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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刻刻不忘救國 第四節

第七章 刻刻不忘救國

第四節

看見學生一臉凝重,葉企孫知道他所言非虛了。
聽熊大縝這麼一說,他翻身坐起,放下報紙,趿拉著鞋走到端坐在茶几后的熊大縝面前。
你說的是真的嗎?
1938年春節后,有一天,熊突然告吾,他已決定要到冀中去,幫助那裡的人民武裝抗日,那裡需要科技人員幫助,是一位姓黃的(住北京西單附近某教會學校)介紹他去的;吾是不贊成他去的,但因事關抗日,吾無法極力阻止,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他。幾天後,他動身了。吾只送他到同學會門口,沒有看到帶路的人。(《中國科技的基石》,第563-564頁)
室內一時陷入沉寂。
葉先生還教我留下一些寄往北京的家信,由他按月給我雙親寄生活費,對他們說我是到天津去教書的。熊在我到冀中后成立了技術研究社,技術人員只有我和當地一位教師張奎元同志,另外有幾位八路軍戰士,我用鐵砧和鎚子檢驗製成的炸藥是否穩定,很快就找到了製備安全穩定的氯酸鉀炸藥的方法。但是,由於引爆炸藥使用的是黑炸藥所用的點火式的信管,氯酸鉀炸藥的威力未能充分發揮,我就想試製雷汞雷管。後來,又發現摻入少量硝基化合物,特別是tnt能夠大大提高炸藥性能。為此,熊先後兩次派我去天津找葉先生求援。他不但先後給冀中輸入制雷管用的藥品,銅殼、鉑絲和起爆器,還為冀中動員平津大學生張方、李廣信等人到技研社工作,後來為了解決鉑絲焊接問題,還找到清華物理系手藝超群的實驗員去冀中。此外,由於運輸制tnt的化學原料較困難,他又動員在燕大借讀的清華研究生林風來天津,在租界中秘密製備tnt,並製成條塊狀與肥皂混在一起運至冀中。技研社有了這批生力軍加入,又得到所需的材料,不久就研製成功用電雷管在遠處控制起爆的威力強大的地雷,並在9月間在保定南炸翻了敵人一列火車。在這列火車到來之前,敵人先在公路上開過一輛卡車探路,然後又開押道車通過鐵路以檢查鐵軌是否正常。
第二個內地區域可稱為冀中區。它的領土在平漢路以東津浦路以西,平津路以南,滄石路線以北,約二十五個縣。這個區域的領袖呂正操將軍原是萬福麟部下的一個團長。萬氏率領他的部屬總退卻時,這位將軍沒有退,仍舊帶了他的部下與敵人周旋于冀中平原。幾個月後,他的原部下只剩了五六百人,但那時敵人已疲乏了,不得不退出冀中,於是呂將軍得了機會,將冀中區域重新組織起來,那裡原有張萌梧所訓練的民團,就應|召出來,組成抗日部隊。又加以民眾訓練,於是抗日實力益增。結果是冀中區的現有部隊已到約十萬人之數。冀中區政治組織的完成約在今年二三月間。至約六月底時,呂將軍受命為第八路軍第三縱隊司令官。至九月底時,中央所任命的河北省新主席鹿鍾麟方到冀中。鹿主席帶到冀中的部隊聽說約有一萬餘人。作者於十月初離開平津,以後的情形還沒有知道。九月底左右作者曾聽說鹿主席希望呂氏到冀東去發展。換句話說,就是希望呂氏讓出他所艱苦創造出來的局面。大約到十月底左右呂氏還沒有照這個意思去辦。鹿氏是中央任命的主席,他的意思是應當尊重的,但太不考慮到實在情形的辦法,恐怕在事上頭難以實行。已成的政治局面,鹿主席終得予以現實的考慮。在全國抗戰時期,須得容忍不同的政治思想及組織。凡是確在做抗戰工作的人,大家都應鼓勵他們,支持他們。(《河北省內的抗戰情況》,唐士(葉企孫化名)著,《今日評論》1939年1月1日)
在詢問了熊大縝若干問題之後,思索許久,葉企孫決計同意愛徒前往冀中。但是,即使是在熊大縝走後許久,葉企孫的內心風暴仍然難以平息:「熊到冀中去后,約十余天,我神思鬱郁,心思茫然,每日只能靜坐室中,讀寫英文小說,自求鎮定下來。」(《中國科技的基石》,第564頁)
似乎一切都與「熊案」有關。
那麼,「熊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葉企孫頹然坐回,兩手撐住床沿,眼睛盯著地板,許久沒有言聲。
這是為什麼?!
春節后的一天,憋了許久的熊大縝把要去冀中的打算說給了葉企孫。
1987年2月26日,沈克琦、孫佶、汪永銓三位同志在《人民日報》第三版上發表的《深切懷念葉企孫教授》的文章里說,葉先生通過當時設在天津大學的國共合作抗日統一戰線組織「天津黨政軍聯合辦事處」,向根據地推薦輸送了一些清華大學學生,其中有熊大縝同志。我看了這篇文章以後read.99csw.com,才體會到葉先生對於支援冀中軍區是做了大量工作的,而我這次去冀中也是葉先生精心安排的。
「吾是不贊成他去的」,這就是當時葉企孫的真實態度。
葉企孫原本對政治不感興趣,對中國各黨派情況也少有研究。以他學人的基本政治常識,在那個時期,他對國民政府在抗日戰爭中擔當的主角身份還是無從懷疑的,但是,熊大縝去冀中的突發事件,引發了他對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冀中軍區的關注,同時,也因為他的一批學生的介入,使他原本的某些理念得到了修正。從這篇文章中就可以看出葉企孫的某些微妙的變化。
林風先生是清華大學化學系1935級的研究生。他因酷愛物理學,而和葉企孫先生多有接觸。熊大縝去了冀中軍區供給部后,天津就成了冀中軍區的地下補充線。所謂供給部,大概和今日的後勤部的職能差不多,也就是錢糧籌措、衣被發放、軍火製造、武器研製等等,它決定著冀中抗日部隊的生存和戰鬥的質量和能量。在冀中急需高級炸藥的時候,葉企孫想起了自己的這個學化工的學生——
這兩輛車我們都放過去,而當那列火車開到時,正當車頭經過埋地雷的地點時就立即引爆,當即把火車頭炸翻了。這個舉動直接威脅京漢路的暢通,使敵人十分震驚。從我到冀中至製成遙控地雷炸敵人火車成功,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要是沒有葉先生冒著生命危險在敵人眼皮底下向冀中支援這些人員和物資,這是絕對不可能辦到的。除了這些,葉先生還千方百計為冀中購置醫藥及無線電通訊器材。他在得知冀中部隊作戰缺少子彈后,又曾介紹一位製造子彈的人員去冀中工作,並設法把有關製造子彈的圖紙偷運給冀中八路軍。葉先生和林風在天津租界為抗日工作,冒的風險比在冀中的我們要大得多。有一次林風就被英工部局逮捕。10月份葉先生在日本人要在租界採取行動的風聲日緊情況下,奉清華當局要求離開天津到了昆明。在昆明,他繼續為冀中募捐召開座談會,寫文章介紹八路軍在河北堅持抗戰的情況,使大後方人民知道中國有一支人民的隊伍在河北腹地與敵人浴血奮戰的事實。我是不想提這些往事的,但為了紀念葉先生,我必須說。(汪德熙《葉企孫先生支援冀中抗日》,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96-98頁)
或許正因為他對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中擔任重大角色的認同,以及思想感情上發生的重大變化,在熊大縝走後,葉企孫毅然走上了與別的專家學者全然不同的道路——親自參加抗日活動,並秘密組織了一支以清華師生和京津大學生為主的「葉家軍」,以冀中為主戰場,開始了他的另一種方式的科學救國實踐。
我在天津工作開始后,每隔一兩個星期,在晚上時間姚克廣就來看我一次,談談抗戰形勢,問問我們的工作情況。我總是把我們工作進展情況詳細地告訴他,徵求他的意見。我這樣做一是因為我的初衷是既投身抗戰就去參加八路軍,二是因為我不願我參加的這個工作有朝一日會被誤解。姚對我們的工作總是贊同。這裏還要補充一句,是姚先告訴我,天津有個黨政軍聯合辦事處,頭頭叫王若僖,葉先生和他有來往,大約兩個月後,姚克廣不再來了。那年冬天,我見到他的弟弟、地下黨員姚克因,克因告訴我姚克廣已經離開天津到晉察冀邊區去了,改名姚依林。(林風《深切懷念葉企孫先生(憶抗日)》,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87-89頁)
葛庭燧先生在校期間因參加愛國運動而多次受到葉企孫先生的保護,在他患重病時又得到先生的看護。或許因了這樣的深厚情誼,在冀中軍區供給部技術研究社發展的關鍵時刻,葉企孫又想到了葛庭燧——
父親的英勇犧牲,給我家帶來了極大的悲痛,同時對父親的過去更加懷念。長期以來,我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是:父親是怎樣走上抗日道路的?直到最近幾年,通過原任冀中軍區供給部部長熊大縝同志錯案昭雪的報道資料,才搞清父親沒去西南聯大而挺身投入抗日隊伍的詳細經過。得知對父親影響最大的,除本人主觀上對日寇的仇恨外,葉先生的教育指引、積極保薦就是最重要的因素了。(閻魁恆《葉企孫先生是如何培養我父親——閻裕昌烈士,並積極支持他走上抗日道路的》,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169-170頁)
有史料證明,因熊大縝引出的這個故事,後來竟演繹成一幕動人的科技抗日救國的壯舉。而葉企孫竟成了這支學生軍的實際https://read•99csw•com負責者和組織者。
1945年秋天,日寇投降,有人從南方回來告訴我們說父親根本就沒去南方,而是改道去冀中抗日根據地了,這才使我們迫切地四處打聽父親的下落。1946年8月,在已經解放的張家口,才打聽到父親當年的上級就是當時晉察冀軍區供給部部長封涌順同志。通過封部長的介紹我們才知道父親已於1942年5月8日在冀中「五一」反掃蕩戰鬥中英勇犧牲。1946年8月2日在封涌順同志給當時張家口市市長楊春圃同志的信中寫道:「閻裕昌同志於1938年8月參加部隊,在冀中軍區製藥廠工作,功績卓著。他不幸在1942年被敵俘去,經過嚴刑拷打、引誘,閻裕昌同志表現出高度的民族氣節,意志非常堅決,敵人用各種方法未獲得半點效果。閻裕昌同志未吐露半點秘密,堪稱民族英雄,革命軍人的模範。」
葉企孫也不插話,靜靜地聽著學生的話,就像聽一場論文答辯。對於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的中國知識分子,熊大縝選擇的道路猶如一道最難解的論題。這道題在風雨如磐的舊中國,葉企孫進行了n次選擇,他自認為都答對了。但是今天,他卻為難了。
隨後我見到了同班同學汪德熙,他比我早一天參加葉先生的工作。汪見我來很高興,並告訴我他正著手籌備在天津製造炸藥,地方有了,但他自己想到游擊區去,要我接替他的工作。我未多思索就同意了。在汪德熙來之前還有北平大學電機系畢業的劉維,在我之後又有清華地學系畢業的李琳(後來聽說改名李廣信)先後參加葉先生的工作。
這支葉家軍的主要成員有:熊大縝、閻裕昌、汪德熙、林風、葛庭燧、胡大佛、李廣信、錢偉長、張瑞清、張方等。
1938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閻裕昌同志忽然來到我的宿舍(我一個人一屋)。我曾與閻裕昌一起養過肺病,所以很熟悉,彼此也比較了解。我問他這一年以來到哪裡去了,他說他參加了游擊隊,葉先生知道這件事,他是奉命而來,要求我利用燕京大學的掩護,為游擊隊做一些事:1.搞一些關鍵器材,如雷管和無線電元件;2.查閱一些資料,提供一些科技書刊;3.介紹科技人員去游擊區工作。這些要求我當然義不容辭,於是彼此約定了電話聯繫的辦法。他說希望我去游擊區看看,了解游擊區的情況和要求。當時他只告訴我這個游擊區是在保定以東天津以西,並說去的時候有人帶路。不久,閻裕昌與清華大學生物系的一位練習生張瑞清同志一起來找我,說張瑞清是帶路人。他們來來往往都是裝扮成農民和商人,先到保定,然後去保定東關,在十幾里路以外就是游擊區了。我當時病未痊癒,是地道的白面書生的樣子,如果裝扮成農民和商人,敵人一下子就會認出來。他又說在保定的東門有日本憲兵把守,有一次一位游擊隊員進保定城辦事,把游擊區的通行證塞在帽檐里,被日本憲兵搜了出來,當場就被刺刀捅死了!
1937年,日寇鐵蹄侵入清華園,父親身為物理系設備保管人員,為保護國家財產,曾遭受日軍毒打,腿部受傷,心中埋下了仇恨日寇的種子。1938年春,葉先生因鐵路中斷南行受阻,滯留天津處理清華南遷工作。父親也曾決定隨校撤往南方,並已提前運走部分衣物書籍。然而冀中抗日游擊戰的廣泛展開,使父親改變了原來的計劃,並由此決定了他後半生的命運。他每次從外地歸來,行蹤保密,而且衣服里經常夾帶著很多小紙條,上面有一些人的住址及機要事項。有時夜裡還悄悄去找人議事,他一再告誡家人嚴守秘密,不要對外人亂說。母親問他今後去哪裡,他說去南方,從未說過自己要到冀中參加抗日打游擊。1938年7月,父親最後一次從外地歸來,交給母親三百多元,說是安家費用,自此以後,父親就和家中永遠斷絕了聯繫。後來聽說葉先生在天津曾將清華大筆經費和個人存貯資助抗日,購買軍火彈藥運往抗日根據地,並安撫抗日人員家屬。想起當時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中,父親能留下安家費用,使家庭得到照顧,這在當時抗日艱難條件來說已是盡到最大努力了。
這些天,葉企孫就覺得熊大縝有些異樣。他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在辦事處待的時間越來越少,他眼睛里還傳達出欲言又止的意味。而這些表現,在葉企孫心裏則像電光石火一樣倏然閃過,卻並沒有往深處想。他偶爾會有感覺,認為熊大縝風華正盛,許是有妙齡少女追慕弄出點風花雪月的故事吧。哪料想,意外之事竟以如此方式九_九_藏_書襲來。
當天晚上,我住在一間小屋裡,天黑以後果然有人來找。一看,原來是清華化學系的學生姚克廣。姚告訴我,他是什麼時候和怎樣離開學校的,等等,並問我的打算。我把葉企孫先生對我說的話告訴他,並問他知不知道葉先生做這樣的工作,這事該不該干,姚說,他知道葉先生等在干這樣的事,並認為應該干。第二天,我回答葉先生,我決定參加他們的工作,同他們一起干。
葉企孫身上的變化具有很強的代表性。當時的中國,正是風雲激蕩的整合與重組期。一切的變化都源於七七事變,源於日本帝國主義全面發動的侵華戰爭。七七事變之後的第二天,中國共產黨即向全國發出通電,號召實行全民族抗戰。7月15日,中共中央向國民黨提出國共合作宣言。8月1日,中共中央號召紅軍和游擊隊,在保證黨的絕對領導的前提下,同就近的國民黨駐軍或政府進行談判,改變番號或編製,取得合法地位后即赴前線抗日。對於中國共產黨的愛國行動,國民黨兩個月後才作出回應。9月22日,國民黨在全國各大媒體發表《中國共產黨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蔣介石發表公開談話,承認了共產黨的合法地位。國共兩黨從此實現第二次合作,形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為了實行全面抗戰,共產黨是年8月在陝北洛川縣馮家村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會議提出了《抗日救國十大綱領》,闡明了中國共產黨全面抗戰的主張,決定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武裝在敵後開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根據會議精神,中共中央下令新改編的八路軍迅速向華北敵後挺進,廣泛開展游擊戰爭。呂正操的冀中抗日武裝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發展起來的。中國學人多是不問時事不入黨派的人,他們對於黨派紛爭的事情少有過問,因此,對於共產黨及其武裝的情況鮮有所知,正因如此,他們在潛意識裡認為只有國民黨政府才能擔負起抗日救國的大任。葉企孫本來也是這樣認為的。然而,由於熊大縝引起的突發事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當他相對深入了解和觀察一些時日後,原有的認識和看法便漸漸改變,其中,包括思想感情的改變。我們從他這篇文章里就可以看出他對共產黨領導的冀中軍區的「偏向」。
我們從以上幾個人的回憶中證實了一個事實:葉企孫先生是他們走上抗日道路的引領者和組織者。他們以科技救國為宗旨,以科學知識為武器,以冀中根據地為大舞台,上演了一出驚天大戲。這本來是一曲高亢入雲的愛國主義頌歌,一部科技救國的英雄篇章,但半個世紀以來,它不但不為人知,反而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歷史塵埃,在無人問津的陰影里埋沒了許多年……
在11月的一天,下著小雪,我穿著藏青色西裝,戴著禮帽,懷裡揣著《聖經》和牧師證由北平乘火車去保定,按照預定的計劃,居然順利地通過了保定東門日本憲兵的檢查,到了東關公理會,遠遠望見閻裕昌和張瑞清已經等在那裡,大家坐上大車就飛快地向東奔跑,記得是當天晚上到達了任丘縣的一個鄉村,是冀中軍區的供給部所在地,見到了供給部部長熊大縝。我當時很奇怪。熊在學校時並不怎樣參与學生的進步活動,他又不是共產黨員,怎麼就一下子擔任了冀中軍區供給部部長這個重要的職務呢?我這次到游擊區肯定是葉先生的主意,但我迄今仍然不清楚是誰叫閻裕昌先生到燕京找我的。當時我並沒有細問,也不便於細問,為了抗日救亡,一切也就不去管了。至於為什麼班威廉、趙承信也知道這事,為什麼司徒雷登也大力幫忙,實在不易理解。現在只知道社會學系有一位外國教授(泰勒爾)曾經去過解放區,住在司徒家裡的一位外國人(賽勒爾)也去過解放區。1941年12月發生珍珠港事變,燕京大學被日軍佔領后,班威廉也去了解放區,並寫了《龍爪》一書(英文),介紹解放區情況。1947年班威廉與我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相遇時,他曾送我這本書。
做炸藥的地方,是一位夏威夷美籍華人楊錦魁在英租界盡頭開的一個很小的寶華油漆廠。楊經理只同意我一個人來做炸藥,還特別關照不讓別人來,原料、藥品、用具全由他廠子代買,買來之後我把錢交給他。這小廠總共只有3名工人,看門、收發、送貨、生產都在內,楊本人包攬其他一切事情。工人聽經理指揮,其他一切不知道。楊經理要求我不要跟工人多說話,工人當然不問我幹什麼。楊經理自己下班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也叫我停止工作回家,看門人就把工廠門關閉上了。禮拜天經理自己不工https://read.99csw•com作,當然叫我也不要去工作。我一個人用大搪瓷鍋做炸藥,工作時間有限,又要隨時預防發生事故,自然做不出很大量。我分批把做成的tnt炸藥製成肥皂條狀物,混裝在肥皂箱里,由劉維、李琳設法秘密運到游擊區。我眼看一個人做成的炸藥量有限,乃建議大量購買硝酸銨、硝酸鉀、氯酸鉀等當做化肥運到游擊區去,同tnt混在一起增加炸藥量。
因此,我要通過保定東門這一關是不容易的。閻裕昌暗示讓我找燕京大學校務長司徒雷登想想辦法。我當時擔任燕大研究生同學會會刊的總編輯,曾同司徒雷登有聯繫,但是像這樣有生命危險的事,怎能隨便告訴人呢?幾天以後,我對班威廉說我要請假去辦一些事,他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因為他問我是否要去游擊區,我以為他是開玩笑。我說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很想去的,但是怎樣去呢?我並沒有對他吐露真情。當時我除了在物理系聽課以外,還在哲學系選了一門課,其中有哲學系的葛力同志、姚克蔭同志和社會學系的杜含英同志(即杜若同志)等參加聽課。有一次,社會學系的趙承信副教授對我說,聽說你要去解放區,我支吾其詞未作正面回答。忽然有一天,班威廉找我,說司徒校務長要見我。他同我一起去臨湖軒,司徒介紹了由保定來的兩位傳教士。他們會說中國話,是山東口音。他們說我可以到保定教堂去找他們,隨後同閻裕昌商量的結果,決定我乾脆裝扮成一位牧師,我可以在保定下火車以後,即雇洋車去保定城內的教堂,與這兩位傳教士坐一會兒,再另雇洋車去保定東關的公理會。在經過保定東門的時候,如日本憲兵查問,就說是由保定教堂去公理會辦事,如不信,可以打電話到教堂去問。據說,在保定東關公理會有我們自己的人,能夠預先給雇了大車,到了公理會以後趕快坐大車向東跑十幾里路,就到了安全地帶了。為了做好一切準備,我借了一本《聖經》,學會了背誦祈禱詞,並由司徒雷登給辦了一份北平市護國寺教堂的牧師證。證上寫的是舒xx(現在忘了名字)。我還專到這教堂一次,記住了它的地理位置,並了解了它的歷史情況。
1938年5月,葉企孫先生專程從天津到北平找我,動員我去冀中參加抗日工作,協助當時在冀中八路軍任供給部長的熊大縝研製烈性炸藥。熊是我中學和大學同學,為人正直,性格開朗,畢業后留校做葉先生的助教。我念過葉先生的熱力學,大考時一道難題我雖會做,但因寫錯了一個加減號使答案荒謬可笑,沒想到葉先生批評了我,並把這道難題的分數都給扣了。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和葉先生反而因此熟悉了。葉先生對我說,八路軍在河北堅持抗戰,繳獲了一批氯酸鉀,用它代替土硝制黑炸藥,不料在屋頂翻曬時連人帶屋子都炸飛了。葉先生知道清華化學系發生過氯酸鉀爆炸事故,就想到我可能知道穩定氯酸鉀的方法,因而找到了我。當時北京圖書館開門,我去翻閱了有關文獻,對這個問題心裏有了底就去了冀中。我是扮作傳教士進入冀中,為了順利通過敵人盤問,葉先生教我說一句日語「瓦踏枯希哇克里斯特得斯卡(我是基督徒)」。
當時我見了熊大縝,受到他的熱烈歡迎。他已留了一臉鬍子。奇怪的是,他還向供給部王政委介紹我是軍區政治部主任孫志遠同志的同窗好友。他怎麼知道我同孫志遠同志的關係呢?我到了冀中區后,化名為何普(「普」是代表普羅里塔利亞,指的是無產階級),穿上了軍裝。得知軍區的政委是王平,司令員是呂正操,政治部主任是孫志遠,孫是我在北平師範大學讀預科時的同班同學,曾一起參加過一些進步活動。據周圍的同志說,熊大縝對工作非常努力,積極負責,很得人心。(葛庭燧《回憶我在青年時期的一段往事》,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123-125頁)
若干年後,當他身陷囹圄,在回憶當初熊大縝決意跟共產黨走武裝抗日道路那段情景時,他如實地寫出了自己當初躊躇莫展的心情:
汪德熙先生上葉企孫先生的熱力學課時,曾在大考中因一道題寫錯了加減號而受到老師的嚴厲批評,哪承想,師生因此而結下情誼。在談起葉企孫親自參与冀中抗日一事時,汪德熙先生回憶道:
葉企孫已然康復,蒼白的面容已開始泛紅。正是午後小憩時,他斜躺在床上,翻看著學生們弄來的各地報紙。
1937年七七事變后,北平局勢混亂,清華大學南遷。我借燕京大學化學系之地繼續做畢業論文實驗,意欲完成研究生的學習。清華同學錢偉長偶九*九*藏*書爾來燕京看書,告訴我葉先生仍在天津,住在天津清華同學會。那時日寇侵略節節逼近,國家存亡日益危殆。燕大地下黨員陳絜見我一個人仍在實驗室里工作,常進來談些大局形勢。1938年放暑假前幾天,陳進來告訴我,他很快要離開燕大,擬帶我去見一個重要人物,囑我等他來信,並按他信上說的時間地點前去。過幾天我收到他的信說,要我7月初(7月4日或5日)去天津英租信里還再三囑咐千萬不要錯過。我按時去到天津清華同學會,並在那裡住下了。我白天到,先去見葉企孫先生。葉先生見我來,好像有些興奮,問我的情況和打算。我向他報告說,我把畢業論文的實驗做完了,論文也寫完了,已把一份寄給了昆明的導師黃子卿先生,現在在北方已沒事,想到昆明去,請教葉先生意見怎樣。葉先生說,「昆明可以去,但現在那裡是一片混亂,你去到那裡同樣不能做什麼事,不如留下來可以做一點有意義的工作。」然後他告訴我,熊大縝等幾個人已經到冀中呂正操部隊那裡參加抗日去了,熊捎信來說,游擊隊需要知識分子和物資。葉先生還說,他這裏正找人,想利用租界的特殊地位,籌集一些物資運到游擊區去,希望我也參加進來一塊兒干。聽葉先生的話,根據在學校時知道的雖是很少一點關於葉先生為人的印象,我傾向於相信葉先生的出發點是真誠愛國的,但參加進去的決心馬上還下不了。我對葉先生說,容我想一想。我要想一想,因為先已對陳絜說了,我準備參加八路軍去,所以他才介紹我去會見一位重要人物,我不想背離初衷。
閻裕昌先生的次子閻魁恆談起其父參加抗日活動的往事時說:
熊大縝就說了種種理由。
熊大縝點點頭。
1937年4月14日,清華大學評議會第127次會議議決,批准葉企孫在國內休假。這就是說,該年是他的輪休年。按照計劃,他可以帶助手在國內休假或搞科研。即使是七七事變爆發,似乎也沒有擋住他的學術腳步。據錢偉長等人回憶,在日本人已經侵佔北平之後,葉企孫在使館區六國飯店居住的時候,仍在指導學生搞課題研究。8月底,他從北平撤出,準備帶熊大縝南下休假,只因天津以南鐵路交通中斷,又加上他突患傷寒,只得滯留天津。大病初愈之後,不料又得了嚴重的膀胱炎,只得從原來的李大夫醫院移住清華同學會。造化弄人,葉企孫是一步步走到他人生的沼澤地的,似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牽引著他的決定。
熊大縝知道老師的態度。這些年來,葉師對他不僅是良師益友,在情感世界里,還如同父子。葉師一直教導他在物理科學的道路上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右邊是權力,左邊是金錢,伸手可得,卻令人沉淪。在他的心目中,唯有科學才能救國,這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記得自己在葉師指導下,運用紅外光技術進行夜間拍攝獲得成功后,葉師興奮地對他說,這種技術在世界上也是先進的,如果把它應用在我們的軍事偵察測繪等方面,對國防力量則是很大的加強。目前這種研究以德國為先,希望你去德國留學,學成歸國后,我相信你會成為這個領域的奠基者……如今,老師的話猶在耳邊迴響,但自己卻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老師,我該怎麼說服您呢?
在熊大縝提出去冀中后,心思縝密的葉企孫開始關注冀中,開始關注共產黨和八路軍,開始關注抗戰局勢。這些關注的結果,使他對當時的冀中乃至河北及周邊地區的抗日情況了如指掌,他曾在1939年1月1日出版的《今日評論》里介紹該地區的抗戰情況——河北省沿鐵路的城市,約一年以前,已經被敵軍完全侵佔了,不近鐵路的內地區域,雖有時受日軍的短期蹂躪,在這一年內,卻是在逐漸組織起來,到現在可算是已具規模。河北省內有三個區域,一個可稱為冀西區,它包括平漢路以西的山地,阜平是這個區的政治及軍事中心,也就是第八軍所組織的冀察綏邊區政府的所在地,邊區政府約在去年年底成立。冀西區擁有西通五台的路線,形勢非常險要。今年十月內阜平曾一度被敵軍侵入,但在十月底左右又被吾軍克複了。
但是,熊大縝的選擇題委實太難了,葉企孫一時也很難判斷出它是否有正確答案。如果他不滯留天津,或許不會遇到這樣的難題。或許命運看他經歷委實太過順暢,故意生出這樣的波瀾讓他承受。總之,1938年3月的某一天里,葉企孫這個孩童時期就能推演算數九章的人,經歷了他一生最難演算的一道題目,演算這道題讓他以後的人生結結實實挨了一記無法躲閃的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