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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十八節

第三章

第十八節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到了兩點左右,來了一家人。從停靠在停車場的箱型車內,走下年輕的父母和三名小男童。他們吵吵嚷嚷地進入館內。小朋友在館內吵鬧的聲音,不時傳到我耳邊。
梨子點點頭。她挺直腰桿坐正,左手放在濱田膝上。我以為他說不定馬上就會摸索著她的手,像小孩握住母親的手一樣緊握不放。
「剛才,撞倒梶田的自行車少年,在母親和學校輔導室老師的陪同下來自首了。」

她當下靜止。就和有一次在睡蓮看到的聰美一樣。某人對她做出了錯誤操作,所以系統當機,一切動作都停擺了。
「是什麼內容的連續劇?愛情故事嗎?」
「現在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也知道嗎?」
環繞廣大庭園、全用檜木製成的圍牆,即便在這都內首屈一指的高級住宅區仍然惹眼。我沒走大門卻繞到後門,把車子停靠在圍牆邊。
我抬起眼,看著濱田車中的梨子。她筆直回瞪著我,然後把目光轉向後視鏡。
「那可不對,還是今天弄清楚比較好。」然後她推著我的背。「我認為你的推測沒有錯,快去吧。」
「我妻子幫我做了便當。」
回去吧,我想。
岳父穿著和服,待在面向庭園的和室。他坐在放在緣廊的扶手椅上,戴著看書用的眼鏡。
「賣得超好的,是電視連續劇的主題曲。」
「對不起,她是拿你出氣。你應該明白吧?她就是那種女孩,其實還是個小小孩。」
我的車子也獨佔整個停車場。靠近建築物的後方,停著兩輛自行車。其中一輛,八成是櫃檯那位女士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吧。
濱田憤然啐舌,目光再次垂落地面。他抖起腳來,長椅的椅腳喀搭作響。
「如果有我的電話,留張紙條給我就行了。」
「老實說,我拿不定主意。不過現在,我覺得不說出真相也無所謂了。」
那是老人的手臂,老人的皮膚。他老了,累了。
所以——請長命百歲。紅茶加兩匙糖就好。
「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會和她分手。我們早就說好了,只交往到我和聰美結婚為止。那之後,就得做感情融洽的兄妹。」
「這首歌很有名嗎?」
建築物也能進入隱居生活。真是幸福的晚年,我想。
然後她在濱田身旁坐下。他們穿著一樣的球鞋。同樣的款式、同樣的配色,好像是剛買的。
「只是自然而然地……,砰地撞上心頭,覺得他的眼睛深處好像藏著什麼。我也不太會形容。」
「她是你太太,這麼說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的心都快要碎了。一想到姐如果和阿利結了婚,八成也會這樣接電話,和誰寒暄時也會這麼說,我就……」
對於岳父的話,我試著解釋——
「可是她那人,從來不會明說。表面上總是裝得若無其事,照樣和我媽親親熱熱地去看傢具,高高興興地挑選喜宴禮服。其實我們半斤八兩吧。」
濱田努一努下巴,自棄地點個頭。
「你不覺得可恥嗎?仗著老婆有錢,靠她的錢過日子,身為男人,你不覺得窩囊?你老婆如果是小老婆的女兒,那你不就是小白臉嗎!」
店內正在放別的曲子,是吵死人的西洋歌曲。待在裡頭根本聽不見外頭的歌聲。我一邊朝他招手,一邊大步朝花車走回去。店員和剛才懶洋洋的回答很不搭調地,動作俐落地走到人行道上。
「會長,您見過濱田嗎?」
說著,岳父把手籠進袖中。從和服袖口露出的手臂枯瘦如柴,即便在讀書用的柔和間接照明下,也看出他的皮膚乾澀。
梨子哭了。什麼時候開始哭的,我沒注意。一條又一條的淚痕沿著她的臉頰滑落,停留在下巴尖上。
上次造訪這裏,是大舅子舉辦賞花宴的時候。紅燈籠繞著庭中樹叢盞盞浮現,盛開的櫻花風姿絕美。在這庭園中,單是櫻樹便有十棵之多。
雖然我自以為意識集中在沒讀完的書本上,但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打起瞌睡。直到車子接近的引擎聲傳來,我才赫然清醒。
「對你來說,能多延一點時間是求之不得吧。就算不至於取消婚事,只要婚禮延期,在這期間事態說不定就會出現轉變。或許是梨子的熱情冷卻,主動離開你。再不然就是聰美會發現,由她主動做出改變。對吧?」
館內等於被我一個人包下來了。我悠然參觀展示品,做出了以前每次造訪類似場所時都想試一試的舉動,按照「行進方向」的箭頭反過來走。
「我討厭你太太,超討厭!什麼嘛,自以為高雅!」
那首歌,就是從它的喇叭流洩而出。
「好久沒看到桃子了,改天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而我,如今回想起來還真窩囊,就是因為知道梶田是被一個少年撞倒的,以致我的眼睛只看到那一點,遲了一步才察覺恐嚇內容的不自然。
婚禮最好不要隨便延期——園田總編說過的話,曾令我深思良久。延期之舉,有時會令隱藏在檯面下的問題就此曝光。
「才不是。你憑什麼這麼說?你以為你知道什麼!」
「那你和聰美訂婚是?」
「如果就觸犯法律的角度而言的確是。」
「我們這裏雖然沒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不過你可以慢慢逛。手擀烏龍麵很好吃喔,因為上州的蒿麥麵條,是沒攙什麼麥粉的道地鄉下蕎麥麵條。」
我把放在既定箱里正中央的某個教誨,也順便拿出來重溫一遍。
驀地,友野榮次郎的臉孔浮現眼前。
嘴上雖然這麼說,他的嘴角還是浮現鄙薄的淺笑。
她的口水噴到我臉上。
「你不要怪阿利。阿利從來沒有勾引過我,我們是真心相愛。」
「我們該走了。」濱田弓腰起身。「回程可得小心以免出車禍。」
浮現在他臉上的豐富色彩基調,是卑劣。
雖然梶田不可能起死回生——岳父咕噥著,喝起紅茶。然後又補上一匙的砂糖。
「是梨子勾引我的。」他如是說。「她說我們遲早會是姐夫與小姨子的關係,想進一步認識我,和我打好交情。」
他又笑了。他的表情就像萬花筒,稍微一動就轉呀轉地變換圖案。可是,一開始就沒放進萬花筒的玻璃片色彩,絕不會出現。就算圖案再怎麼瞬息萬變,色彩的基調終究在限定的範圍之內。
「兄妹之間,應該有兄妹之間的相處方式吧。」
「……我是臨時起意。」
歷史紀念館準時在十點開館。付了一百圓門票錢,我走進館內。坐在櫃檯、身穿水藍色事務服的中年女性,對我這個第一個上門報到的觀光客投以興味盎然的眼神。
「我不是故意的,等我回神時已變成這樣了。」他抹去淺笑,嘴唇一歪。就像從自行車摔下的幼兒,即便沒人看見,還是要逞強地強調「一點也不痛,這點小事我才不會哭」似的,用握拳的手背擦著嘴唇。
梨子read.99csw.com抓起某種東西朝我丟來,砸到我臉上之後掉落地面,是被揉得皺巴巴的手帕。優雅的蕾絲花邊全毀了。
極目遠眺凈是稻田與菜園。之中,點點散佈著大型民宅,是雄偉的日本式家屋,也有附有古老倉庫的房子。屋子的北邊與東邊多半環繞著防風林,用來屏擋北關東吹來的強風。
到了這個地步,梨子終於露出像要討好我的眼神,開口問道:「今天,你怎麼知道只要在這裏監視,就會看到我和阿利一同前來?」
梨子挽著他的手臂。男人一手被她拉著,一邊用空著的那隻手摘下太陽眼鏡。是濱田利和。
「然後再偷偷請濱田幫你蒐集出書資料和寫稿。」
「半年前。」他臉一沉,如此答道。
錯了。那真的是很大不了的事。聰美的記憶,就等於是二十八年前實際發生過的那場痛苦、可悲又可怕的悲劇唯一留下的證據。
染上緋紅的天空某處,有烏鴉啼鳴。
「真的嗎?難道你都不會不好意思嗎?為了阻撓你姐的婚事,拿令尊當幌子」
燈光落下的影子,使得岳父如猛禽般的五官更顯銳利。可是,岳父看起來又非常閑適,看起來好親切。

岳父一靠向椅背,黑皮椅子的椅背便無聲傾倒,承接著老人的身體。
他穿著球鞋的右腳尖旁,黏著一團被人亂扔的口香糖殘渣,已經乾癟。在我看來,那彷彿就是他剛才吐出的話。
「所以我……好難受好傷心,我心想,難道我還是非放棄阿利不可嗎?後來,我打電話到你家時,不是你太太接的嗎?」
我讀出了他的未盡之語,並且為之感到親密。
「墜入情網。」我跟著複述。
自己還有眼力足以分辨值得信任和不能信任的人嗎?還有這個力量嗎?即便脫離一手打造的今多財團這巨大的保全裝置,我還是管用的嗎?不如稍微試驗一下吧——
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野瀨祐子沒打過恐嚇電話給梨子。也就是說,誰都沒打過。
「怎麼了?」說著,他看著我問道。
「那是首老歌。」
然後就坦然拿來使用嗎?與其說是嘲諷,應該說是充滿惡意的做法吧。
如果連結梨子和濱田這兩個點,看成一個扭曲的星座,剩下的就可以輕易地一目了然。梨子想讓婚禮延期。她想讓聰美的婚事泡湯。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渾身顫抖,臉色如鉛,唯有眼睛周圍蒼白如雪。如花美貌和楚楚可憐的風情,都已不剩一絲一毫。
聰美想必知道梨子的來電鈴聲之一是〈墜入情網〉。而且,當她和我及濱田三人待在睡蓮時,也聽到濱田的來電鈴聲響起這首歌的旋律。
「你不認為有必要疏遠?」
我想起她說過,「想準備就去準備呀,到時有什麼後果我可不管。」那時,她在電話彼端,八成也是這樣鐵青著臉吧。想必恨不得捏碎電話筒,咬斷電話線吧。
濱田厚實的大掌,忽地抹了一把臉,看起來不像是在擦汗。
「你從梨子那裡,聽到要替她父親出書的計畫,於是從旁協助。另一方面,你也知道聰美很反對這件事。她在四歲時遭遇的可怕經歷,你也很清楚。」

辦完兩件公事,從御徒町走向JR的上野車站,急著趕往下一個目的地之際,我聽到那首歌。
所以那一刻,她才會忽然靜止。說不定在霎時之間,她已死過一回。
環繞館內一圈后,出館時會再經過櫃檯前。剛才那位女士主動出聲,「你是從東京來的嗎?」
「這次,為了讓你姐的婚禮——不,是婚事就此取消,你無中生有地謊稱接到什麼恐嚇電話。」
「對方為了和梶田的家屬針對善後事項磋商,好像已經找了律師,也有意去梶田家登門道歉。不過少年的母親受到的打擊比少年更嚴重,或許得再等一段時間才能正式上門拜訪。」
我掏出皮夾。「我要買這張CD。」
小鎮中心和私鐵線路的水津車站,都位於距離這裏還很遠的東北方。在移建到田地中央之前,舊水津鎮公所應該也在那裡吧。
從車上取出保溫瓶和帶來的書,我在長椅落座。
「十五分鐘到了。」
「不過,之前我還是無法理解你的動機。我無法把你和濱田聯想在一起。我……對男女關係是個很遲鈍的人。」
濱田莫名地退縮起來。「是梨子提議的。」他辯解似地說。「很女孩子氣對吧,不過那也正是梨子的作風。」
緊接著,梶田姐妹應該也會打電話過來吧。無論是聰美或梨子,我現在都不想和她們說話。
那傢伙的死是天譴。
我回到車上,在駕駛座上吃便當,咖啡依舊是熱的。我打開收音機聽NHK播報的新聞。雖發生了幾起事件,但大致上還算和平。看來在我待在這種地方做著毫無把握的行為之際,東京並沒有毀滅。
才剛見紅色球鞋翩然一閃,車門已被粗暴地關上。
岳父的表情道盡了一切——雖然沒有觸犯法律,但我可是做過很多更可怕的事喔。包括背叛與野心、算計與暗鬥、巧奪與祕匿。
直到濱田鑽進車子,發動引擎,駛出停車場,甚至連車影都看不見為止,我仍動也不動地坐在長椅上。
有時,我們會有這樣的對話,不過三次當中只有一次會實現,因為岳父的時間並不屬於他自己。
「不過。我一僱用他后就忘記這個了。梶田的駕駛技術很好,和我也很投緣。最重要的是,他的口風夠緊。他有一張『石頭嘴』。這種人很少見,比那種稍有能力與才華的人更可貴。在今後的社會上,這種人說不定會絕種。」
然而,他的手沒動,頹然垂落在雙膝之間。
就是因為清楚梶田並非被人預謀殺害的事實,才無法佯裝不知地選用「你也想被殺嗎」這種說詞。就這點而言,梨子非常誠實。
「那你姐怎麼辦?」
「梨子是個開朗的女孩,和她交往之後我大吃一驚。她和聰美截然不同,愛撒嬌、很黏人,總是讓我滿心幸福,也讓我明白她不能沒有我,任何男人都無法取代我。」
以他剛才這種彷彿面對什麼潛伏不動的妖魔鬼怪、巴不得飛快拔腳逃離的掃視方式,一定來不及看清梨子的表情。
梨子像背書似的,呢喃著那晚我妻子說過的對話。
永遠機敏靈光的梶田梨子,先我一步開口問道:「杉村先生,」聲音沒有顫抖,就像這秋日晴空一樣清澄如水。同時,卻又像嚴冬刺骨裂膚的疾風般銳利。
「因為我問過濱田了。他已經告訴過你,你們倆的交往只能維持到他和聰美結婚為止,是有期限的,對吧?」
「梨子從來沒寫過文章,個性也不擅長擬定周密計畫,逐一進行。可是,她的採訪和她製作的筆記,卻工整得令人驚訝。那是因為有你幫忙吧?今天想必不是你第一次陪梨子出來找資料。」
我和濱田之https://read•99csw.com間大約隔了十公分,梨子的身子貼著他。這果斷的宣言一說出口,想必梨子也感覺得到濱田渾身猛然一震吧。
「是女明星篠廣子主演。在多摩新城那邊的時髦住宅區拍的,甚至還有粉絲因為那裡是連續劇的拍攝地專程跑去參觀,掀起很大的話題喲。對了,像木村拓哉和山口智子演的《長假》,不也有一大堆粉絲特地跑去看新大橋。」
「那,你打算等上一整天?一直待在這裏,整整一天?」
「報告書我看過了。」岳父主動開口。多盞間接照明的燈光,令他的臉孔半明半暗。
即便在東京,狂風呼嘯的冬夜裡,天空有時也會異常乾凈澄澈,可以看到多得驚人的星星。有時當你茫然仰望,看似點點散佈的繁星,會驀地令你欣喜地發現:啊,那是星座,只要把這顆、這顆,還有這顆連在一起就變成北斗七星了。
「就算當時沒看過連續劇,應該也會知道這個吧。因為有KTV嘛。只要誰在KTV唱過,就會直接傳播出去。這年頭的年輕人,甚至還會覺得昭和三、四十年代的復古歌謠有趣,特地跑來找黑膠唱片呢。」
對於聰美,我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思緒無法釐清,就連野瀨祐子敘述的往事真相,我都不知道是否該告訴她。
「八月令尊過世,你姐主動說要把原訂十月舉行的婚禮延期時,你是怎麼想的?很高興嗎?」
那是二十四日傍晚的事。那天我晚歸,梨子打來的電話是妻子接的。就是透過留言,讓我得知她接獲恐嚇電話。
在這雖然不管來過幾次,還是會對這裏的精心裝潢感嘆不已,卻永遠無法習慣的大宅里,唯有岳父的書房另當別論,能讓我安之若素,真是不可思議。想必是因為這裏華美的成排書架和大量的書本吧。書本,總是把我和陌生的世界連結,扮演了親切的仲介者。當初菜穗子要是不愛看書,就算再怎麼被她吸引,我想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娶她吧。
「有時,我會對這種情形感到厭煩。該說是不耐煩嗎?也可以說是覺得無趣吧。如果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大概就是很不爽吧。」
「聰美不知道事實。可是,我想她已隱約察覺到了。你不妨設想看看她一直故作不知的感受。」
即便濱田利和一臉豁出去的賭氣表情,看起來還是健康開朗。「什麼幾時?」
「對對對。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暢銷曲了。」
在長椅上並排坐下后,濱田利和的靛藍色襯衫,飄來男性古龍水的香氣。梨子在濱田車上的副駕駛座。因為我說,只要十五分鐘就好,我想先和他單獨談談。
「大家都知道這是那齣連續劇的主題曲——或者說,這是不倫之戀的主題曲嗎?」
「人生在世,不管是誰,都有那張嘴可以說出你所知對方最不喜歡聽的話。因為就算再怎麼笨,唯有那個目標,絕對可以一槍命中。」
我被剎那之間閃過的醒悟分了神,來不及回答。岳父又問了一次。
「因為不習慣被拍嘛。」
「所以。有時我會忍不住想故意反抗,就像老毛病發作一樣,僱用梶田也是出於這種心情。」
「沒事了,不好意思讓您操心了。」
這個親切得出乎意料、實際年紀似乎比外表更老的店員,再次嘿嘿笑著說:「雖然有很多張電視連續劇的主題曲精選集,不過買這張真的很划算喔,曲數特別多嘛。」一邊把CD替我裝入袋中。
「那是因為我真的這麼想!」
「是。」
雖然沒有丁點欣喜,但我的腦中正發生這種現象。星星點點忽然連成了一線。
我從長椅起身。在一瞬間遲疑著書該怎麼辦,最後還是夾在腋下。
唐突的毒舌,別說是我了,連濱田也詫異得彈起身子。梨子把臉往前一伸,像要拽住我胸口似地伸手過來。
他的臀部挨著長椅邊緣,雙膝大大地向前綳出,整個身子往前傾,就這麼扭過脖子,終於看著我的眼睛說:「沒關係。不管你怎麼罵我,我都無話可說,這的確不是值得嘉獎的行為。」
那是捏造的。根本沒有人打電話給梨子,沒有人恐嚇她。難怪她專程到我公司來見我時一點也不害怕。
「你透過濱田,早就知道你姐為什麼那麼反對你調查令尊生前的往事並出書了吧?」
那種對錯「未定」的教誨之一,就在這一刻,在水津鎮這個我有生以來初次造訪的上地上,在這一望無垠的稻田與菜園之中的停車場,移到了「既定」的箱子里。
對不起,他似乎是這麼說。
我沒有受到影響。被人這樣直接痛罵,並非頭一遭。我媽嘴裏的毒,等於是一千個梨子的分量濃縮之後那麼強烈。
我的頭上,是一整片靜謐的秋日晴空。
濱田說:「在你看來,或許覺得我是個沒用的男人。被眼前的愛情耍得團團轉,每次都只能夠見招拆招臨時搪塞,是個令人鄙視到極點的男人。其實我自己也清楚。不過,很不巧,我就是無法像你一樣,有那種毅力從愛情這種禍害中冷靜脫身,一發現對自己有利的結婚對象就準確地開槍命中。我沒你這麼厲害的戰略性,因為我是個遠比你有血有肉的男人。」
「那首曲子叫什麼?我之前聽過,可是不知道歌名。」
星期日,我一早就醒了。妻子也隨之起床,替我做了便當。是塞滿午餐盒的三明治,以及裝在保溫瓶里的熱咖啡。
「可是,梶田夫婦涉及的行為……是犯罪。」
「而你並沒有罵她。」
「你和梨子的交往。」
「是,就是這麼回事。」
「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現在的立場,被重重保全裝置包圍,等於是整個公司包圍著我。為什麼說是包圍呢?因為我就是公司的保全裝置。不過,現在只是保全裝置的一部分了。」
濱田看著我。他仰起那張臉,而我,在萬花筒中。發現了到目前為止最最卑劣的圖案。
梨子的身體晃動。濱田的上半身也被扯得搖來晃去。明明是她如此纖瘦,他如此強壯。
「聰美、梨子與濱田三之間的問題,不是你該插手的。雖然這應該用不著我提醒……抑或,你真打算出面仲裁?」
「那是因為基於編輯的立場嗎?」
「我也討厭你。你們一定很幸輻,是對很恩愛的夫妻吧?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過著奢華的生活,高高在上地對別人冷嘲熱諷。你以為你是誰啊?哼!她也不過是會長老師的情婦生的女兒!」
對於如此相愛的男女,我還能說什麼。
「我個人,多少還是有點遺憾。」
你好,這是濱田家,謝謝你平時照顧我先生——我想像著聰美的聲音、她的語氣。想起上次在睡蓮,她說濱田要晚點才能來時,慎重代他向我致歉的情景。
「在你家看到你和太太的結婚照也讓我想到,姐和阿利,也會那樣肩並肩照相。那讓我看清了事實。」
「騎自行車的九九藏書小孩出面自首的事,聰美已經通知我了。當時我正在開會,但她留了話。之後,我還沒和她談過。」
從副駕駛座,走下梶田梨子。
梶田在此地出生的那一年,平平無奇。
「對。」
「可是你還是要和聰美結婚。雖然你明知梨子不能沒有你,明知這代表她有多喜歡你。」
「你在說什麼?」
寫樂俱樂部的成員們開朗的聲音傳來。
「男人和女人啊,一旦黏在一塊,連品性都會越來越相似。所以,千萬得小心挑選交往的對象。」
聽到我這麼說,妻子忽然換上有點正氣凜然的表情,用力搖頭。
岳父說:「當然,不是察覺到此人曾經涉及犯罪這麼具體的感覺,我可沒有千里眼。」
我再次向他確定歌名是〈墜入情網〉沒錯后,這才走向車站。
「你們倆,手機用的是同樣的來電鈴聲吧?」
至於梨子——雖然有話非問不可,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問。現在的我,已經連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都無法確定了。
「噢,你說這個啊。」光題到副歌重複的部分,他就馬上說。「這是〈墜入情網〉嘛。」
為了忍住揍他的衝動,我換手拿起書本。
我默然。
我急忙走進唱片行。店內最深處有個身穿無袖T恤、似乎在發楞的年輕金髮男子,沒什麼誠意地說了一聲歡迎光臨。
可是,我當然不可能把真相告訴這種男人。我已經快嘔吐了。
「野瀨祐子的事,你打算告訴聰美嗎?」
明明已和某個女子許下婚約,卻又和她的妹妹卿卿我我。讓她坐在車子的副駕駛座,兩人單獨遠遊,手挽著手走路。我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神經。但在遼闊的人世間,或許也有某種價值觀能夠嘉許這種行為。而濱田利和,或許就是活在那種價值觀之中。
「可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爸是個正派的好人,絕不可能招人忌恨,扯上犯罪事件。是我姐自己胡思亂想,沒事找事嚇自己。我……很生氣。」
「是《給星期五的妻子們》這齣超紅的連續劇,簡稱《星期五五妻》。」店員嘿嘿笑,一邊耳朵上的三個耳環發出俗麗的光芒。不過他還挺親切的。
謝謝,我接下東西。
「我會向她說清楚。坦承一切,讓他們解除婚約。然後阿利再和我結婚。」
一到正午,蔚藍無雲的天空響徹童謠〈故鄉〉的甜美旋律。我起身伸個懶腰,環顧四周尋找音樂的來源。遠處的田地彼端,有一幅和剛開始玩電玩遊戲「俄羅斯方塊」時畫面一模一樣的零星大樓圖。其中,有一座電塔就像畫面中唯一落下的四格長縱棒。在秋陽照射下,細長的胴體閃著白光。環繞在頂端的幾枚天線和喇叭,就像變種菇類。那應該是發訊源頭吧。
「不,我沒那個本領。」
舊水津鎮公所,是一座會讓人想到如果完全用木材打造迷你城堡,應該就會長成這樣的建築物。雖有三層,但三樓的部分很小,就像個搭著瓦頂的小屋,小巧玲瓏地端坐在二樓之上,如同天守閣般,外牆歷經長年風吹雨打的木板,幾乎已變成黑色,上面縱橫交錯著細小的裂痕,也許是因為乾燥吧,板子上浮著一層白粉。
我才不管大叫大嚷的梨子,繼續窮追猛打。
「我會按照原定計畫和聰美結婚的。」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膝蓋之間的地面,如是說。
接到卯月刑警的電話時,正值午休時間,我正在總公司大樓的前庭,拍攝今多財團寫樂俱樂部的成員照片,以便放在《藍天》的同好會成員招募欄的報導中。
萬花筒轉呀轉地再次變換圖案。然而,看得見的卑劣色彩依舊。
「這樣嗎?」
也許是在暗示我她已經發現什麼了吧,他不關己事似地說。
「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送給我一張單頁的「水津鎮觀光地圖」。
那是歌頌不倫之戀的歌曲,我說。「很有意思的點子,是你想出來的嗎?」
打從我小時候,我的母親就用她那張毒嘴教過我很多事。有正確的教誨,也有錯誤的指導,還有我至今仍持保留態度,難以判定對錯的教誨。
岳父想了一下,訂正我的說法:「不是可是,應該說正因如此。」
梨子聳起的肩膀,驟然失去力氣,馬尾在頸后晃動。
我想知道岳父是什麼樣的人。我想鉅細靡遺地挖掘出連岳父自己也不了解的部分來,描繪出他的人生地圖。我想探索岳父。
牆內,菜穗子和我結婚前居住的今多家古老日式家屋,以及我大舅子一家居住的磁磚外牆現代建築,隔著照料周到的庭園巍然並立。此外,尚有日式茶室和倉庫,以及住在這裏的傭人使用的偏屋,所以或許該說是在庭園的森林中,散佈著幾座建築物比較正確。
「請問一下,現在外面放的曲子是……」越過我的肩頭,店員抬眼朝手提式CD瞥去。
我只能說「謝謝」。
一輛藍灰色房車駛入停車場。大概是剛洗過車吧,車身光可鑑人。駕駛把車停在和我同一排的最遠處。車門開啟。
監視這種說法未免太誇張。我不禁苦笑。
梨子沒看我,逕自把臉湊近濱田。她主動拉起他的手,十指交纏,更用力地握緊。
「或者是你……向聰美告密?」
「還能怎麼辦……」
「情急之下,我就編出了接到恐嚇電話的故事。」
「會嗎?」岳父指的是野瀨祐子的事嗎?抑或是梨子與濱田的事呢?
在接近出口處,陳列著目前水津鎮的空中鳥瞰照片,旁邊是水津鎮的歷史年表。舉凡道路開通、拉攏企業來此設廠、遭受風災或震災等大事記述,以粗體字標明。
「好,桃子一定也會很高興。」
我小聲笑了,岳父也笑了。
梨子憤然說:「對呀。她這樣,豈不是等於一點也不相信我爸我媽。」
「記得有一次,你不是問過我,」岳父望著整齊排列的書背,開口說道。「關於梶田,你問我有沒有察覺到什麼。就是我們在遊樂俱樂部談話時。」
隔著擋風玻璃望著這邊的梨子瞇起眼,彷彿想透過嘴唇的動作,讀取我和濱田的對話。彷彿是一個正等著攫食我倆對話的獵食者。
「我爸納骨時……,阿利的爸爸媽媽也來了,跟我姐……就像一家人般親熱。我看了實在無法忍受。」
「你的傷勢不要緊了嗎?」
「其實,我和人約好在這裏碰面,所以得在外面的長椅待一陣子……」
驟然間,梨子的表情變了。她的眼睛吊起,雙頰抽搐,眼眸深處燃起青白色火燄。
按下對講機報上名字,女傭的聲音隨即回應。裝在後門口木門柱子上的監視器紅燈,正凝視著我的身影。
「不要打聽梶田的過去,小心遭到不測」,到此為止都還好,可是問題出在後面那句。
霎時,我悚然一驚。
「剛才不小心閉上眼了。」
「但願是白等一場。」
我一邊看著岳父攪拌紅茶的手,一邊說出野瀨祐子的事,今日的水津之行,https://read.99csw.com包括在那兒發生的經過情形也說了。
我眼前的陽光一暗。走下車子的梨子,站在我正前方。
「所以,你就撒謊是吧。」我直視著她凍結在清澈眼白中的眸子,如此說道。
「梨子怎麼辦?」
濱田一直深深垂著頭,說了些什麼。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到前傾的背部。
想來,聰美就算不去請教唱片行的親切店員,也早已知道〈墜入情網〉是什麼內容的歌曲。
雖有這種小聰明,可惜演技太差。
駐足四下一看,面向人來人往的步道上,有一間不到正常店面大的小小唱片行。店前放著花車,上面立著手寫的廣告牌。放在花車旁邊的小腳架上,擱著機身渾圓的手提式CD。
說完仰臉一看。岳父的手肘撐在紅茶茶杯旁,手托著腮。
不是對我,也不是對濱田,倒像是在對地面解釋。像在對黏在地上、已經乾掉的口香糖說話。
「你以為聰美沒發現嗎?」
那晚,望著妻子替我抄下的恐嚇電話內容,我逐漸明白自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了。在那一刻,我的確懷疑起這是梨子捏造的。不過,真正確定是在聽了野瀨祐子的告白之後。至於梨子的動機,則是在我走過上野街頭,發現她和濱田的手機來電鈴聲都是〈墜入情網〉的那一刻,才醒悟她為何要編造這麼無聊的謊話。
「你不只跟梨子交往,明知梨子想做聰美害怕的事還從旁協助,等於是雙重背叛聰美。」
岳父低聲笑了。
「因為恐嚇電話的內容太奇怪了。」我說。「不管對方是誰,害死梶田先生的人,如果是因為不希望被人發現才來威脅,應該不會用那種說法。」
我把驚訝的妻子拉到客廳,將CD放入音響。與其用嘴巴解釋,不如先讓她聽〈墜入情網〉,也看了歌詞。
突然間,彷彿棲息在我心中那塊地圖尚未畫出的蠻荒之地的蠻族發出高叫般,一個念頭驟然湧現。
他如遭針刺般,猛然一動,整個上半身轉向我。「她說過什麼暗示的話?或對你說了什麼嗎?」
「算是。」我穿著馬球衫和棉質休閑長褲。
如果真打算恐嚇,不可能用那種說法。應該會說「小心你也會和他有同樣的下場」,或是「小心我也把你宰了」。就算不是親手殺死梶田,實際上在他被撞倒過世、犯人尚未被捕的情況下,利用這個來威脅應該很自然才對吧。
「不管哪一樁,都不是常有的事,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至少,應該不是那種會讓人驚聲尖叫躲到桌下的事吧。」
「連續劇的主題曲。」我像木偶一樣傻傻地復誦。
我在前庭的灌木叢邊坐下,把相機放在膝上,關掉手機。
我喝著香氣散去的溫紅茶。
「那邊就交給你處理。還有,出書的事已經取消了對吧,反正也沒那個必要了。」
「我什麼也沒說,來這裏也是個人的想法。我之前就知道梨子今天會來水津,也知道她不可能一個人來。直到前天,我才察覺陪她一起來的應該是你。」
整個上午,一個來館者也沒有。
「去書房談吧。」說著,讓我先走。對於我的突然來訪,他並無驚訝之情。時間已過了晚間八點。
「可惜,不管你怎麼抱怨,婚禮的籌備工作還是加速進行。濱田完全沒有反抗這樣的事態發展。對吧?他壓根不打算取消婚事。他和聰美一起來見我時,看起來非常幸福。」
她穿著靛藍色襯衫與牛仔褲,頭髮綁成馬尾,看起來不像二十二歲的年輕小姐,倒像是化了妝的高個子國中女生。
我本來沒那個打算,但回過神時卻已變成這樣。我,來到了岳父位於世田谷區松原的住處。
不過這兩齣戲都很老了——說著他一個人靦腆地笑了。
「應該是我通知您的。對不起,我又遲了一步。」
一試之下才知道。原來這種展示,多半都是按照時代的先後順序排列,真的該以最接近現代的地方為出發點,倒過來走就像在追溯時光般,很有趣。小鎮的小小歷史,老實說,根本沒什麼令人瞠目的珍品,但時間倒流的趣味,倒是令我頗為開心。
人就是這樣。只要迫於需要,什麼都敢做。岳父毫無粉飾地,如此告訴我,問題只在於你是否背負得起。
「我聽到她說:『你好,這是杉村家。我先生還沒回來。不好意思,等他回來再讓他打給您。』」
「有多久了呢……,四或五個月,差不多吧。」

岳父嚴禁喝酒開車。而我,現在也還不覺得需要酒精。紅茶的香氣莫名地令人懷念。
「辛苦你了,給你添了麻煩。」我默默鞠躬。
他有點失神,唯有眼睛像調皮的小鬼閃閃發亮。
鄰接著建築物有個停車場。地上鋪著水泥,「來館者專用停車場」這塊油漆已漸褪色的看板旁放著自動販賣機。兩張長椅,背對建築並列于角落。
「反正,她現在恐怕也無暇分神管這個了。」
有一天,我想出一本描述岳父生平的書。我想做那樣的書。
女傭離去后,岳父在紅茶中加入兩匙砂糖。
「今後你打算什麼辦?」
他的手指掛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上,給人一種莫名的頹廢感。他朝我點點頭,「她當下就打電話給我了,說她闖了禍,還說這下子婚禮要延期了。」
梨子的眼神頓時變得凌厲。「你為什麼要話中帶刺?」
「那倒無所謂。不過,總算沒事了。」
然後,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妻子。
「梨子……」濱田說著,慌亂地想要抱住她。梨子甩開他的手臂。
「來辦公事嗎?」
的確,她和聰美來我家時,曾眼也不眨地盯著我和妻子的照片。
「你是說被綁架那件事吧?那種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聰美什麼事都喜歡往壞處想。」
「住口!」梨子突然露出利齒。「我不想聽!我一點也不想聽!」
「對呀。不行嗎?我想替我爸出書的想法並非謊言。正如我一開始和你說過的。而且那本書,也將是我和阿利的相愛紀念。」
「你怎麼知道那是假的?你從一開始,就發現我說謊了?」
他現在又露出同樣的表情。「我的確察覺到什麼。」
接著,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下巴幾乎掉了一半。
岳父就是因為確信我會有這種感受,才浮現微笑。
「年輕人就是這樣,沒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袖手旁觀。讓他們盡量鬧個夠,他們應該會自己解決。」
「不,沒有。聰美沒替我介紹過。雖然邀請我出席婚禮,但那應該只是出於禮貌。聰美想必也認為我不會出席。」
「她說是有一次聰美告訴她的。雖然是不倫戀之歌,但很有名。」
在員工餐廳用完午餐,回到編輯部。我說今天會跑外務,解決幾樁會晤后直接回家,便拿起公事包離開辦公室。該和印刷公司討論的事情已積了一堆,也得和預定在企劃報導中登場的公司員工碰面。
濱田沉默了一下,看著遙遠的方向——正好是https://read.99csw.com電波發射塔的位置——說道:「說到這裏我才想起,上次聰美和我見面時,好像也沒有戴婚戒。」
「不關阿利的事,阿利是無可奈何的……」梨子彷彿要護著他,拉著他的手搖晃。「和我姐在一起時,他不能不那麼做。他非得做點表面工夫不可。」
水津鎮歷史紀念館。鑲在石碑上的銅板這麼刻著,緊貼著下方還用括弧補上一行「舊水津鎮公所」。
「對呀,應該說是外遇故事吧。」
「對,我是問過。」不知為何,當時那個問題令岳父趣味盎然地雙眼發亮,看著我。
我坐在長椅上。駕駛座的車門開了,走下來的駕駛,繞到車前來到她身邊,是個和梨子同樣裝扮的高大男人。他們是一對穿著情侶裝的年輕情侶。
等他們走後,又剩下我獨坐長椅。睡意開始襲來。
「我想,就是這樣吧,如此而已。」岳父把掀起的和服袖子重新拉好,轉身面對我。
「可是,您還是僱用了梶田當私人司機。」
而我是那種書的責任編輯。
「對你姐?」
天空陰霾,風很冷。今早的氣象預報說這是個十月下旬的晴天。看來對於賴著不走的夏天,枯候良久的秋天似乎變得沒耐性了。
「你怎麼回來了?提早下班?」
雖然在財界,有段時期他的確被人稱為千里眼。
濱田粗聲喝止。梨子從長椅上跳起,拔腿就跑,一把扯開濱田車子的門。
寫樂俱樂部由一群攝影愛好會組成,想當然耳對於相機也講究得不得了,結果我居然用數位相機替這些人拍合照,照片主角們正在開懷地笑鬧竊語。
我提高音量:「你們用的是同樣的來電鈴聲吧?每當你打電話給梨子時,或梨子打電話給你時,手機就會響起〈墜入情網〉的旋律,以便彼此知道是對方打來的電話。」
您不是很疼愛聰美與梨子嗎?不是還去過梶田家,買過小禮物送去嗎?那個跟這個,是兩回事嗎?
「後來聰美的心情動搖了。我和會長都勸她不要把婚禮延期,濱田的父母也這麼勸她。所以她雖然心懷不安,還是一度決定如期舉行婚禮。這令你很不高興,非常反對吧。你對我說:『殺死父親的犯人都還沒抓到,哪有這個閑工夫喜孜孜地去結婚。』。」
「那當然是家喻戶曉囉。因為歌詞就已說得很明顯,提到『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也想見你』之類的。」
眼看他要走,我用問題留住他:「你早就知道梨子在說謊嗎?」
她說,之前,其實就已這麼幻想過——如果我說被誰威脅,姐一定會渾身哆嗦,嚇得無心結婚吧。
然後他也看到了我。一瞬間,他露出不明白我是何許人的表情。
「你打算開館之前就去,一直在那裡等對吧?也不曉得要等上多久,又不能離開,所以你應該帶點吃的去。」
他突然壓低嗓門,迅速朝車子擋風玻璃投以一瞥后才說:「對我來說,這等於是最後一次約會。」
雖是初次造訪,但道路鋪設得很完善,也做過事前調查,所以我毫無困難就抵達了。看看鍾還差五分才上午十點。

「我也沒辦法呀。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誰教我先認識聰美。我也好好勸過梨子了。我們的感情,只能維持到我和聰美結婚為止,就連今天來這裏也是……」
而濱田利和與其說是沒注意到我,應該說是因為沒有及時發覺梨子的異樣,所以比她多走出一步。兩人原本交纏的手臂幾乎鬆開。
濱田默然凝視著腳尖。
岳父背對書櫃,坐在桌后。我把桌前的高背椅拉過來坐下。對,這個位置關係,也是讓我鎮定下來的主因。這不是家族,而是主從的位置關係。適合我的位置,不在岳父旁邊,也不是和岳父同席,而是岳父桌子的另一邊。
我和濱田癱坐在長椅上。濱田來回審視他那輛被梨子霸佔的車子和我。
「你是開車來的吧?」
岳父微笑著說:「看你好像非常沮喪,沒想到你這把年紀還這麼純情。」
現在,庭園中僅有散佈各處的常夜燈發出幽微的白光,在我眼中,只看得見貫穿庭園的踏腳石。經過池畔時,可能是鯉魚跳起吧,「啪」的響起水聲。
外遇。這次我沒說出口,只在心底確認。
「純屬直覺,我猜的。不過,你不是說過不會一個人去水津嗎?」
所以,會用「梶田的死是天譴」這種說法來形容——不,「不自覺」用上這種形容的——只有知道梶田是死於不幸的車禍,警方已鎖定特定對象,肇事逃逸事件很快就會解決的人。
「我們家的汽車衛星導航系統常常出問題,你還是先查閱一下路線比較好。」妻子說著把地圖拿來給我。
「就算想解除婚約,阿利也開不了口。他說那樣對不起姐姐,他說姐姐太可憐。就是因為明白他的心情——明白阿利的溫柔,所以我不忍心看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才會姑且答應。我本來只想在阿利和姐姐結婚之前,留下足以回味一生的美好回憶,然後再分手。從此以阿利小姨子的身分活下去。我是這麼下定決心的,真的。」
她坐在副駕駛座上,正以雙手蒙臉。
那是因為梶田自己也有絕對不能洩露的祕密,才會變成石頭嘴。
越過停車場朝這邊走近的兩人,邊走邊互撞著肩和腰,不斷打鬧。由於他們倆都只看著對方,所以並未發現我。直到相距僅剩兩公尺。我張嘴正想喊他們之際,梶田梨子的視線方才掃到我身上。
將近一個小時后,我們倆坐在書房的電腦前,看著栃木縣水津鎮的網頁。
他連手背都曬得黝黑,他抬起手撩著頭髮。
即便中間夾著濱田,我也能感受到她的體溫。她正燃燒著怒火。她沒發覺那不只是單純的怒火,其實也夾雜著羞恥。她就這麼用純真少女的眼神看著我。
「她這樣說有錯嗎?聰美的妹妹,的確也將是我的妹妹。」
「從幾時開始的?」我問。
那是因為你沒看到妖怪,因為你是梶田夫婦的第一顆星,才說得出這麼殘酷的話。我只能在心中如此反駁。
「你打算怎麼辦?」
女傭端來紅茶。
停止敲膝的動作后,梨子彷彿頓時萎縮。
「哎呀,那真是辛苦你了。請便請便。」
「謝謝惠顧。」
通話結束后,我拍下第四張和第五張照片。焦距對準了嗎?你確定裏面有記憶卡嗎?會員們一邊七嘴八舌地調侃我,一邊各自散去享受剩下的午休時光。
按下第三次快門時,手機響了。
岳父說得不帶感情。不是因為冷酷無情,純粹只是就事論事。
所以我又賭了一把。然而,如妻子所言,那並不是一場勝算微薄的賭注。
梨子沒和濱田牽手的那隻手握成拳頭,直敲著膝頭,一邊高叫著:「我心想我絕對、絕對無法忍耐!我不準!這種事我絕不容許!」
「聲稱愛你的濱田,和聰美在一起時,一臉比誰都愛聰美的神情。他們真的是很登對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