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伊瀨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去武田主編陳屍的伊豆海岸。他未從天地社獲得任何與武田之死有關的信息，那就只剩下去現場調查這一條路了。網走監獄位於靜岡縣境內，在警視廳的管轄範圍之外，他只能親自前往查探。
車子又緩行了整整十分鐘。
抵達沼津時已經過了下午三點。不出所料，公交車要一小時之後才出發。伊瀨叫了輛計程車，司機說到井田需要一個小時。
「家屬那邊比較懸……我想還是去問鐮野議員當時的秘書吧，這樣把握更大一些。秘書應該知道鐮野議員為什麼會借那些東西。」
「從現實的角度看有些難以想象。但從理論上說，的確如此。」
「您要找什麼東西？」
「什麼？過世了？」
伊瀨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他鼓起最後的勇氣說：「那我去問問鐮野議員的家屬吧，或許能查到點什麼。」
「也就是說，文件恰好缺了那一頁。」
「鐮野議員已經過世了。」
前方500米處就是一座孤零零的漁村。伊瀨望向岸邊，那裡有大約兩三戶普通的人家。
「那有沒有什麼發現？」
前往眾議院的途中，伊瀨順便造訪了G醫院。伊瀨大學時的學弟在這家醫院的病理室工作，兩人偶爾會有通信往來。事到如今，必須將自己所有的關係動用起來才行。
伊瀨向警察表明自己的身份，自稱是死者的朋友，警察便翻著文件介紹起來。
「文件有沒有借給法務省之外的人？或許那人割走記錄后將文件還回來，還佯裝毫不知情。」伊瀨問。若有人與他抱有相同的目的來到這裏，就完全有可能這麼做。那人不僅閱讀了相關記錄，還要確保別人看不到這些記錄。伊瀨感到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對手在暗處潛行。
「啊，鞋印倒是有。從鞋印看得出死者在原地徘徊了很久，他在自殺前一定經歷了複雜的思想鬥爭吧。」
「真遺憾。沒什麼不尋常的。您的這位朋友看上去像是故意尋死，海岸上還留有文件包。」
「去戶田的路上要經過井田。」
「在那個時間點入水，死者如果不是自己開車，那隻可能是坐公交車或計程車來，有沒有在這方面做過調查？」
「有沒有人看見那個男人死之前在附近走動？」
「哦？你剛才不是還說這樣做是不允許的嗎？」
「到昭和十五年為止，都沒有符合你所說條件的人。」
「話雖如此，可心裏總是覺得不太舒服，畢竟那是殺人現場。」
「好的。」
第二天，伊瀨打電話給法務省的朋友。
伊瀨吩咐等在門外的計程車司機返回沼津。與他預想的一樣，跑這一趟的確沒花費多少時間，他決定不去修善寺過夜，直接返回東京。
「最近是否有人閱覽過囚犯名簿？既然閱覽這類文件需要嚴格遵守程序，那肯定會留下申請記錄吧？」伊瀨問。
「去眾議院的行政處諮詢，議員的九-九-藏-書秘書在那裡都有登記。」
一周的時間足夠他從容地割除其中一頁了。
「發現什麼沒有？」男子在黑暗中詢問。
「這麼說，他應該是晚上從沼津乘計程車到這裏的吧？」
「連閱覽者都沒有，更別提外借了。十年之間，除了剛才提到的那位行刑局長，法務省里都沒有人看過這些東西。」
「昭和十六年三月的記錄空白。」朋友說。
「你別去。」妻子憂心忡忡地勸阻道，提醒他好奇也要講究分寸。
「就是說，外借了一個星期？」
「我還在找，不好意思，請再等等。」
「沒有。因為這明顯只是自殺。」警察不耐煩地說。
伊瀨下車，走向路邊的人家。寒風帶來了濃烈的海腥味。
「沒人會一頁頁地翻看這種東西，只能信任借閱者沒有搞破壞。文件歸還后，管理員做的只是將其放回原位。」
「擔任法務委員的國會議員是公務員，如果他們要求查看記錄，我們是無法拒絕的。」
「昨天有沒有什麼人從東京到這兒來過？」
男子依伊瀨所言，坐上了計程車。
「這些記錄絕對不能給外面的人閱覽嗎？」伊瀨再次確認道。
「大仁警察署，是戶田派出所通知那裡的。死者身份查清后，派出所馬上聯絡了死者的家屬。」
伊瀨拜託法務省的朋友調查網走監獄的記錄，他估計結果要兩三天後才能出來。老舊的記錄會比較模糊，查起來肯定相當麻煩，何況朋友只能趁空閑時間調查，不可能立刻就把一切都辦妥。
「就在這一帶吧。」男子透過車窗窺視烏黑的海面，讓司機停下車。
「找到記錄了？」伊瀨難掩興奮。
「現在出發的話，今晚就只能在那兒過夜了。」
伊瀨蹲下身子，拾起那東西放在掌中，吹走附在上面的沙子，將電筒湊近該物體仔細查看。那是一顆煙蒂，離吸口一厘米的地方燒黑了，說不定是武田抽過的。伊瀨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地將煙頭包起來收好。這舉動，彷彿是在模仿夏洛克·福爾摩斯。
兩人下車朝海邊走去。男子用電筒照亮腳下的路，還不時照向前方。伊瀨的鞋子陷入沙灘，襪子和褲腿里都是沙子。
「來的是死者任職的出版社的三個人和他的妻子。他們特地載著棺材從東京開車趕來。」
車通過內浦的海灣，朝西邊進發。正對面的沼津與此處隔海相望，富士山在雲中若隱若現。海岸線平緩延伸。
「有可能。但也不能斷定割走的那頁文件上，一定記載了你要找的囚犯資料。」
「先生，這兒的海岸經常死人哦。」司機平靜地說。
通過井田的北緯35度線向東延伸一點便會到達大仁。伊瀨在心中默默為坂口美真子祈禱。發現武田主編屍體的地方應該更靠近井田這一邊。
「會不會是法務省的相關人員在閱讀文件時偷偷乾的呢？」
「我想通https://read.99csw.com過煙頭檢測出吸煙者的血型。」伊瀨在走廊里與穿著白大褂的學弟一碰面，就從口袋裡掏出了用手絹包裹的煙頭。昨晚從西伊豆的海岸邊撿來煙頭后，他就始終小心地保管著。
伊瀨意識到，剛才朋友說的是「法務省內有人提出申請」。這就意味著，也許還有外面的人查看過文件。
「沒有。大衣的兩個口袋裡塞滿了石頭，明顯是故意尋死。死因確定，自然沒有再做解剖的必要。」
「明白。」
警察似乎一開始就斷定武田是溺死的。
「喂，把電筒拿出來。」男子對房裡的妻子說。
「……」
「我想在這兒打聽點情況，您能停下來等等嗎？」
「啊，找到了，就是那裡！」並肩而行的男子拉著伊瀨朝海邊走去。波浪的聲音越來越近，寒風從正面扑打著兩人的臉龐。
一看手錶，快到五點了。這個時間，派出所說不定還有警察在。
「據發現屍體的漁夫所述，屍體漂浮在距海岸約十米的海面上。這名漁夫駕船登岸后，立即就向派出所報了警。
車從沼津出發，沿著海灣平穩地行駛了很久。坐在車上，可以看到對岸的清水港和三保松原的一部分。伊瀨和浜中的第二次採風去的就是三保松原。當時的他們根本不會想到，事情竟會演變成如今的狀況。鉛灰色的陰沉天空下，羽衣傳說最正宗的流傳地看上去有點朦朧。
「容我冒昧，如果您有電筒的話，能不能借我用用？」
伊瀨大失所望。總不能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五年前閱覽文件的行刑局長吧。一籌莫展的伊瀨與朋友對視了一眼，朋友垂下了視線。
「鐮野議員是法務委員，他因公務而提出申請，我們沒有理由不把文件借給他。」
「這些老舊的文件都存放在專門的房間中。管理員若要這麼做，也並非絕無可能。」
「好辦法！謝謝！」伊瀨向朋友表達了誠摯的謝意，離開了法務省。
伊瀨將燈光投射在岩石附近，注視著沙灘上的圓形光斑。黑暗之中傳來陣陣濤聲，彷彿天地間只有這片小小的光斑在移動，讓人不寒而慄。
自門口現身的是一名五十齣頭、皮膚黝黑的男子，穿著厚厚的和服。房屋旁的竹席上晾著魚乾。
「鞋印確定是他本人的？」
「那我去問問鐮野議員吧。」
「所以可以推斷，那頁記錄被割走的時間，正是鐮野議員將文件外借期間，對吧？」
「這些文件回歸法務省時，你們沒有檢查過裏面有無缺頁嗎？」
「突出的部分就是大瀨岬嗎？」
「是的。那裡有一座燈塔。」
「普通人是這樣，但也有例外，比如擔任法務委員的國會議員。法律賦予了這些人特權。」
伊瀨正午之前趕到法務省，朋友在那裡負責監獄管理方面的工作。伊瀨被帶到接待室里與他會面。
這位鐮野議員為何要借閱有問題的文件？如九_九_藏_書果就是他將伊瀨想看的那頁記錄割走的，他的目的是什麼？是什麼讓他不惜動用議員的職權做這件事？這又同那一系列案件有何關聯？疑問接二連三地冒出來。莫非那位總是搶先一步的對手就是這名議員？
「文件包？」伊瀨朝海面望去。報紙上報道說現場有懸崖絕壁，來了之後卻發現，這一帶的海岸線十分平緩，幾乎可以開闢成海水浴場。過了戶田之後，到松崎一帶才能看到真正的懸崖絕壁。
「很辛苦吧？我掌握的線索只有這些。只知道是跟漁業有關的人。」伊瀨說。
「是不是謀殺還不一定呢。報紙上說武田的屍體飄浮在海面上，喝了大量的水，或許只是普通的溺水事件。」伊瀨心裏其實並不這麼認為。發現屍體的地點在北緯35度線上，這就意味著武田之死絕非偶然。
「司機先生，往前再走一截。」伊瀨說完，行車便交給男子指揮。
「我詳細翻閱了網走監獄從昭和初年開始的記錄。」朋友說道，但手上並沒有拿文件之類東西。伊瀨一開始還認為文件原件不能隨意示人，朋友肯定做了筆記。
「不知道算不算找到了……總之請你先來一趟。」
「沒有遺書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帶走屍體的警察是哪個警察署的？」
「怎麼才能知道秘書的名字？」
「什麼？千葉縣選出的議員？」一聽到千葉縣，伊瀨就想起成田市的二宮健一。成田就在千葉縣第二區。
這一帶風景優美。比起平凡無奇的場所，自殺者更傾向於死在美麗的地方。而選擇在人煙密集之地或者溫泉勝地死去的人，多半是想讓自己的死為人所知。
報紙上說過，武田的口袋裡有他自己的名片。
「也不是最近。」
「借閱申請表上寫的是，千葉縣第二區選出的議員鐮野俊英。」
不過，上述推理成立有個前提條件，就是割走的那一頁上記載著伊瀨想看的內容。據朋友說，那一頁前後都沒有符合要求的記錄，所以伊瀨覺得，丟失的一頁定有蹊蹺。另外，從二宮健一的居住地考慮，鐮野議員的選舉區是千葉縣這一點也相當可疑。
伊瀨再次來到那戶人家前叫門。門裡傳來飯碗碰撞的聲音，這家人肯定在吃晚飯吧。出來應門的還是之前的那名男子。
沙灘上只看得到海水衝來的海草殘渣、貝殼碎片和小木棍。距武田自殺已兩天，海風又吹得這麼猛，警察說的鞋印早就不見蹤影，現場什麼都沒有留下。伊瀨正要放棄搜索、返回男子身邊，最後一次往光斑中看去，一個白色的物體進入視野，剛好掩藏在岩石背後。
「兩年前，因食道癌在K醫院病逝。」
「我沒有說絕對。」朋友聲音微弱。
車開上海岸線時還不到六點。但冬天白晝短暫，路旁的大海已經隱沒在夜色中，只聽得見陣陣濤聲。
「先生，那邊就是井田的村落。」
九-九-藏-書「不清楚。」
「在這前後，是否還有其他人外借過網走監獄的相關文件？」
「我也正想打電話找你呢。」對方先開口了。
「這個沒查過。又不是謀殺。」警察壓抑著怒火說。
既然武田放下了文件包，那就應該是自殺。自殺者有時會在現場放置遺物，目的是希望死後的自己能回歸遺屬身邊，或是表現對現世的執著。
「前天，那裡的海面上浮出一具溺死的男屍，您有沒有聽說過？」
「你這人的腦子都裝的是什麼呀！這鐵定是自殺，根本沒必要調查什麼目擊者。只有凶殺案才需要這麼做。」
「況且管理這些檔案的都是年輕人。他們應該沒有理由去做這種事。」
伊瀨悶哼了兩聲。他不認為自己的對手在法務省內部。但在絕對禁止外借的條件下，那一頁文件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割走的呢？
「警察將屍體放在沙灘上進行屍檢。結果顯示，死者已死亡十二三個小時，這意味著，死者大概是前一天夜裡十一點到十二點左右入水的。身上沒有傷痕，體內灌入大量的水，表明死者無疑是溺水身亡。死者的文件包放在海岸的岩石上，從這點推斷，他應該是故意尋死。」
「什麼！」伊瀨驚得差點當場跳起來，「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
「我還想問一件事：來認領屍體的是死者的家屬嗎？」
「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忘了說……我是死者的朋友。」
伊瀨望著發現武田屍體的現場，彷彿看到一條藍線劃過天空——北緯35度線就穿過這一帶。
「不知道。」
車子繞過突起的礁岩，右側視野豁然開朗，成了一望無際的駿河灣。海岸線仍然相當平緩。
「好像沒有。」
發現武田屍體的伊豆西海岸，只有從沼津坐公交才能到達，而且公交班次並不緊湊。伊瀨預計到現場之時將是傍晚，那時再去警察署就太遲了，負責此案的警官或許早就回家了。但伊瀨就是按捺不住前往現場的衝動，也許是因為浜中對推理的愛好和旺盛的好奇心轉移到他身上了吧。
「管理員……他們到底為何要這麼做呢？」
「我發現頁碼不對，連忙用手指沿著裝訂線掰開查看，發現有人用剃刀將那一頁割走的痕迹。」
「法務省內有人提出申請，最近的一次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申請人是行刑局長。」
「必須填寫閱覽申請表。你不會是想查看那張申請表吧？」
「就算我去了，也不會遭遇同武田一樣的命運。」伊瀨固執地開始準備行裝。
「這樣啊……我從附近的居民那裡打聽到，沒有人見過死者死前在那一帶出沒。不知警方有沒有找到目擊者？」
伊瀨想起了來這兒之前查看過的地圖。北緯35度線從戶田北部的井田附近通過——準確地說，是井田稍稍偏北的地方。
「沒人看到。如果真有人見過他，案發後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
九_九_藏_書「明白。」
「是的，不過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在屍體發現地附近投宿。那兒離長岡和修善寺很近，我會泡了溫泉之後再去，就當順便放鬆放鬆筋骨。」
「這件事我聽說過。」男子立刻答道，「屍體就漂在前面的海上。是井田的一名漁夫發現的，警察來簡單地作了屍檢，就將屍體帶走了。」
「說的也是……」昭和十六年，伊瀨覺得那個時期一定發生了什麼。若果真如此，那割走這份記錄的人就是想藉此掩蓋某些不可告人的真相。
「司機先生，請去戶田。」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請問您能不能帶我去您剛才說的死者放置公文包的地方？拜託了。」伊瀨一個勁地鞠躬懇求，「計程車就停在外面，來去都坐車。」
「哦，對了，沙灘上是否留有死者的鞋印？」
「確實費了不少勁。不過，不是每年都有跟漁業相關的人被送進網走監獄，所以調查完成的時間比預想中早。」
「是誰？」
「文件被人帶出去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朋友強調道，「這些畢竟是關係到人權的絕密文件，外人接觸不到，更別說帶出去了。就算是法務省內部人士，也只有相關負責人在必要時才能查看，而且還需要部長以上級別的長官蓋章許可。」
「那我就放心了。你千萬要當心。」
伊瀨不無失望。連司機都沒聽說過，可見當地人並沒有把武田的死看得多稀奇。
鄉下人就是質樸，聽說伊瀨和自殺者交情不淺，立馬答應了。
「司機先生，剛才我不是向一戶人家打聽過情況嗎？請在那戶人家前停一會兒。」
「司機先生，請把車停在井田前面一點。」
「就是這塊岩石。」男子用電筒照著前方不遠處，一小塊岩石浮現出來。在海水的侵蝕下，岩石的上表面平整如桌面，下方則坑坑窪窪的。「公文包就放在這塊岩石上。」
「唔。」伊瀨朝岩石凝望片刻，從男子手中借過電筒，將附近掃視了一遍。岩石距離海岸大概五六米。
「我每天都會去長岡。」
「三年前。日期是十月二日。當月九日就歸還了。」
「最近有國會議員閱覽過這些記錄？」伊瀨問。
「這就不清楚了。警察也沒怎麼調查。」
「也許會發現別的遺物。我想帶回去留個念。」
「長岡前面的井田呢？」
「沒錯。」
「哦。」
被訓斥一通的伊瀨離開了派出所。分別時，警察連個招呼都沒打。
「當然想。你不會不給我看吧？」
「缺了一頁？」
看來，天地社的人只是來派出所認領屍體，並沒有到過疑似主編自殺的現場。
「繞過這片突出的鼻狀岩石，很快就能到井田。」司機指著前方說。
「司機先生，您熟悉附近這一帶嗎？」伊瀨詢問上了年紀的司機。
「謝謝。」估計再也問不出更多的信息，伊瀨便回到等在外面的計程車上。
「空白……什麼意思？」
「那會是誰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