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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列格里 第七章

葛列格里

第七章

游泳池四周的強力照明燈全部打開,多數客人站在游泳池邊,興味濃厚地觀看三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全身脫|光沿著池邊互相追逐,為的是要推別人下水。婕若爾汀的朋友喜歡自認為是活躍的一群——附近最活躍的——結果有時反而造成緊張的場面。我本來以為婕若爾汀是那三個追逐女人中的一個,但後來看到她還穿著那套連身褲裝站在人群中觀看。她的手搭在房地產商羅傑的肩上。
「不,她在那兒!」羅傑說著,並大叫:「華兒,親愛的,我們差不多該走了,過來向主人道別吧。」
他們從屋子外圍離去。不久,我聽見他們的車子發動並駛離。我不曉得婕瑞是否知道他們離開了。
「他會記得我今天早上在書店給他的下馬威。那種經驗對他這個的年紀的人而言,有可能造成傷害。所以我希望讓他知道,那不是針對他個人而發的。哪一天放學后約了見面怎麼樣?」
「說到勞動,明天早上我得以最好、最迷人的模樣進辦公室。」
「七點鐘怎麼樣?你何不也一道游?」
她走向屋內,留下我在中庭吃晚餐。食物可口,烤肉醬對我而言有點太辣,所以我撥掉一點。突然,我注意到有人站在不遠處,手上拿著一個啤酒罐。是羅傑,那個房地產商,他的圓臉在人造光下發綠。
「我想我們該走了。你有看見華兒嗎?」
「哦,沒有。」
我本來也只是禮貌邀請,便很自然地說:「隨你的意思。你曉得克拉文墩的游泳池在哪兒嗎?」
游泳池邊的追逐場面,讓我想起詹姆斯·瑟伯爾(James Thurber,1849-1961;美國藝術家及作家)的「生之競逐」系列作品,圖畫裏面那些赤|裸的身體,蒼白、肥腹、熱情,流露出古樸的情趣多於色情。而眼前這場追逐不曉得開始多久了,但到了這個時候,尖叫和笑聲是硬擠出來的,好像是出於施捨一般。最後,一個男的被人從兩面逮著,結果滑出池邊,下水時順便把兩個女的一起拉下去,池面濺起大片水花,同時響起轟然笑聲read.99csw.com。緊接著,其他人也跟著躍入池內。不用多久,他們就會高唱「來加入我吧」那首歌,並亂抓膽敢靠近的人的腳踝。
我張開眼睛,沒有移動身體。昏茫的月光讓我看出一個人形——婕若爾汀,穿暗色的長袖運動服。我迷迷糊糊地自忖著,她為什麼來這裏?但因為太疲倦而想不出一個解釋,甚至也無法開口問她。
「不用,你回朋友那邊去吧。」
「她是頭一批入水當中的人。」羅傑說。
太慢了,她已經很慷慨地全部塗滿了。她接著說:「何不端到游泳池那兒吃?那些人你大都認識。」
她笑起來:「你現在是在對一個開過計程車的人講話呢。」
「沒錯,總是那樣。」
我在池邊轉個身,信步穿越中庭,走到烤肉的地方。看來,如果想為自己烤片牛排還得費一下手腳。我拿了鏟子,去掉一些火灰,露出發亮的餘燼,我把它煽旺。肉剩下不少,都放在一個盤子里,上面覆蓋著鐵絲網。我把網子拿開,取出一片牛排、一些培根、馬鈴薯塊、蘑菇鋪放在火上的網子中。
一陣微弱的氣泡聲穿透我呆鈍的知覺,聽起來像從窄口壺倒出液體。我張眼一看,果然不錯,婕瑞正在倒空那瓶庫瓦西耶酒,瓶口朝下,把裏面的東西倒在地板上。我心想她準是喝醉了,才會做這種瘋狂事。我昏沉得無力阻止,只能消極地看著,有如觀看一個怪誕得難以解釋的超現實影片。
我望他一眼,不帶什麼兄弟之情。
我再度用手指去戳喉嚨時,心裏想著自製烤肉醬。
我的臀部因碰到桌子而疼痛。我轉頭,但婕瑞已經回到她的派對去。這一碰暫時把我碰機警了。我當時想,一定是別人給我吃了什麼。我被下毒了!我勉強繞過那張桌子,找到一個裝芥茉的碟子,用手指挖了不少往喉嚨後邊送。我馬上感覺想嘔吐,於是搖搖晃晃走向一個水桶,儘可能把烤肉吐出來。抬頭時,感覺頭暈目眩,累極了。再一次用手指去戳喉嚨,結果和第一次幾乎一樣。前額的汗水轉為冰冷九九藏書,我蹣跚走下中庭的階梯,並冒險繞過游泳池邊,越過草地,老遠走到涼亭那個八邊形而兩邊開通的木造建築。
「太愉快了。你的女性朋友沒有來嗎?」
「你是說,你的偽君子。」
我感覺自己好像飄浮在空中,很難受。
「星期二如何?」
「親愛的,現在你認識我了,我是獅子座的,拿自己的性格沒輒。和其他獅子座的人一樣,我常吼叫,就是這樣。你能煽煽火嗎?不然這牛排永遠也別想烤好。我為你留了一些我自製的烤肉醬,他們像禿鷹一樣搶著要,我把它放在屋子裡。」
「出去了一下。你們的派對愉快嗎?」
「而且我敢打賭,在你划第一根火柴時,准有人從屋裡大踏步走出來,趕快收拾晒衣繩上的衣服。」
「可以。」
我記起自己躺在涼亭內,也記起它是兩面開通的。也許是起風了,因而吹動什麼東西吧。但那聲音不小,宛如另有一個生物與我在一起。一隻狼嗎?它們有時會穿過庭院。
「謝謝。不過我想儘快回家告訴小馬結果。他很擔心。」
「他們現在不需要我。我如果去了,他們會把我拖下水,糟蹋我的衣服。你聽聽他們的笑鬧聲。」她拿起一支叉子,把培根翻面。「況且,我不能忽略我最親近、最親愛的人。」
「我去好了,你看好這牛排,只有我知道它藏在那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我看了看手錶,邊想著小說《愛瑪》里伍德豪斯先生的金玉良言:派對愈早解散愈佳。伍德豪斯先生是個對現代的健康關念很著迷的人。無疑地,他對裸泳的危險,也會有中肯的話要說。
婕瑞沒有理會我。她接著從原先擺在床邊的盒子里拿出雪茄,用火柴點著,開始抽起來!太異常了,她從來不抽雪茄!然後她蹲下身子,這使我很難看到她。
她捏捏我的手臂。
這時,婕瑞拿了一瓶烤肉醬回來。
「累了,」我回答,又聽見自己含糊地吐出幾個字。「正要上床睡覺去。」
「謝謝。我趁熱在這兒吃。」
「也許她已經進屋子去擦乾身子了。」
她很守九_九_藏_書信,婕瑞確實在那裡面架好了行軍床。我像一棵倒下的大樹跌在床上,累得連鞋子也沒脫。
由於無法再繼續聽大家閑談,我喃喃說些借口,然後從中庭的門溜出去。這時,我所想的只是涼亭內的行軍床。我走起路來,有如穿著早期的潛水衣,腳上套著沉重的靴子。這並不是喝了酒的關係;在酒館喝了康乃克白蘭地之後我沒再喝什麼,而且那白蘭地也沒使我想睡。接著我聽到我身後的中庭響起清楚的高跟鞋喀啦喀啦聲,婕瑞來到我身邊。
「哈羅,葛列格里老弟,這是什麼……第二盤嗎?」
「什麼?」
「那一次他恐怕記得不多。」
「嘿,別倒太多。」
羅傑無力地笑笑:「她的意思是謝謝你們的招待。好了,走吧,我的水中仙女。我們的派對結束了。晚安,葛列格。」
這個晚上,一絲風也沒有,讓人感覺濕而黏。太陽下山以後,氣溫沒有下降多少。煎燒火腿的氣味夾雜忍冬花濃重的香味撲鼻而來。我從屋子側邊向喧鬧聲的方向漫步走去。
「好。我會開車載他來。」
「那就好。」婕瑞以無比的嫵媚對我說,因此讓我愈發確定。「在熱鬧開始之前,假如你想躲開的話,記住床在那兒就成了。」
雖然看不見四周,但我的嗅覺仍然管用。我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煙味竄進我的鼻孔,迫使我張嘴咳嗽。我聽到嘶嘶聲,張開眼睛,看見床鋪已著火。不僅床鋪,整個地板都嘶嘶嘶燃燒著藍色火焰。
「可惜。」她看著牛排。「我替你們留了那麼多。你現在一定餓壞了,要我幫忙嗎?」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隻難馴小狗的主人。
「不,謝謝您。」她的回答很簡潔,彷彿早已料到我會邀請她。
瓶子倒空以後,婕瑞轉身,彎腰拿起早就帶進來的另外一瓶。她旋開瓶蓋,開始灑遍每一樣東西,包括床鋪。我呢喃地抗議著,但發出來的像是遠古時代尼安德塔人的咕嚕聲。
我從一堆盤子中撿起一個。
「我猜他喜歡,」狄卓克生太太回答。「他游一段長距離沒問題。不過,游泳不是他最擅九_九_藏_書長的運動。照我的看法,他們學校的游泳課不多,學生多數時間都在唱歌。我實在不應該抱怨,因為是我自己笨得把他送去唱詩班學校就讀的。」
吃飽后我緩步走進屋內要杯咖啡。到了屋內,免不了要與一些人閑聊,我聽他們含糊地談起布里斯托老維克戲院,好像有意以其戲劇化的閑扯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實我說的比他們更含糊,因為很不尋常地,我的注意力已經開始散漫了。黑咖啡幫不了忙,我愈來愈疲倦。
「婕瑞在沖咖啡。」我告訴他。
另一個聲音和動作靠近了我。
她略微一笑。
「我整天在外,現在剛回到家。」
我合上眼皮。剛才張開那麼久很吃力。
下一件我有知覺的事是我動動身子、張開眼睛、試圖想起自己在哪兒。當時四周暗靜,但有什麼聲音把我吵醒了。我感覺四肢沉重而且思路緩慢,再度閉上了眼睛。
我心想,假如我繼續躺著,將與涼亭一同燒成灰。
羅傑笑起來。
「哪兒?」我問。「我去拿。」
「你要進來喝杯飲料再走嗎?或是吃點什麼?一串烤肉如何?」
「華兒?」
「前幾天你說我是偽君子,正與你的醫師暗中計劃老天才曉得的事情。」
「我老婆。」
「葛列格,你還好吧?」
「你一定會喜歡這烤肉醬。有盤子嗎?」
「我可沒有抱怨。」
我把番茄移到烤架邊緣,免得焦掉。但內心倒忙著想其他事情。展覽資料差不多夠了,下個挑戰是,要以什麼有意思的方式呈現?先前那種不情願的感覺,業已被想辦成功的慾望所取代。我仍然拒絕把展覽辦成是對巴斯生活的歌頌,我決定老實呈現珍·奧斯汀對這個城市的感覺。
「我不累。」我說。
「公事或享樂?我希望是後者。勞動六天夠了。」
「她來過了,但不能久留。」
我再度閉上眼睛。
「我稍待一會兒要衝點咖啡,然後全體移師室內。全身濕透之後來點熱飲,大家會很高興。」她清出一張桌子,並拿一副刀叉和一張紙巾給我。「我知道你在外奔波一整天,一定希望好好睡一覺,所https://read.99csw.com以我在涼亭里為你架了一張行軍床。想睡時,你可以隨時溜去睡覺。我在床邊留了一瓶庫瓦西耶酒、一包雪茄。」
「教授,您已經為小馬做得夠多了。」
我們在屋子對面的馬路邊停靠時,可以聽見滾石樂團的歌曲響徹整個巴斯威克丘。後院傳出幾近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確信他會喜歡的。」想了一下,她回答道。
「我想說的是,我們大學有個游泳池,多數游泳池在每年這個時候都人滿為患,但很奇怪的是,我們學校的游泳池卻很少人使用。所有學生差不多都放假回家去了。你認為他會喜歡過來游泳嗎?」
「所幸你們的鄰居不是住得很近,」狄卓克生太太評論道。「像我們,如果在家辦烤肉派對,一定得注意音量。」
婕瑞很少表現如此這般妻子該有的體貼,使我不由立刻懷疑她別有用心。但即使是婕瑞這樣的妻子,我也很難相信她會大胆地邀請她仰慕的房地產商上床,而讓老公在院子里過夜。但不這樣想的話,她的安排又做何解釋?
「那麼你是那位先生羅?」
「你和我那些古怪朋友不太處得來呢,對不對?教授。」
華兒走了過來。這時她已經穿好衣服。她穿著衣服、濕頭髮平貼在頭上的樣子,使她看起來更像詹姆斯·瑟伯爾的畫中人物。她的注視使人畏縮。
「我想再見到他。畢竟,我們頭一次碰面是在水中。」
「你走得了那麼遠嗎?」
我突然感覺有人來到我身邊。婕若爾汀環著我的手臂說:「你今晚躲到哪裡去了?」
那輛賓士車沿著布瑞納可丘彎彎曲曲的陡坡蜿蜒時,我說:「我一直在想你兒子。發生那件意外之後提這問題大概有點蠢,不過……他喜歡游泳嗎?」
我本想多說,從他和婕瑞相處的樣子看來,我一直以為羅傑是單身漢。
我了解。看她說明的樣子,我知道這不是借口。我下車,向她道晚安,看著她俐落地倒轉大車,加速向巴斯方向駛去。一個能幹的女人。在那獨立的盔甲底下,是個聰慧而正直的人,是我評價很高的那種特質。
「然後第七天舉行烤肉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