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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痛時刻 第四章

頭痛時刻

第四章

馬修抽完最後一口煙,把那根煙捺熄。
第二天早上,他寫了一封正式辭職信。
例行的問答,比聊天簡單多了。
「她的舉止,有沒有和以前不一樣?」
「她看起來怎麼樣?」
在神智清醒的這一刻,為了自保起見,他決定去查明那男孩的現況。於是,他走回曼佛街開車,沿上布里斯托路駛去。
「很早,八點之前。我媽當時還穿著睡衣。她急得什麼似的。」
「沒有。」
「學校都是小毛頭,我還得等一年,才能參加升級考試。到時候我就會升到正班學校。」
「你這傻瓜,那是腳踏車的品牌。」
「她從來沒有接我下課。我下課都是搭一個同學父親開的車到凌孔丘。他開的只是老舊的標緻車,他是學校教師,還能指望他開什麼車?」
「像你這種年紀的某些孩子,他們雖然沒有開上馬路,卻想盡辦法學會開車。這樣並沒違法。我聽說有些學校在校內教學生開車。」
他氣得沒辦法跟任何人講話就直接離開大樓,穿越街道到對面,結果發現連這個憤而出走的時間都沒算準,因為須再過一個小時,所有酒館才開始營業。他只好一直走,經過公車站,向史托街走去,一邊告訴自己,怒火會逐漸消褪的。對於剛才講的話,他並不懊悔,已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具備充分的理由。假如他當時講得圓滑一點,現在一定還在那裡費力地尋找退場的台詞。別人可能認為他暴躁、剛愎、犯上,沒關係,只要他還有種就好。如果屈服於塔特,結果只是讓自己被排除在刑事組之外當個局外人,等於徒然被判終生囚坐在辦公桌後面,那就太沒骨氣了。
馬修再度轉頭看戴蒙。
「當心你的用詞!」斥責不禁冒了出來,但戴蒙緊跟著戲謔地補充道:「我待會兒出去時,會向修女說你在這裏抽煙。」接著,他鍥而不捨拉回原來的問話上。「我們剛才談到的那個傍晚……你沒有明確表示,你回到家時你媽媽是不是在家。」
「這是你今年第二度進這家醫院,不是嗎?上次你差點淹死。」
「她在家。」
「我不認為你在這個新調任的單位里安頓下來了。」
「因為那通電話。她才剛把什麼很有價值的信函送給葛列格,說是什麼一百多年前的名作家寫的信。葛列格認為是什麼美國人摸走了,他準備去追他。」
「你應該把這話拿去告訴塔特先生。史黛芬妮,讓我們面對現實,管理不是我所擅長的。我之所以能混到今天,是因為我對人要求得緊,這一點沒有半個人喜歡。」
兩人在奇迹似的短暫時間內,煮好了差強人意的清蒸孫鰈以及蔬菜。他們打開一瓶沙百里葡萄九九藏書酒,並同意他用不著第二天就去求職中心找工作。他要放一星期假,美化一下廚房,同時思考未來。有了新微波爐,他們那間廚房便顯得寒酸起來。
戴蒙提問時,一邊心想:真瘋狂,我辭職還不到兩個小時,現在卻在這裏戀棧,想就這傲慢的小男孩碰碰運氣,冀望可以獲得賈克曼謀殺案的新看法。雖然技術上我已經結束警察身分,但我仍拋不開,我還要發揮作用,像只無頭雞繞著場子轉。
「記得,是葛列格打來找我媽媽。也許你是叫他賈克曼教授。」他以一種優越感補充道。
馬修有本事不拿下煙講話,而目光也沒有從電視熒幕移開。他身上穿著醫院的灰色袍子,窩在一張低矮的不鏽鋼扶手椅內,穿拖鞋的腳放在小茶几上,兩手反扣在後腦勺。
他講最後幾個字時,那種不屑,比在私立學校受教育所磨練出來的不屑,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不是暴力型的男人。」
「假如你是指體面的車子,是的,我有興趣。」
「是的。」
「總比走路好。」
男孩皺起眉來。
馬修的眼睛飄回電視熒幕。
好時機,戴蒙估計他可以藉此達成和解。這孩子的虛張聲勢如紙一般薄,在那張薄紙後面,只是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戀慕。但病房修女進來打斷了他們。
「只要有機會當然想嘗試。但就算我試過,也不會告訴警察的。」
「微波爐送來時,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什麼驚人的事發生了。我很高興你想到我,但為了這個送我禮物,實在是有點痴。」
而他最大的擔憂是,這件事可能帶給史黛芬妮莫大的衝擊。假如這突如其來的事都把他驚呆了,那他妻子的反應會糟糕多少倍?可憐的史黛芬妮,她聽到這個消息時,大概會昏倒。他本人至少是親臨現場,而且咎由自取。但發生了這件事,史黛芬妮事先連一點點警訊也沒有。她的世界會塌下來,而且會陷落在裏面。即使在震驚逐漸消褪以後,她仍會深陷絕望,為了房屋貸款以及各種生活的帳單和花費而煩惱。他碰到事情時,會設法處理;但史黛芬妮卻是個天生的杞人憂天者。
「當然。」
在他朝史托街走去的途中,右手邊有一個電器展示場。看見櫥窗內陳列著各式各樣的電器用品,他心生一念,與辭職一樣地衝動,他走進店內,講明要看微波爐。他拋開原則,大發慈悲——他決定不顧一切——選了一台功能特多的微波爐,當場簽付支票。店商答應當天下午就送去給彼得·戴蒙太太。他告訴售貨員,這對他太太會是個好消息。
「那你媽媽——她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呢?」戴九*九*藏*書蒙問。
「我們有的只是鋼琴課而已。」馬修說著,充分表現出不滿。
戴蒙剛剛那樣意味深長的暗示,閃過了馬修的腦際。
「顯然你已經好多了。」
「我希望你講的是實話。」
「今天下午我大概可以回家了。」
這話沒有騙人,那是一個鬱卒的孩子的真心抗議,同時也使得戴蒙的推測夭折了。他必須放棄馬修開賓士車或任何別種車的想法。
「有沒有嘗試過開車呢?」
「沒錯,」戴蒙說。「但你先踢我的鼠蹊部,我還沒製造出半個後代來呢。」
「但你確實推我去撞牆,那是真的。」
他想咧嘴笑,卻笑不出來,倒是點著頭說:「你和我是同路的。」
「第一,製造這個聲東擊西的花招——你這次進醫院的理由。我不相信你的頭撞得那麼厲害。我起初的想法是,你以此做為抗議須在學校住一晚。」
「開車送我去學校的路上,她告訴我的。」
「像你這種工作,試圖討人喜歡是沒有好處的。」她說。
「才不是!」馬修激動地說。
「我不得不停止,不是嗎?都是賈克曼太太惹出來的。現在她死了,活該。」
「倒出來比放在裏面好。」史黛芬妮評論道。「但如果你能面對它,我倒希望你來幫忙弄一下我的新硬體,看看那個微波爐能不能用。」
「這倒不是壞的管理,畢竟,你又不是在管理遊戲託兒所。」
史黛芬妮聽到消息后,反應比他預期的好多了。
「沒得抱怨了。」
「這種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孩子。」
「唔,換做是你,也會這樣做,不是嗎?」現在又像是一個小孩子講的話了。
褐色眼睛閃過機警的神色。
「你對車子很有興趣,馬修?」
「當時是幾點?」
「九月十一日星期一,對不對?」
戴蒙自己是在十一歲時開始上中學的,所以他覺得,硬拖住馬修這種體型和成熟度的男孩,那個學校的制度是有點不對。
戴蒙密切注意他所說的可能性。這問話背後的假設是——這男孩設計謀害婕若爾汀·賈克曼,然後開車載運屍體到秋谷湖,丟進湖中。這假設儘管有點荒謬,但既然提起了,他大可以繼續下去。
「問題不在單位本身,問題在於挫折感。上面那些傢伙安排這種助手給你,卻期望你表現出超級的效率。等你部署好,著手辦案時,狡詐的人、危險的人卻來驚嚇你。而且,今天的混蛋,比二十年前的混蛋高明多了。你得與他們交談、旁敲側擊找出真相,這是我加入警務署刑事偵察課所乾的事。今天,是計算尺在維持治安,你必須適應那些該死的電腦硬體。但別以為法醫的支援是絕對可以倚靠的,九九藏書他們人員不足,所以常要等上幾個星期、幾個月才有結果。在此同時,你要怎麼處理嫌犯?法律不允許我們無限期拘留他們,在這種情況下,警方人員設法逼供,何怪之有?所有這類案子的供詞,都是在你曾聽說的那種脅迫方式下取得的,這是壓力所致——一種存在於運作不良的體制當中的壓力。」他嘆口氣,聳聳肩。「抱歉,我無意把垃圾全倒給你。」
「說得對,但我需要被尊重,而我卻不確定是否仍受大家尊重。我應該保持與科技並進。我是刑事組裡唯一沒有袖珍型計算機的人,我照舊用心算。」
「他們如果想知道你的情形,可以打電話問修女,」戴蒙否認。「你一定喜歡這裏吧。」
懊悔嗎?至少他沒有感覺到會促使他再做考慮的悔意。他調到埃文索美塞特警局服務的時間,沒有長到夠他結交友誼深厚的朋友。而且——差不多真是這樣,因為常常聽他在抱怨——最近這幾年,他的工作滿足感一直急驟下降。科學人員接管了警務署刑事偵察課的工作,過去那些了不起的偵探,例如早期警界的一些偶像,比如鮑勃·費邊、傑克·度·羅斯以及「老虎鉗」里得等等,在今天看來,彷彿恐龍般遙遠。他們全都是對上帝誠實的警探。但面對現代化的種種設備,比如電腦、大哥大、照片拼湊人像法、電視播放警察節目、超音波監控、基因特徵學等等,他們是無法作業的。他之所以會這樣想,或許是對剛才在樓上發生的事找下台階,但事實上,他也實在看不出來,置身在現代化的警界,他還能撐多久。過去這幾年,他獲得的成功確實不多。可惜的是,偵破賈克曼謀殺案之後可能獲得的滿足感,機會已失。是的,這一點才是真正的悔憾。
「有點笨。」
「為了什麼事?」
「是你媽媽開車送你去學校的?」
馬修把電視轉到測試畫面,然後抬頭往上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確信是賈克曼太太拿走了。」
「沒問題,我參加唱詩班。」
「你的游泳練習得如何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男孩輕蔑地說。「上次他們沒有要我住院。」
「你記得是哪一天發生的嗎?」
「小馬,讓我告訴你幾點,你可能以為你正在儘力幫你媽媽洗脫罪嫌,但結果恐怕不像你想像的。」戴蒙說。
「你怎麼知道?」
「嗯。」
「無論如何,等我長得夠大時,我要買一輛鈴木MT5。」馬修說。
走出展示場,他繼續向前走。經過柱廊構成的巴斯市入口,來到大修道院的庭園,這是夏天午餐時間他常到之處。時近歲末,觀光客少了,所以他一個人read.99csw•com獨佔一大張木椅。只有鴿子仍三五成群留在庭院中,而且幾乎立刻向他圍攏過來,想在他腳邊的石板上尋找麵包屑,由於太專註,連咕咕叫都忘了。一隻沒有系狗鏈的黑色獵犬從綠丘那個方向跑過來,使得所有鴿子振翅飛起。戴蒙注視它們成群高飛,一會兒功夫便在空中集合成緊密的團體,等它們向後飛到看不見時,戴蒙的目光轉而注視修道院的正面:那些石頭天使永恆地囚固在梯級上。他心頭感到一陣撫慰,因為他可以不用把自己比擬為他們了。就在他要移開目光時,某種奇怪的景象觸動他的視覺,促使他再細看久一點。他眯眼注視那石雕,瞥見一個他以前從來沒有留意的特點。那不是光線的把戲,也不是視覺不佳所致。其中的一名天使——從上方數起的第三個,不是被雕刻成向上爬的姿勢,而是上下顛倒。沒有錯,那個天使是頭朝下,正往下爬。
「那天傍晚她有沒有開車出去?」
「說不定你媽媽——」
這句話確認了一件事:在學校里——不管是什麼學校,地位的象徵仍是大家在乎的。這男孩的態度固然令戴蒙不以為然,但他憶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對於這種態度背後的不安全感,便相當能理解了。儘管如此,戴蒙仍有股強烈的衝動,想摑男孩耳光——即使只是一個動作。但因為動手的結果只會造成可怕的口角,所以,基於自製,一方面基於未滿足的好奇心,他針對馬修對婕若爾汀·賈克曼身亡那天的記憶發問。結果獲知,那天,剛發了團袍的唱詩班團員,在大修道院的祭服室內外,度過一個沉悶的上午;下午,學校發給他們升級考試八個科目的時間表和課本。
馬修歪著頭看著戴蒙,但沒有改換坐姿。
「現在?」她朝戴蒙眨眨眼。
「你是指再進來這裏?」
「我寧可搭賓士車。」
「你是指什麼?」
「沒有再昏倒?」
「我媽媽不會殺害任何人。」
「假如你當真這樣相信,就應該了解,像昨晚那種行為是幫不了她的。」
「你介意讓媽媽開車送你上學嗎,像你這麼大的孩子?」
「你開玩笑。」
「太中肯了。像我這麼容易動肝火的人,不適合這工作。」
她指出馬修的病房,戴蒙依照指示找去,卻不見馬修在裏面。他找到康樂室,發現那男孩在裏面看電視,嘴巴叼著一根香煙,顯然是室內另外一個人給他的。那是一名老人,業已坐在椅子中睡著,膝蓋上放著一個煙灰缸。
「這麼說,你確實幻想過開車。」
「那天下課你媽媽有沒有去接你?」
「原來是你,是他們派你來查看的嗎?」
「馬修,你的X光片出來了,我們找不到九*九*藏*書任何不妥的地方。我認為我們可以送你安返學校了。」
「不是笨,不,我不會認為那是笨,硬要說的話,應該是瘋狂才對,但我始終都了解你是瘋狂的——唉,自從你帶了兩個頭顱到女童軍營地那天起,我就了解你這一點。」她微笑道。「不是每個人都能了解你。」
「連遊樂園的碰碰車她都不讓我開。」
「那是我回學校的那一天。」馬修回答。
「在你離家前,記不記得有人打電話到你家?」
他聽了,不由得微笑。
「你認為是她殺的,是不是?」
「應該是四點以後。」
「你不記得他打電話去的時候是幾點吧?」
「你可以搭公車。」
「八點半。我們必須在八點四十五分到校。」他伸手去拿遙控器轉檯。
警告抽煙有害健康不關戴蒙的事,所以對於馬修抽煙,他完全沒有不表贊同的意思,只問道:「你好嗎?」
「你不喜歡上學嗎?」
「但我現在則認為,你這樣做不是出於自私,我猜你是為了你媽媽的緣故才這樣做。你以為,假如你生病了,我們就會停止偵訊你媽媽,因為我們得帶你媽媽來看你。」
馬修笑起來。
「你得通過考試才行。」
「她可以帶你到什麼安靜的地方,比如空闊的海邊或廢棄不用的空軍基地,教你開車。」
向皇家聯合醫院櫃檯小姐出示警察證件時,他沒有一點不安。馬修——她告訴他——業已從意外傷害病房轉到一般病房。到了一般病房,病房修女確認,男孩已照過X光,正在等候結果。自從送來醫院之後,便沒有進一步的腦震蕩癥狀,而且——是的,他一切正常,可以會客。事實上,學校同學也才來看他,但已經走了。
他沒有直接走向最近的一家酒館,原因是,除了對塔特大為感冒之外,還有別的事讓他心痛——他強烈懷疑這整件事情完全是出於欺騙。他不相信馬修·狄卓克生真的昏倒過。在玄關那個諉稱為禍首的意外之後,到他看見那男孩窩在床上,前後不超過二十分鐘,那時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什麼精神不振的現象,反倒一味努力說服他媽媽,之所以會發生那些事,是警方人員故意攻擊的緣故。在過去那段打橄欖球的時期,戴蒙見過不少次真正的腦震蕩,那些受害者不但立刻顯出腦震蕩的跡象,而且記不起被擊之前的事情。問題是,就算揭穿那男孩的騙局,戴蒙也不能回到過去,重新要回工作。這一點他是可以接受的。但一個可能讓他感到困擾的是,他的突然辭職可能會被解釋為他承認曾以暴力對付那男孩。最壞的一個可能則是,別人確定了他曾出手攻擊之後,他將面臨毀滅性的傷害。而現在回警局報告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