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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以科學為根本 第四節

第二章 以科學為根本

第四節

而葉企孫的另一種變化是看不見的,那就是心靈歸屬問題:是做科學家還是做教育家?從天賦來講,葉企孫更像是做大科學家的料:他不善於交際,可以專事研究;不善表達,可以專事學問。做教育家的種種不足都會在科學領域里得到補償,缺陷將會成為優長,劣勢將會成為強勢。再說,因為口吃的關係,執鞭教學從來不是他的夢想,他少年夢裡做的全是科學家的內容。
1923年10月,他先後參觀了英、法、德、荷、比5國的物理研究機構,在那裡拜會了許多物理界同行,向他們學習並與之交流了對前沿科學的研究和看法,並對中國的科學現狀給予了客觀的評估。
葉企孫的加盟使東南大學校方欣喜不已。就國內物理學界來講,還沒有哪個科學家能在世界自然科學領域獲得如此矚目的成績,因此,葉企孫的榮譽是校方對外宣傳的一個重要內容,他本人也如英雄凱旋般受到大家的歡迎。
東南大學3個學期的教學實踐,給了當年的葉企孫如何當好老師的信心。這信心的獲得使他非常「愉快」,牽引著他一步步向著理想的目標邁進。
錢學森也有過類似選擇「石塊救國」的經歷。但他最終還是聽從了父親的教導,選擇了科學救國的道路,獨善其身,專心讀書,並且於1934年考上了清華的留美公費生。因專門科目考試中的數學成績不太好及補留學專業所需課程而在清華大學學習一年,直接受業于葉企孫先生。後來錢學森留學美國,在火箭研究領域里獨樹一幟。學成后的錢學森欲回國卻受到美國當局的阻撓,美國人說:錢學森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走,他知道的也太多了,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抵得上5個師!
東南大學此時極盡天時地利,當時中國諸多最早的「海歸派」,都把它當做自己工作的首選地點。在葉企孫之前,https://read•99csw.com已有楊杏佛、胡剛復、吳宓、溫德、任鴻雋、張子高、熊慶來、秉志、胡先驌、陳楨、陸志韋、查謙、趙承嘏等陸續加盟,東南大學一時雲蒸霞蔚,四海歸附,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學術重鎮。
歸國前,他利用平時節省下來的錢去了一趟歐洲。歐洲是現代物理學的故鄉,他要去拜望那些他心儀已久的大師和他們的實驗室。
葉企孫相信自己的靈性,也相信以自己的堅忍和韌性會在物理科學上有所貢獻。它們就像看得見的城堡,儘管通向它們的路徑泥濘而又艱險,但總有一天他會入住。既然世界對科學家的命名還只是晚近的事情,那就是說中國的科學發展離世界並不太遠,已經受過科學訓練的葉企孫們已經看到西方科學艦船的桅杆,只要奮力追趕,中國的艦船早晚會融入其中。而自己也會因成為第一代科學的拓荒者而名垂史冊。
並不是所有的民族都知道獨善其身的哲理的。筆者每每看到電視里有某國的青少年手拿石塊與風馳電掣的外軍坦克對峙的時候,或者每每看到美麗的某國少女做人體炸彈襲擊軍隊的時候,心都會莫名的疼痛。
東南大學的前身是南京高等師範學院,1921年7月改為國立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曾倡言東南大學是「自由講學」的講壇,學生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政治信仰,說:「這是德謨克拉西民主精神,是美利堅民主的講學自由風氣。」即使是暑期,也有數千學生從全國各地來這裏聽講。學校規定,凡大學生來暑期就學的,每人可選8個學分的課程,由東南大學發給修業證明。僅僅是暑期講學,就有美國的杜威博士講授《實驗教育哲學》、孟祿博士講授《教育學》、推士博士教授《學制改革》、吳衛士博士教授《昆蟲學》、巴斯德斐爾德博士講授《農業推廣》、德國的杜里https://read.99csw.com舒博士講授《生機哲學》、胡適博士講授《實用主義》、梁啟超先生講授《先秦政治思想史》等等,學生來自全國除西藏、青海、蒙古之外各個省份,連朝鮮也有學生前來聽講,這些學生學業結滿后又成了東南大學的宣傳員,加上當時國內只有兩所國立大學,一是蔡元培任校長的北京大學,另一所就是東南大學。因此,東南大學名重一時,甚至超過當時的北京大學。該校大會堂有一金字匾額寫有「美盡東南」4個大字,概括了東南大學當時的盛景。
一個科學家的價值相當於美式裝備的5個師,美國人的思路給我們以提醒,那就是戰爭如經濟活動一樣,必須要計算成本。沒有學成的錢學森充其量只是一塊堅硬的石頭,而學成的錢學森在美國人眼裡卻抵得上5個師。就錢學森歸國之後的發展來看,說他值5個師仍然輕估了其價值。但不管如何,一個國家真正能在國際事務中獲得尊重,絕不是擁有眾多的石頭,而是要擁有像老子講的「國之利器」和眾多的科技人才。
1924年3月,葉企孫被當時國內極負盛名的東南大學聘為物理系副教授,這一年他26歲。
如今,葉企孫在東南大學遺存的歷史印痕中有一張他和眾人的合影。1924年3月,東南大學舉行第十屆數理化研究常會,特別邀請葉企孫和任鴻雋為新指導員,之後又合影留念。葉企孫、任鴻雋居中,周圍有張子高、熊慶來、秉志、陳楨等環坐,還有學生趙忠堯、施汝為、柳大綱等簇擁。這些成員大都是中國科學會的早期成員,如今他們再一次聚首東南大學,顯示出一幅中國科教叢林的早春圖景,它同時也是一個宣言——在中國,一種新的力量正在誕生和成長。
相對於教育家來說,科學家顯而易見在更高處。
據說「科學家」(scientist)一詞相對於雕read.99csw.com塑家、畫家、音樂家等都要來得遲。1833年,在英國劍橋大學召開的一次有關科學的會議上,一個叫威廉·休厄爾的學者第一次使用了「科學家」這個稱謂。他說他是模仿人們稱謂「藝術家」的方式來命名像法拉第那樣一些在實驗室里觀察自然奧秘的人。這些人以前曾被稱為「自然哲學家」,但是現在,威廉·休厄爾認為,該是重新命名他們的時候了,因為19世紀和20世紀,將是「科學家們」的時代。
1924年,東南大學副校長兼文理部主任劉伯明去世,校長郭秉文雖倡言民主卻難得民主,並排斥異己,使學校氣氛陡然緊張。吳宓先期出走,到東北大學就職不久就為清華所聘。此時清華學校開始籌設大學部。1925年8月,葉企孫被清華學校大學部聘為物理科副教授。於是,闊別母校7年之後,葉企孫再次回到日思夜想的清華園。
吳宓對東南大學也有很愉快的回憶。他很快就以激進姿態辦起了被稱之為「現代保護主義」的《學衡》雜誌。他在雜誌上打出的「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旗幟,像火焰一樣燃燒在東南的天際。他的身邊因為有天人學會舊雨湯用彤、梅光迪等人的支撐,又有新知柳詒徵、胡先驌、陳寅恪等援文相助,面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滔滔巨流,吳宓以其無所畏懼的戰士姿態吟唱著自己的文化主張,真有「邊走邊唱,何其快哉」的豪邁之氣。
科學似乎有一萬年的生長期。實際上它一直伴隨著人類的生存活動,只是人們並未注意它。人類五千年的文明河流奔流而去,多少生動活潑的畫面永不再來,對於人類來說,知識往抽象處發展就是哲學,往優美處表現就是藝術,往理性處演繹就是科學。但是更多的時候,人們總是把科學和哲學與藝術混淆在一起,甚至和別的門類夾雜在一起,似乎從沒有將其獨立過。但是,不管人們怎https://read.99csw.com麼認識,科學自誕生那天起就是堅硬的,它像一種令人稱奇的晶體,在日光流年中沉澱下來,以其特有的品性記錄著自己的歷史。喬治·薩頓說,科學的歷史雖然只是人類歷史的一小部分,但卻是本質的部分,是唯一能解釋人類社會進步的部分。
1924年3月,葉企孫從歐洲取道上海,回到了闊別六年之久的祖國,開始了他曾魂牽夢縈的報國之路。
科學家會為國家創造出「國之利器」,而教育家會為國家培養科技人才。這正是葉企孫科學救國總目標的重要環節,中國需要一個科學群體,而不能僅靠一個科學家去改天換地。正是緣于這層考量,葉企孫才毅然決然放棄似乎已近在咫尺的科學家桂冠,而選擇了當時不可預知而之後證明是一條不歸路的沉重人生。
對於吳宓的《學衡》派,葉企孫此時已是純粹的旁觀者了。對於國學的熱愛,就像江浙人喜歡聽越劇,亦像紹興人喜愛黃酒,那是骨子裡透出的愛,而眼前的吳宓,就是一出經典劇目,抑或是一杯花雕老酒,在他的身上,有許多現成的東西可以直接滋養葉企孫,這就是身為理科教授的葉企孫多年來總是和文人相近相親的原委之一。自葉企孫和吳宓相識以來,自清華,又哈佛,又東南,二人如影隨形,互相跟進,也算是「文理會通」的一則佳話吧。
葉企孫沒有像吳宓那樣用清晰的語言記錄他這一段與陳吳交友后的深刻變化,特別是關於「君子不黨」的隻言片語。但無疑他和陳吳是氣味相投並且從內心深處引以為同道的,不然就沒有他之後即使在清華主政時也沒有參加國民黨的事實。當然,解放軍佔領北平后,他作為清華大學的負責人,也同樣沒能加入共產黨。然而,當他的大弟子王淦昌因當年參加運動差點被軍警槍彈所傷時,他流著眼淚詰問:「誰讓你們去的?你們明白自己的使命嗎?」我們從這聲詰問九九藏書里讀出了他對「獨善其身」的深刻理解,並且在幾十年後,我國因有王淦昌等而在大西北騰起那朵蘑菇雲后,再回看這支小小的插曲,一個相當完整的人生規劃就像遠古時期的河洛出圖那樣顯露出來。我們不能不讚歎這些無冕的聖哲們,正是他們的聖哲之思才使我們的祖國和人民有了揚眉吐氣的今天。
葉企孫在東南大學物理系教了3個學期的課。該繫系主任胡剛復對葉企孫的教學給予很好的支持。葉企孫先後講授了力學、電子論和近代物理。雖然時間不長,葉企孫卻獲益匪淺。晚年回憶起這段「教之初」,他深有體會地說:「對所開課程,我儘力講透。同時,也使自己獲益良多。短短的3個學期,雖只有教育工作的初次嘗試,但卻給我留下了愉快的回憶。」葉企孫之所以「愉快」,以他的內斂性格,必定是有著很大的欣喜才會說此番話的。從科學家到教育家,雖說有相通處,但到底還是有不同。葉企孫天賦異稟,但在口頭語言表達能力上卻有缺陷——他說話口吃,雖不太嚴重,但對於一個以口頭語言為基礎工具進行傳道授業的教育者來說,畢竟是個不小的障礙。葉企孫知道自己的毛病,在沒有上講台前心裏並沒有底數,但由於他學問紮實,備課充分,竟然了無痕迹地越過了這個障礙,使聽課的人並不在意他的口吃,反而因重點突出、邏輯性強,而大受學生稱道。關於他這段教學實踐獲得成功的最有力證明,就是後來成為化學家的柳大綱和地球物理學家李善邦,因為深得葉企孫真傳而學業大進,「他們二人因功課學得好,給葉企孫留下很深的印象」。這一屆本科畢業生趙忠堯、施汝為更是對葉企孫敬佩有加,以至於葉企孫被聘清華后,兩人竟心甘情願跟隨而去。
1923年,葉企孫繼獲得1922屆科學碩士之後又獲得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他婉言謝絕了恩師對他的挽留,決意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