彼端隱約傳來鼻息，有人。
我無法立刻答覆。不是因為退卻，而是因為一時之間想到太多連自己都無法完全掌握的事。
那同樣不是謊言。暗號是什麼？究竟該怎麼說。這個女人才肯開門？
是個遙遠細弱的聲音。虧它經過手機公司的收訊衛星和中繼基地台後，還能不被抹消地傳入我耳中。啊，這是小孩的聲音，是畏怯的少年的聲音。我的心情激昂，心臟竄到眼睛後面，緊接著又筆直驟降到腳底，在那裡噗通亂跳。
向友野玩具預支薪水的事，是我主動問起的。她驚愕地承認這個事實，訝然表示：你果然連這種小事都一清二楚。
好一陣子，我就這麼聽著含淚紛亂的吐息聲。然後，女人沒給答案，卻反問我：「杉村先生，你知道吧？」
「你的意思是……，她要取消這樁婚事嗎？」
令梶田聰美變成「膽小鬼」的，或許並非二十八年前那個八月暑夜的遭遇，我暗忖。當時如果能儘力而為，柔軟的童心，早晚會忘懷那片暗影吧。
負責問話的我當然也有問題。她一心以為我早已知道一切。若非這麼想，打電話給我就會變成一樁無法挽回的過錯，所以她只能緊抓著那個念頭不放。
想必是為了打聽詳情，才打我的手機卻又掛斷吧。
「杉村先生，拜託你，請別辭去責編之職。我敢打賭就算出了書，也不會發生任何事。像那種會用電話威脅別人的卑鄙小人，肯定是膽小鬼。絕對使不出更進一步的招數，對吧？」
昭和四十九年那個炎熱的夜晚，面對父親再次襲來的暴力發作，她試圖保護自己。結果，父親死了。
沒總到肯定的答覆。即便如此，我還是知道我已抽中正確解答。
影子現形，原本朦朧的東西逐漸聚焦。電話彼端的遙遠聲音突然有了人性，變成活生生的聲音。
「我姐已經全部告訴我了。」
那，是女人的聲音。
那的確是女人的聲音。雖然聲音小得必須豎耳靜聽才能聽見，但不可能有錯。
沒問題，我說。
「梶田過世的事，我已聽說了，好像是被自行車撞倒的是吧。」
「雖然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但我爸媽都是規規矩矩的好人。既沒有被人懷恨的道理，也沒有任何躲躲藏藏的必要。」
我的腦袋被搶先行動的心給帶著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但耳朵依然正常運作。
沒想到還有。我調整呼吸，開口問道：「你是野瀨祐子女士吧？」
「梶田把令尊的屍體運走時，用的是友野玩具的小貨車吧？」我問。因為那家公司，對於公用車輛的鑰匙管理很鬆散。
「也不知是哪裡惹火他了，我爸突然朝我撲來。他當時已爛醉如泥。我用力把他推開，他就踉蹌倒下，撞到腦袋……」
和菜穗子結婚時，我以為已經把我這一生賭博的中獎率都用光了。既已做出如此誇張的豪賭，我以為今後再也不可能會面臨孤注一擲的局面。
「那，你還是要替令尊出書嗎？」
當她要走出會議室之際，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轉身說：「對了。我姐或許會和你聯絡。她說還是決定把婚禮延期。」
眼看我把手機貼在耳邊，一逕走著那種百年難得一見的高空鋼索，妻予伶俐地把我帶到客廳沙發上。她坐在我身邊，一起傾聽野瀨祐子的聲音，中間只有一次躡足去看桃子睡得如何，隨即折回來。
這真是天大的陰錯陽差。野瀨祐子把話中之意給聽擰了。
「從小，我爸的酒後亂性常把家裡搞得一塌糊塗。我媽很早就病九_九_藏_書死了，但其實也等於是被我爸害死的，而兄長也早就離家出走。我國中一畢業就立刻工作，逃離了那個家。不讓爸找到，以免淪為他的禁臠。可是怎地還是會被他追上。不管我逃到哪裡，他一定會找到我。非常狡猾，很會動腦筋。我在友野玩具時也是這樣。有一天我一下班回到公寓，就發現我爸站在門前嘻嘻冷笑。」
我猜念個半頁她大概就睡著了。
「誰知道。總之先延期，等我出了書，如果安然無事，她才會再做打算吧。」
「還沒有，不過就快了。警方正積極調查中。」
客廳的門開了，菜穗子大概是聽到我的聲音，探出半個身子。面對用眼神質疑的妻子，我也以眼神回應。
女人痛苦地吸著鼻子，呼了口氣顫抖著答道：「我阿姨住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里。她是我母親的妹妹，雖已高齡，每年中元假期她都會和子孫們一同出國旅行。這時，她就會托我幫她看家。替她的盆栽澆澆水、喂貓……」
「杉村先生，如果你去祭拜梶田時……」
她考慮了一陣子才說，不可能，我再也不會打電話給你。
聽完事發經過後，梶田夫婦決定要保護她。無論基於何種理由，殺人畢竟是殺人，祐子應該會被判刑。天底下哪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據說梶田當時憤怒地如此表示。
梨子說過。梶田夫婦總是只依賴聰美一個人，那是因為她的姐姐是她父母的小小戰友。
「當然要。因為，如果就此罷手不就等於輸了嗎？」
「我是杉村三郎。就是為了梶田信夫的事件印製徵求情報的傳單，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前面散發的人。你是看了傳單才打電話過來的吧？」
「和平常一樣呀，超偉大會長大人的傻呼呼女婿的表情。」
對野瀨祐子而言，梶田夫婦已經不在了。我只不過是幫上一點小忙，讓她足以認清這點，並且學會承受。
「沒關係。我不會一個人去。」她用挑戰的眼神看著我。這丫頭究竟為什麼這麼亢奮？
痛哭一場，再三道歉后，野瀨祐子終於說道：「請告訴我。」
「你的阿姨，對於過去的事……，梶田的事…，也毫不知情嗎？」
敲門聲響起。總編探頭進來。「如果談完了，可以把會議室讓出來嗎？有客人要來。」
相較之下，聰美還在童蒙稚齡時，便已知道父母體會過的那種恐懼，也知道之後吃的苦。
她說話時獨特的抑揚頓挫也令人好奇。雖還談不上是方言腔，但至少說的絕非標準語。整體而言語尾帶著上揚的味道，「我」聽起來像「哦」。這個女人究竟住哪？是從何處打這通電話來的？
理性提醒著我。剛才的聲音你聽見了嗎？認真聽了嗎？
你現在，幸福嗎？
「好吧，那隻能再念一頁喔。」
我不這麼想。野瀨祐子所逃避的，是透過梶田的聲音傳來的過去之音。是二十八年前那個盛夏夜晚，留在她耳中最後的聲音。
「我想應該是隔天中午。才短短一晚，他們就累得判若兩人。」
「我想要出書，說不定會暢銷對吧？」
那晚，野瀨祐子正陷於瘋狂的深淵，也還殘留著身體溢出的暴力餘波。四歲的梶田聰美憑著本能感受到，並從中察覺死亡的氣息，為之膽怯。
「我姐很害怕，不過她那個人本來就是緊張大師。我可不一樣，我不會認輸的。」
那是父親垂死前的呻|吟嗎？抑或，是她自己壓抑的悲鳴？
「從那件事之後，上個月是我們初次重逢。相隔已有二十八年之久。」
抑或，在聰美聽來充滿可怕威脅的說詞，其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野瀨祐子或許並不是在對聰美說。
「關於我的事，梶田是怎麼向你說的？明明被我連累，受到無妄之災，他卻一次也沒有怪過我。那天見面時，也像昔日一樣說了好多溫言軟語，非常關心我。可是，實際上究竟如何，我一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
「你有什麼看法。」
這並非謊言。七年半前，梶田給我的那句祝福，至今仍長在我心。
婆婆一跳上貓背，貓咪就踢著雪，邁步跑了起來。
「我是杉村。你曾打過好幾次電話來吧？請不要掛斷，拜託別掛。」
桃子困了，眼睛己合起一半。但她還是深受故事吸引，拚命抵抗睡魔。
「啊，這一刻終於來臨了。」貓咪說。「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終於等到這天了。快跳到我背上來。然後，我們立刻出發吧。」
即便是再怎麼鮮明，甚至強烈到不願想起也會自動想起的記憶，一旦深埋心底的歲月久了，還是會產生風化。野瀨祐子的敘述不時失去脈絡，變得前言不著后語。由於她一直哭個不停，聲音也難以聽個分明。
掛上電話時，她說了一聲謝謝。
「一開始，你說很想知道梶田夫婦心底究竟是怎麼看待你。這個答案，不是早已出來了嗎？梶田如果真的後悔在二十八年前袒護你，覺得你……禽獸不如的話，怎麼可能邀請你參加聰美的喜宴，不是嗎？」
我頭暈目眩。妻子緊貼著我。
正因如此，梶田夫妻擺脫不掉的東西，聰美也擺脫不掉。而且比他們夫妻更久更久。
她以為我只是再次確認已知的情形，便毫不遲疑地一口承認。友野榮次郎要是知道這件事，不知會做出什麼九-九-藏-書表情。如果他知道在他記憶中毫無印象，應該是「規矩員工」的梶田夫婦，竟然把運送玩具的小貨車，當作棄屍車的話。
梶田夫婦叫野瀨佑子把聰美帶回她住的公寓，在那裡等他們回來。
「是梶田信夫，死者就是叫這個名字。他是個司機，六十五歲，有兩個女兒。」
「那他怎麼說？」
她垂下眼，十指交握。「我一點都不知道。杉村先生早就從我姐那裡聽說了吧？」
「帶她走的時候她睡得很沉，不過大概還是察覺到什麼吧，聰美半夜忽然醒來，沒看到爸爸媽媽，又待在陌生房子里，她當下嚇得哇哇大哭。我已經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聰美哭鬧起來會引起附近鄰居的懷疑，怕得要命，索性和她一起哭。」
聰美說她被囚禁了兩晚。是夜晚令她覺得時間漫長得永無止境嗎？以至於連她母親來「救她出去」的時間，都在記憶之中延長了？
梨子和椎名妹不同，連嘆氣都楚楚可憐。
究竟是何原因令她躊躇到如此地步？她和梶田又是什麼關係？
聰美要嫁人了。你能不能來喝喜酒——梶田就是這樣說的。
然後，就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出入口遭自行車撞上。
我那無處連接、徒然過熱的腦袋線路，終於連結上一個地方。
雖說是基於袒護野瀨祐子的善意之舉，但在半夜搬運屍體，趁著夜色上山、挖土。一邊提防著被誰看到，一邊把逐漸僵硬的死人埋在那裡——這項行動，不可能不對夫妻倆的心理造成傷害。
「我不該逃開，應該陪在他身邊才對。歸根究柢，他就是因為來看我這種人才會發生不幸。可是。我根本沒那個資格。我不該和他見面的。我甚至沒臉見梶田的夫人與女兒。」
我有點目瞪口呆。「怎麼又舊話重提？」
為了避免露出馬腳，我被迫扮演一個小心翼翼的詢問者。這場戲很難演。
「都是因為我，害得梶田夫婦辭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工作，還得離開東京。對於幼小的聰美來說，想必也是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寂寞痛苦，連生活必然也陷入窘境。這二十八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寢食難安。老是在擔心萬一那件事對聰美留下什麼負面影響該怎麼辦，要是因為發生過那種事而改變了聰美的人生該怎麼辦。」
「不過犯人如果抓到了，公寓前的看板就會拿走吧？」
那裡，依舊有震顫般的沉默。那股沉默向我問道：「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吧？」
三人當下商量。現在還來得及，不如偷偷毀屍滅跡吧。把屍體運到遠處埋起來，小心別讓人發現就好。她父親本來就居無定所，總是突然出現在女兒面前，賴上一陣子之後又倏然消失。就用這個藉口，只要屍體沒被發現，絕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她還在我面前哭了。」梨子說。
即便如此，我還是打聽出事件的導火線，她擔心深夜遲未歸宅的父親——因為之前，他曾多次被關進警局，或是睡倒在別人家門口惹出麻煩——出門一找，果然發現父親醉得不省人事，在路邊像野獸一樣縮成一團。
今天她穿著頗有秋意的長袖白襯衫和胭脂色迷你裙，口紅顏色也相映成趣。右手無名指上，大顆的紅寶石戒指璀璨生光。
「他是個大好人，他的過世真的令人萬分遺憾。」
「對，沒錯。」
「我的事，你該不會從梶田那裡聽說過吧。既然會幫忙找犯人，可見你和他應該相當親近。你該不會就是要和聰美成婚的那位吧？」
「你姐不是很反對嗎？」
然而，事情沒這麼簡單。
「爸爸，貓咪的秘密寶藏，會是什麼呢？」
而我，沒有問她：「你是否曾對年幼的聰美說過『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爸的錯』或『再不聽話我就殺了你』？」
「今晚就先到此為止吧。」
友野玩具。
「坡道旁的白樺樹上，棲息著許多喜鵲。」
她帶著是我一定肯回答的確信——或者該說是期盼的聲音，隔著迢迢距離，超越空間擊中我的耳朵。
「她不知道，我沒告訴她。阿姨也很厭惡我爸，雖然檯面上的說法我爸是下落不明，但她毫無擔心之情，說不定還為了可以斷絕關係而鬆一口氣，早把我爸那種人給忘了。所以，雖然我也考慮過向她吐露真相，但還是做不到。我還是會怕。」
就聲音聽來，她應該介於三十五至四十歲之間。不過，聲音透過電話會改變。工藤理事長曾說過那個不支昏倒的女人並不年輕。
即便機會不大，只要我家也存在接獲「小心遭到不測」這種恐嚇電話的危險性，我絕不希望那通電話被妻子接到，今天，我也吩咐她開著答錄機別接電話。
因為那具不知被埋在哪座山中的屍體，擋在梶田夫婦與野瀨祐子的中間，成了只有他們三人才看得見的幽魂。只要三人的眼眸一對上，在那裡定焦，散發著腐臭汗味、醉得窩囊的鬼魂就會驀地出現。
「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爸的錯。是你爸不好。」這個「你爸」，也許是指她自己的父親。
「噢，這麼說來杉村先生也是司機囉。」
漫長交談的最後，我說：「你有資格親眼看著梶田過世的這起意外如何落幕，也有這個義務。」
「那麼，當時你是湊巧造訪那裡嗎？」
「梶田夫婦是什麼時read.９9cｓｗ.ｃｏm候回來的？」
起先，她說本來打算待在梶田夫婦位於員工宿舍的房裡等待。可是，冷靜的梶田認為這樣太危險。當時友野玩具正在放暑假，也有些員工返鄉探親，宿舍雖冷清，但終究並非空無一人。萬一梶田夫婦遲歸或弄到早上才回來，在某種因素下被誰察覺他們撇下孩子自行出門，不住在宿舍的野瀨祐子卻待在他們家，而且神色非比尋常，說不定會起疑心。
「我不是聰美的未婚夫。基於工作上的來往，我曾受過梶田的照顧。」
可是那女人卻拋來意料之外的問題，繼續發話。「梶田家裡有兩個女兒吧。」
事態演變至弒親的詳細經過我沒聽到。縱使過了快三十年，那件事在野瀨祐子的心中想必仍未訴諸言語，應該是做不到吧。所以，關於那個部分，她只是反覆強調：「你已經聽說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沒辦法，我不是故意的。」
「能否也替我獻上一炷清香？我已經……不能再接近梶田夫婦的身邊了。」
看看鍾，已是深夜三點。妻子和我都毫無睡意，依舊在客廳沙發上並肩而坐。
「嗯。她說不能給濱田家惹上麻煩。我問她是否要把原委告訴對方父母，她說這麼丟臉的事她說不出口，然後就又哭了。她應該會找個什麼藉口吧。」
她應該在試探我，但我卻毫無那種感覺。她雖然很想傾訴，巴不得能一吐為快，卻又心存畏懼。我覺得她似乎在等我給她一個契機開口——或者說是一個允許。
我專心傾聽沒有插嘴。妻子也僵著身體。
「你是梶田的友人嗎？」
傳單和看板的事，純粹都只能以「阿姨住的公寓發生的意外」來打聽。野瀨祐子想必也憋得很難受吧。
一直過著獨居生活的野瀨祐子，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而且，才剛殺死父親，正處於委託他人棄屍、自己只能袖手乾等的狀況下。就算變得歇斯底里，就算對哭鬧的聰美大吼，就算怕聰美跑掉所以把她關進廁所里……
這孩子，是閃耀在我們今後即將打造的嶄新人生中的，希望之星。
大概是喘不過氣來，她一陣猛咳。聽到那陣咳嗽聲，我當下察覺她不像聲音給人的印象那麼年輕，說不定已經年過五十了。
「我是個親手弒父的女人，是個不配活著的人。可是梶田為什麼……對我，那麼親切……，竟然原諒了我呢？為什麼能如此呢？」
我頓時啞然，看著依舊顯示未知號碼的手機螢幕。雖然已有被再次掛電話的心理準備，還是重新把手機貼緊耳邊。
「如果搶先知道了，那就沒意思了。」
「要是沒發生那件事，梶田或許會一直待在友野玩具，甚至當上主管職。」
剛才囁語梶田的聲音，並非小孩的聲音。
對他們各自而言，不同的人生成了困難度增加的人生。至少梶田夫婦頗費了一段年月，才讓失速的翅膀再次乘風而起。
「聽說他太太也過世了……，他太太真的很溫柔。」女人說著嗤然有聲地擤著鼻子。「聰美小時候也好可愛。大家都說她比我們做的洋娃娃還可愛。她是個安靜的乖孩子，梶田太太送做好的家庭代工來時，她常一起來……」
「欸，老公。」菜穗子冷不防說。「對梶田夫婦來說，為何梨子會是『第一顆星』，我現在好像可以理解了。」
「啊……統統念完嘛。」
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我並沒有解釋誤會。怎樣都行。請把你長久以來潛藏心中的祕密釋放出來吧。
「對不起……」那個女人道歉。某種我無從推量的情感，使她的聲音嘶啞。
因為……我……我……
「你不用在意。能這樣說上話，我已經很感激了。」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排擠在外。想起來，還真有點難受。」我再次道歉。
問題是聰美。要棄屍，不知得花上多少時間。如果丟得遠，說不定得耗費整晚。這段過程中，不可能撇下聰美獨自在家。可是話說回來，又怎麼可能帶她一起去。她還是個四歲的孩子。
聽起來顯然不像是疑心病很重的偵探臉。不過只要看起來不像無能的編輯，就該偷笑了吧。
她其實早已明白。不用別人提醒，她心知肚明。可是，她還是希望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因此，梶田出事後的發展我並不知情。因為中元假期結束后，我就回到我自己的家了。不過上星期因為有點小事和阿姨講電話時，她隨口提起你為了八月十五日的那起意外，正在散發傳單，我才大吃一驚。」
「你看，我就說吧。」梨子露出笑容，看起來就像是鬥志十足。她握著雙手晃動肩膀。
「對，我就是……這個你也知道？」
「是你，是你沒錯吧？」我盡量溫柔地，用念書給桃子聽時的聲音呼喚對方。
「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剛接電話時才會那樣說。因為你知道是我。」
小孩會把一切黑暗看成妖怪的形貌。而且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在那片黑暗中，的確潛藏著真正的妖怪。對於一度見過真正妖怪的聰美而言，所有隱藏在黑暗中的妖怪，從此全都化為實體。
現在住在何處、在做些什麼？至今是否仍叫野瀨祐子這個名字？這些我都沒問，我感覺不出這個必要。不過唯有一點，我想問卻問不出口。
「梶田家裡有兩個女兒。她們都很愛九_九_藏_書父親，所以很悲傷，不過絕不會因此就無法原諒你。其實她們倆最難過的，是完全不知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這點你能設身處地想想嗎？」
「我現在，是什麼表情？」
「以前，他非常照顧我……」說到最後已語不成聲。她在哭？
「啊，你也知道有看板嗎？」
今後想必也無從得知吧。不管罪名是過失致死或傷害致死，抑或是遺棄屍體，總之都早已過了追訴期。今後，就算在秩父山區的某處發現一具白骨，也不會有人翻舊帳再追究此事。
「對。很遺憾。」
梶田夫婦與野瀨祐子再也無法面對彼此。再也無法在朗朗白日下，若無其事地一起生活。
「我這種人沒那個資格。我說我會從遠處遙祝她幸福。梶田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馬上走了。」
「真是可怕的經歷，我姐好可憐。」
所以他們才會離開友野玩具，決定分道揚鑣。他們決心在不同的地點，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不過，野瀨祐子搬家時，梶田夫婦還曾幫忙打包行李。
梨子走後，我仍在會議室待了一會兒。我一直支肘，交握的十指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卻依然被如沙般欠缺真實感、如稻殼捉摸不定、難以掌握的茫然思緒深埋至脖子。
屍體被埋在秩父的深山中。直到如今，野瀨祐子依然不知道正確地點。據說梶田曾告訴她，不知道最好。
「是。」
「喜鵲們正想嘲笑背著婆婆的貓咪。你們看，貓咪來了！」我吸口氣，正想裝出喜鵲高亢的音色，手機卻在長褲口袋裡響起。
——啊，這一刻終於來臨了，貓咪說。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了，這天來臨了。
最終，梨子連待客用的粗茶也沒碰，就精神抖擻地起身。
乍看之下，梨子的模樣並無改變。她對我報以微笑，應對自如地向編輯部同仁寒暄。
「我……我只知道其中一個，叫聰美。」
我驀地有些後悔。昨晚，我應該直接趕去梶田姐妹的住處，旁聽兩人談話才對。這個萬事快活積極的女孩，當她聽到自己出生前父母的人生時，不知何等驚訝。
我聽菜穗子說，白天平安無事，也沒有可疑電話。「老公，沒事的。你還是不要鑽牛角尖比較好。」
已經沒事了，梶田夫婦如此告訴野瀨祐子。什麼都不用擔心。
「於是在梶田和大嫂出門的期間，就由我照顧聰美。」
杉村先生，你還會繼續幫我嗎？她換個姿勢坐正了問。
「對，梶田。」彷彿鑽過沸騰的情感下方，我的理性對我囁語：你要仔細聆聽對方的聲音。
「不能稍微透露一點，給個提示？」說著，我的寶貝女兒打個大呵欠。
我坐在桃子床邊，正念著《胡椒罐婆婆》。今晚念的是第九集〈婆婆與秘密寶藏〉。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細微得幾乎消失的聲音說。沉默再次來臨。她就是為了打聽這個才打來的嗎？那這時她應該會掛斷電話。這個女人是誰？該怎麼喊她才能挽留她？
「沒喝酒的時候，他其實是個很安靜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判若兩人。好幾次我都差點被他活活殺死。只要我一說沒錢，他就勃然大怒，不是踢就是打，弄得我渾身是傷。他從來不打別人看得見的地方。他在外頭向來是個大好人，對這種事很拿手。」
我朝妻子點點頭，在一瞬之間把手機轉向她，注她看到螢幕顯示的未知號碼。
「如果找到犯人我再通知你。應該馬上就會解決了。你會再打我的手機嗎？」
「我聽阿姨說的。」
我說：「你打電話給我，並沒有錯。」
電話彼端的沉默動搖了。有微微的騷動。
看起來的確如此。
「那是因為她經歷過可怕的遭遇，她怕你也遇上那種事就糟了。」
未知號碼的來電顯示，竄入我的眼帘。
當時在場？
「最好還是不要出遠門……」
看板一旦消失，就表示破案了。這樣就夠了，她說。
這種怯意，極有可能在事後追溯的過程中篡改記憶。同時，對於四歲的聰美來說，怎麼也無法把野瀨祐子這個在事發之前，一直和爸媽交好；對待聰美雖然笨拙，但想必也很溫柔的女子，和囚禁自己、厲聲恐嚇的可怕女人視為同一個人。兩個女人的形象就這麼破碎支離，在聰美的心中變成一種禁忌，就此遭到封印。
「對不起。我根本不該打電話給你的，請原諒我。」
「他說他很清楚警察在對付我們這種人微言輕的小老百姓時，會是殘酷且毫不留情。警方根本不可能酌情量刑，只會一口咬定我是殺人凶手，把我關進監獄就此了事，而我的人生也就完了。」
「總編。」
「之前也打過幾次。可是，對不起，我又掛斷了。」
「你肯打電話給我真是太好了。謝謝。虧你能下定決心打這通電話。」
沉默傳來，電話是通的。
最後再請教一件事，我問道。「上個月十五日，梶田是為了什麼事來找你？」
「你果然知情，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吧。」
沒聽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呻|吟般的嘆息。
我沒訂正她的誤解，保持沉默。
「幹嘛？」
「真的很抱歉。」為了忍住放聲大哭，她試圖屏息說話。
「我才不會有事。況且我姐說的那什麼綁架，我覺得根本就沒那麼嚴重。應該只是和鄰居發生一點小糾紛吧。我姐連一點小
九-九-藏-書事都會越搞越大。你是不了解她，才會當真，會長老師知道這件事嗎？」在聰美心上烙印、腐蝕、至今仍令她在凝望遠方時眼眸黯然的原因，毋寧該說，是梶田夫婦在事件之後的歲月吧。
因為我猜，就算問了，她可能也一頭霧水。她應該說過類似的話吧。為了讓聰美安靜下來，她或許口不擇言地極盡恫嚇之詞吧。
停頓了一會兒，電話中的女人答道：「……是的。」菜穗子湊到我身邊，將耳朵貼到我耳旁。
她把屍體交給黑夜，當場逃離。
那個契機是什麼？該說出什麼暗號才能讓芝麻開門呢？我絞盡腦汁。
野瀨祐子坦然相告。聽了以後，我深深頷首。
錯了。我以為來電者是那個遲遲拿不定主意去警局自首的國一少年，才會那樣喊話，說什麼「你很怕吧，可是這樣下去會一輩子活在陰影中」云云。
每個人不都是如此嗎？光自己知道是不夠的。所以，人無法獨活，很無可救藥地，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
我不想說這也難怪。但是，我可以想像得到。
祕密總讓人孤獨。
可是昨晚，氣氛不容許我把妻女留在家中獨自外出。恐嚇者打過電話到梶田家，也知道梨子正在打聽父親的過去，找了一些人做採訪。如此說來，對方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絕對有可能以某種形式主動與我接觸。
「對，他是來找我的。」
那就是聰美聽到的，「必須先做個了斷的事。」野瀨祐子雖然打從心底祝福，卻堅持不能出席。
不用擔心。聰美已是成熟的大人，今年都三十二歲了，她找到好男人即將步入禮堂。你一定要來觀禮，親眼看看她風光出嫁的模樣。與其費盡千言萬語來說明，不如親眼看到聰美幸福的笑靨龐，就會一目了然——梶田八成這麼想吧，才會在睽違多年後初次去見她。
「梶田對你有恩。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說不定也給他造成過麻煩。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很久以前嗎？」
「撞他的人找到了嗎？」
「我是聽管理員說的。你住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吧？」
打從以前，梶田夫婦就知道野瀨祐子深受父親折磨。
我向前弓著身子傾訴。「事情原委我明白，也很能體會你的心情。不，我或許無法體會，但曾拚命試著想像過。你一定很害怕吧，到現在還在害怕吧。事情既然發生了就無法回頭，不過，如果繼續逃避下去，你將永遠背負著那種恐懼的心情。你一定也不希望如此，那反而更痛苦。」
「剛才你說梶田很照顧你是吧？」
「雖然我們沒有保持來往，但我們分手前說好了，為了預防萬一，要一直互相交換電話號碼，稍微透露一下現在在做什麼、過得好不好，交換一下彼此的近況。就連這種短暫的聯絡，梶田還是一直很擔心我。可是，我們根本無法好好交談。我又再次逃離了，這次是逃離梶田，我總是在逃避，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梶田。」我的手機傳來囁語。
野瀨祐子放聲大哭。但我感到在她的心中至少有一點點安心。終於可以傾吐，這裡有個知情者。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就算說出來也無妨。
當時野瀨祐子住在八王子市區、距離友野玩具不遠的公寓一帶，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住宅與大樓櫛比鱗次。夏夜的底層，仍有恣意抽長的雜草叢與樹林。路燈也很少，夜色深濃。
「啊，不，我不是住那裡。」
「梶田知道八月的中元假期你都會待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才去找你吧。」
隔天早上，梶田梨子來公司找我。大概是我的表情格外嚴肅吧。園田總編沒有發揮她拿手的小惡魔精神，二話不說就乾脆地同意我使用會議室。
「你指的是……」
「你打過好幾次電話了嗎？或者這是第一次？」
二十八年前的八月，野瀨祐子殺害了親生父親。
不過。那也已經結束了，他不在了，是我親手做的了斷。野瀨祐子亢奮、自豪，同時卻也怕得要死。所以，她衝進在友野玩具唯一熟識的梶田夫婦家。
梨子展顏一笑：「不過，那其實沒關係，因為你們是不想讓我聽到不愉快的事嘛。況且杉村先生，我也沒那麼害怕。」
對方只是默默聽著。
「對不起。」道歉的聲音已完全是哭腔。「聽到發傳單的事，我才知道撞倒梶田畏罪逃走的自行車車主，至今還沒查出身分。我還以為早已解決了。不，是我一心期盼如此。即使當時在場，我卻無能為力……，真的非常對不起他女兒。」
「我一定會努力的。不管怎樣，下個星期天我想去水津一趟。我之前就已安排好了。」
她笑得很好強。不，我覺得那是一種已經勝券在握的笑法。這還真奇怪。
「他很擔心，不過正如你所說，他也認為聰美小姐在個性上有點膽怯。他說那究竟是不是綁架還很難說。」
知情的小孩，正因為知情所以可憐，正因為知情所以不可能天真無辜。
「那天，你們見到面了。」
「對，我是杉村。」
那或許是梶田從他進入友野玩具之前的危險人生中，得來的親身教訓。
我默默點頭。
他們夫妻生下梨子。是在事發的五年後。計程車行的工作很穩定，生活也已安頓下來。已經沒事了，過去的陰影不可能再追來。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黑暗替他們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