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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熊案」始末 第三節

第八章 「熊案」始末

第三節

從葉企孫的這段文字里,我們還可以了解熊大縝工作的環境和大致情況。熊大縝以對祖國的忠誠和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獲得了冀中軍區上上下下的認可,葉企孫認為,他已經在冀中站穩了腳跟,即使沒有他的護佑,也完全可以單飛了。因此,這篇文章還有對以往工作總結的意味,不管是對熊大縝還是對自己,都像是一個年終總結,同時又是一個新年的開始。
水雷就這樣研製出來了。
徑廬鍾靈秀,望族生豪俊。吾入清華年,君生黃浦濱。孰知廿載后,學園方聚首(方結魚水緣)。相善已六載,親密如骨肉。喜君貌英俊,心正言爽直。急公好行義,待人心赤誠。每逢吾有過,君必直言規。有過吾不改,感君不遺棄。至今思吾過,有時涕淚垂。回溯六年事,腦中印象深。初識講課逢,繼以燕居聚。待君畢業后,同居北院中。春秋休假日,相偕游名勝。暑季更同樂,名山或海濱。君有壯健魄,猶善足網球。才藝佩多能,演劇與攝影。戲台飾丑角,彩聲時不絕。西山諸遠峰,赤外照無遺。師生千五口,無人不識君。塘沽協定后,相偕游浙魯。孰知五年中,國難日日深。盧溝事變起,避難到津沽。吾病醫院中,獲愈幸有君。同居又半載,國土更日蹙。逃責非丈夫,積憤氣難抑。一朝君奮起,投軍易水東。壯志規收復,創業萬難中。從軍有志士,熙維與琳風[按應指汪德熙、劉維、李琳(廣信)、林風等人]。吾孫不能為,津沽勉相助。悠忽已半載,成績漸顯露。本應續助君,聊以慰私衷。但念西南業,諸友亦望殷。遂定暫分道,乘舟向南行。良朋設宴餞,好友江干送。外表雖如常,內心憂忡忡。此行回異者,身行心仍留。舟中雖安逸,心亂難言狀。時艱戒言語,孤行更寂寥。終日何所思,思在易滄間。(《中國科技的基石》,第539頁)
在香港期間,葉企孫通過蔡元培的關係,想訪問一下在港居住的宋慶齡先生,以求支持。這件事在高平叔所編《蔡元培年譜》中專有記錄:「葉企孫到香港,談及平津理科大學生天津製造炸藥,轟炸敵軍通過之橋樑,有成效。第一批經費,借用清華大學備用之公款萬余元,已用罄,需別籌。擬往訪宋慶齡先生,請作函介紹。當即寫一致孫夫人函,由葉企孫攜去。」
熊大縝沒有辜負葉先生的期望。
在香港逗留期間,葉企孫還遇到老同學杜光祖,杜斯時在資源委員會工作,主任是好友翁文灝。資源委員會原是蔣介石親自設立的秘密智囊組織,成員多是各學科的頂尖人才,但本人必須要有明確的政治傾向(即擁護國民黨)。翁文灝是葉企孫當首任理學院院長時聘用的地質學教授,也是非常要好的read.99csw•com朋友。翁文灝後來是被蔣介石軟磨硬泡給弄進國民黨內的。(見《中國科技的基石》,第571頁)翁文灝「收羅許多人為蔣介石的部下」,想必翁文灝肯定找過葉邀其入夥,因葉企孫當時是中國物理學會的主席,是中國物理界的頭把交椅,翁不可能不知道葉的學術地位。但葉終沒成為其成員。想來只有一種可能,他不想走翁文灝的路,被人硬拉進國民黨內,因此,「葉企孫不是委員」。但在香港遇到杜光祖,還是有他鄉遇故交的欣喜。資源委員會因避戰亂而遷到香港,其辦公設置與內地相同。聽杜光祖說他們還有電台與內地保持聯繫,葉企孫突然想起了冀中剛配好的無線電台,在那一端,有他牽挂著的學生熊大縝,或許熊大縝也正翹首以盼自己的消息,於是就讓杜光祖給冀中拍去了一份電報,電文告知熊大縝,已安全抵港云云。滯港期間,葉企孫也接到了熊大縝從天津發來的信,信是用隱語寫的:
葉企孫離津之前,曾託人催問過熊大縝「鹿呂合婚」的事,熊大縝諸事繁忙,況且只是冀中軍區的一個部門首長,似也沒機會和「鹿家」聯繫,因此,老師交辦的這門「親事」就耽擱下來了。這件事對辦事認真的熊大縝來說總覺得心有不甘,好像沒有完成老師交辦的作業,有點對不住老師的期望。他在信尾給老師的彙報,實際也傳達著這方面的弦外之音。
許多年後,樓堤村上了年紀的老人還都記得當時的一些細節。每次試驗,幾乎成了全村人的盛大節日,當高大的水柱一躍而起的時候,劇烈的爆炸聲拍著河堤迅疾而過,河面上浮著樹木的碎塊,更有爆炸的副產品——被炸暈的叫不出名的魚白花花地漂在水面。每當這時,村裡的男女老少都紛紛出動跳到河裡爭先撈撿。有時,汪德熙和張方他們也會情不自禁加入他們中間,到了晚上,研究社的餐桌上,必定會有滿滿一桌魚的盛筵……
熊大縝的信談及的「鹿呂合婚」一事,是此信的重點。葉企孫單純地盼望鹿鍾麟和呂正操能真正聯合起來,那將是河北人民的福音,也是對日寇最沉重的打擊。葉企孫始終不明白,人家都打到家門口來了,屋內的自家兄弟為何還是要同室操戈。所謂黨,不管是共產黨抑或國民黨,前頭不都加「中國」兩字嗎?現在人家日本人要來亡你國家了,把你頭上的「中國」去掉了,你沒有國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黨了,爭鬥還有本質區別嗎?老天爺,收收手吧,趕快聯合起來打鬼子吧。這是發自他內心的一個強烈的聲音,也是當時中國人民強烈的聲音。
熊大縝回部里后立即進行了傳達,他提出製作水雷來遏制日read.99csw•com軍進攻的設想,大家認為切實可行,於是很快又情緒高漲地轉向了水雷的研製工作。
為了抗日,他們願意從中做媒,認為這是為國做了一件建功立業的大事。
供給部所在的樓堤村,西邊的河堤上有一排排高大的楓楊樹。汪德熙他們從老鄉手裡借來大鋸,把樹鋸倒后做成木筏,用它模擬敵人的汽艇,然後把水雷放置在下邊,用電雷管將其引爆……
葉企孫的這個想法深深影響著熊大縝。
葉企孫文章的信息與情況,絕大部分是熊大縝提供的。這段文字是葉企孫離開天津后在昆明寫的。回校以後,有人詢問偌大款項何以竟至耗盡,梅貽琦雖知此事,但卻不知詳情,需要葉作出解釋。葉企孫便在校評議會上向評議員們作了詳盡陳述,之後,根據所寫材料又寫了這篇文章,以「唐士」之名予以發表。葉企孫離開天津的準確時間是10月5日,離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經費業已山窮水盡。「據統計,葉先生為冀中所籌款項有下列幾筆:從清華大學留守基金內撥出一萬元;與清華大學成府小學董事長傅任敢先生商量捐得一萬八千元;另有他的個人捐款和他人的捐款,僅購買電池一項,就花去葉企孫數千元之多……」(胡升華《葉企孫先生與「熊大縝案」》,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266頁)經葉企孫手為冀中軍區籌資約三四萬元,後來,可籌資金已徹底斷絕。他準備到南方為冀中區籌款。二是清華已到昆明,幾所大學組成西南聯大,物理系開課在即。三是清華同學會已被日本特務盯上,隨時都有被捕的危險。綜合以上情況,葉企孫把諸事安排妥當后,秘密啟程南下,輾轉青島、香港,最後回到昆明西南聯大。
閻裕昌用白鐵皮做了個炸藥筒,在這個炸藥筒的上部,加焊一個密閉的空氣室以減輕炸藥筒的整體比重,使它可以半浮在水裡。但是,效果如何呢?
葉企孫還沒到昆明,對熊大縝所說的「南方家中」的事情尚不知情,但他知道約翰即馬約翰,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體育家。他是清華大學體育教授,福建廈門鼓浪嶼人。他們全家和熊大縝關係極為親密,馬約翰的幾個姑娘都長得風姿綽約健康美麗,若不是戰爭誤人,斯時熊大縝或許會向其中的一位姑娘送上表示愛情的玫瑰花。熊大縝擔心「南方家中」,或許有這樣一段兒女情長在其中。
這是樓堤村人在抗戰歲月里難得的抒情與浪漫的記憶。
想必一路順風安抵香港矣。生在外自知謹慎,康健如恆,請勿挂念。昨日來津,只見劉、李二兄,談談舊事而已。今日約林兄談編輯科學書籍之事。林兄近日對學生等印象不佳,現經生詳為解說,不快之感已去,並願與生合作編輯書籍之事。聆說南方家中落彈,有相當傷亡。約翰先生家落一彈,居舍全毀,人幸未傷,心中挂念之至。鹿呂二家仍未成婚,一因鹿家過於固執己見,二因兩家雜務忙碌,故久未能將婚期定好。但二家感情仍極融洽。生在外自知保重,請勿挂念。敬請九_九_藏_書
冬安
葉企孫果然找了宋慶齡先生。這件事後來由錢偉長得到了證實:「我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蔡元培百歲周年紀念會上收到一本高平叔同志編的《蔡元培年譜》上,見到有關葉師自津南下在港停留期間曾訪問蔡元培,併為支援冀中區抗日游擊根據地事請蔡轉求宋慶齡副主席幫助。這一點就足以證明熊大縝通過葉老師得到的資助絕不會來自反動派。為得到更明確的證明,我曾寫信給曾和宋慶齡副主席熟悉的廖夢醒同志,請她查明在港期間,宋副主席是否曾見過葉老師的信,是否談過對冀中區的問題,後由廖夢醒同志轉來宋副主席正式來函證明此事屬實。」(錢偉長《懷念我的老師葉企孫教授》,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20頁)不過,以當時的情形,葉企孫即使找了宋慶齡,因香港不久即淪陷,孫夫人想幫冀中,也是愛莫能助了。
熊大縝任職后,利用技術研究社的科技人才和研究成果,率先對修械所實行科技練兵和充實加強。他請研究社的成員輪流為所里的技術人員上課,為其培訓小教員;採用輪訓的方法抽調所技術人員到研究社參与項目的研製活動;他還從平津高校引進技術人員充實所里各股,使修械所在極短時間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研究社的指導下,修械所不僅學會了高級炸藥製作方法,還學會了自製雷管、水雷,學會用新式方法裝配炮彈,使炮彈的殺傷力大大增強。之後,他們還學會了復裝子彈和改進手榴彈的技術,在晉察冀率先製造無煙火藥,最後能自己製造槍炮子彈,使修械所的各項工作走到了前列,在戰爭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熊大縝信中談及的幾個問題,在此之前,葉企孫約略知曉。比如說林風「對學生等印象不佳」事,這是他尚未離津前就已知道的。林風的主要任務是在天津秘密製造炸藥,但有時也搞一些裝配彈藥的事。因為火藥缺乏,他們曾秘密購買過大量的獵槍子彈,將其彈頭卸下后,把火藥集中,然後再裝到迫擊炮的尾管中,但不是所有的獵槍子彈都適合做火藥,如果型號不對,迫擊炮彈有可能啞火。有一次,林風就弄錯了型號。技術研究社的同志把這一情況反映給熊大縝,熊大縝回天津見到林風后,順口就批評他說「你老兄太不負責任」。林風是無心之失,當九_九_藏_書然一時頗難接受,加上他一人長期在煤鋪秘密製造炸藥,很辛苦,很危險,也很寂寞,久而久之,便萌生退意。他曾暴露過自己對冀中的不滿,葉企孫為此也曾開導過他。既然熊大縝又做了工作,想必林風的「林家鋪子」更紅火了吧。
水雷不同於地雷,它是浮在水中的。浮在水面還是半浮水中抑或是沉在水底,炸藥距離目標多遠才能給敵軍以重創,這些技術難點都需要一一攻克。
1938年,一個轟轟烈烈的年份,這一年,是屬於熊大縝的。
在冀中區軍隊約有十萬,據說槍支亦有此數,區內有一小工廠(修械所),能修理及製造普通的槍,能做手榴彈。區內最感缺乏的是猛烈的炸藥。為阻礙敵人進攻起見,區內與區外的公路交通已割斷。九月中旬,敵人有進攻冀中區的模樣,所以區中央決定了拆城的政策。城牆拆除后可以免除敵人據守不得已而淪陷的城。在游擊戰術上,進退得失是常有的事。倘若失去的城尚有城牆在,敵人就輕易用少數兵隊去據守它,吾軍就不易恢復這地方了。九月下旬,高陽的城牆在拆下來時,敵人的飛機曾到高陽去投彈兩次。損失雖不大,這是敵人進攻高陽的預兆。以後的詳情雖不得而知,但據十月底區中友人來信,敵人進攻高陽的計劃已失敗了。天津附近的勝芳、霸縣地方是第一條進攻冀中的路。據報載十一月中旬敵人在勝芳附近進攻。平津鐵路廊房車站附近的安次縣是第三條進攻冀中的路線。這個縣城在本年內已經遭遇到幾度的淪陷與恢復了……
有了不斷生產烈性炸藥的能力,學會了自製雷管,供給部就有了足夠的能量儲備,用熊大縝的話說就是:「手中有葯,心裏不慌,餵飽槍炮,專打勝仗……」
這種兩黨聯合的大事,在一個科學家的頭腦里,被想像成一幅美妙的男女婚配的圖景,讓人忍俊不禁。但認真想想,也頗形象生動。把兩個人變成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結婚嗎?通過聯姻達到合力同心的目的,這是多好的事情。葉企孫和熊大縝都沒有結過婚,但此時卻急著讓別人結婚,並且想象著兩黨如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個姓鹿,一個姓呂,他們不是自由戀愛,需要中間人為他們牽線搭橋。而他葉企孫和熊大縝都是自由人,沒有黨派背景,應該是最好的月老。
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放心不下熊大縝,內心深處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南下的舟車勞頓中,他寫過一首很長的五言詩,以寄思念之情——
企孫師:
生紹雄(熊大縝化名)十、三十一
任丘地處白洋淀之濱,河坑水泊溝溝汊汊縱橫交九_九_藏_書錯,史料載,七七事變之後的幾年夏季,豪雨如注,大雨傾盆,這裏幾成澤國。一天,熊大縝去司令部開會,呂正操司令員對與會人員說,據情報部門透露,日軍正從天津、秦皇島甚至大連一帶收集船隻,有跡象表明,秋後由水路向冀中進攻的可能性增大。上級命令冀中區未雨綢繆,及早作好準備。基於以上情況,各部門應儘快擬好水上防禦的作戰計劃……
以這樣的情狀,修械所很難給部隊提供有力的保障和服務。之前有關供給部的笑談,比如說迫擊炮像冰雹的故事,實際上就是針對修械所的。在熊大縝任職之前,修械所為部隊配製的迫擊炮炸藥,多半用「一硝二硫三木炭」的傳統配製方法,僅用裝一般黑火藥的引火管引火,這樣裝配出來的迫擊炮彈,往往只能打一二百米,炸彈的威力有時真比冰雹強不了多少。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採用模擬試驗的方法去檢驗。
此時的葉企孫,真是心事浩渺,思慮萬端。他帶著一半期許一半憂慮的心情離開了香港,于同年11月底抵達昆明。
冀中軍區還有一個修械所,它是供給部的直屬單位,也是技術研究社聯繫最緊密的單位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講,研究社是它的大腦,修械所則是研究社的手臂。任丘附近各縣原是棉花生產區,因了這樣的關係,各縣都有棉花加工廠甚至棉紡廠,這些以加工農產品為主的機械在抗戰初期被緊急徵用起來,它們全部集中在一個地方,成為修械所的固定資產。它或許能在生產軍需裝備上發揮一些作用,但真要去做槍炮子彈,能用的機器寥寥無幾。但是,修械所又是供給部最大的直屬單位,僅職工就有五百多人,其來源多是平津、河北等地淪陷后一些鐵工廠、機械廠的回鄉工人,其技術水平參差不齊,有些僅是手工業者的水準。修械所下設有各個股,比如炮彈股、槍械股、軍服股等等,其中雖也有技術人員,但大都屬師傅帶學徒性質,真正科班出身的科技人員如鳳毛麟角。
有時,試驗的水雷會放置在水面,這樣便會出現另外的效果。隨著一聲爆響,空中水花飛舞,霧氣瀰漫,一道河堤盛滿流動的彩雲,碧空中會出現美麗的彩虹。當地人免費參觀之餘,還稱他們放的是水煙火……
葉企孫在《河北省內的抗戰概況》的文章里這樣寫道:
閻裕昌從北平帶回來的新式雷管是白色的鋁雷管,經過試驗,比原來的銅雷管威力更大。除此之外,他還帶來空管殼,自己試造雷管。他用硝酸將水銀溶解成藍色的硝酸汞溶液,再將它加到裝酒精的燒瓶內,等燒瓶里騰起帶甜味的白色濃煙后,銀灰色的雷汞細粉就沉澱出來了。用清水將雷汞洗凈,裝在雷管殼中壓好,再低溫烘乾,一隻雷管就製造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