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無語。

「曙山還是直武？」

「別貧嘴，才不是那種感覺。」

「倒不是想看畫，是在調查畫師。」

「義躬的兒子義文怎麼樣？」

「倒不是不值價，只是實物很少流通，所以很難標價。有這麼條流言，說很多作品都是昭和初期重新落款來的，所以才有直武、曙山他們的假貨流進市場。」

「這人也住大館。」

一行人坐著工藤駕駛的汽車，中午之前就到了角館，全程也才兩個半小時。經工藤介紹，二人在地處角館中心位置的酒店拿到了房間，但還不到人住時間，只能把行李寄放到服務台。之後津田邀請工藤上酒店二樓的食堂用餐。

「他那是公子哥兒的藝術。不過嘛，說不準還挺值價。」

凍冴子意在徵求津田的同意。

「沒理由負什麼責任吧。賣家之所以敢賣，就是相信那是真貨，對買主並不構成欺騙。再有，做這行絕對不會兜售假貨，畢竟事關一家店的信用。為了一時利益砸掉好幾年辛苦建立的信用，這種虧本買賣可沒人做。」

連日的油膩食物已經吃得發膩，凍冴子連櫥窗也懶得看，徑直點了餐。津田和工藤則點了吉列豬排。

凍冴子驚嘆道：「怎麼可能！」

「有秋田蘭畫嗎？」

「藏家手裡的東西另當別論，在市場上倒來倒去的那些有冒牌貨也不奇怪。」

「沒有像樣的東西。津田先生是研究浮世繪的，可那兒只有武者繪之類。」

「這就不清楚了，沒聽說過。」

「浮世繪怎麼樣？」

「我要烏冬面。」

凍冴子登時啞然，嘆道：「真是個不得了的世界呢。」

「這樣啊。」

「嚯，這麼說昌榮也……」

不過，津田無意和加藤講得太深。

「沒戲，好貨全給中央拿走了，輪到我這兒能有國貞都算走運了。」

男子露出笑容，九*九*藏*書起身向三人走來，卻又搔搔頭道：「你是——真抱歉，一下想不起名字。」

「但當時之所以會買，自然因為不知道是假貨吧，這麼說也可能賣家本人也不知道有假？」

津田默默點頭。

「誰？昨天的什麼人？」

話雖如此，加藤卻一臉愉快。

「唉……」眾人皆是嘆息。

「只要能賺錢嘛。像橫山大觀那種畫家，二十張里至少十九張是假貨，這就是這世界的常識，憑著半吊子的知識只會被假貨追著跑……也還有不少趣談。據說某位古董商機緣巧合買到一幅掛軸，落款是個相當有名的畫師。如果是真貨，在同行間能給出三四百萬的高價，結果那人只花七十萬就拿下了。因為別人都吃不準，沒敢出手。那人自信，毅然買回店裡掛著，結果沒有買主。倒不是被人無視，幾乎所有人都只是花大把時間左看右瞧。至於理由嘛，貌似是因為畫得實在太好了。要知道，那個畫師的俳畫很多，而且有『難以言喻』之評。可是吧，那幅畫似乎精細得過了頭。誰也沒說那是假貨，卻都不肯出手。一來二去，古董商就放棄了，只好拿回交易會上轉手，可惜同行都不吃這套。最後你們猜他怎麼著？」

加藤微笑道：「這是彼此彼此。我也好些次拿到這種嫁接貨，那時候也在心裡頭痛罵賣家不地道。不過開古董店的，這樣才能長眼力。怎麼說，一想到是花錢買教訓，也就不惱火了。」

「原來如此。眼下還沒見著，我從開店到現在也就收過兩三回。好東西大致都現世了，沒多少發掘餘地。」

「真有些過分呢。」

「嗯。是盛岡古董店的老闆，我常去他店裡。」

「是嗎？其實蘭畫里能賣起價的畫師也就四五個。」加藤回憶著人名，「曙山、直武、義躬、雲夢，稍差一截的還有獨元齋。就這幾人吧，要挖出他們的作品可是大新聞。」九*九*藏*書

「這樣啊——所以他才盯著我們看啊。」

「對哦，津田先生是在東京。」

「什麼啊，真不夠意思，既然看到就吱個聲嘛。」

「這麼說，如果是經手秋田蘭畫的古董商，或許也……」

「我就說，盛岡人怎麼會不知道不來方嘛，不來方是南部藩的城名呢。」

「如果賣出后才察覺是假貨，大部分業者都會照原價收回。」津田來了興趣，問道：「之後呢，又怎麼處理？」

「嚯，還有這種事。」

加藤笑著自報家門道：「在下是不來方美術的加藤。」

「最近都沒回盛岡。」

十一月二日。

津田點頭。

「你總是親自出門採購？」

「他把落款裁掉了。」

「你問幹嗎……一眼就能拆穿的姑且不論，做得高明當然就成了名畫師的作品嘍。這一行是憑眼力分勝負，買到假貨只能自認倒霉。」

加藤笑道：「裝出不知道的樣子拿去交易會上。一說是假貨，誰也不會買嘛。然後作品就在全國不停轉手，最後流到日本最沒眼光的業者手裡，這件作品就算有著落了。」

凍冴子似乎接受了加藤的解釋，點頭道：「也對……」

「在大館有什麼收穫？」九九藏書

「果真是你啊。」

「哪兒能啊，簡直閑得長草。這一趟也是要物色新貨，最近的東西都不夠看。」

「那可能性就更高了。直武是不至於啦，給改成義躬之類倒很可能。」

「把真品專門重做成近似假貨的樣子，簡直笑死人。太拙劣了不行，太高明了也不行，簡直是門不幸的營生。」

三人紛紛表示茫然。

「是在酒店的餐廳嗎？」

加藤見到津田失望的表情，安慰道：「角館雖說是發祥地，這兒的傳承館也只是做做樣子，真心想查還得去秋田市。」

「漢字要怎麼寫呢？」

「你要找的那個昌榮，水平很高？」

凍冴子問道：「你認識？」

津田靈機一動，加藤的生意需要走訪店鋪，或許正是打聽昌榮的絕佳人選。

「也不算，只是調查剛好涉及這部分，所以才來秋田轉轉。」

津田向凍冴子湊過身子，往下方的停車場望去，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瘦高男子正往津田的方向走來。男子登上了從停車場直達食堂的樓梯，看來他挺清楚這裏的配置。

「做這種事情是想幹嗎？」

「肯定。」

「對，對，津田先生！我就覺得眼熟，結果忘了名字，昨夜就沒跟你打招呼。」

「是的。店裡怎麼樣，想必生意興隆吧？」

津田問道：「剛才提到的照片，是偶然拍下的？」

（開什麼玩笑！昌榮說不定就是寫樂啊，卻被無知的傢伙給……）

凍冴子語帶不善，問道：「明知是假貨還賣？」

「不，我也是剛剛才聽別人提起。」

凍冴子沒有聽懂，問道：「重新落款？」

「就是事後用其他畫師的名字落款。通常都選沒落款的作品下手，有些手狠的就把原本落好的名字裁掉，再在空出的畫面上重新落款。」

「感激不盡，有勞了！」津田深深低頭。

加藤點上一根雲九*九*藏*書雀煙，隨口向津田問道。

津田順勢介紹了凍冴子。

「咦，怎麼是他？」

「也對，給你張名片吧。」加藤掏起內兜，「這麼說，你不是盛岡人吧？」

「盯著我們？什麼時候？」

「肯定？一個不知道就不用負責任了？」

「他是喝高了吧，凍冴子又是個大美人嘛。」

「別急，還有後續呢。過了好些年，他跟專攻那位畫師的藏家聊天，把當年去掉落款之事一講，藏家立刻來了興趣，連忙追問買家。不過東西在誰手裡已經說不清，早都在會上轉手了。他就給藏家看了那件作品的照片。那藏家一看，當下大驚，立刻不說話了。那是真東西，而且是畫師鼎盛時期的作品！藏家說讓他給八百萬都願意收！就是這麼個故事。」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三人在窗邊落座，街景一覽無遺。

「不是。干我們這行，很多人都習慣給經手的貨物拍照。倒不是為了留念，是便於自我學習提升。而且有了照片，到哪兒都能隨身帶著試探客人的意向。現在有拍立得嘛，很方便。」

「他還時不時地往我們這兒偷看，讓人很不舒服。」

「昨晚在酒店的餐廳——對哦，良平坐在我對面，看不到呢。這人始終一個人坐在最裡邊喝啤酒呢。」

「很遺憾，這類冒牌貨不在少數。遇上賣不動的貨色，就用這手換上其他畫師的名字掛羊頭賣狗肉。貌似秋田蘭畫這塊兒特別嚴重來著，因為臨摹太多，很難區別哪張出自一流畫師，哪張又是二流，所以特別容易移花接木。」

「其他畫師都不值價？」

凍冴子奇道：「這種東西也能流通？」

「可是……」津田為之語塞。

凍冴子愕然道：「虧你們還吃得下去。」

「蘭畫啊……您老啥時候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了？」

「他留下來的作品還很不少呢。」

津https://read.99csw.com田獃獃地盯著加藤。

「嚯，這一帶還有蘭畫的畫師？也對，畢竟是秋田境內……」

津田嘆道：「看來很難啊。」

「照片應該會有吧。」加藤一笑，「哈哈，你是想查昌榮吧。」

她是岡山出身——津田代答。

加藤的古董店以刀劍類為主，也兼營浮世繪。但凡津田回到盛岡，總會去上一兩次。不過加藤是個寡言少語的男人，至今兩人幾乎沒聊過買賣之外的話題，也難怪他叫不出津田的名字。

「津田。」

凍冴子聽了加藤的說明，點了點頭。加藤把位置挪到凍冴子旁邊。

凍冴子俯視著停車場，嘀咕道：「啊，是昨晚那人呢。」

「每半年怎麼也得給店裡換換樣子，要不客人都膩了。這回是想在大館、角館、橫手一帶看看。」

「是直武的門生，叫近松昌榮的人物。」

「確實可能留著照片，不過我想並不會讓客人過目吧。那種東西多半還記錄著價格之類……」

「看吧，正往這兒呢，昨晚也在大館跟我們住同一家酒店。」

進入食堂后，男子選擇了和津田一行稍稍隔開距離的位置入座。津田始終盯著男子，一瞬間，四目相對。津田反射性地低頭問候，男子一陣困惑，這才恍然大悟地打了招呼。

「最近怎麼沒來店裡露露臉？」

凍冴子難為情地笑了。

「一口氣裁個乾淨，然後比著寬度重新裱起來。這回他直接拿到中央的交易會，一切以畫本身決勝負。結果啊，給報了兩百萬的高價呢。」

「明確是假貨就不會賣給客人，只會拿去業者間的交易會，算是某種形式的抽鬼牌吧。假貨會被最沒眼光的同行買走，之後的事情就天知道嘍——」

「除非是超級有信用的熟客。」加藤盯著津田滿臉消沉的模樣，「好吧，我替你找找看……明後天我就在店裡了，到時候給我來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