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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間 Chapter 6

第二部 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間

Chapter 6

「這就是為什麼鍊鋼爐里找不到一根釘子的緣故。」
是守衛者和法官嗎?
我走過舒適寧靜的院子,朝「有支架的盒子」走去。這幢蘇維埃時期的摩天樓讓人感到鬱悶和沮喪,一種完全沒有理由、但卻十分明確的鬱悶和沮喪。類似的感覺只有當我坐在火車上經過被遺棄的村莊或者半廢的升降機時才會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感受……更像一記打出卻落空的拳頭。
就在這裏我潑出酒瓶里的伏特加,灼傷了一個女人的臉。而她,正是我們守夜人按規定抽籤選出來獻給吸血鬼們享用的。
「馬克西姆!馬克西姆!等一等!」
「我馬上回來。」他想迴避妻子的問題,迅速地走到門口。
他不想等電梯,大步邁下樓梯,妻子的叫喊聲從背後傳來,真出人意料,因為她不喜歡家醜外揚,從來沒在家門口大聲嚷嚷過。
他來到了加盧什金街和雅羅斯拉夫街的十字路口,站在高層大樓的外面,他望了望在大樓里晃動的昏暗、微弱的燈光。黑暗使者就在那裡。馬克西姆幾乎完整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一個男人。能力不強。他不是變形人,不是吸血鬼,不是妖怪,就是一個黑暗魔法師。考慮到他的能力不強,對付他不會有問題。問題在別的方面。
「你一點兒也不為我們著想!」好像是出於一種習慣,不知不覺地不抱任何希望了一般,蓮娜壓低聲音喊道。女兒房間里的音樂聲變得更響了。
戰場?也許是斷頭台?
馬克西姆站在大門前,聽到腳步聲和「咔嚓」一聲開鎖的動靜。
這真是一種豁出去的感覺!
喊吧——不要喊。不是上帝把這種負擔放在你身上的,他也不會為你卸下。前面昏暗的燈火飄蕩,燃成了紅色。黑暗的一隻新的魔爪。
就像現在。
當時短劍好像在召喚他,而玩具刀轉變為了真正的武器,殘忍的、不可戰勝的、無情的武器。
現在完全開始胡說八道了。她扯出他意外的出差,有兩次醉酒回家……醉醺醺的。瞎猜他情婦的數量,說他很遲鈍和軟弱,這阻礙了業務上的發展,有礙於至少還稍許有點體面的生活。
「我今天看到安東了。」
要是一切都這麼簡單明了,就像十二年或者二十年來一樣,並永遠這樣,那有多好啊。要是世界上真的只有兩種顏色——黑色和白色——就好了。即使著名的星條旗思想培養出來的最忠誠老實的警察也早晚會明白:街上不僅只有黑暗和光明,還有妥協、讓步、契約,還有間諜、陷阱、挑撥離間。早晚有一天他得被迫交出自己人,或把一包包海洛因偷偷扔到別人口袋裡去,或小心謹慎地把拳頭打在別人的臀部,以免留下私刑的痕迹。
又有什麼區別!他為光明服務!
反對黑暗,而不追求光明。
背後,蓮娜用疲倦、悲傷、氣惱的聲音數落著他的過錯。她站起身來,走到通往陽台的門口,好像懷疑馬克西姆會聽不到她的聲音似的。好,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吵醒孩子們,如果他們睡覺了的話。不知為什麼馬克西姆懷疑起來。
葉戈爾會死去。
黑暗魔法師的死——為了徹底圍捕我,有理由正式起訴和逮捕我。
「您是光明使者,我看得出。」小男孩說。聲音不響,但很堅定。
馬克西姆站在陽台上抽煙,漫不經心地聽著蓮娜的責罵。她不停地責罵,已經有幾小時了,從被救的姑娘在地鐵旁從汽車上下來時開始。馬克西姆聽到了關於自己的一切,有的情況是他想象得到的,有一點點情況是他想象不到的。那種說他是一個甘願為一張好看的臉蛋和兩條修長的腿而置身於槍林彈雨之下的傻瓜和好色者的話,馬克西姆倒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至於說他是個無恥之徒和壞蛋,說他會當著妻子的面與一個衣著不整而又不好看的妓|女打情罵俏——那倒是稍稍有點怪了。特別是考慮到他與邂逅的女乘客只交談了兩句。
只不過我們的「偶然」相逢有意義嗎?
馬克西姆取出短劍。他看了看這玩意,感到有點厭煩和心慌。這把短劍不是他自己削的,它那響亮的名字「慈悲之心」也不是他取的。
熟悉的力量充滿全身,使他激動。馬克西姆用手抓住西服的翻領,朝大門口走去,朝乘電梯下來的黑暗魔法師迎面走去。
馬克西姆在手掌里玩弄了一會兒短劍。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為什麼身邊沒有朋友,一個能夠從他肩上卸下哪怕一部分負擔的朋友呢?周圍黑暗力量是那麼多,而光明力量是那麼少。
最好是正視現實。
「你最好是愛,而不是保護!」
read.99csw.com娜並沒有罵痛自己,他覺得有些奇怪。她坐在「松下」大屏幕電視機前的真皮沙發上說啊說……說得幾乎很坦率。
「您指什麼?」小男孩想甩掉他的手。這使他下了決心。
要是他真的相信上帝就好了,完完全全地相信。但那種微弱的信仰,那種凈化靈魂,每次都會使馬克西姆感到溫暖的微弱信仰幾乎已經蕩然無存了。在邪惡盛行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上帝。
他就是答案!
他是黑暗魔法師,不是嗎?
他——在遊戲中一張沒發的牌。即使是6,也像我們大家一樣是張主牌。小主牌往往也是需要的。葉戈爾已經到過黃昏界了——第一次是試圖看到我,第二次是為了躲避吸血鬼。如果說實話,這是個不好的排列。兩次都使他害怕,毫無疑問,他的未來幾乎是預先決定的。他可能還要在人和他者之間的界限上呆上幾年,但是道路會引領他走向黑暗力量。
而這一切,對於那些生活在人類中間,只是在才能方面勝人一籌,而在志向方面卻與人類毫無差別的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而言,也許完全正確;對於那些選擇了按照規則生存,而不製造衝突的他者而言,也或許完全正確。
只要野人活著,捕獸器就不會「啪」的一聲關上。讓我冒充一個心理變態的獵人,冒充光明力量的偷獵者還不夠,更重要的是消滅真正的野人。
好像有什麼東西可以保護他似的。
女變形人的死是必要的,以便向我們提出抗議,說有人面臨著打擊。
對,不一樣,大概不是一回事。愛對他們來說就是戰鬥,是抗擊,而不是贊同,只是這種人怎麼辦呢?
不追求光明,卻反對黑暗。
所有偉大的魔法師,光明界的也好,黑暗界的也罷,都有相同的特點——厭煩普通的戰鬥,追求「優雅地取勝」。想盡辦法侮辱對手,因為普通的勝利已經讓你們感到索然無味,這種勝利已經成為過去了。大對抗演變成一盤無止境的棋局。比如那個偉大的光明魔法師格謝爾,竟然會利用他人的面容來嘲弄扎武隆,而且還從中獲得極大的樂趣。
小葉戈爾——或許我們的相遇不是偶然的吧?如果不是偶然的——那就是命中注定的,或者是扎武隆的又一個手段?
「但如果不是我,那是誰呢?」
維護法律、追捕邪惡、保護無辜。
我從皮套里拔出手槍,打開保險。我吸了口氣——深深地,彷彿準備潛入水中似的。是時候了。
按程序,他要先叫住黑暗魔法師,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拔出武器。
她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一切如舊,僻靜的門洞、背後的汽車聲、路燈的微光,只是天氣更寒冷了。而這一切看起來既簡單又明了,如同電影中一名第一次出巡的年輕美國警察的感受。
他穿上外衣,飛快地檢查了一下東西是否還在衣服裏面的口袋裡。
而以後——斯維特蘭娜會堅持不住。我們能夠保護她本人,還有她的父母。我們只是不能干涉她的個人決定。如果她開始救我,把我從守日人巡查隊的地洞里拉出來,在法庭上把我奪回來,她就會很快地、毫無疑問地被殺害。整個遊戲都是為了她那不確定的行為而安排的。整個遊戲早就開始了,是在黑暗魔法師扎武隆預見到偉大女魔法師的出現和我即將要扮演角色時開始的。陷阱也早準備好了。第一個陷阱敗露了,第二個已經張開了貪婪的大嘴,或許前面還有第三個。
進入黃昏界里的那個居民——他是誰,他究竟站在誰的一邊?他是在警告我還是嚇唬我?
太複雜。太過分。那樣我很容易被抓住。我漏掉了某個部分,最關鍵的一個部分。
我要當誘餌,要被守日人巡查隊碰見,而且還要使他們絲毫也不會懷疑我有罪,這種情況實際上已經發生了。
想到操作員說的話:「國民經濟展覽館」地區現在還沒有搜查完畢。我心中充斥著一個瘋狂的念頭,利用那個小男孩——躲在他家,或者求得幫助。我可以到他家去。對嗎?
「這不是真的,」馬克西姆平靜地說,「我考慮的正是你們。我會保護你們的。」
馬克西姆只能夠希望和祈求,這種事不要發生得那麼頻繁。一天接一天地消滅黑暗的產物——這不僅僅在肉體上是一件繁重的活兒。最可怕的是那個將短劍刺入敵人心髒的一瞬間,周圍的一切開始顫動、景象單純、色彩暗淡、聲音消失、行動緩read.99csw•com慢的一瞬間。要是有一次殺錯了,那他該怎麼辦呢?他不知道。
它,還有他們之間青澀單純的童年友誼,大概也不是白白無用的。
我蜷縮起身子。
可是彼得卡已經不在了。使他們分手的是少年的青春期:一歲的差別對兒童來說是很大的,但對少年來說卻是一道真正的深淵。後來生活使他們越分越遠。他們相遇時互相微笑、握手、一起痛快地喝上一兩杯,回憶著童年時代。後來馬克西姆結婚、搬家,他和彼得卡的聯繫就中斷了。今年冬天,他偶然地得知了彼得卡的消息。他有一個習慣,就像一般的好兒子一樣,每晚都要給媽媽打電話。這一天媽媽對他說,「你還記得彼得卡嗎?你們在童年時代是多麼要好的朋友,真是拆不開、打不散的。」
彼得卡不在了,這個與他要好的小男孩好多年前就不在了,而那個他一年只見一次,有時甚至更少的彼得·涅斯捷羅夫三個月前不在了。可是贈送給他的那把短劍還在。
他記得,並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開場白意味著什麼。
想要最終消滅已經成功完成了自己使命的野人,小男孩是必不可少的。在最後一刻參与進去,在屍體前抓住他,在阻止他逃跑和反抗的時候殺死他。他並不明白,我們在戰鬥時要遵守規則,他永遠也不會投降,不會對未知的「守夜人巡查隊」的命令作出反應。
「我是法官。」馬克西姆重複道。他想轉身跑掉。一切不該這樣,不對!黑暗魔法師不可能是個與他女兒同齡的孩子。黑暗魔法師應該保護自己,襲擊敵人,應該逃跑——但別流露出一副委屈的樣子站著,好像他有資格這樣。
妻子的聲音痛心疾首,很自信地指責著。
他摔死了,從一幢高樓的房頂上跳下來。可是大半夜的他為什麼要到那裡去呢?也許他想自殺,也許他喝醉了,不過醫生們說,他沒有醉。也許他是被打死的。他在一個商業機構工作,收入不少,還有餘力幫助父母,開著一輛好車。
這真是瘋狂。不能這樣,怎麼也不能懷疑。要是他失去了哪怕一部分自己的信仰,允許自己稍稍放鬆,或者去尋找不存在的同盟者,那他就要完蛋,短劍就不會變成驅趕黑暗的亮閃閃的利劍。到處都是的魔法師會用魔火燒死他,女巫會迷惑他,變形人會把他撕成碎塊。
報仇。算賬。
快,必須儘快做完一切。不管怎麼說夜都不算太深,也許會有人看見,那樣的話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說辭……那樣一來,他最好的結局就是被送去精神病院。
說到底,這到底算什麼事啊!為什麼打仗?為什麼我有權打仗?站在分界線上,站在中間,站在光明與黑暗之間的我,憑什麼打仗?我憑什麼有權打仗?我的鄰居們是吸血鬼!他們從來沒有——至少從來沒有殺過人。從平凡人類的角度而言,他們是彬彬有禮的人,如果根據他們的行為來判斷——他們比頭兒或者奧莉加都要正直得多。
這種只有少數人看得見的威力在增大。
馬克西姆小心地吻吻她的臉頰,跑到一邊去了。他走到外廳,眼睛里流露出十分慌張的神色。從女兒的房間里傳來了低沉刺耳的音樂聲——她沒有睡,打開錄音機只是為了蓋過他們粗暴的聲音,蓋過蓮娜的聲音。
黑暗,黑暗臨近了。
而對我來說,對抗並不是遊戲。
不知為什麼他回想起蓮娜追趕他時突然冒出的最後一句話:「你最好是愛,而不是保護!」
她打住說了一半的話,剛才還閃爍著氣憤和委屈目光的眼睛里現在流露出一種恐懼。
他是守衛者和法官!
我也必須明白這點。
他在那裡,在洗手間里殺死了一個黑暗魔法師。宇宙之惡最令人討厭的一個產物。一個身懷邪惡和恐懼的人,一個會從周圍人身上吸取能量、會蹂躪他人心靈、會把白變成黑和把愛變成恨的人。跟平常一樣,他一對一地同整個世界鬥爭。
意念的控制力真是夠強的,司機甚至沒有問去哪兒。
或者是劊子手?
「不是。我是為你而來。」
「我不放!不放你到任何地方去!你看,深更半夜的!……」
而一切——都是為了迎合那些最普通的準則。
最令人不快的是:我感覺到,要是我不明白,不能摸索到這個界限的話,那我必遭滅亡。而且不光是我一個人,斯維特蘭娜也會死,頭兒也會捲入對她徒勞的營救行動中。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隊的整個組織都將垮掉。
不需要在伏擊點整夜守候,也不需要長時間跟蹤。這一次的感應太清晰了,他不僅僅察覺到了格格不入的九-九-藏-書敵人的存在,而且還準確地鎖定了目標。
當然會儘力。將會盡最大努力尋找野人的。
馬克西姆感到這一次一切會辦得很快。
馬克西姆從十樓的高處看去,看到的不是閃現稀稀落落燈光的黑夜的城市。這是對盲目和虛弱無力的人而言的。他看到凝聚的黑暗在大地上方飄蕩著。它的位置不高,大概在十一至十二層樓高的地方。
「這不是一回事嗎?」馬克西姆心裏反問。
我朝街上走去,也不朝今天設立的、虛假的黑暗力量指揮部的塔樓張望,我幾乎忘記了此刻正平躺在電視塔台基上的黑暗魔法師那殘廢的軀體。他們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什麼?我們就從這裏開始。
再玩一次戰鬥遊戲。打完架后揮揮拳頭。
為什麼會這樣?這種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他打死過女人和男人,年輕的和年老的,但從來還沒有遇到過把靈魂出賣給黑暗力量的孩子。馬克西姆甚至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要麼是他不想承認這種事情的可能性,要麼是他早就拒絕做這樣的猜想。如果他早知道下一個犧牲者才十二歲,也許他寧願待在家裡不出來。
「不是有人保護你們嗎?」
這是戰爭。而戰爭總是罪惡的,一向都是。不僅會有英雄主義和自我犧牲的精神,還會有背叛、卑鄙行為,以及難防的冷箭。不這樣做,根本就無法戰鬥,不這樣做——你事先就會輸掉。
電車丁當一聲停在軌道上不動了。汽車減低速度,繞過了我站著的空地。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三個月前我們在房頂上戰鬥過的大樓、黑暗、能量——人類目光看不見的能量在一閃一閃地發亮。
「你不可能預料到一切,」我對著虛空說,「無論如何也不能。現實總有些意外。未來充滿不確定性。這個你知道,而我也知道。」
「我什麼事也沒有,」馬克西姆溫柔地說,「好了,輕點,孩子會醒的。我馬上回來。」
「走!」
維護法律、追捕邪惡、保護無辜。
黑暗在震顫,在搖晃移動。黑暗蘇醒著。
但是這與目前還沒有表現出魔力的那個小夥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也許,這裏隱藏著我的機會。
我走過一條狹窄的磚砌的羊腸小道,用一隻腳鉤起牆腳下的一片報紙。就在這裏,倒霉的吸血鬼已腐爛了。他確實倒霉,錯的只是讓自己陷入了情網。他愛的不是女吸血鬼,而是人類,是犧牲者,他的食物。
而他委屈和害怕得想號哭,他一邊叫喊,一邊咒罵老天,咒罵命運和自己前所未有的禮物。
小事一樁。慈悲之心。他是守衛者和法官。光明力量的騎士。根本不是劊子手!
「您是因為他來找我的吧?」
扎武隆很可能會對他施加影響。派他到我呆的地方來,這就意味著他非常清楚地察覺到了我所在的位置。然而對此我已有準備。
可既然整個世界里只有他能區分黑暗使者和普通人,那就沒有辦法了。既然上帝、命運、機遇只把武器放在了他的手中。
他看著在一瞬間失去敵意的、屈服的、願做一切的妻子,她只是希望他這個笨蛋、好色之徒不要離開家。難道他的臉上出現了什麼東西——一種比他們干預過的匪徒搶劫更使蓮娜感到害怕的東西嗎?
小男孩向前邁了一步,抓住門,不讓它發出太響的關門聲。他看了看馬克西姆——稍稍皺皺眉頭,但一點也不害怕。這真令人不解,他沒有把馬克西姆當成偶然的過路人,他明白,有人在等候他。於是他自己迎面走來。他不害怕嗎?還是他對自己的黑暗法力有足夠的信心?
冷。還是冷。我曾覺得,冬天永遠消逝了,原來只是錯覺。
我不知道。但是小男孩必遭滅亡,在地鐵相遇不是偶然的,這一點我知道得十分清楚。也許我又有了先見之明,也許是益智拼圖的又一塊局部圖形被安放到指定的地方上去了。
「不會有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馬克西姆知道這是實話,「如果突然有人來——門很結實。打電話給誰——你也知道。蓮娜,讓我出去吧。」
我站了一會兒,望著在天空中移動的探照燈燈光,望著通行檢查站那個明亮的崗亭。
「是的。」馬克西姆盯住他看,然後移開視線,彷彿很勉強、很不樂意地說。馬克西姆一邊咒罵自己軟弱,一邊伸出一隻手,抓住小男孩的肩膀:「我是法官。」
小男孩站在大門口,困惑不解地望著馬克西姆。剎那間他彷彿覺得,這個小男孩馬上會轉過身就往後跑:好,快跑!快跑!
「扎武隆,」我說,「如果你聽到……」
小男孩的語氣略帶挑釁的味道,彷彿過去他九九藏書和馬克西姆有過長時間的爭執,好像馬克西姆在什麼事上有過錯,必須承認自己的過錯。
「會儘力的。」
對於黃昏界的居民,我幾乎什麼也不了解。或許,扎武隆本人也不了解。
馬克西姆的心律沒有失常,也沒有疼得發緊,只是當天晚上他一個人不知為什麼喝得酩酊大醉,然後去殺死了一個用黑暗力量迫使周圍的男人拋棄戀人、回到合法妻子身邊的女人,還殺死了一個上了年紀的拉皮條並拆散別人家庭的女巫,之前他盯了她兩個星期的梢。
她真的認為他有一群情婦?真的認為他不是因為在空中呼嘯的子彈,而是因為漂亮的身材而拯救了一位陌生姑娘?真的覺得他們生活得不好,生活得很窮?是說的三年前買了一套高級住宅,把它布置得像個玩具,還到法國去過聖誕節的他們嗎?
我想起了他站在站台上看我的樣子:皺著眉頭,既想問我什麼問題,又想咒罵我,咒罵他太早得知的那個有關巡查隊的真相;還想起了他怎樣轉過身朝出口跑去。
黑暗籠罩著世界。
野人一死,我就會毫無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了。或者是同意把記憶翻轉出來,或者遁入黃昏界中去。不管怎樣斯維特蘭娜都會崩潰。
我過馬路時沒往周圍看,沒去注意來往車輛。我不是在執行任務,不是嗎?
在九樓徘徊的一團黑暗突然往下移動,他心跳加速:黑暗使者迎著自己的命運走來。馬克西姆下了汽車,匆匆地環視了一下。沒有人。就像往常一樣,隱藏在他身上的某種東西會驅散偶然的證人,騰出戰場。
這個院子是戰場,而不是斷頭台。
我停了下來,用手掌捂住腦袋。光明和黑暗,我是多麼蠢呀!是多麼的天真!
我沒有搞錯,這裡是颱風中心。我正是被引到這裏來的吧?好極了。我來了。扎武隆,你還記得那場小小的可恥的失敗。不可能不記得,那就像是當著自己奴隸的面挨了一記耳光似的。
瘦小的黑髮小男孩。外表很一般——就只有馬克西姆看得見在周圍顫抖的黑色生物電場。
寂靜,一種莫斯科深夜常有的寂靜——汽車聲、某處窗子里傳出的音樂聲,還有唧唧的蟲鳴聲。
「葉戈爾。」
他們黑暗使者喜歡把自由掛在嘴邊,而我們則常常對自己說:自由是有限度的。
世界快到盡頭了。
「我是守衛者。」馬克西姆說。他低聲地自言自語,好像不好意思大聲說。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自己和自己交談。可他不是精神病,他是正常人,他再正常不過,他看得到慢慢在世界上擴散著的邪惡。
「你叫什麼?」馬克西姆問。
是慢慢在擴散,還是很早很早就在此生根發芽?
我的胳膊支在骯髒的磚牆上又站了一會兒。我回想著,咬緊嘴唇,試圖找到答案。但是沒有答案。這意味著那就是命運。
然而,如果說上帝是存在的……假設存在,或者說在馬克西姆心裏還存有真正的信仰,那他現在就會跪下,跪在骯髒的水泥地上,朝昏暗的夜空,朝靜靜地閃爍著憂鬱的星光的天空舉起手,會喊:「為什麼?為什麼,上帝?這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從我身上卸下這個負擔,請求你,幫我卸下吧!我不是你需要的人!我軟弱無能。」
我走齣電視塔,停了下來,把手伸進口袋裡。
馬克西姆從肩膀上斜眼望去。
「為什麼?」
他很可能成為黑暗使者。但是目前葉戈爾還是個普通的好孩子,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我能活下來,有一天也許我會在相遇時要求他出示自己的證件。
黑暗魔法師原來是個小男孩。
「蓮娜,對不起。」他推開妻子,走進房間。「我要走了。」
只是這種事以前從沒有發生過。一連兩天碰上這些魔鬼:或許他們都從自己惡臭的洞穴里鑽了出來,或許是他的視力變好了。
「我應該救你,」馬克西姆說著用那隻空閑的手從口袋裡掏出短劍,「應該——救你。」
除了那些崇高的目標——我明白,那些目標在他看來是崇高的——還有一個願望澎湃在扎武隆的體內,它以前曾是人類的一個普通的弱點,而如今卻因黃昏界變得無與倫比的強大。
然而隨後發生的事有些奇怪。彼得卡默默地將這把短劍遞給他說,英勇的騎士應該被這把「慈悲之心」來結束生命,而不是作為俘虜被侮辱。這隻是遊戲,當然,是遊戲。只是當馬克西姆出手,用短劍假裝刺殺時,不知為什麼心裏感到有些慌亂。有短短的一刻他簡直不能忍受,當時彼得卡時而看看他那隻把假武器放在骯髒的白足球衫旁邊的手,時而又看https://read.99csw.com看他的眼睛,然後突然說道:「留下吧,這將是你的戰利品。」
「他吸毒了,」當時馬克西姆說得很肯定,連媽媽也不敢跟他爭辯,「吸毒了,他一直有點怪。」
大冬天的,我就站在這裏。
我停了下來。
像往常一樣,像平時一樣。只是為什麼這麼頻繁,為什麼接連不斷?已經第三次了!一晝夜三次!
有些東西在悄悄地臨近,有些在悄悄離開。古老的陰影蠕動著,一些失傳的語言低聲響起,顫抖震動了大地。
什麼安東?馬克西姆不做聲,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他們真應該跨過那條無形的邊界線,那條我們巡查隊守衛的邊界線,區分黑暗與光明的邊界線……
舉起手,我讓最先遇到的汽車停了下來。我看著司機的眼睛命令:
「請原諒,請原諒我,我多麼害怕!原諒我說了蠢話,馬克西姆!」
「你不想自己,那也要想想孩子!想想我!」蓮娜很快地改變了方法。「要是他們記起汽車車牌號碼呢?要是現在有人來找那個壞女人呢?我該怎麼辦?」
男孩——女孩,成年人——孩子。能有多大的區別?黑暗和光明——這才是最本質的區別。
那麼可以好好想想的是葉戈爾。
「不要!」妻子在後面小聲哀求道。
馬克西姆聳聳肩膀,加快了腳步。
又是一具被掛在我身上的屍體嗎,但有什麼意義呢?
他不應該動搖。
巡查隊,確切地說,巡查隊的領導此刻正在進行的那場遊戲中只有兩點我弄不明白。
我們中誰打死了黑暗使者呢?打死了那些軟弱的、法力不強、不想自我發展的黑暗使者?
妻子橫在門口不動,伸開雙臂,仰起頭,不知為什麼眯起眼睛,彷彿正在等待挨他的打。
眨眼間責罵轉換為哀求。隨後蓮娜衝出來,抓住他的手,望著他的臉,一副可憐、討好的樣子。
馬克西姆用手指一彈,把煙灰往下扔去。他看了看黑夜。
他一點也不害怕。
黑暗力量——或者至少是扎武隆——知道,他是誰。而且——會控制他。他們正拋出獵物——拋出看不出有特別好處的那些人。現在野人不只是與黑暗又有了一場英勇的戰鬥,他已全神貫注地投身於戰鬥了。黑暗使者從四面八方倒在他身上,先是一個女變形人,然後是餐廳里的一個黑暗魔法師,現在是一個小男孩。大概他覺得,世界瘋了,《啟示錄》的日子臨近了,黑暗力量正在佔領世界。我真不想處在他的位置。
不知為什麼這一點最使他感到難受。
當時他們,即他和彼得卡,十二歲,彼得卡大概是他童年時期惟一的,不瞞你說,也是他一生中惟一的好朋友。他們熱衷於一起玩騎士大戰,事實上,他們童年時期有許多娛樂活動,但沒有任何電子遊戲。整個住宅小區的小朋友都一起玩,那是一個短暫的夏天。他們削木頭寶劍和匕首,很認真地、用盡全力地對仗廝殺,但彼此都很小心。他們的腦袋不笨,知道用木頭也可以打瞎眼睛,或者打出血來的。奇怪的是,他和彼得卡一直處在不同的陣營里。也許因為彼得卡的年紀比較小,所以馬克西姆在這位用充滿激|情的眼睛望著他,像戀人一樣默默地跟在他後面的小彼得卡面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馬克西姆在一輪交戰中擊落了彼得卡握在手裡的短劍——它幾乎沒有從他的手中被擊落過——同時叫道:「你被俘虜啦!」
馬克西姆看到了一個黑暗的產物。
馬克西姆高興地、毫不遲疑地接受了短劍。既作為戰利品,又作為贈品。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從來也沒有隨身帶著它去參加過遊戲。他把它存放在家裡,極力想忘掉,彷彿對這件意外的禮物和自己當時的多愁善感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但他記得這件事,一直記得。即使後來他長大了,結婚了,自己的孩子也長大了——也沒有忘記。玩具武器與童年時的影集、裝有一綹綹頭髮的信封以及其他溫情的小玩意放在一起,直到馬克西姆初次感覺到世界上存在黑暗的那天為止。
界限在哪裡?辯解在哪裡?寬恕又在哪裡呢?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甚至無法回答自己。我只是靠著慣性,靠著古老的信仰和教條在行動。我的同事、巡查隊的作戰隊員們,他們怎麼能夠經常作戰呢?他們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呢?這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的決定無法幫助我。每個人都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像黑暗力量響亮的口號里所說的那樣。
「我非常不希望出現這樣的結果。」馬克西姆坦白地說,沒有施虐狂那種因延緩殺人過程而起的滿足感。「見鬼,我的女兒和你同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