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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戰區雜記 舞台

第五篇 戰區雜記

舞台

這段生活已經過去60多年了,中美經濟、文化的交流早就上了一個更新更大的舞台,但我這段小舞台上的經歷,卻讓我深知了交流的重要!
而我們的步兵操典和戰鬥綱要中也沒有記錄「消滅敵人,保存自己」的戰鬥原則,我所接受的訓練和訓練別人時,講的都是「先求發揚火力(消滅敵人),次求隱蔽自己」,並未強調「保存自己」,更不會把它擺在首要的地位了。
其實,現在想想,這也是國情、國力的問題。美國人的國力在那裡擺著,他們訓練軍隊時重人輕物,打仗當然把「保存自己」提到首位;可我們當時是一個落後的大國,要打贏一場戰爭,就只能以付出更多人的犧牲為代價。現在,我們國力提高了,軍隊不也裁軍了嘛,更何況現在都是高科技的信息戰了,不更重視人了嘛。美國人的軍事理念看來一直都是領先的。而領先的根源既在於國家的強大,經濟的堅實,也有他們對生命的尊重。
當我從抵觸到逐漸接納新觀點的時候,舞台的作用也就顯示出來了。舞台嘛,就是交流的平台。只是這種交流的機會太少了。
作為中國軍人,來到異國的土地與英、美盟軍協同作戰,反擊法西斯軸心國日本,參与二戰,這在中國的軍事史上是頭一遭,所以,我是很激動的。
但他們撤退前九*九*藏*書埋設的地雷卻依然在靜候我們的到來,猝不及防。突然幾聲巨響,山崩地裂了,在硝煙散盡后,我眼睜睜地看著附近躺下10多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還有數十人受傷。那可是連敵人都沒碰到就白白地先消滅了自己啊。剛還在眼前的人,突然間就成了亡魂,那種生死一線的震撼,讓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嚇蒙住了,覺得一切像是停滯了。幾秒鐘過後,才覺身邊有了聲響,人開始晃動。那一刻我清醒地感受到了我的幸運,只因為他們是士兵走在了前面,才踩上了地雷,但地雷可不知道你是他們的教官,炮彈也不會長眼睛只打兵,不打官。這次的幸運,不代表下次你依舊幸運。
但一次置身硝煙中的經歷,讓我對這個問題有了新的領悟。
三四十年代,我國的汽油全依賴進口,滇緬公路被日寇截斷後,汽油更是奇缺。於是,後方出現了非常特殊的一種汽車——木炭汽車。光聽這名字,就能聞出那股土洋結合的味兒吧。這車,在車頭側邊裝有一個特製的爐子,與開水鍋爐相似,還帶一個手搖鼓風器。有了這樣一個大傢伙,駕駛員旁必須配備助手。助手的職責是按時扒爐、續炭、點火、吹風,協助駕駛員發動汽車、適時清除爐內積炭雜質等。因此,大多數時候,這助手都https://read•99csw•com是一張大花臉,而當汽車在行進中出現緩慢無力的情況時,那個花臉的助手便向爐底潑一杯涼水,撲哧地擊火引燃,像是給這破車來了一鞭子似的,催車加速前進。木炭燃燒時,若火力不足,司機和助手還得大力搖動鼓風器手柄,待蒸汽充足,車子才能起動。
這些還都是直觀的,更深層次上的差異,則是在軍事文化上的,特別是軍事理論上的。
我被編在密支那的教導隊當教官,這掩映在叢林中的教導隊,統一而整潔,那是我的第一印象。而60年前在這裏的一段戰區生活,讓我印象更深的是,與其說我走進了戰區,不如說走上的是一個大舞台,一個展示各國軍人風采、軍事文化和軍備力量的舞台。
(尤穎整理)
何恩波(中國駐印軍密支那教導隊教官)
不過,這美國佬真是把「保存自己」當成了法寶,有這麼一檔子趣事。那是一次乘車途中的事,因為開車的司機性子急,超了一輛滿載美軍黑人的車。這車人也急了,緊跟了上來,吵吵嚷嚷的,還將槍架于駕駛座頂篷,瞄準我們,有點想挑釁,不時拉動機槍,似欲射擊。我們同行的30九-九-藏-書多人與司機一合計,放慢了車速,讓其接近,猛一剎車,全部跳下車,司機高舉駁殼槍,一拉機頭,卧于車輪旁作射擊狀,我們則分兩路伏卧路旁,也作狀射擊。可這批剛才還囂張的傢伙,竟驚慌失措,紛紛下車向後跑,不見回頭,也不見他們的車再跟上來。其實司機手上的是支空槍,沒上子彈,我們也是虛張聲勢的,無一人有武器。
說來也巧,1944年在印緬戰區的盟軍進入反攻階段,為了及時補充人員,總部向軍校求援,要基層幹部50人補充一線,兵種限定為步、炮、工,軍銜限定在中、少尉,這條件像專門為我定的。很自然地,我順利地從眾多報名者中脫穎而出。
中國軍人的英勇、頑強和能打硬仗,在仁安羌、密支那等一系列的戰役中得到了公認。所有外國的軍人看見我們都會用生硬的漢語說:「頂好!頂好!」
最深刻的就是「消滅敵人」、「保存自己」到底孰輕、孰重的問題。
那是在我軍攻打八莫的後期,新六軍空運回國,日軍從緬甸和滇西的各師團中抽出八個步兵大隊,配有炮兵、工兵,由南坎北上,救援八莫,在卡的克與我軍的30師主力遭遇,雙方呈膠著狀態。新一軍由八莫用汽車輸送38師112團到卡的克附近,再向日軍後方截擊,我們教導總隊奉命奔赴八九九藏書莫前線。不料這日本鬼子也不經打了,我們到達時,已經潰敗而逃了。
軍人本是以絕對服從為準則的,而戰死疆場、馬革裹屍,是我一直覺得無上光榮的事情;上戰場本就是要消滅敵人的,怎麼就想著保存自己呢?再說我們教學員的、帶兵的,總不可能在戰前動員說,戰場上保命是最重要的,那這仗還怎麼打?這不是仗都沒打,氣就先短了三分嗎?所以,我對這個先保存自己、再消滅敵人的原則有點嗤之以鼻,無非你們美國人、英國人怕死吧。現實也是這樣,對英、美軍隊而言,打了勝仗是英雄,能「保存自己」、繳械投降也不丟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仁安羌英軍7000多人被圍,這麼多人,這麼多精良的武器,就想著「保存自己」,準備像香港、新加坡的英軍那樣繳械投降了。結果我們38師只上去了一個團就打開了缺口,把他們救出來了,說明突圍並不難,只是真要突圍,就要付出相當的犧牲罷了。
因此,那時候在國內就喊出了「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號。
說起去印緬戰區,那真是命運的一種機緣。1943年,我從成都軍校17期炮科畢業,留校當了一名教官,按說新的生活才拉開了一角,可1944年我卻搭上飛赴印緬戰區的飛機,開始了另一種全新的生活。
但到了這裏,沿途輸油管一https://read.99csw•com直延伸,加油站多得難以相信,入站加油,只需拉出膠皮管,插入油箱,灌滿就走。沒有什麼煩瑣的手續,油平常得真就像水一樣。
而美國人充裕的軍事裝備,是我們望塵莫及的。感觸頗深的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號在這裏已經演變成「一滴汽油一滴水」了。
試想,這種老爺車子,在公路上跑起來,能有多大的效率?開車的人、坐車的人當然都苦不堪言,特別是夏天,簡直如同進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有人寫過一首打油詩:「一去二三里,拋錨四五回。下車六七次,八九十人推。」真是真切寫照阿!可當時為了節約戰備物資,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想想,沒有汽油,怎麼打戰?
剛到印緬,就聽人說史迪威對人很重視(保存自己),打了勝仗,多犧牲了人,還是要受責備的。相反,打了敗仗,武器裝備全部丟光,把人保存住了,他不會追究。他有一句話:「丟掉一挺機槍,五分鐘就造出來了,可是犧牲一個人,成長期卻要20多年。」這簡直和我們中國軍隊強調的「武器是第一生命」、「人在槍在」的提法背道而馳。如果我們的士兵丟掉了武器,保全了生命回來,長官是會嚴厲斥責的:「武器都丟了,你的腦袋為什麼還在?」
這一幕讓我在「消滅敵人,保存自己」的原則上,有了傾斜。畢竟,生命才是無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