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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氏之興和庾、王江州之爭 四、襄陽的經略

庾氏之興和庾、王江州之爭

四、襄陽的經略

卷七三《庾翼傳》,鎮襄陽,「綏來荒遠,務盡招納之宜,立賓館,置典賓參軍。」
卷七零《甘卓傳》,為梁州刺史,「鎮襄陽。卓外柔內剛,為政簡惠,善於綏撫。估稅悉除,市無二價。州境所有魚池,先恆責稅,卓不收其利,皆給貧民,西土稱為惠政。」
庾氏與桓宣的關係,同下游士族與流民帥的關係幾乎完全一樣,桓宣也終於避免不了下游受制於士族的諸流民帥同樣的下場。這是東晉門閥政治中反覆出現過的問題。在門閥士族人物看來,流民可用,流民帥不可用;而門閥士族人物既不願也無能代替流民帥,組織和率領流民,以為己用。門閥士族必須使用流民以為兵力,又必須假手于自己認為可靠的人,這是不容易辦到的事。在此之前,郗鑒用流民帥以平王敦之亂,獲得成功,但終於釀成蘇峻之亂;在此之後,謝玄組織流民帥為北府兵,獲得了更大的成功,但最後釀成北府將劉裕取代晉室的結局。東晉政局,從一定的層次看來,就是以當權的士族與有兵的流民帥既聯合又鬥爭為其重要內容。聯合的基礎是抗胡,鬥爭的目的則是奪取江左的統治權力。這種情況,上游下游幾乎都是一樣。
庾亮兄弟輩的重要活動之一,是經營北伐。庾氏經營北伐的直接目的,不在於進行境外的軍事活動,而在於取得並牢固掌握襄陽。襄陽是梁州州治所在,有流民武裝可用,是荊州的屏藩。庾亮、庾翼相繼以北伐為名,終於把襄陽區域的桓宣勢力排除,控制了江州以上全部地境,並一度遣軍入蜀。庾氏在上游所據領域之大,聲勢之顯,是前此王敦、陶侃諸人所不能及的。庾氏在上游的經營歷時十余年,時間可謂不短,但是庾氏勢力的衰敗,卻發生在瞬息之間。庾氏上游經營的成果,沒有使庾氏門第延綿久長,卻使龍亢桓氏的桓溫得此以為基業,驟然在上遊興起,代替庾氏。強藩興代,亦有驅除,庾氏為桓氏驅除,使東晉門閥政治的演化,逐步進入又一高潮。
王、陶以來迄于庾、桓,都是居上游而倡言北伐,其直接目的,一般都是鞏固上游分陝勢力,徐圖朝廷。而鞏固上游分陝勢力的關鍵,又在於把襄陽牢固控制起來。上引陶侃授桓宣以襄陽是這樣,稍後庾氏居荊州而逐步兼并襄陽,排斥桓宣,也是這樣。
現在,我依據上述歷史脈絡,加以詮釋,以見襄陽在東晉門閥政治中的作用和桓、庾替代的背景。
桓宣經歷,與士族人物多有不同。他久在疆場,自領部曲,被時人目為邊將。他志在抗胡,不求權勢,所以輾轉為東晉各種勢力所用,無所依傍。他為了取信於人,甚至不得不以親子桓戎為質任。桓宣欲諫祖約勿應蘇峻之叛,乃「遣其子戎白約求入」;祖煥攻桓宣于馬頭山,宣「使戎求救于〔毛〕寶」;桓宣投溫嶠,「嶠以戎為參軍」,實際上是留以為質;桓宣居武昌,又先後以桓戎為郭默、劉胤參軍;桓宣背郭默,又「遣戎與隨(案即豫州西曹掾王隨)俱迎陶侃」,侃辟戎為掾,以宣為武昌太守。桓宣坎坷的經歷,不穩定的地位,使他難得見信於人。祖煥攻桓宣之時,「〔毛〕寶眾以宣本是約黨」(《毛寶傳》);陶侃討郭默時,侃將「皆疑宣與默同」(《桓宣傳》)。凡此種種,都使庾亮視桓宣為異己,必欲驅逐之而後安心。梁州「兩晉以來人士勇略」,庾氏驅逐桓宣,另求勇略之士于梁州以為己用,正是一舉兩得。庾氏謀劃得逞,桓宣發憤而死,士眾盡歸於庾。庾氏取得襄陽,其在荊、江的地位就更為鞏固了。https://read.99csw.com
庾氏兄弟為什麼處心積慮,必欲消滅抗禦胡羯勢力的桓宣呢?這一方面是桓宣所處的襄陽,其戰略地位使處荊州的庾氏深懷戒懼,一方面是出於士族人物不放心流民帥的根深柢固的偏狹心理。
卷七三《庾懌傳》,為梁州刺史,鎮魏興,「寬厚容眾」。庾亮上疏,謂「懌御眾簡而有惠,州戶雖小,賴其寬政。」
酒水以北,長期是南北兩屬之地,雍、豫流民南赴襄陽者均須經由此處。所以東晉梁州刺史都要著力綏撫流亡,籠絡流民帥,以圖用其武力,加強東晉對襄陽的控制。見於《晉書》的以下諸人事迹,都能說明這一問題。
王敦叛亂起兵,據《晉書》卷三七《譙王承傳》,曾經「詐稱北伐」;而王敦敗滅,據王夫之的意見,原因之一是敦「無邊徼之功。」後來荊州為陶侃所據。《晉書》卷九五《藝術·戴洋傳》:「〔陶〕侃志在中原」。《晉書》卷六六《陶侃傳》侃于咸和七年六月疾篤上表,說他久謀西征和北伐,「是以遣毌丘奧于巴東,授桓宣于襄陽。」但是直到陶侃之死,北伐迄無行動。
穎川庾氏勢力的積累,是一個較長的過程,但是它的衰墜卻發生得非常急驟,而且此後的家族地位,也不能比齊王、謝,而是「再世之後,三陽僅存」。庾亮起自外戚,無功晉室,而又措置乖謬,與王、謝家族的歷史很不一樣。庾氏家族不能比齊王、謝,是可以理解的。read.99csw.com
東晉的雍州也在襄陽,僑置而無實土。《太平御覽》卷一六八鮑至《南雍州記》曰:「永嘉之亂,三輔豪族流於樊沔,僑于漢側,立雍州,因人所思以安百姓也。」這是說僑置的時間甚早,當在東晉初年。《晉書》卷六三《魏浚傳》,謂魏該南來,晉元帝以為雍州刺史,在建武元年(317年),與《南雍州記》所述年代合。《晉書》卷一四《地理志》雍州條:「魏該為雍州刺史,鎮酇城,尋省。僑立始平郡,寄居武當城。」大概所謂始平郡,就是省雍州后安置魏該部曲的地方。魏該以後繼鎮襄陽者如周撫、桓宣、庾方之,劉惔、袁喬、桓沖、桓豁、毛穆之等,其職銜均帶監沔北或沔中軍事,新野、義成等郡大守,均無雍州刺史名義。《宋書》卷二七《州郡志》:「雍州刺史,晉江左立。胡亡氏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晉孝武帝始於襄陽僑立雍州,並立僑郡縣。」綜合這些資料,可知雍州之名江左早有,以羈縻秦雍流民。但孝武帝以前《晉書》著錄的雍州刺史只有魏該一人。看來雍秦流民南來,永嘉亂后至東晉之初為一高潮,胡亡氏亂以至孝武帝時為又一高潮。所以雍州僑置雖始東晉之初,但並不常置,至孝武帝時適應雍秦流民南來的新高潮,始又宣布僑置雍州。
卷七一《陳頵傳》,陶侃表頵為梁州刺史,「綏懷荒弊,甚有威惠。梁州大姓互根嫉妒,說頵年老耳聾,侃召頵還,以西陽太守蔣巽代之。」https://read.99csw.com
東晉前期經營襄陽最重要的人物,要算原受陶侃委署,后被庾亮、庾翼極力排擠的桓宣。桓宣原受晉元帝派遣,與豫州諸塢主周旋,並助祖巡經略中原,甚有成效。後來蘇峻聯祖約叛晉,桓宣不從祖約之命,率眾投溫嶠、陶侃,陶侃以之為江夏相。咸和七年(332年)桓宣與竟陵大守李陽從石勒部將郭敬手中收復襄陽以後,至建元元年(343年)為止,戍守襄陽達十余年之久,歷盡艱苦。桓宣是沛國銍人,地屬豫州,在淮北。但桓宣久在淮南,部曲多淮南人。所以陶侃使桓宣以其淮南部曲于襄陽之西北今谷縣、均縣境立義成郡,屬揚州為寄地。這與前此僑立始平郡以處魏該雍州部曲是一樣的。《桓宣傳》謂宣「招懷初附,勸課農桑,簡刑罰,略威儀。或載來於軺軒,或親芸獲于隴畝,十余年間,石季龍再遣騎攻之。宣能得眾心,每以寡弱距守,論者以為次於祖逖、周訪。」又謂「宣久在襄陽,綏撫僑舊,甚有稱績。」桓宣雖不居梁州刺史之職,但治績與歷任刺史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襄陽一帶最有影響、最有實力的人物。
大約與庾翼驅逐桓宣、進入襄陽同時,庾冰出京師,擠走居江州的褚裒,自居都督六州軍事江州刺史。於是,庾氏勢力囊括上游,使梁、荊、江、豫以及揚州之宣城和江西四郡連成一氣。這是穎川庾氏勢力發展的頂點。只是由於京口在朝廷一邊,而庾冰、庾翼又相繼死亡,才使嚴重、緊張的局勢緩和下來。
庾亮、庾翼都以北伐之名來遮蓋其進據襄陽的直接目的,又是為什麼呢?襄陽屏蔽荊州,北接後趙,是南北交爭的地方。其地舊戶甚少,而頗有流民。咸和五年石勒將郭敬攻陷襄陽,以後反覆易手,咸和七年由桓宣、李陽收復而由桓宣駐守。這個地方,是邊將防守要衝,但不是元帥駐節的合適處所。東晉於此地置梁州,梁州有實土,所統相當於今之鄂西、鄂北、陝南、川東北,具體地境隨北方胡羯勢力的強弱而時盈時縮。梁州刺史治所也以軍事形勢為準,或鎮襄陽,或鎮酇,或鎮安陸,或鎮魏興。
卷五八《周訪傳》,為梁州刺史,「既在襄陽,務農訓卒,勤于採納,守宰有缺輒補,然後言上。……善於撫納,士卒均為致死。」
庾氏的全部北伐部署和行動,值得注意的是對桓宣的調遣。《晉書》卷八一《桓宣傳》:「庾亮為荊州,將謀北伐,以宣為都督沔北前鋒征討軍事、平北將軍、司州刺史,假節,鎮襄陽。」案司州是洛陽故都所在之地,自然九_九_藏_書是北伐的目標。桓宣既受司州刺史之命,其軍號又是都督沔北前鋒征討,這說明如果北伐出軍成為事實,則受遣擔任主攻的軍將一定就是桓宣。而庾亮請移鎮石城,接近襄陽,其意也在就近指揮桓宣。桓宣與庾亮在歷史上沒有關係,庾亮不以北伐前鋒重任授與近將而授與本無關係的桓宣,是什麼原因呢?依我看來,庾亮調遣桓宣之事不見於《庾亮傳》,是一次不事聲張的部署,很可能是對桓宣設置的一個圈套,其目的並不是借重桓宣北伐,而是以北伐的名義排擠桓宣,使庾氏的軍隊得以佔領襄陽。這個目的質亮沒有達到,而庾翼達到了。
在東晉歷史上,北伐本來是正義的口號,是時代的要求。但是大張北伐旗號的人物角色,卻各不相同。祖逖處兩晉之際,獨立經營北伐,基本上是流民帥的活動,在江左沒有多少家族利益的牽連,對建康政局也沒有多少影響。祖逖北伐不計成敗利鈍,死生以之,以攻為守,起了保障東晉偏安的作用。祖逖以其節烈豐富了民族精神,是東晉北伐的最高典型。祖逖死後所遺留的流民實力,由其弟祖約繼領,而祖約卻預于流民帥蘇峻之亂,卒以敗滅。
庾氏兄弟在荊州揚言北伐,意在桓宣。庾亮以桓宣為司州,庾翼命桓宣北趨丹水,而亮、翼本人均又力圖接近或據有襄陽,其驅走桓宣的目的是一目了然的。《晉書》卷七五《范汪傳》,汪為庾亮佐吏十余年,甚相欽待,庾翼進屯襄陽時,范汪勸阻,謂翼「既至〔襄陽〕之後,桓宣當出。宣往實翦豺狼之林,招攜貳之眾,待之以至寬,御之以無法。田疇墾闢,生產始立,而當移之,必有嗷然,悔吝難測。」這裏「桓宣當出」、「而當移之」等語,正透露了庾氏兄弟心跡所在。不過范汪並未能使庾翼改變初衷。此後桓宣以軍敗被貶,移屯襄陽以東的峴山,「望實俱喪」,建元二年發憤以卒。庾翼以長子庾方之為義成太守,并吞桓宣部曲。庾氏兄弟逼迫桓宣的明爭暗奪,以庾氏的完全勝利告終。
襄陽以及全部梁州,仰賴「荊湘之粟」以為軍實,這在東晉南朝大抵如是。但在軍事上,它居荊州上游,順漢水而下,足以威脅夏口、武昌,陸道南出,又可指向江陵,所以對荊州擁有極大的地理優勢。庾氏勢力重心在荊州,如以親信居梁州,荊州可得屏障;如由桓宣居之,荊州頗有後顧之憂。據《周訪傳》,訪為梁州刺史,駐襄陽,「聞〔王〕敦有不臣之心,訪恆切齒。敦雖懷逆謀,故終訪之世未敢為非。」據《甘卓傳》,王敦起兵后,梁州刺史甘卓露檄致討,「武昌大驚,傳卓軍至,人皆奔散。」只是由於甘卓read.99csw•com猶豫經時,始出軍豬口(今湖北沔陽境),后又累旬不前,才使王敦得以轉危為安。對於這些荊州在軍事上受制於梁州的近期歷史教訓,以荊州為其重心的庾氏是深為敏感的。
在庾亮揚言北伐之後四年,即建元元年(343年),庾翼又表請北伐,同樣是意在襄陽的桓宣。他以桓宣為都督司、梁、雍三州以及荊州之南陽、襄陽、新野、南鄉四郡軍事,梁州刺史,持節,平北將軍,並令他率部前趨丹水,與石虎軍作戰。庾翼自己則「發所統六州奴及車牛驢馬」,不顧「百姓嗟怨」,也不顧朝廷勸阻,一意孤行。他自武昌出發,佯稱移鎮安陸;迨至夏口,始奏請進止襄陽,權停北伐。庾翼入襄陽,完成了庾亮以來的夙願,躊躇滿志,趾高氣揚,於是「大會僚佐,陳旌甲,親授弧矢,曰:『我之行也,若此射矣。』遂三起三疊,徒眾屬目,其氣十倍。」顯然庾翼以進駐襄陽為其巨大勝利,其初衷固不在北伐胡羯。
祖逖以後,倡言北伐者都是東晉權臣,在江左有很大的家族利益。他們倡言北伐,動機雖不盡相同,但都有以北伐影響江左政治形勢,增益個人威望和門戶權勢的目的。
庾亮早期在都十余年,其言其行與王導大同小異。庾亮出都至庾冰出都,共十余年,這個時間里,庾氏家族經歷了三件大事:一,以外製內,制約王導,遙控朝廷;二,與王允之激烈爭奪江州;三,驅逼桓宣,兼并桓宣部曲,取得襄陽。從客觀作用說來,與琅邪王氏合作,鞏固琅邪王氏首創的門閥政治的,是穎川庾氏;結束「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使琅邪王氏轉衰的,是穎川庾氏;使江、荊、梁牢固地連為一氣,並取得襄陽以鞏固荊州,為桓溫的崛起創造條件的,也是穎川庾氏。不過,庾氏取代王氏,並未改變門閥政治格局,只是用庾與馬共天下代替「王與馬共天下」而已。門閥政治的基本性質,前後相因。穎川庾氏居琅邪王氏和譙國桓氏之間,起承先啟後的作用。
咸康五年(339年)庾亮倡言北伐,開復中原,請求由武昌移鎮襄陽之石城,以為諸軍聲援。庾亮又乘成漢李壽之衰,遣偏師襲擊巴郡(今四川重慶)、江陽(今四川滬州)而歸。但他所遣毛寶之師覆敗於江北之邾城(今湖北黃岡),他部署的軍事行動,至此全部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