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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熊案」始末 第四節

第八章 「熊案」始末

第四節

張方是手負了傷的,對付他不需多大麻煩。而熊大縝就沒有這樣的優待。逮捕前似乎就已定性,有人說他身手矯健,肯定受過國民黨特務的訓練。因此,在逮捕前特意布置了一番,讓幾個有些功夫的戰士藏在門后,待熊大縝進來,以武力脅迫就範。那天,熊大縝來到指定地點,剛進門,一隻腳在里,一隻腳在外,這時便聽院子里王政委喊了一聲「熊部長」,待熊大縝一回頭,門后的戰士一擁而上,把他摁在了地上。
入冬以來,諸事不順。
你來冀中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直到審訊時,熊大縝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
是誰派你來的?
汪德熙的離去,雖經他首肯,但對軍隊來講,這是非戰鬥減員,他要負責任的。而祝懿德又橫生枝節,又哭又鬧,有動搖軍心之嫌,身為領導的他,當然知曉這意味著什麼,因此他板起面孔六親不認,將自己的同學關了禁閉。
熊大縝現在理解了老師這些話的含意。
葉企孫先生曾告誡熊大縝,科學救國不同於社會革命。科學救國形式、運行方式及困難程度,或許比社會革命還要來得複雜和艱苦,它的成功周期似乎比改朝換代所需時日還要漫長。在社會科學的範疇里,一項社會變革的具體目標之成敗正如黃炎培先生所說,其興也勃,其敗也忽,但要真正完成科學救國,沒有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的努力是很難的。因此,葉企孫告誡他凡事要謹慎小心,要多考慮困難,要有吃苦準備。因為科學救國不是一句空話,它不僅充滿艱辛,還充滿血淚。
「沒有的事,你為什麼瞎說?」我對他這種不符合李猛日常形象的態度很不滿意,毫不客氣地批評了他。
不是。
李廣信和我到碾棚去看望,才知道祝主任要回平津,熊部長不答應,越說越僵,最後,熊部長發了火,叫警衛員將祝主任禁閉起來。
葛庭燧按期返回了,汪德熙也按期返回了。
熊大縝曾在葉先生離津后,又因採購事宜到過天津一趟。他秘密約見了林風。林風這樣回憶道:
而熊案真正的導火索則來自天津黨政軍聯合辦事處的一張紙條。
我從未參加過任何黨派,怎麼是國民黨cc特務?
躺在擔架上的日子里,熊大縝常常會想起自己的恩師。他覺得對不起葉先生,他是那樣一位品德高尚的哲人,一位純粹的愛國主義者,一位自己最敬重的人,但自己卻把最污穢的髒水向他頭上潑去。所幸他老人家遠離冀中,鋤奸部奈何他不得。學生如此行事,實屬無奈。有朝一日冤案解除,若見到他老人家一定負荊請罪,求他寬宥……
不是打日本鬼子我來這裏幹什麼?
熊去冀中不久,便被提升為軍區供給部部長,這主要是因為他的才能和戰爭的實際需要,當然也反映區中部分領導人對知識分子的理解和重視,但是區中也有些領導成員認為這麼快提拔熊不妥,並對他的來歷有所懷疑,以致調一人去充任供給部政委,以便對他進行監察;熊任供給部部長后,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才幹,組織了不少青年學生和技術人員或長期或短期地來冀中開展工作,這些人來去比較自由,區中部分領導對他們產生懷疑,但無法審查;這些城市來的知識分子與軍人雖不能說格格不入,但各方面的差異是顯然的,相互間自然有些隔閡,且供給部技術研究社成就突出,或有樹大招風之虞。這些潛在的問題都有可能激化……
那天,熊大縝正和技術研究社的同志們研究如何自製硫酸的問題。為了實現子彈自給,他們決定製造無煙火藥,而製造無煙火藥,「硫酸製造是基礎工業」。為了製造硫酸,閻裕昌正在忙活燒制玻璃管,因為受熱不均勻,玻璃管子變了形,奇形怪狀地撒滿了一地,幾個人的童心被激發出來,熊大縝拿起一把變形玻璃管,模仿吹小號的樣子,別的人也模仿圓號等樂器滴滴答答演奏起來。正在這時,供給部的王政委出現了,他眉開眼笑地說:熊部長,軍區讓咱倆去開會,說是有重要任務!
「勸慰」只能適可而止。其實,祝主任口頭說的理由,也不一定是他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也可能是:日本兵「掃蕩」日益殘酷,「打游擊」實在太辛苦,他堅持不下去了,想回平津過比較安逸的生活。所以我們當時的「勸慰」也只能文不對題。我們勸慰了祝主任一會兒,就又回到技術研究社的住房休息。(《敵後軍工生活回憶》,張方著,未正式出版)
這些不順心的事,如灰色的雲朵籠罩著他,使他的心情很差很https://read•99csw.com差。
這是熊大縝最後一次來天津。就在找林風的同時,熊大縝又見了天津黨政軍聯合辦事處的王綏青,希望他繼續給冀中提供支持,並將所需物資的清單給了他。
審訊開始了。
他們各自帶了自己的警衛員,連夜趕回了冀中。
也是這個王政委,在逮捕熊大縝之後,又親自對張方等人實施了誘捕——
你與鹿鍾麟沒有任何關係?
雖然只是幾根斷指,一片血跡,卻在研究社內部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抗日必須面對犧牲,這些掛在嘴邊但內心卻認為很遙遠的口號,一下子以具體可感的方式演繹在眼前,斷指之痛,給知識分子們的情緒以很大的影響。
多年之後,當談及熊案時,呂正操將軍說,因為自己身份的特殊,他當時是無權過問熊大縝一案的,因為鋤奸團屬政治部門領導,是「黨內的事情」,他本人初來乍到,甚至有自顧不暇的感覺。因此,熊案才得以在他眼皮底下發生。而他當初更沒有想到,熊案這出大戲的真正意圖,直到四十年後才暴露出來,他本人同樣也是一個受害者。
躺在擔架上的日子里,熊大縝以仰望蒼天的姿勢完成了自己的「天問」。這是一部永遠發表不了的作品,它在熊大縝的腹內上下翻滾,像潮水撞擊堤壩。想想自己放棄留學,推遲結婚,冒著生命危險來冀中抗日,一年來篳路藍縷、殫精竭慮創立技術研究社,改造修械所,為戰士製造槍炮子彈,籌來錢財保障部隊的衣食住行,出色地完成了軍區交與的各項任務,誰料到頭來卻被扣上國民黨特務的罪名,棍棒交加苦苦相逼,欲置死地而後快,他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
打日本鬼子。
將信塞在肥皂樣的炸藥里,是熊大縝與葉企孫他們設定的聯絡方式,這是當時的秘密信息通道。在供給部內部,特別是技術研究社,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秘密,就像買方知道賣方,這邊需要什麼東西,投之以清單,那邊購買齊全,報之以賬目,日清月結,貨款兩清,有時純粹是流水賬一樣。但有時也有些要緊的話,通常都是用隱語,不用隱語的話,都是不吃緊的事。這封不吃緊的信,卻被人如獲至寶,成為震驚陝北的熊案立案的直接憑證。
究竟是誰製造了熊案?我們不得而知。
葉企孫和熊大縝純屬一介書生,他們哪裡了解軍隊的這些特殊性?
一天,帶領冀中軍區供給部隊伍「路過」的供給部的王政委,通知我和胡大佛、門本中(閻裕昌)收拾好行李,到張閣庄在晉察冀軍區司令部去報道,接受新的任務。我們就找了個驢子馱著行李,帶著兩個青年學徒,到張閣庄去報道。
為什麼?!他想不通。
張方的手被雷管炸得鮮血淋淋。
先是技術研究社的張方出了事故,炸壞了右手。
迎接熊大縝的是腳鐐手銬。
此時,供給部的祝懿德也向熊大縝提出申請,想回北平去。祝是清華大學經濟系的畢業生,經熊大縝介紹,來到了冀中,在供給部二處擔任主任職務。我們從祝的專業可以看出他來冀中的目的和汪德熙是不同的。祝去冀中並不是帶著課題的,也沒在葉企孫的計劃之內。熊大縝把他介紹過來,是想和他一起完成或許是永久性的大課題。但是,祝卻因熊大縝不同意他回北平而鬧起情緒來——
在冀中被捕的平津知識分子,幾乎全受到「逼、供、信」的折磨——
你買東西的錢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國民黨提供的活動經費?
在冀中,熊大縝一生中最寒冷的季節來到了。
呂正操拍案而起,厲聲說:蔣介石什麼東西!張學良少帥深明大義,護送他回南京,他卻恩將仇報將其扣押,至今仍不釋放。你我都是少帥的學生,怎麼能背信棄義,認賊作父呢?說完便將邱立亭逐出門外。
葛庭燧在回憶冀中生活時曾這樣寫道:「……幾天以後,我與供給部的王政委一起到駐紮在另一村莊的政治部去看孫志遠同志,並同在一個炕上住了一宿。當時我覺察到王政委與熊大縝之間似乎有團結問題,很可能是由於熊大縝太露鋒芒。我還同熊大縝、王政委以及另一位領導同志騎馬到司令部,參加一個由孫志遠作的形勢報告會,熊大縝把我們介紹給呂正操司令員,當時給我的印象是呂正操很賞識熊大縝的活潑和能幹……」(葛庭燧《回憶我在青年時期的一段往事》,選自《金屬內耗研究大師:著名愛國物理學家葛庭燧》,單文鈞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2read•99csw•com007年版)
熊大縝。
他的眼眶裡流淌的不是淚,而是血。
還沒來得及。
這一切完全沒有預兆。在此之前,熊大縝一直是軍區的正面典型,是知識分子的一面旗幟。他所遇到的是笑臉和掌聲,是贊語和禮遇。但是,他現在成了階下囚,成了冀中區成立以來最大案件的頭號要犯。
綜合以上資料,我們可以約略知道,身為知識分子的熊大縝當時所處環境的危險指數是多麼高。不管是冀中軍區的「組織」還是個人,都對他的生存構成很大威脅。通常情況下,一個擁有防範意識的人,倘若發現生活中的危險因素,會有意避之或加以化解。但熊卻全然沒有防備。實際上葉企孫曾提醒過他,當他得知熊大縝很快提升為供給部部長時曾在日記中記述道:「縝弟去冀中任供給部部長時,予即以為彼在區中無可靠、素來相熟的,而且有見識的朋友,而即膺此重任,恐無好果。」但是,熊似乎沒有留意老師的告誡,他熱愛祖國的赤子之心在這樣險惡的背景里越發活潑地跳動著,活躍著。但是,他也為自己的透明和純潔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他堅信自己是無罪的。躺在擔架上,仰望蒼穹,心裏總迴響「仰不愧於天」這句話。他渴望活著,只有活下去,才可能證明一切。生性樂觀的他總心存希望。他生性|愛美,即使為階下囚,他也請求戰士每天用技術社自製的肥皂把毛巾洗凈讓自己擦臉。他甚至要求找來理髮師,剃掉自己的一大把鬍子,這把鬍子完全是為掩蓋自己的年輕和稚氣而留的,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實際年齡只有28歲。但現在似乎多餘了。他想還自己本來面目,讓一張英俊的面龐平靜地面對春天的太陽。他更想醫好自己的雙腿,讓自己的好腳力重新回來,即使不再當部長而去當交通員,就像葉先生的交通員張瑞清那樣,以一個足球運動員奔跑的姿態跑遍冀中每一個角落。他還想還自己另一個心愿,就是劫難之後立即補習一下有關共產黨員的基礎知識,爭取早日入黨,以免再犯常識性的錯誤……人間四月天,厚德載物地,擔架上的夢想,使本來凄風苦雨的行程有了幾許亮色……
但熊大縝至死都保持了一定的底線,沒有再牽連其他任何人。
清華大學物理系助教。
繼之而來的是汪德熙的離去。
冀中鋤奸部似乎對「逼、供、信」的手段充滿了迷戀。或許其中有些人受到過國民黨反動派的刑訊逼供,受過老虎凳、辣椒水、竹籤插、鐵板燒等非人的折磨,或許這些手段使他們害怕過恐懼過,因此才會對這些中世紀的刑獄手段充滿信任和期待。而真正的革命者從來不畏懼皮肉之苦,也從來不會被征服。現在鋤奸部的審訊者們將這種手段集中用在了熊大縝身上,將他打得遍體鱗傷。此時正值日軍大掃蕩,熊大縝已經不能走路,這給鋤奸部製造了很大的麻煩,戰士們輪流用門板抬著他,從冀中一直抬到冀西,最後又回到唐縣。
冀中軍區的自製雷管是手工裝壓的。因為手工裝壓,雷管的質量就難以保證,有時候便會出現「瞎火」現象,其情狀就像過年時點燃爆竹,有時炮捻燃盡還沒見爆炸。但也有這樣的時候,看似瞎火,實則不然,待人把鞭炮拿在手裡端詳時,不料卻突然爆響,張方在試驗自製雷管時所遇情況就是這樣。
我與鹿鍾麟沒有任何關係。
就這樣,熊大縝在艱苦的戰鬥中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春天。
1939年4月的一天,冀中軍區鋤奸部突然宣布逮捕熊大縝。
但是,汪德熙的離去,卻給供給部帶來不小的震蕩。
來冀中前是幹什麼的?
在碾棚里,李廣信和我對祝主任進行了勸解。祝主任靠在碾盤上,又流鼻涕,又流眼淚地講述自己的理由,並強調:都是平津來的同學,為什麼熊允許汪懷常(汪德熙)回平津,就不允許他走?對這,我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勸他:有話慢慢和熊商量,不要這樣鬧僵。鬧僵,對誰都不好。由於碾棚門前還有警衛戰士站崗,我們全是用英語講的。過去在研究社內,有時也講一兩句英語,那是順口講的。為了使人家不懂而講英語,這還是頭一次。
熊案既立,隨之而來的便是悉數清洗來冀中的知識分子。張方、李猛、李廣信、胡大佛、閻裕昌、劉維、劉雲等全部被抓,隨著逼供的加劇,牽扯進的人越來越多,到後來,竟有一百五十餘人之多。
到了張閣庄,一位姓羅的科長接待了我們,他見學徒背著「馬read•99csw.com步槍」,就和同來的幹部說:「這槍怎麼樣?好使嗎?」伸手就將槍拿到房外去看。隨後就放到別的地方去了。他進來對我們說:「有個問題需要和你們查對一下。你們誰還帶有槍?」我們當時莫名其妙。我說:「我有。」接著我就將衣襟撩開,請羅科長自己將我腰中的手槍拿走。羅科長將我們分開,把我獨自一個人鎖在一家老百姓的空房裡。這使我非常震動。為什麼呢?我坐不住,立不住,不斷打擊房門,要求對我說明。(《敵後軍工生活回憶》)
我們搬到葛公村后,還是門本中(閻裕昌)和我在一起,住在一家老鄉的院子里。還是每天無事可做。在熊部長的倡議下,我們模仿傳奇小說《江湖奇俠傳》中的敘述,買了兩隻雞,摔死,塗上泥巴,架上柴火燒,想做「叫花雞」吃。結果木柴燒完了,雞還是沒有「熟」的意思。只好重新煺去雞毛,改做燉雞。(《敵後軍工生活回憶》)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供給部下面有三個處,二處的主任姓祝,也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學經濟的,是熊部長的同學。一天傍晚,不知怎的,他和熊部長鬧翻了。李廣信和我聽到這消息時,熊部長已經將祝主任關了禁閉。關在老鄉家的碾棚里。
沒有隸屬關係。為了給冀中購買軍用物資,通過我的老師葉企孫先生向他們求助,這才有了聯繫。
以前叫什麼名字?
也正是這一次,熊大縝回到冀中后,林風製造出最後一批炸藥,並把黨政軍聯合辦事處寫給熊大縝的密信塞在炸藥里,隨後就撤離了。那封信沒有任何暗語,信中說:你派來的人,我們已見到。你需要的東西,我們有辦法,要用的物資也已準備好,不日將可起運。信的末尾署名:天津黨政軍聯合辦事處。
緊接著,汪德熙、祝懿德等人又相繼離開。須知這是大戰在即,日本人眼看著就要進攻冀中,需要根據地軍民同心同德去面對生死考驗。而隨著汪、祝等人的離去,組織上對熊大縝來冀中的真實目的更產生進一步懷疑了。加上清華這幫學生,雖然都是一腔熱血的愛國青年,但家庭出身多是富家子弟,他們的舉手投足與工農子弟們大不一樣,個別有狹隘思想的農民幹部早就對他們有成見,甚至鬧得互為對立,眼見汪、祝等人相繼離去,這種深藏內心的懷疑變得更為直接,有人更添油加醋地向上級反映,懷疑熊大縝是國民黨特務,他來冀中的真實意圖是為了配合國民黨的「統一」,是為了拉攏勸說呂正操將軍!
劉維的「證詞」應和了某些人的判斷,「熊案」當立,鐵證如山。要撬開熊大縝等人的嘴巴,打掉他的牙齒來換取墜在胸前的獎章——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對熊大縝的逼供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艱苦的鬥爭環境里,熊大縝表現得非常頑強。作為一個指揮員,他經常與同志們搞點苦中作樂的小玩鬧,以調劑緊張鬱悶的情緒——
你是不是國民黨員?
所謂的重大任務就是密捕熊大縝。
熊大縝是向後仰倒的,他的脖子被人勒著,面部被重重封了一拳,有人還用木棒猛擊他的腿部。他以為受到鬼子漢奸的襲擊,奮力掙扎時,才發現是被自己的戰士打倒。他這才停止了反抗,乖乖地讓他們戴上了腳鐐和手銬。
或許祝想離開冀中的真正原因不是條件艱苦、環境險惡,但即使理由充足,此時的熊大縝也不可能隨便放行了。熊大縝當然不好給祝懿德和張方等人解釋汪德熙回平的真正原因,那樣,會給別人一種印象,原來在冀中軍區內部還有一個清華小圈子,而葉師教學的那一套,比如課題呀項目呀一類的說法,在以武裝鬥爭為主的軍事組織里,這種說辭蒼白而又可笑,他們根本無法理解。軍隊之所以稱之為軍隊,就是它有嚴格的組織紀律、條令規定,有軍規軍法。所謂軍紀嚴明,軍令如山,軍法從事等等,都凸顯著它與眾不同的特質。軍隊不是大車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在這個特殊的軍事組織里,只有服從它的意志,而不能讓它遷就個人的意願。
葉企孫是什麼人?他竟能弄來幾萬塊錢?他是不是你們的特務頭子?快從實招來!
我通過和李猛、李廣信等的小聲交談,知道這案子里的大部分人是在冀中被扣押的。和熊大縝接觸過、有過來往的一些人,特別是一些青年知識分子和技術研究社的工作人員,差不多都被牽連上了。被關押以後,一般都受過「逼、供、信」性質的拷問。李猛和李廣信:一個是平津來的學生,又擔任過read•99csw.com供給部的秘書長;一個是熊大縝的同校同學,又是技術研究社的工作人員,當然成為審問的重點……(《敵後軍工生活回憶》)
到了阜平縣城南庄附近的一個小村子,又將我們關押起來。大概房屋太少,加之要審問的都審問過了吧,關押時將我和李猛、李廣信、門本中(閻裕昌)、那個技術研究社裡的姓毛的,和幾個與「熊案」無關的人,一起關押在一個屋子裡。這屋子一半是炕,可以睡四五個人;另一半是平地,鋪上些茅草,也可以睡三四個人。屋角有個小便桶。此外什麼也沒有。
天漸漸明了。我們被押到一個村子里休息。我這時見到了李猛。他穿一件舊襯衣,也剃了光頭。屋裡不許講話,我們只是對著看看。
我和李猛是中學同學。我去山東濟南大學后,每次回北平總和他見幾次面;我到燕京大學后,又和他同住一間宿舍里。他的喜、怒、哀、樂我是清楚的。我當然知道他是不會參加國民黨為蔣介石賣命的。為什麼現在在「逼、供、信」的情況下,他就胡說起來,將沒有的事說成「有」呢?他雖然沒有「胡攀別人」,但我對他這種不實事求是,對自己不負責任的態度,也很不滿意。
真的是打日本鬼子嗎?
審訊幾乎是按圖索驥。審問者手裡有一份厚厚的材料,審問似乎就是為了印證它的判斷,證實它的預設。而每次審問的高潮部分,都是混著棍棒皮鞭的交響來完成的。
隔了一會兒,我去廁所,正碰上李猛也在那裡。他小聲對我說:「我是在冀中被關押的,受過多次嚴酷的拷問,硬逼我承認是國民黨。我只好承認了。」
入冬以來,日軍利用冀中失去青紗帳依託的機會,開始了大規模的冬季掃蕩。冀中區的武裝力量為了避免與日軍正面接觸,化整為零,在千里沃野間與敵人兜起了圈子。供給部系後勤機關,是非戰鬥單位,更是與鬼子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經常是三更燈火五更雞,夜夜不得安生,部隊從鐵路東轉到鐵路西,從平原轉到山區,來到保定西的唐縣一帶。
童心未泯的熊大縝,臉上是不是誇張地抹了一把灶底的煙灰,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在1938年冬天里的笑聲,常常穿過歷史厚重的帷幕,在筆者的耳邊迴響……
熊大正。
是燕京大學學生孫魯動員我來的。
11月,鹿鍾麟又和呂正操在南京商談「統一」問題,最終談判破裂。之後,河北民軍司令張蔭梧率部進犯冀中,被呂正操全殲。張萌梧落荒而逃,逃跑途中襲擊了深縣我八路軍後方機關和留守部隊,殘殺抗日軍民四百多人,製造了震驚中外的「深縣慘案」。
熊大縝終於忍受不住酷刑,承認自己是cc特務,承認葉企孫是特務頭子,承認他來冀中的目的是分化瓦解八路軍……
等熊大縝到了冀中,才慢慢懂得了軍隊。
熊大縝哪見過這陣勢?他提出要見呂正操司令員,提出讓軍區首長出面給他解釋,為什麼這樣對待他?他的每次要求都招來更加嚴酷的毒打。
幾番審問下來,熊大縝終於明白了,儘管有些僅是常識性的問題,由於人為的因素,這些東西就成了猜想的依據。比如誰都知道為冀中軍區籌錢是為了購買製造軍火,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打日本鬼子,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但在鋤奸部這裏,越簡單的事情往往變得越複雜。他們會說你為冀中軍區籌錢是假象,為冀中軍區製造軍火也是煙幕。說你的真正意圖不是打鬼子,而是以此迷惑大家,騙取信任,好接近冀中軍區領導,最後達到瓦解八路軍的目的。而這樣的判斷往往又是由一件件事情組成的,這些事情巨細相交,密密麻麻,就像蜘蛛網一樣清晰而具體。有一個詞叫「羅織」,既然羅織成案,就得有人操刀。這是一雙專註的眼睛,日夜窺視,偶有所得,便暗記心頭,再抄錄在案。熊大縝明白自己早已身陷羅網,只是由於一心抗日而不自知。他隱隱覺得,這是一個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他就在自己身邊,就像獵豹伏擊羚羊。
你是不是國民黨的cc特務1?
在葉企孫的安排下,輸送到冀中軍區的清華師生是帶著課題的,比如汪德熙和葛庭燧等。該課題完成的時間有長有短,多至一年半載,少至十天半月,倘若完成,便可以繼續學業。汪德熙的課題很明確:製造高級炸藥。在半年時間里,他相繼製造出氯酸鉀混合炸藥和硝酸銨混合炸藥,自製雷管,還炸毀了敵人的火車頭等等,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種子已經播下」,他的任務完成了。既然課題https://read.99csw.com已經完成,他在冀中的使命也宣告結束,因此,他便提出返校繼續學業。
此時,正是1938年末,國共合作走過了它的蜜月期,雙方在合作問題上的矛盾日益尖銳,摩擦加劇,二者的關係到了非常微妙的地步。在冀中軍區內部,一個叫「鋤奸部」的組織開始啟動。所謂「鋤奸」,顧名思義,就是打擊鑽到我革命隊伍內部的漢奸特務。恰恰在這當兒,那封密信被人送到了鋤奸部手裡。
在這種情況下,稍有點政治常識的人,面對所謂「鹿呂合婚」,都會退避三舍,知道它是一項根本完成不了的任務。但是天真的熊大縝謹記師命,仍「擬漸謀兩方之溝通」,在得知鹿派人來冀中之後,不僅喜形於色,而且主動派人接洽,這種輕率的舉動,引起了冀中軍區某些領導人的猜忌和懷疑。軍隊有各負其責一說,就是司、政、后的設立,各有明確的分工和許可權,倘若超過了這個邊界,便謂之「僭越」。現在熊大縝就「僭越」了。一個後勤部門的領導,卻干起了司令部和政治部的事。其實明眼人一看這就是沒有從軍從政經歷者所犯的過失,而受過國民黨特務訓練的人,是不會犯此大忌的。但在冀中這個特殊的地域,又處在那樣特殊的年代,這種懷疑還是產生了,而且因為形勢的險惡,因為某些人為因素,被成倍地加以放大。
我們與國民黨概無來往,這些錢是我的老師葉先生籌措的。據我所知,一部分是挪用清華大學建成府小學的錢,一部分是愛國人士的捐款,還有一些是葉先生自己的錢……
你叫什麼名字?
1938年9月,國民黨河北省政府主席鹿鍾麟派人來冀中商談合作事宜。最初牽線的人是冀南行署主任兼統戰部部長的楊秀峰。來人叫邱立亭,曾是呂正操在東北講武堂時的老同學。與呂正操同系東北軍一門,只是呂正操在講武堂時訓練刻苦、學業精進,很得張學良賞識,因此提拔極快,是邱立亭輩難以企及的。西安事變之後,張學良被拘,東北軍被拆得七零八落,原屬宵小的邱立亭另擇門庭,攀附在鹿鍾麟門下。如今,他是以政府軍的名義來的,見呂正操土布粗衣,便有居高臨下之態,因是老同學,又大有今非昔比之狀,說話傲慢,舉止失禮,使和談一開始就處在一種不友好的氣氛之中。他說,他奉晉察冀戰區司令長官鹿鍾麟之命來談統一作戰指揮事宜。呂正操何許人也,他當然不會買這個賬。他當即不軟不硬地說:我是晉察冀軍區的冀中軍區司令員,又是八路軍第三縱隊司令,統歸晉察冀軍區聶榮臻司令指揮。至於你所說的統一指揮問題,只能聽聶榮臻的。正式會談卡了殼,邱立亭不死心,晚上又來到呂正操住處,以敘同窗之誼為由,力勸呂正操投靠蔣介石政府,並許諾說,只要把隊伍拉過去,混個司令軍長是沒有問題的,到政府軍里要槍有槍要錢有錢,比在此屈居人下要好得多……
你為什麼不加入共產黨?
在嚴刑拷打面前,一些人的靈魂被扭曲了。那個有著寬大身軀的劉維,為了少受一些皮肉之苦,他放縱了自己的想象力。「據李廣信說,這個案件被擴大的罪魁之一是劉維。沒有的事,他在瞎說。許多人都是由劉維的瞎說,被牽連上的。事情越鬧越大,範圍越搞越寬。」(《敵後軍工生活回憶》)。劉維明明知道葉企孫的真實身份,知道王崇植和王綏青與他是多麼不同,但他卻把葉企孫與天津黨政軍聯合辦事處攪在一起,說葉企孫是這個特務組織的頭頭,而熊大縝就是葉企孫派來冀中的cc特務。
熊大縝在等待曙光的到來。
你和天津黨政軍聯合辦事處是什麼關係?
過後不幾天,熊大縝秘密來到天津,我和他在黎明前後在小花園裡見面談了一段時間。熊提出要我採集大批炸藥原料。我說,原料全部是進口的,在天津已經買不到了,想法很難實現。熊談了別的想法,如印製鈔票的紙張、印機、油墨等等,其他事則由他另想辦法。我們說了半天話,東方才開始發白,花園裡只見三五個人,我們想坐著說話太久容易引人注意,天氣又冷,乃起來邊走邊談,最後走出花園到附近一家白俄咖啡館里喝了一杯熱咖啡,相約再聯繫,然後互道珍重分手了。熊去后不幾天,劉維、李琳相繼離開天津進入游擊區去了。(林風《深切懷葉企孫先生(憶抗日)》,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9頁)
胡升華先生曾在錢臨照先生的指導下寫了一篇《葉企孫先生與熊大縝案》,他在該文中也透露了這樣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