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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荷初露時節 第三節

第三章 小荷初露時節

第三節

世上果有吳宓者,吵架中,見對方激昂慷慨,還心生惻隱之心「為之肅然動容」,事後則懊惱不已,並且在日記中客觀地評價對方「實有勝過諸人之處,允稱清華辦事惟一人才」,且能檢點自己的錯處。君子哉,吳宓也。但吳宓不是聖人,僅就見辱便拍案而起來判斷,他的確是那種點火就著的性情中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政治上很不成熟」。
因是多事之秋又更著風和雨,當1926年到來的時候,清華人多數竟渾然不覺。曹公從去歲秋天發動去張之役,經過三個多月的縱橫捭闔,終於將張彭春送回了天津老家,據說他在南開大學當起了教授。這是個跨年度的戰事。到了來年春天,剛感覺筋疲力盡的人們又陡然獲得了一個消息:學生們要鬧事了!
吳宓和張彭春的這次公開對決在客觀上幫了曹雲祥的忙。曹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找張談話了。他以校長的身份批評他心胸狹窄,難以和眾。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頗有怒其不爭的意思,他說本來我是想把校長的位子交給你的,誰知你這樣不容人!別人也就罷了,吳宓是全清華公認的正直無私之人,你何故設局擠對他?你連吳宓都團結不了,你能容得誰……張彭春連叫冤枉,向校長辯解若干,說自己所做諸事,也完全是為清華未來,推行改革,不是約定好由我唱黑臉嗎?如今惡人我當了,人我得罪了,校長我也不繼任了,這還不行嗎?見校長仍冷眼相對,又補充了一句:教務主任我也不當了,我下去當教授去,行不行?
「北院七號飯糰」最常見的風景仍然是少壯派們在此聚餐議教。常來此就餐的除葉企孫、陳岱孫外,還有工學院院長施嘉煬,物理系的薩本棟,化學系的薩本鐵,哲學系的金岳霖,政治學系的張奚若、錢端升和西洋文系的葉公超,國學院的吳宓、陳寅恪、趙元任等等。這些都是名聲赫赫的教授和清華的中堅。葉企孫是理學院院長。施嘉煬是工學院院長。陳岱孫是法學院院長。金岳霖曾任哲學系主任、清華文學院院長。張奚若曾應蔡元培之邀請擔任過高教處處長、清華政治學系主任,新中國成立后擔任了7年教育部部長。薩本棟在葉企孫之後擔任過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廈門大學校長。葉公超曾任清華、西南聯大外文系主任。錢端升解放后曾任北大法學院院長、北京政法學院院長。吳宓是國學院主任、陳寅恪和趙元任是「教授中的教授」,這個「北院七號飯糰」實際上成了清華園年輕的靈魂。
張彭春雖然走了,但卻給清華人留下一道沉甸甸的思考題。儘管張氏個人有諸多毛病,但隨著他的離去,那些毛病的分量卻像脫水的物體,頓時輕盈飄飛,而那些他曾經思考過的問題卻因失去了毛皮而顯得沉重,一下子赤|裸在公眾的視野里,於是清華園內部的改造運動開始了。
回去找到葉企孫,把這兩天的事情過了一遍電影,在回放中,他們發現了諸多忽略的細節。「我們被人利用了」,或者說「被人耍了」,這樣的想法在回放中不斷閃現出來。究竟是誰耍了誰?是庄澤宣?是王祖廉?是曹霖生?是陳達?還是張彭春……想來想去,似乎都是套中人,而勝利者似乎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曹雲祥。
非但如此,他卻把矛頭直接對準少壯派,特別是對吳宓心存隙端,凡事總與其糾纏。從清華遺存的史料、資料及有關著作上得知,吳宓應該是這次事件中最無興趣加入的人。他和葉企孫一樣,似乎都是被少壯派們挾裹進來的。吳宓不止一次在日記里記述自己對此事的敷衍態度。當庄澤宣聯絡其拒張繼任時,他在日記里寫道:「宓以張繼任,苟能捐棄嫌怨,禮賢下士,開誠布公,則亦幸事。如其不能,則外方繼任之人,似范源廉為宜。宓本不喜捲入世網,故此事亦似不參与。惟靜待自然之變遷。即張任校長,如竟不能相容,則亦只有另求枝棲,自行所志而已……」然而,隨著事態的發展,吳宓不僅被捲入其中,而且成了事件的中心人物。
吳宓時任清華園國學https://read.99csw.com研究院主任,因正在籌辦之際,尤需身管教務的張彭春在經費、教學及選調人才上予以支持。對於一個學於斯又教於斯的清華人來說,吳宓對現在清華的利弊看得是十分清楚的,因此,他在內心深處是排斥以曹雲祥為首的保守派的。他之所以與葉企孫、陳寅恪等少壯派形同結黨,是有深層原因的。他在1926年1月26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然而,劍鋒指處,輪到曹雲祥接招的時候,他已自知不敵了。
宓是夕本擬不發言,因微醉不能自持。張君詞畢,宓乃起言:宓已於日前提出辭呈于校長,下學年決不繼任研究院主任一職。實以此職似甚清簡,而所處地位異常困難。教授非由宓薦,校中各方,如國文教員等,種種揣測仇怨。而尤苦者,則校中體制未立,許可權不明,時來越俎干涉之事(此指張仲述)。自去年籌備時初訂章程,以迄最近否決提案,無時不受別部分之壓迫。且宓以誠心待人,而人以權術對我。如近今之事,雖雲否決議案,乃校務會議所為,然該會議中人,如陸懋德,則以欲為研究院教授而不得,乃怨宓。如趙元任,則不諒宓待之誠心厚意,而橫生疑忌,而轉反對宓。其他在校務會議與宓作對之人,殆亦皆如陸、趙二人,各挾私心,以破壞為能事(凡此均指張仲述)。校務會議其名雖設,其實則如此,故宓所處地位至為困難。雖欲長此支持,甘為傀儡,且有不容之勢,與校無益,於己甚苦,故決于下年辭去此職云云。
這些話可謂一劍封喉,直擊清華舊學之痼疾。而張彭春似乎很難與曹雲祥歸為一路,雖然曹張二人都聲言改革,但畢竟曹身陷此山,若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他寧肯自保。而張對改革的態度似乎要強烈些,這也是後人常把張彭春與清華的少壯派們扯在一起的關係。但是,由於張彭春性格上的原因,或者說由於他的諸多缺陷,導致了他並沒有與少壯派們結為同盟,反而漸生讎隙,終於眾叛親離,牆倒眾人推,圓滿了曹雲祥的計劃。
時已十二時一刻,即散會。既出,宓復與全紹文君立月下談片時。知張仲述曾於本日下午招全君往談,並向全君刺探宓之意見及舉動云云。
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吳宓真正知道校長心機是在第二天午宴上。
……
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就像兩股並不同穴的泉水,從不知處冒出,各自繞過草地和竹林,清澈明鏡的水面印有不同的內容,既不相擾,亦不過問。或許有時相遇,或許有時並肩徐行,但一律是清淺乾淨歷歷可數,一望便知,一切自然而然。活在這樣境界里的兩個人,我們可以從清風明月中想象他們的行止。吳宓也是君子,但他卻沒有那樣強的內力,他有時管束不了自己的嘴。他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斷送自己,將自己放置在不可救援處。為此,葉企孫在會前還告誡他,一定要慎言,不可與之言而言,失言也,切記!吳宓記著好友的話,一言不發。雖然他感到憤怒。這種憤怒是全方位的,一切就像計算好的,大家都在期待著什麼。比如說曹雲祥,吃了飯喝了酒,且明明知道酒喝得有些高,但卻讓大家提意見;比如一些對張彭春視若仇敵的人現在卻閃爍其詞,平時要害辭句一句不說,但卻往別人身上鋪設關節,且欲言又止,好像與己無關;比如與張彭春相近的人,現在齊齊地出來為張解釋,不看別人,專門沖吳宓辨析之前為何與之衝突,好像整個拒張事件因吳宓引起;而張彭春之發言尤為可惱,他竟把吳宓和庄澤宣放在一起,好像對他不利的局面都是因此而生成。張彭春說,校長去職,本人實無繼任之心。有人私下裡說我排擠庄澤宣、吳宓二位先生,是為了兼并專門科和研究院,合二為一歸我統治,我在此向二位先生聲明,本人絕無此意。我希望自此以後,大家同心協力,不要再疑神疑鬼,暗地散布流言飛語,破壞團結……張彭春把自己說成了受害者,把別人說成別有用心者。這番九*九*藏*書話語如一粒火星點燃了吳宓充滿怨氣的胸膛。吳宓的心火開始燃燒:宓對工作,完全是出於公心,你張彭春若不是私慾熏心,何以對我阻三阻四?就連梁啟超先生看了我的意見書,也極力贊同研究院為普通科學生開課,如不允,他將辭職罷教,這難道是我疑神疑鬼?你張彭春今日四面楚歌,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還不是你一葉障目小肚雞腸?你才是真正的疑神疑鬼、分不清孰優孰劣……罷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既如此,索性不忍了,吳宓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
這一次是他和梅貽琦的交鋒。
在六部口香滿園酒館,酒後的曹雲祥不無得意地宣布了去張的決定。這次吳宓沒有喝酒,因此他特別清醒。他看到了觥籌交錯間平時難以捕捉的真相。吳宓沒有感到快樂。相反,他在日記里記下了「兔死狐悲」這樣的感言。
此時電燈已熄,秉燭續談。宓言攻詆張仲述甚烈,故宓甫閉論,張君即起為答辯。略謂吳君所言多有誤會,如近頃校務會議否決研究院議案,並非我操縱其間。梁任公招我往談,趙元任招我共議,我並未遊說梁,也未命令趙也。近頃流言者孔多,如此類者,不一而足,我心甚苦。此與我之道德名譽有關,往彼流言者,速將確實證據來源指出;否則,我不甘休。我來清華,提倡儉樸,以教育與平民接近,今所志不行,局勢如此,去之亦無所顧惜。但污我令名,則所不能受云云。張君言時,以足擊地,頗極激昂慷慨之意。宓亦為之肅然動容。
梅貽琦終於把劍亮了出來。
1926年2月5日晚上,清華學生召開擁張大會,公布了惡人名單,彰顯張之功績。會後,同學們紛紛圍住校長住宅,並迫使其同意學生們的3個條件:一、迎張彭春回清華;二、辭退王祖廉、庄澤宣、徐然三人;三、改革學校,裁員減政。曹雲祥驚恐下悉數答應。當夜,學生從校長處回后又到去張派教師住宅鬧事,依次將王、庄、徐及曹霖生住宅包圍,呼口號,罵其名,要求他們辭職,竟至凌晨。
誰知學生風波剛息,另一場風波又起。
曹雲祥的計劃實施得有條不紊,隱秘而有章法。首先,他兵分三路,一路招來心腹曹霖生,策劃於密室,點火于基層,攪亂一池春|水;二是找來少壯派成員庄澤宣,虛與委蛇,說去張之後則讓其代教務主任,以此為籌碼,讓庄發動少壯派們作為倒張主力突起於清華園;三是去外交部曆數張之惡行,讓其明確表態不用張彭春,這樣,即使張彭春在清華園得手也功虧一簣。三箭齊發,箭箭中的,足見曹雲祥功夫了得,同時也顯露出他已是用官僚政客之手段經營清華。
這是曹雲祥始料未及的。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沒想到張走的時候也給他來了個拖刀計,雖是無形刀,卻刀刀見血,手法嫻熟。曹有些招架不住了,不得不丟卒保車,使王祖廉、徐然去職,免去庄澤宣專門科主任等等,並不得不召開全校師生大會,將校長繼任之風波告訴大家,當然,不免檢討內省一番,但要害處,自然不與外人道。
寢后,久不成寐。念宓初無與人為仇之意,惟此次倒張運動,竟以研究院事件及宓辭職,用為導火線,作為張氏大罪狀之一,則宓所不及料,而亦無術洗清者也。平心而論,張君仲述實有勝過諸人之處,允稱清華辦事惟一人才。但其對宓亦無誠意,往事封殖兼并,不免自私,又學問匪深,疑忌賢明績學之士,實其所短。宓本無推倒張氏之意,且亦不願見校中有此風波。然自去年到此以來,局勢所驅,事情所職,宓之捲入與張為敵之黨,實亦不得不然者也。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宓庸碌,愧未能。直至此時,則更不能完全置身事外,而不與敵張氏者敷衍。語云,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蓋若出身任事,捲入政治,則局勢複雜,不能完全獨立自主。其結果,不得不負結黨之名,亦不得不為違心之事。近一年中,在清華辦事,所得之經驗,殆如此而已。
(二)與張作對之人九*九*藏*書,乃教職員中之大多數。至其何以作對,則用心各不相同。有因個人私仇,爭權奪利者;亦有因辦理公事,主張不同、意見不合者;有暗向校長讒譖,各方挑撥者;亦有于會議場中,明示反對,而初非有中傷之心者。若宓則後者之例也。對於張氏,宓亦有兩層之批評:(甲)張氏喜為矯情之過舉(如自請減薪,以杜絕他人之加薪事),故使人常疑其虛偽,而不敢開誠布公,推心置腹,以相合作。若宓即此類中之一人也。(乙)張氏乃一極精明強幹之能辦事之人,絕非優柔巽懦、立道行德之君子,亦非和平退讓、不諳世務之書生也云云。宓所言者,皆系實情……(《吳宓日記》1925-1927卷,第146頁)
但是,張彭春卻失去了機會。
1925年1月27日晚7時,曹雲祥在校工字廳宴請諸校務委員。庄澤宣、吳宓、孟憲承、張彭春等人悉數參加。席間,吳宓喝了一些酒。宴閉,曹雲祥讓人撤去酒杯飯具,換上杭州龍井茶,讓大家暢所欲言,將各部門的困境、壓力以及對校方有何建議、意見和盤托出。曹雲祥態度誠懇,執筆以記。張彭春表情暗淡,眉頭緊蹙。此時,拒張活動已近過半,四面烽煙已把張彭春弄得狼狽不堪。曹雲祥此刻徵詢諸位委員意見,醉翁之意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到了公開場合,且直面相接,原來私下激烈之人也「隱約含蓄,無所表示」。吳宓有些喝高了,紅著臉,低頭聽大家的敷衍之詞。為了研究院的諸多事體,比如引進人才、經費支出、學生管理、教授協調等等,他曾多次找過曹雲祥,曹推說已是要走之人難以決斷,採取推諉政策;他去找張彭春,而張彭春更甚,多有釜底抽薪使其散夥之舉,這使吳宓倍感傷心。他私下裡多次找過葉企孫等友,將研究院的困境和校領導的態度如實告知,請他們幫助分析,以把握進退。
張彭春就打了辭職報告,但卻泥牛入海。
多年之後,葉企孫的侄子葉銘漢談起「北院七號飯糰」這個清華園裡獨特的景觀時回憶說:
本校最可傷心之事,厥為靡費耗財,而不能聘得優良教員。有學有識之士,如張孟劬、柳翼謀先生及湯用彤、樓光來諸君,不獲受聘。而紈絝流氓式之留美學生、毫無學問者,則來者日眾。而校內各方又皆橫生意見,各殖勢力。對於高士,則妄加阻礙,而不使其來前;對於庸碌之小人,則不厭其成全,俾其人到此為吾私黨。於是清華之人才,遂成江河日下之局矣。
張彭春催問校長何意,曹雲祥冷冷地說,你給董事會去說吧!
吳宓以陪凶罪名列其中,而葉企孫則倖免。
不過,葉銘漢所描述的此「飯糰」是鼎盛時期的「飯糰」,而年輕時期的「飯糰」,其成員果然如張彭春所料,不過僅錢端升、吳宓、庄澤宣、陳達、王文顯、葉企孫等數人而已。那時陳寅恪、陳岱孫們還沒來,而薩本棟、吳有訓等人則更是以後的事情了,何況新成立的「飯糰」內部也在升降沉浮揚清去濁。僅就拒張成員,其動機也不盡相同。心直口快的吳宓早就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第二天,北平城中各媒體便登載了清華園中鬧學潮的新聞,有報紙稱張彭春去職事件是改革派「出師未捷身先去,長使英雄淚沾襟」云云,一時對清華的譏諷惡評之聲頓起。社會輿論既然把張彭春描繪成悲情故事中的主角,那就一定有其對立面,於是,那些曾被張仇恨過的人一律被刷上白鼻子以醜類的身份出現在媒體上。
然而,當張彭春消失在清華人的視野外之後,梅貽琦卻以一個戰士的姿態說出了哲人般的話語。他指出拒張事出有因,但倒張和去張實乃別有用心。他甚至在1926年2月的《清華周刊》上公開發表文章說:「校中組織上似有不妥之處,即使任何人處於張先生的地位,與別人衝突之事,亦所難免,張先生個人可以去,但去后,必為清華之大損失。」
至此,二人始覺如夢方醒。
梅貽琦說「組織上」,等於公開點了曹雲祥的名。
清華北院,原為外九*九*藏*書國教授們的住所,其建築樣式完全仿照西式建築,雖然不是樓房,卻格外高大。其顯著特點就是朝南一側有著漂亮的落地式窗戶,挨著房檐的上部是細細密密的中國式格狀窗欞,下面就是一通到底的玻璃窗。窗檯很寬,可以擺放很多花卉。葉企孫少有時間,所養的花以草居多,比如蘭草、綠蘿之類。房檐伸出許多,形成一個外廊。廊外通常搭有藤架,種有葡萄紫藤。春夏之際,這些藤本植物就攀援架上,於是就有藤影花形印在窗上。室內客廳很大,裡邊備有沙發茶几。因是單身,葉企孫便雇了一個廚師自己起伙。廚師的手藝頗高,常做一些精美的小菜,於是就吸引了一些年輕的留學歸國教授在此小聚。他們以房主葉企孫為核心,常借吃飯機會,少不了像中國傳統學人那樣,除了感時傷懷風花雪月外,還常談國事或聚議校政,以圖清華改革,時日既久,這些年輕人就戲稱自己為「北院七號飯糰」。
書生對書生,學人對學人,即使自以為劍拔弩張,實際上也不免書卷氣。拒張活動中,少壯派雖有被曹利用之嫌,但總體看,他們還是師出有名,舉止有節的,而且這些年輕教授們其用意在「拒」而不在「倒」,就是拒絕張彭春繼任校長,但並不是一棍子打死。而曹用心卻在「倒」,就是恨不得立斬張于馬下,使其離開清華。少壯派中,諸如錢端升、張歆海等,為了拒張,曾開出一些繼任校長的名單,這種很像民主選舉的行為讓現代人想來頗為好笑,但它確實曾在清華園內發生過。當時的諸多名人,如胡適、梁啟超、馬寅初等等,都是一時之選。少壯派們手握名單,曾很誠意地去找張彭春,勸其放棄自己的初衷,倘若答應,只要不當校長,許諾張繼續留任教務長。吳宓曾徵得葉企孫同意后,專門找到梁啟超先生,商談之後達成共識,由梁出任校長,只要張彭春同意,由梁出面宣布三不變政策:「(一)維持現狀,(二)不改政策(出洋),(三)尊重張仲述(即張彭春)地位。」吳宓認為這樣既維持了張彭春的地位,又避免了清華園的風潮,算是為學校的穩定做了一件事情。這些書生之念和書生之舉,比起曹雲祥來,顯得既正派又幼稚。
按說,這樣的領導意識具有超前性和先進性,但在那個時代,則會讓人側目而視。吳宓成了兩頭受氣的人:在研究院內部,趙元任住的房子漏了,他得邊受埋怨邊找人修繕;學生打架鬥毆留宿女客,他得按校籍管理條例去處理,婆婆媽媽的姿態讓學生好生厭煩;許多友人都慕清華國學院之盛名,儘管他們確屬專業之翹楚,但他本人卻沒有決定引進的權力,因而引起友人之攻訐;研究院開辦伊始,設備、資料等等均需經費支持,伸手向校方要錢如在行乞……這些事,件件關涉張彭春,但張一次也沒有給過吳宓好臉色。前幾天,校務會上,校方讓各部門談談明年計劃。吳宓談了若干,但是,談一條,張駁一條,談兩條,駁一雙,弄得吳宓好生沒有面子。特別是吳宓提出研究院各導師乃國之瑰寶,應該合理利用這些資源,使普通班的學生也能受惠,張彭春則極力反對,言研究院導師只作高深之研究,別的一概不允。至於說引進人才,張也說只限現在規模,擴展之事日後再作決定云云。吳宓認為張彭春是別有用心,煩悶之餘就找葉企孫訴說。葉企孫說,你是擁有專業知識的人,別人弄權抓權,你退讓一步就是了,還當你的教授去!吳宓想想在理,於是就草擬了一個意見書,表明自己的意向,也流露出對校方的不滿。拿去讓葉企孫看過,葉企孫主張將對校方的過激言辭去掉,囑告現正非常時期,倘以語詞之誤而授人以柄有違初衷。他是一個莊重自守的人,「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目下情勢,是圍繞著權力展開的一場政治博弈,對此,他和吳宓都了無興趣。但起事者中有昔日同學,起鬨架秧子般尋找支持,葉吳均屬虛與委蛇罷了。吳宓的事情偏這時又糾結了進來。由於事關好友的前程https://read.99csw.com和切身利益,葉企孫當然要密切關注,而他的北院七號,是青年教授之家,是大家常去的地方,一來二去,張彭春自然把他和吳宓算在對立面一邊。鑒於此,葉企孫和吳宓也不想表白和辯解。即使是對自己的恩師梅貽琦,葉企孫也沒有特意去說些什麼,而梅貽琦也如是。
曹雲祥的目的達到了。
在去張活動普遍展開的時候,曹雲祥的眼睛始終也沒離開過梅貽琦。然而,不管這一廂的戰爭多麼激烈,但見張彭春往來衝突,殺聲震天,有時甚至是單騎陷陣,也沒見梅貽琦以盟友的姿態出現過。他一直按兵不動。儘管曹雲祥的眼線多多,即使全程監控,也難覓蛛絲馬跡。這樣情況令人費解,也最惹指揮者心煩意亂。但事情卻真以曹雲祥不解的方式進展著,使曹陷入無物之陣,他雖然知道對手真實地存在著,卻看不到對手究竟在幹什麼。
學生們曾經集會遊行,提出過除去張問題之外的諸多問題,比如公布經費及公開賬目,減去冗員,「精兵簡政」,反對少數行政寡頭治校、歡迎教授治校等等,使清華園內民主和自由的空氣陡然高漲了許多,由於這一切都是在去張之後以反彈的形式出現的,加上國內形勢正值動蕩不安,不是奉系軍隊開進北平,就是南方諸省戰火頻燃,誰也無暇顧及清華園內這場自下而上的變革運動,以往左右逢源的曹雲祥,因為缺少權力支持和政治依靠,變得舉止無措,一籌莫展。
北院七號,正是傳主葉企孫的寓所。
那天,當他將自己的去意以私人談話的方式向張彭春表達過後,張彭春竟無半點挽留之意。他掩飾不住的得意溢於言表。在之後的若干時段里,張彭春所扮演的角色一直是清華園裡新主人的角色,尤其是兩人獨處的時候,張彭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提醒曹雲祥要儘快完成自己的計劃。
清華園內曾經發生過的短暫的拒張活動,猶如一聲嘆息早已隨風而逝,它之所以還不時被人提起,其深意可能就是因為它是少壯派們在清華園裡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作為一種潛形勢力,它原來只存在於曹雲祥們的推測和遐想中,但是,正是曹本人的拖刀計,才給它以異軍突起的機會。曹雲祥原是個和事老,下此狠心,也是不得已為之。但即便如此,他要「斬」張彭春,仍然講究兵不血刃:一不能讓外人(包括張彭春)看見自己的刀,二不能讓自己的手上沾有血。這樣,假借他人之手除掉張彭春就是最完美的計劃。
有許多史料證明,吳宓實際上是一個快意恩仇的人,很情緒化,很文人化。因此他的身邊該有一個沉穩理智的朋友常常給以提示才行。在這方面,葉企孫就成了他的最佳選擇。我們從吳宓日記中得知,凡有大事,無論公私,吳宓總要找葉企孫商議。國學研究院主任一職在外人看似風光無限,幾位教授都是國寶級,正常情況下,吳宓的地位也會凸顯出尊貴和榮耀。但是,吳宓不是官場中人,他熱情、本真、率直而又謙遜,久而久之,他把領導的位子置換了,成了服務者和被支配者。
張彭春也是書生,不知江湖險惡,對少壯派們提出的建議深惡痛絕。倘若這個時候他能審時度勢,放棄自己長校的念頭,事情或許會向著有利於他的形勢發展。因少壯派知道他並無長校意圖,就會反過來兌現自己的承諾,有這樣一股勢力支撐,諒曹雲祥也奈何不得。
張彭春走的時候,留給清華人,特別是那些青年學生們一個殉道者的背影。據說他曾召來學生若干,痛陳學校腐敗內幕,詳述清華人負他、校長害他之內幕,說到動情處,不禁聲淚俱下。一個為清華改革犧牲者之形象在學生們中間以傳說的形式流布開來,經過學生們的二度創作,大家似乎都看到了踏雪而去的張彭春頭上頂著若隱若現的「毫光」。那麼,是誰造成了這幕悲劇?按照張彭春的臨別贈言,學生們開出了一個惡人名單:其中(一)元兇三人,王祖廉、庄澤宣、徐然;(二)次凶五人,全紹文、曹霖生、虞振鐮、陳達、蔡正;(三)陪凶三人,張歆海、錢端升、吳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