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就是去參觀那個地方的。」
「老師，您是親自旅行之後寫下遊記的嗎？」女子直視著伊瀨問道。
「是嗎？那裡也是觀光勝地嗎？」伊瀨只能這麼接話。
然而，伊瀨之所以對這名女子特別留意，是因為懷疑她就是向京都松尾神社捐贈「名酒海龍」匾額的人。即使捐贈者的具體樣貌不得而知，伊瀨還是大胆地將兩人的形象重疊了起來。至於事實是否如此，正是伊瀨必須查明的，原因再明顯不過——她或許同木津溫泉凶殺案有關。如果此時浜中就在身邊，不知他會如何向這名女子提問呢？
伊瀨已經習慣了對方驚愕的表情。無聊的瑣事頻頻讓她吃驚，而兇殺之類的特殊事件卻一點也勾不起她的興趣。她定然不是普通的女人。
「謝謝。」他對熱心的讀者致以謝意，「這麼說，當時你是去參加人丸神社的歌會嗎？」
「我當時也只是去人丸神社遊玩罷了。」
「那您在京都只參觀了松尾神社？有沒有去別的什麼地方？」她又繞回到先前的問題上。
「就是這樣。你讀得倒是挺仔細，全記下來了啊。」伊瀨感佩道。
「我？我怎麼會知道？」
「我沒有隱瞞什麼呀！」伊瀨愕然道。
可是，伊瀨必須問她一個重要的問題。他親切地說：「你有沒有去過丹后的木津溫泉呢？」
「不是有不少女子聚集在社務所舉行歌會嗎？」
「其實，我是想見見老師。」坂口美真子凝視著伊瀨說，「老師有沒有去過大仁呢？」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也許是厭倦了這一話題，也許是覺得初次來訪卻待得太久，女子瞥了眼手錶，說：「我就此告辭了。我打電話約好了，要去見一個重要人物……」說完便從坐墊上站起來。
「我是從大仁的三福來的。」坂口美真子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伊瀨，彷彿在說，您不可能不知道那個地方吧？
「是的。」如果說是應編輯部之邀，就會顯得有些缺乏自主性。
她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
伊瀨不明白為什麼坂口美真子會強調自己的家鄉。可能是對自己所居之地充滿自豪吧。鄉下人在同城裡人交流時，出於某種複雜的情結，或多或少都會流露出妄自菲薄的情緒。
「哦。這麼說，你對浦島和羽衣傳說也有興趣咯？不，我是說，你對這類民俗學的東西也有興趣？」
「我對酒一點都不了解。」她又一臉單純地說。
坂口美真子——名字聽起來不錯。
「是嗎？」坂口美真子第一次將視線從伊瀨身上挪開。她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轉而用另一種方式提問：「老師已經開始創作下一篇遊記了嗎？看樣子，您寫的應該是連載吧？」
「我對天文學一竅不通。」
「沒錯。我雖沒有做過精確測量，但走路要花十分鐘，算下來差不多有這麼遠吧。」
「啊，老師果然知道。」她喃喃道。
「大海read.99csw.com的海，龍神的龍。」
「是的。估計沒人能把三十六歌仙的名字全記住。我就記不住。」
「明石是我故鄉的後續。」
伊瀨很想立馬就把眾多疑問都拋出來，但按道理還得首先聽聽來訪者要說什麼。
她身著和服，與伊瀨印象中的女子更加相似了。在人丸神社見到她的時候，她也穿著和服。不過，和服的顏色和花紋都完全不一樣。
伊瀨只好去把時刻表拿來。她一邊翻找時刻表，一邊在紙上寫下數字，好像在作計算。如此持續了五六分鐘，伊瀨只能獃獃地從旁看著。
「沒有。」坂口美真子當即否定。這對伊瀨而言很重要，但她否定的時候仍然一臉純真，沒有半點矯揉造作的味道。「我也是通過老師的文章才知道那裡有溫泉。」
「這樣啊。不是什麼特別好的溫泉，不過我也在遊記中寫到了，那兒發生了凶殺案……」伊瀨一邊說一邊打量她臉上的反應，但沒有發現任何驚訝之色。「後來，那個地方果然發現了被害人的屍體。這件事也寫進了這個月的稿子里。」
「裏面沒有小野小町。」
「老師，雖然您兩個月走了不同的路線，路線的里程數卻1公里也不差。」坂口美真子看著伊瀨說，臉上保持微笑，既不激動，也不得意。
「我讀到雜誌上的報道，也確定了您就是神社裡遇見的那個人。我記得當時老師手中拿著筆記本。和您在一起的較年輕的人，多半就是編輯吧。」
「你住在東京？」
伊瀨以為，就算是平常對凶殺案毫不關心的人，只要一聽到他剛才那番話，也會立刻就這一話題聊開去，但這名女子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無動於衷，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嗯。是的。」
「二條城前？」女子又驚詫萬端地望著伊瀨。
「果然是這樣！我一見你就覺得眼熟。」
「松尾神社是祭祀酒神的地方。不知道你讀到沒有，上一篇文章中，我提到了網野神社附近的奈具神社，那兒也是祭祀酒神的。我之所以去松尾神社，是因為那裡祭祀著同樣的釀造之神。」
「從京都乘宮津線到和田山約210公里，從和田山乘播但線到姬路有65公里，從姬路乘山陽本線到明石有35公里，加在一起就是310公里。」
「恕我冒昧——」伊瀨厭倦了不明所以的問答，終於按捺不住，將之前一直憋在心裏的問題問了出來，「你聽說過海龍這個名字沒有？」
坂口美真子的目光停留在伊瀨臉上。談話中，她一直是這樣。伊瀨覺得有些蹊蹺。普通的女性怎麼可能如此放肆地盯著男人看？後來想想，那女子的視線從他臉上挪開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
「沒去別的地方。我覺得累了，就直接回東京了。」
「是的，而且已經寫完了。」
「不，不是。我只是想去明石看看。」坂口美真子板著臉答道。
「這種酒九_九_藏_書是在廣島縣釀造的。」伊瀨為了觀察女子的反應又硬加了一句，但全無效果。
不過，這名女子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計算呢？伊瀨猜想，她肯定是提前在家裡計算好了，故意來嚇他的。但這樣的猜想並不成立，因為三保松原和京都松尾神社的事還未在雜誌上刊登，她應該不會提前知道。
「快，給我看看。」伊瀨從她手上拿過時刻表，根據附圖上的編號翻到各條鐵路線所在的頁碼，將對應的里程數找出來，加在一起，結果同她說的分毫不差。上個月以京都為起點，先乘宮津線，再乘播但線，南下姬路、明石，最後在淡路坐公交，這個月坐火車從三保松原至京都——這兩條路線的里程數完全一樣。如果把這解釋成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說不上有多喜歡。」
「從明石坐船到淡路，再從淡路的岩屋坐公交到洲本，共40公里。」
「沒有。還沒去過。」她平靜地否認，但伊瀨看穿了她單純外表下掩蓋的謊言。否則，她聽到松尾神社之後不會大驚失色。這張純真無邪的臉到底是偽裝出來的啊。
「你專程前往明石，是因為被當地的什麼東西所吸引嗎？」伊瀨反問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的坂口美真子。
「一個人？」伊瀨有些許驚訝，不過對第一次見面的女客人，最好不要刨根問底。他點燃香煙，心裏盤算著，可以從接下來的談話中一點點打聽出答案。「對了，你說你對我寫的文章感興趣，你也喜歡旅遊嗎？」
「純真」一詞用在年近三十的女性身上，或許有點不太恰當。正常情況下，應當選擇「妖艷」或「嬌媚」這樣的字眼。但在伊瀨看來，這名皮膚白皙的女子的表情中始終都透露出一股稚嫩的感覺。
伊瀨照常寒暄過後，叫坂口的女子露出純真的笑容，道：「我拜讀了老師刊載在《草枕》雜誌上的文章，覺得非常有趣。」
「……」
「沒聽說過。那是什麼？」
「……」伊瀨只能茫然地聽她報著算式。坂口美真子究竟要表達什麼意思呢？
在明石的人丸神社，伊瀨對那名女子的認識僅限於驚鴻一瞥，所以對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同一人物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直覺告訴他，來者應該不是別人。而正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親自前來造訪伊瀨家，這又令他愈發肯定。
「啊？這麼說，你對天文學有興趣？」
「不，三十六歌仙中有，但匾額上沒有小野小町……老師，這就是我這次的回答。」她哂笑道，然後快步離開了。
「請稍等。」坂口美真子又將視線從伊瀨身上挪開，思索片刻，然後兩眼放光，開口道，「老師，您這次旅行的距離與上個月那次剛好一樣吧？」
坂口美真子立刻點頭：「是在明石的人丸神社吧？」
「重要人物？是誰？」
「嗯，記得。我參拜人丸神社的時候也去裏面轉了轉。」
「那我來告訴您吧。https://read.99csw.com根據已經出版的雜誌，老師上個月旅行的路線是從京都出發，經宮津到丹后木津，再經豐岡到姬路，對吧？」
「這麼說你跟歌會完全無關了啊。我還一直以為你在參加歌會，我見到你時你正好中途有事離開呢。」
坂口美真子似乎吃驚得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伊瀨比她更震驚，但他很快意識到，她之所以一聽到松尾神社就有如此反應，肯定是因為她與「海龍」匾額有關。剛才她故意對凶殺案無動於衷，反而暴露了她的真實內心。伊瀨不動聲色地接著問：「你也去過松尾神社？」
儘管有些失禮，伊瀨還是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坐在自家客廳的女客人。妻子說她有二十七八歲，實際上可能更年輕，一臉天真無邪的表情。眉眼之間隔得很開，雙眼皮看上去有點濕潤，細鼻樑，薄嘴唇，長下巴。總而言之，她是一位瓜子臉的和風美女。
「是嗎。不過，我覺得凶殺案什麼的沒什麼意思。」
「你到底覺得我的旅行有什麼問題呢？」伊瀨問。
「老師，從車站到您家有600米左右吧？」她突然轉變話題。
「沒想到啊。」伊瀨是真的沒想到。雖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嗜好，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喜歡作這種無意義的計算。他甚至懷疑女子的精神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我家也是這種情況。從大仁站到我家有620米。我想大致與老師家到車站的距離相當。」
「您就認了吧。老師八成也知道這點，只是一直對我有所隱瞞。」
「後續？第二故鄉的意思？」
「歌會？」
「京都嗎？我的喜好有點偏。我去的是松尾神社。」伊瀨假裝不以為然地說。
「那天晚上，您在京都住什麼地方呢？」
「老師，您不告訴我您的構思，是想在連載的最後才揭秘吧？」
他提問的同時仔細觀察著女子的表情，但她只是反問：「海龍？」
「讓我們來算算剛才說的那條從京都出發的路線。老師，不好意思，請把鐵路時刻表借我用一下。」坂口美真子就像沒聽到伊瀨的話似的，繼續說下去。
「這次？這次我們的採風路線是從三保松原到京都。」
「是的。」
「……」
伊瀨越來越搞不懂這個女人了。最難懂的是她接下來說的這句話：「不過，老師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明石。」
「啊，好像有這麼回事。不過，我可不會寫和歌。」
「根據這張時刻表，從三保到清水有6公里，從清水到京都是344公里，合計350公里。」
「是嗎？」伊瀨說。他其實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這次寫的是什麼地方呢？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那條路線相當有趣。看您的文章，您周遊的地方都十分迷人啊。」
「大仁應該位於自三島至修善寺的途中吧。我曾坐火車從那裡經過，但沒有下車。還有，我知道那裡過去曾有一座金礦。」
「不是九_九_藏_書。」她搖頭。那又是什麼意思？伊瀨越發困惑了。女子似乎在自說自話。
「這40公里同剛才的310公里加在一起，合計350公里。」
「所以，我的想法也不能明確地告訴您……人丸神社的前殿中，匾額上是三十六歌仙的人物像和詩歌吧？」她又突然轉換了話題。經她這麼一說，伊瀨回想起來，歌會會場周圍的牆壁上的確掛著畫。
「知道什麼？」
「那……」
「這方面我了解很少。」
對伊瀨的問題，她笑而不答。伊瀨覺得自己自始至終都被這自說自話的女人牽著鼻子走，完全理不清頭緒。
總之對作者而言，自己的作品受到稱讚，絕無厭惡之理。何況是如此美麗的女子專程到他家來表達敬意，伊瀨自然興高采烈，連忙讓妻子端上紅茶和點心。點心還是叫妻子臨時去附近買回來的高檔貨。伊瀨越發確信，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在明石人丸神社偶遇的那位。不過，伊瀨不知道當時她是否覺察到自己。他們只是歌會剛開始時在社務所旁擦身而過罷了。對方只是把自己當做路過的參拜者吧？那一帶又不止伊瀨一人在走路。
坂口美真子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伊瀨從中讀出了些許輕蔑。
「是的。我這個人就是什麼都喜歡拿來算算。」
「你在那裡同家人住在一起？」
「是的……」
「您還記得那個地方的天文科學館吧？」她問。
「哦。」伊瀨深感意外。他描寫的基本都是不知名的地方，景色也談不上優美，簡直毫無特徵可言。除去民俗學的內容，整篇文章只剩下對無聊透頂的偏僻之地的描繪而已。可是，女子卻聲稱自己對此很感興趣。正是聽了這句話，伊瀨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對了……如果我提問不當，還望見諒——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三保松原！」坂口聞言，馬上兩眼放光，凝視著伊瀨，「那老師就更應該知道了啊。如果您一無所知，就不會去三保松原。」
「您是從清水站乘坐開往京都的列車的，對吧？」
看樣子，她應該不是干農活兒的。臉那麼白凈，和服又那麼考究。伊瀨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手，纖細潔白的手指一點都不粗糙。伊瀨之所以這麼問，也是好奇心使然，想拐彎抹角地了解她的生活環境。
「大仁……是伊豆的大仁嗎？」聽到「大仁」二字，伊瀨暗暗吃驚。她竟然是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的啊。
「不錯。」
「能在這兒見到你，對我來說不亞於一場奇遇，但你肯定是特意前來的吧？」
這女人的問題可真多，伊瀨想，不過還是答道：「我們住在二條城前的國際觀光酒店。」
「不是什麼觀光勝地。」
「我聽你說過。但這跟明石又有什麼關係？」
「你說的話，十句里有九句我聽不懂。」伊瀨不耐煩地說，「這兩個地方有什麼關係嗎？」
「老師說過，第二次旅行是從三保松原到京都，對吧？」
「……九_九_藏_書」
「但老師應該知道啊。」坂口美真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伊瀨，彷彿看穿了他在說謊一樣。
伊瀨不知該說那是船名還是酒名，但他想起了神官對他說，給松尾神社捐贈海龍匾額的是一位女性，於是答道：「是酒的名字。」
「剛才忘說了，我叫坂口美真子。」她說。
「唔，那你是去關西地區旅遊？」
果然猜對了，伊瀨想，同時又有些驚訝。一般來說，應該是訪客率先發問：「咱們是不是在明石見過？」這既可充當訪客的問候，又能獲得主人的親近感，從而方便對話進行。但這名女子卻恰恰相反，伊瀨不問，她也不說。伊瀨忍不住朝她探出身子。
「哎？」
「三十六歌仙里，既有柿本人麻呂、大伴家持、在原業平、紀貫之等有名的歌人，也有我說不出名字的歌人。」坂口美真子接著說。
「是的。這篇遊記要下期雜誌出版后才看得到。」
「哦。」
「我有點如墜五里雲霧的感覺。」
「從明石乘船到淡路島，坐車沿島的東海岸至洲本，從洲本乘船抵達和歌山縣，在和歌山歇息一晚，再乘電車到大阪，最後由大阪返回東京，對吧？」
「老師說自己從三保松原到京都採風，那您遊覽了京都的什麼地方呢？」坂口美真子對凶殺案避而不談，徑直繼續剛才的話題。
「哎？松尾神社？」她瞪大了眼睛問，「就是嵐山附近那座？」
「啊？這麼說，你對數字抱有濃厚的興趣？」
「老師說過，您這次旅行走的路線是從三保松原到京都，對吧？」
「那我就要問咯。老師，您為什麼要去松尾神社呢？」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自信。
「我打電話去雜誌社，問到了老師的住址，然後才前來拜訪。」
「哎？你說什麼？」伊瀨看著那張純真得不可思議的臉說。
「不，我是從大仁來的。」
伊瀨更迦納悶了。這個女人一直抱著某種執念，並以此對伊瀨的行為下斷言。她來這裏見伊瀨，說不定也是出於一廂情願的幻想。
「突然來訪，多有冒昧。」自稱坂口的女客人見伊瀨來了，便在坐墊上挪出空位，鞠躬行禮。
「您的理由真是別出心裁。」她的嘴角又浮現出冷笑，「那我再請問老師，您下次打算去什麼地方呢？」
「老師，這條路線剛好350公里。」
伊瀨恍然大悟。
「就算不問老師，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然的話，老師怎麼會從三保跑到松尾神社去呢？」
「還沒有決定。我還得同編輯部好好商議。」
「我剛才不是說過，我住在大仁的三福嗎？」
「正式的數學太難了，我可弄不懂。但像這樣坐在家裡，數數家裡的拉門有多少扇，或者坐在家裡的玄關中，數數五分鐘之內有多少人經過門前——我對這樣的事情特別感興趣。」
「哎？三十六歌仙中沒有小野小町嗎？」
「沒有，我一個人住。」
「這結果連我都覺得驚異。你是出於興趣才作這樣的計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