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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列格里 第六章

葛列格里

第六章

「養育小孩辛苦嗎?我自己沒有小孩。」
「我離婚了。」她平靜地說著,不帶感情。「馬修的父親回挪威去了。我們結婚時太年輕了。」
「你的工作是?」
「她生前住蓋伊街,對不對?」
「你是,呃……」
「我不應該害您冷落客人。」
我回程返家時,當天最熱的時段已經過去,但太陽由低角度射進車內,仍使那段車程不太舒服。我在馬博羅停車,喝杯啤酒、吃客沙拉。快九點時才回到巴斯——又碰到一場災難。在還沒看到車道上停了成排車子以前,我老遠已經聽見我家花園傳出迪斯可那種毫無知性可言的音樂。我認出車道上的紅色保時捷以及灰色的古典本特利,全是婕若爾汀那群布里斯托的朋友。空氣中有炭煙味和串烤羊肉的味道,一種全然與珍·奧斯汀截然不同的事物。
「冷靜點,婕瑞。」我說。
「對作家來說這是個好題材。」
酒館里人很多。她說她想喝不含酒精的飲料時,我建議她嘗嘗聖克里門,我自己則點了一杯大的康乃克白蘭地。
「不提這件事了,狄卓克生太太。我自己發脾氣也不對。我希望你兒子已經完全復元了。」我說。
「那店名真諷刺。是的,就在那一家服裝店。一七九九年八月的一個下午,珍姨媽在那兒買了一盒黑色蕾絲,但走出來時卻帶了一盒沒付款的白色蕾絲。很快地,女經理在街上攔住她,詳加質問。珍姨媽聲稱一定是在店裡弄錯了,但店方硬要控告她,所以她被拘禁了七個月以便等候審查她的案子。」
她帶了飲料回來以後,明白地表示想換工作的願望。
「總是需要賺錢生活呀。」
我搖頭:「『好人早歿、壞人苟活。』」
「你是來參加烤肉派對的嗎?」
「出這種地方英雄的名有什麼好?我受夠了。聽我說,我不讓新聞界干擾我家——尤其是為這件事。」
我鑽進賓士車內。一哩路的路程上,我聊著天氣和觀光客,還稱讚她,在布瑞納可丘這麼窄小的彎曲道路上還可穩妥地駕駛賓士車。看她操縱車子的樣子,好像還蠻喜歡開這種大車子。我很好奇她為什麼不是開跑車那種小型車,因為就賓士車這種大車而言,她的個子實在太小了,以致需要兩個厚墊子墊著。
「養育小孩要很注意他的發展。小馬今年十二歲了,馬上要參加預備學校的升級考試。他正值邁向成年男子之際,現在既不是小男孩也不是男人,我時常提醒自己,對他的行為不要太訝異。我擔read.99csw•com心的是,我將失去他對我的尊敬,假如他瞧不起我,那我要如何供養他呢?我現在已經看出一些跡象,正處在監督他和懷抱他的兩難中。」
「什麼?」
「兩個單字:李和佩羅。她一直活到九十高齡。」
我想起來。
「我不應該講起珍姨媽的故事。」
「走吧。」
我聽了那名子不由微笑起來。
說我剛好沒有加入派對的情緒,那還太客氣了。我對她說:「婕瑞,看在基督的份上——你可以事先告訴我你安排了這個舞會。」
我第一個念頭是去告訴婕若爾汀,狄卓克生那個女人一來,立刻下逐客令。但問題是,就算婕瑞沒喝酒時也不足以交託這種任務,更何況她已喝了酒,我得自己來。我一穿好衣服便下樓,再度跨越門口那個男人,想去看看車道上是否新停了車。此時天色已暗,而且總算涼快了一點。
「顯然我應該要找馬修協助。沒錯,除了蓋伊街以外,珍·奧斯汀家族還曾經住過本市另外三個地方:席尼別墅、綠園宅以及崔姆街。她家人搬來以前,她也曾在女王廣場住過。至於她那行為不檢的姨媽,則曾住過模範住宅一號。」
「假如你想談談,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我說著,想到一個令人滿意的點子。我要是搭便車去最近的一家酒館,既可以將茉莉·亞伯蕭一軍——這次的會面顯然是她設計的,又可以擺脫屋子裡的派對。「到我常去的陸橋酒館比較方便。你反對嗎?」
「無辜的報償?」
「馬修的學校作業里,有一件與這個有關。」
開車的人是個黑髮女人。她搖下車窗問:「停在馬路這兒是不是比較好?」
「我敢說我一定會用它。你曉得,假如陪審團判珍姨媽有罪的話,那後續發展可就影響深遠了。」
「您是說『道德服裝店』?」
她再度露出微笑。
男人這時才抬頭瞄我:「你是說你和婕瑞住在這裏?好配對,老兄。要進來嗎?」
「那倒不一定,」她評論道。「有錢女子也會偷東西。除了貧窮以外,還有很多動機促使人偷竊。」
「馬上就會認識了。看她那麼想和你談話,所以我邀請她參加這個烤肉派對。她是你從河裡救上來那個男孩的母親。」
「她確實曾住蓋伊街。原諒我直言,你怎麼知道呢?」
「聽起來,你倒是個值得結識的人。」
「珍姨媽很幸運,因為一八〇〇年以前,沒有人聽過『后佛洛依德心理學』。」
「什麼也沒帶。我九_九_藏_書住這裏。」
水石書店的意外插曲發生之後,我儘快離開那家書店。開車前往邱墩村讓我自然地想起其他事情。那個村落是珍·奧斯汀度過生前最後八年時光的地方,位在A三一號公路下去的亞爾墩這邊,現在由珍·奧斯汀協會改裝成博物館。本來這不是個我平常會去的地方,但大學管理委員會交代的任務,奇妙地把我的心思集中起來。我摘記了幾項我認為值得商借的東西——手稿、家人繪像以及其他值得回憶的記錄。我的清單中沒有包括珍新近被染成赤褐色的那綹頭髮,或是仍附著于髮根的皮膚顯微照片。我已經甩開一大半身為教師的良心譴責,因為這項展覽所要填滿的是一百尺長的集會堂,而到這時收穫仍嫌有限。在告別之前,我向館長說明我感興趣的部分,並打聽向他們商借物品的可能性。看來,我必須直接找協會談,因為保險方面的問題通常很複雜。
她很放鬆,穿件翠綠色的連身褲裝,沒穿襪子。
「是的。沒有人轉告您我要來找您嗎?」
我看她拿著杯子走向吧台,與別桌她認識的兩個男人互相揶揄。她雖然個子嬌小,但流露著自信。必定是工作使她剛強。我感到榮幸的是,她肯與我談起母兼父職的相抵之處。
「噢,我本來就沒有意思久留。」她臉紅了。「抱歉,這樣說不太禮貌。我實在有點累了,這個星期很忙。」
「珍姨媽最後無罪開釋。一般人認為,那位可憐的老婦人是誣告以及偽證的犧牲品。不過,曾分析證物特質的現代作家,倒是抱持懷疑的態度。她所以能被開釋,似乎是因為過去一直擁有正直市民的名聲。很多證人被傳去為她的人品辯護,像是議員、貴族領主、神職人員以及店商什麼的。法官對陪審團強調她的人品,並表示,一名富有、受人尊敬的女子沒有必要到店裡順手牽羊。」
「我並不急著回去參加烤肉派對。啊,但你剛才說你累了,」
「你是狄卓克生太太?」
「老實講,會判流放,那她只好被送往植物灣去了(Botany Bay:在澳洲東南岸,澳洲是當時英國罪犯流放的所在)。那麼,珍·奧斯汀一家人就不會在姨媽開釋的第二年搬來巴斯居住了。他們一家人仍在物色房子時,是與那位姨媽同住的。假如他們一家沒有搬來巴斯,那麼,《諾桑傑修道院》與《勸導》這兩部作品就可能永遠不會出現了。」
「那是我太太的派對,」我告訴她。九_九_藏_書「說我害你不能參加派對不是更正確嗎?婕瑞邀了你,對不對?」
「親愛的心肝,我沒有機會事先告訴你,你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出門了。沒關係,我為你安排了一個約會。」
「什麼太太?」
在我還是個嗜煙者時,像這樣的情況是最宜於點支煙的。我無意參加婕若爾汀的烤肉派對,我和她那群朋友無一相似之處,只是最後我還是得和他們一起混,因為現在即使去睡,也一定睡不著。
「她跟我說,她會單獨來。」婕若爾汀說。
「一個約會。跟一個馬子——或隨便什麼你們現今所用的迷人名稱。」
她繼續扭臀,大聲說:「你回來太早了,還不到用餐的時間。我們還要再熱身半小時,你還有時間去休息一下。」
「我猜,她大概覺得麵包加水比較好吃吧。審判的事後來怎麼樣呢?」
她每一次微笑都使她的容貌更加柔美,也激勉我更加努力取悅她。但在我做另一個嘗試之前,她已拿起皮包掛在肩上,並說:「希望不太失禮,但是不是該開車送您回去了?」
「難喔。他和他爸爸有任何聯繫嗎?」
「那會處絞刑嗎?」
「完全復元了,」她說。「但我不能就當沒那一回事,不能不謝謝你救了我兒子一命——言詞難以表達我的感謝。」
「是的,但心不甘情不願;那件事沒什麼意義。現在一有空,我就開車在英格蘭南部到處轉,找展覽要用的東西。東西不足,很傷腦筋。假如你有聽說她生前編的爐欄或戴的軟帽要便宜賣,找我就對了。」
「開玩笑的,總之我必須找東西塞滿集會堂。」
「回去?」
「珍·奧斯汀有個行為不檢的姨媽?」
在水石書店時,我只瞥了她一眼。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以致我才剛弄清楚那男孩是誰時,照相機的閃光燈就亮了,接著立刻引起我憤怒的反應。而此刻,德納·狄卓克生靜候我的回應時,深邃的褐色眼睛憂慮地盯著我。那表情看起來不像是追尋更多風頭來的。她的臉型、高高的額頭、勻稱的嘴唇和下巴,顯得聰慧而無有一絲狡猾。她的小手緊握著。
「啊,那樣的話,誰知道珍那枝筆會寫出什麼別的作品來?珍姨媽是她的親姨媽嗎?」
我沒料到這女人會開賓士車前來。
「你怎麼了,害羞小生嗎?」婕若爾汀說。「我以為你喜歡出名。」
「嗨,」那男人同我打招呼,頭卻抬也沒抬。「你帶了什麼禮物來?」
「說歸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儘管如此,這故事仍然很有意思九-九-藏-書。我希望您能在展覽中運用這個故事。」
「好,」我笑著說。「待會你可以請我,那樣的話,我們都可以覺得自在一點。」
「把自己打扮性感點吧,」她告訴我。「她馬上就到了。」
「珍會不會那樣想是個問題。據說管理人的妻子煮了煎洋蔥以後,總是習慣把刀子舔乾淨,然後用那把刀子在麵包上抹奶油。」
「任何與她有關的東西都行嗎?」
「狄卓克生太太。」我整天一直碰到這個人。「你這傻瓜,那些人很討厭的。他們跑去泰德·休斯的簽名會湊熱鬧。」
「很多傳記對這個部分多半極力掩飾。那位姨媽雖然可能曾住過模範住宅,但她本人卻一點也不模範。她曾經因為偷竊女用帽店裡的蕾絲,而被提交審判,在當時,那種行為是犯了大罪。你知道巴斯街和史陀街交叉口那家服飾店嗎?就在羅馬浴池古迹入口對面。」
既然中傷了珍姨媽,而引起狄卓克生太太的好奇,我感覺有責任將那個故事講清楚。
「唔,不,假如您喜歡的話。」她遲疑一下,說道。
「工作繁重嗎?」我問。
「沒有。史瓦萊一向沒和我們聯繫。小馬非常以他父親為榮——他是國際棋王——一直保留著我以前給他的剪報和幾張相片,但那隻像是偶像崇拜罷了。」她靠回椅背,攏攏肩后的黑髮。「我怎麼說起這些來了?您想再叫第二杯嗎?」
「我是一家公司的司機,釀酒公司。」
「不完全是。」她猶豫道。「您是賈克曼教授?」
我點頭。
「本來會更糟糕,但因為她出入上流社會,所以獲准住在監所管理人的房子,而不是牢房,而且她先生和她一同搬進去住。珍·奧斯汀本來也差點搬去同住,因為她母親要珍和她姐姐卡桑朵拉也去作伴,後來因為住不下而作罷。」
「也為您付衣服送洗費好嗎?」
「教授,我想,我們今天在書店有點誤會。我只是想用幾分鐘時間跟您談談而已。」她說。
「你不曉得我那個乾洗師傅,他是個天才,也是個藝術家,他實在可以受聘去修復達文西的壁畫,結果卻落得替我清洗長褲。」
「而現在我又害您不能參加派對。」
我聽見從巴斯那個方向開來一輛車。還未看見車子時,車子的前燈已高照到牆壁和小樹叢。車子開得很慢,宛如開車的人是在找尋一個特別的屋子。不久,車子出現了,前燈轉弱。是一輛賓士車。車子在我站立的馬路對面停下來,但沒有人下車。
我幹了飲料。
「衣服本來就要洗的。」read.99csw•com
「我沒有酒的樣品,而且車子也是公司的。」
我搖頭。
我從他大腿上方跨過去,穿過屋子,看見婕若爾汀在中庭里和一個叫羅傑的房地產商面對面跳舞,羅傑穿著條紋襯衫配紅色吊褲帶,他是那種從不錯過這種舞會的人。婕瑞朝我揮揮手,音樂震天價響,我上前把音量轉小。
「是的,但開派對的是我太太。假如你喜歡,可以把車子停在那兒。晚上這時候沒有多少車子經過。」
「我不認識半個名叫德納的人。」
「我可不是在說謊,」她堅持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和一個小時前打電話來找你的那個男人的名字很像。等一等,我快想起來了,像四〇年代那個戴呢帽、眼睛朦朧的電影明星,德納·安德魯!對了,她就叫德納。」
她低頭盯著飲料,斟酌著答案。我特別注意到一點——她沒有馬上以膚淺的陳述敷衍。
「我猜想那套西裝一定報銷了。」
錄音帶剛好跑完,她停了舞步,走過來想為我解領帶。她的舉止很活潑,是和我單獨相處時少見的。我猜她喝了伏特加酒,因為我從她的氣息中聞到氣味。
我上樓回卧室,從衣架上取下洗好的衣服,看看套房的浴室,發現有個女人在淋浴,只好改去浴室洗澡。你相信嗎?浴室牆上的鏡子居然被人拿下來了。
「不知道我有沒有弄錯,前幾天晚上那個電視節目,是不是提到您正準備辦一個有關珍·奧斯汀的展覽?」
「不。珍姨媽是卡姆利人,她嫁給詹姆斯叔叔,成了李·佩羅太太。」
「沒錯。嚴格說,這個展覽的名稱是『珍·奧斯汀在巴斯』,不過,任何物品——蕾絲手帕、小茶壺、舊鞋子、網球拍等等,我都不會拒絕。」
她是那種笑起來很美的女人。
「那一定是一段嚴酷的考驗。」
前門洞開,一個我沒見過的蓄胡的男人橫坐在門階上,手指隨著迪斯可節拍,在我個人收藏的一九三五年「二十五周年慶」餅乾罐上敲打!它一向陳列在家中那個威爾斯餐具櫥內。
「網球?在珍·奧斯汀的時代?」
狄卓克生太太皺起眉頭。
「對今天在水石書店發生的事,我非常懊惱,所以一定要再和您聯絡一下。」飲料一送來,她立刻進入正題。「相信我,那個拍照的人出現時,我和馬修也著實嚇了一跳。我們去書店,純粹只是想找機會隨興地與您見面,對您所做的向您道謝而已。茉莉·亞伯蕭提起那個建議時,我們都以為是好主意,可是現在我卻為自己的愚蠢責怪自己。您肯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