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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納 第二章

德納

第二章

「是的,日間部學生。」
「但願攝影師已經到了,」亞伯蕭小姐說。「我不能要你們等。」
我認得櫃檯小姐,她很不自然地對我微笑——那微笑的一向功用,想必是在緩和意外傷害科里的緊張——並告訴我馬修正由摩塔醫師檢查。我問她馬修有沒有受任何傷,而她就是不肯告訴我任何事,反倒坐了下來。噢,我記得她轉了半個身子,接著再看我一眼,並問說,她是不是見過我。
「我看八成差一點溺斃了。」
「這倒不太尋常。」
我鑽進車內,拿出一張名片,很快在背後寫上住址。
「為什麼?他們推你下水嗎?」
「沒那麼老。」
我走去坐在前排,拚命揉手臂。全身起雞皮疙瘩,不是因為醫院里冷。別忘了,當時是七月。常常有人怪我把生命看得太嚴肅了,就算我反駁說我喜歡大笑也沒有用。一如我剛才告訴你們的,除了最親近的朋友以外,我的一切反應都帶著防禦的意味。這應該不算壞事,任何一個開車營生的人,都有好理由把其餘的人視如豺狼虎豹或是吸血鬼。
「請你不要把他的名字寫在報上。我們本來應該在學校上課的。」
「他是大修道院唱詩班學校的學生,他告訴我的。」
「是的。」
「沒錯。把這件事寫在你的記事簿里吧,還要不要哩程數?」我酸澀地說。
「你看是中年人嗎?四十幾歲?」
我心裏想,她可能是醫院社工之類的吧。這時,她遞給我一個紙杯。
「那天他穿條紋襯衫,打領帶。」他說。
我走過去抱他一下,一個字也沒說,因為我還沒理好自己當時糾結的情緒。
「對,而且我們也不會等。」
我飛車開往醫https://read.99csw.com院,駕駛執照和生計都顧不得了,腦子充塞各種可怕的想法,只認為事情不會像別人告訴我的那麼單純。馬修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全部的家人。我把車子停在意外傷害科櫃檯外面凸出的地方,快步跑到醫院的入口處,深深吸一口氣使自己冷靜,然後走進去,報上姓名。
「我只不過在想,大家都一樣要工作才能維生。」她補了一句,幾乎是道歉的語氣。
「不曉得。他膚色有點黑,留著鬍子。」
「謝謝,真的非常感謝。你先生屆時會在家嗎?」她說。
「我明白。」我沒有說明我離婚了。「謝謝您照料他,醫師。」
「聽我說,我不是想麻煩你們兩位,」她說。「我只是需要確定幾個事實。我甚至不曉得你們的姓氏里有沒有C這個字母?」
「沒關係。」我對他說。
我不得不出面說話了。
我沒再說什麼。
「我不希望拖長談話時間。」
他點頭。
「你或許聽過我的名字,」她告訴我。「茉莉·亞伯蕭。」
當時亞伯蕭小姐仍站在我們身邊。
「我爸爸是挪威棋手。」馬修大聲宣告。
我向門口走了一步。
「你的同學?」
「那你一定記得救你起來的人,馬修。你張開眼睛時一定看見他了。」
「你是記者?」我說著,聽出自己的口氣有著不喜歡。
我沒聽過。我不曉得這名字,也沒見過她這個人。我覺得,她的話里有點自大的味道。
「我也記不得很多。」
我站起來。
「狄卓克生太太,這件事我本來不應該干涉,不過,就他的所做所為看來,他是個好孩子,我們不希望這種意外再發生。假如九_九_藏_書我是你,我會要求你先生給他嚴重警告,但這一次我不會責備他,因為他受到相當大的驚嚇。不過,我還是認為這孩子太過魯莽了。」
馬修兩手伸向臉孔,手指從鼻子比到嘴唇邊上。
「幾個朋友?」
要填寫的是我的姓名、住址、馬修的生日以及醫師的姓名。我低頭填寫時,聽見馬修在與人講話。我抬頭看見他站在茶點推車旁與一個女孩講話,那女孩長得很胖,短金髮,戴著大耳環。她穿著白色牛仔褲、紅色T恤,外頭罩著一件藍色的亞麻外套,沒扣紐扣,猛一看像是醫院內負責推車的人,但接著,她和馬修都拿著杯子離開推車,我這才明白那外套不是制服,而是她整個裝扮的一部分。
「媽媽。」小馬兩眼閃亮。
我們再度經過旋轉門時,那位櫃檯小姐拿了一份表格走上來,要我填一些資料。她說這是必要的手續,不用花多少時間。
「但你還沒講到被人救上來的事。」
「我猜想你正需要一杯茶,」女孩露出酒渦,笑著解釋。「我們坐一下好嗎?後面一排如何,馬修?」
我告訴她我們有車。
「這是個如此刺|激的故事。」茉莉亞伯蕭拚命跟我們講話。「我接到電話時,人在巴斯福,但一放下電話,立刻開車上A四公路。當時心裏想,如果不當心點開車,我自己也會上報的。能趕到現場實在太重要了。我的攝影記者現在也已經出門了,我們想為你拍個照,馬修。」
「我不希望他們惹上麻煩。」
「他們借我這套睡袍,我的衣服還濕著。」他說。
「你聽他說了,他不記得那件事。」
我現在幾乎是重複她當時講的話,因為她對後read.99csw•com來發生的事大有影響,而這樣的重複可以讓你們確實了解茉莉·亞伯蕭是哪一種人。你們一定碰過這種人,有著魔鬼般的厚臉皮,能像老朋友似地與陌生人搭訕。
「沒有。」我告訴她。
馬修看了我一眼,以決定是不是應該回答,我點了點頭。我愚蠢地以為,等她記下一兩件事之後,我們就可以擺脫她了。
「我——」他說。
「你曉得他的大名嗎?」
他問我小馬是不是常在河邊玩耍,我老實回答我根本不曉得他去河邊玩。我只能猜想,他一定是蹺課去的。
「你和朋友在普特尼水壩邊玩耍?」
我實在沒有心情告訴她我為真釀公司工作,前一個星期有個工人在生產線上折斷手臂,由我載來就醫。
「你想,假如麥克欣——我們的攝影師——大約一小時左右去你們家,他可以拍個照嗎?」
他讓我走進一個小隔間后,便揮手道別,留下我與馬修單獨相處。這個魯莽的小孩經過這特殊的磨練后,正坐在一張診療床上。
我努力讓心緒填塞具體的事情。首先彎腰想幫馬修穿拖鞋,但他自己搶先穿了。你了解吧,他不想讓媽媽麻煩。當他站好時,我再度注意到他比我高了大約一寸——他才十二歲而已。自從他長高了這一寸以後,不知怎麼的,我們的關係奇怪地改變了。大人很容易倒退回去,把孩子當成是懷中的嬰兒。
我搜尋在陽光下閃耀的幾排車子,努力回憶我把公司的賓士車停在哪兒。剛才到醫院時心緒亂得很。
「看樣子你們是蹺課去玩的?」
「你開賓士車?」
不久,一個穿白衣的男人向我走來,他說他是摩塔醫師,請我跟他去。我們經過一個旋轉九*九*藏*書門時,他以亞洲人慣有的鄭重口氣告訴我這個孩子——指馬修——頂多隻有一點皮肉傷,但屁股打了一針。摩塔醫師為了謹慎起見,先打了一針盤尼西林預防感染。
馬修吐出一口氣,呼吸短促,有點擔心。
「意思是穿著入時嘍?年輕人嗎?」
「不很年輕。」
「他們是誰?」
她不肯罷休。
「在那邊。」馬修指著說。
「我知道你們想回家了,」她對我們兩個人說。「我不會耽誤你們超過這杯茶喝完的時間。對了,馬修,要不要來片餅乾?我總是忘記問別人,因為我自己隨時得留意卡路里。」
「好了,我們能幫忙的就是這些。假如你肯好心放了我們的話,我想帶我兒子回家了。」
「我剛才沒說嗎?我是《巴斯晚訊》的記者。你不介意我報導吧,會嗎?平常看太多悲劇和災禍了,能寫寫救人的故事是很令人高興的。」
「狄卓克生太太,」她有異議。「這是不能避免的,就算我們的報紙不寫,別家報紙也會寫。以本地標準來說,這是一件大事。我保證不會做扭曲的報導,也因此我才需要與你面對面談一談,以便確認事實。你會回答我的問題吧?」
「但那是真的呀,我以他為榮。」
馬修脫口而出:「我媽媽是司機。」
我冷淡地告訴她我們寧可不上報。
我走向他們。
但她聽了仍不以為意,伸手到手提包內,拿出一個筆記本。
馬修明智地拒絕了餅乾。
「謝謝你,但我大概不認識你。」
「我不認為這與報導有關,」我告訴她。「蹺課的事由學校處理,而且我相信他們會處理的。走吧,小馬。」
她陪我們一起走出意外傷害科,並說要開車送我們回家。
馬修九_九_藏_書也支持我。
「沒錯。」
你可以想像我當時有多著急。真釀公司的總機小姐阿妮塔,儘可能溫和地轉告我小馬被送去皇家聯合醫院了,不過,那只是落水後為了小心起見而送醫的,沒什麼大礙。但是,每個人一聽說自己兒子碰到這種事,總是立刻往最壞的情況想,你會認為,旁人都努力設法淡化事情的嚴重性,以免使你驚慌。
「這一點我不大知道。」
「像這種的。」
一名護士進來問我們是否有車,我回答有。她對我說,小馬最好穿著睡袍和拖鞋回家。我答應過兩天送還。
「我離婚了。」
「沒有,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沿著邊緣走,不小心跌了下去。」
我關上車門,發動引擎。我們開出醫院大門時,我對他說:「你剛才不需要提到你爸爸的事。」
我舉起一隻手按住他的嘴唇:「慢一點再說,我們慢一點再談這件事,不要在這裏談。」
「墨西哥式的?」
「哪一種鬍子?」
「他有對你說什麼話嗎?」
「好,只確定幾件事。你多大年紀?馬修。」
「十二歲。」
「你想知道什麼?」我說,一邊找地方擱下茶杯。「我當時甚至不在現場,我比你知道的還少。」
「他大部分是對皮厄斯講話。」
「兩個。」
她摸索自己的汽車鑰匙時,我猶豫了一下。你知道嗎,她這句評斷,突破了我的防衛。這女孩的窮追不捨固然令我不悅,但我內在有個聲音告訴我,干她那行不容易,她是編輯派來挖掘故事的,這跟我自己的工作相差不遠——我的老闆史坦利·巴庫先生也會派我去巴斯或布里斯托火車站與重要顧客見面。那些貴客有的顯得很不友善。我於是說:「抱歉,我今天過得很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