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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 莫斯科·2月16日

二十年後

莫斯科·2月16日

沃斯托夫帶領他們來到他的診療室,他打開診療室的門,招呼他們進來,就好像他們就是一幫小朋友,而這裡是遊戲室。診療室小而整潔,一個紅色的皮椅子用螺絲鎖在白色瓷磚地面上。通過一系列控制桿操作,這個椅子可以平躺成床鋪,也可以完全直立起來。在四周牆壁上,有許多玻璃櫃,柜子里擺滿了藥瓶、粉末和藥丸,每個上面都貼有乾淨的白色標籤,標籤上用黑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各種名稱。在柜子下面,是一排鐵質醫療器械。屋裡散發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布洛德斯基沒有掙扎,因為他已經被綁在椅子上,他的手腕、腳踝和頸脖都用黑色皮帶固定。里奧用皮帶固定他的雙腳,瓦西里系他的胳膊,等他們弄完之後,他已經絲毫不能動彈。里奧退到後面。沃斯托夫在水槽里洗了洗手:「我曾經在靠近莫洛托夫的一個勞改營工作過,醫院里到處都是假裝精神有問題的人,他們為了不願配合而裝瘋賣傻。他們會像動物一樣到處亂跑,大聲說猥褻的語言,撕扯自己的衣服,當著眾人手|淫,在地板上大小便,他們想盡各種辦法讓我相信他們精神錯亂。你什麼都不能信。我的工作就是識別他們誰在撒謊,誰真的瘋了。我們作過無數的學術測試,但囚犯們很快就心領神會,他們之間相互分享這些信息,很快每個人就知道如何矇混過關。比如,有個囚犯認為自己是希特勒,要麼就是一匹馬之類的東西,看上去行為古怪,其實在裝瘋賣傻。於是,囚犯們不再假裝自己是希特勒,在欺騙手法上也更為巧妙複雜。最後,想要獲得真相,只有一個辦法。」
瓦西里拿出便箋本,匆匆記下這些名字,問道:「知道這些名字嗎?」
「我想到的只是自己沒有立即逮捕布洛德斯基。」
他在注射器里注滿一種濃稠的黃油,然後將它擺在一個鐵盤上,小心翼翼地割開囚犯的衣服,在他的上胳膊處系了一根橡膠止血帶,一根粗大的藍色血管暴露出來。沃斯托夫對囚犯說道:「我聽說你有一些醫學知識,我準備在你的血液里注射樟腦油,你清楚這會對你產生什麼效果嗎?」
安納托里抬頭看了一下,眼睛睜開一條縫。過了一會兒,他那昏昏欲睡的腦袋才認出坐在他身邊的這名男子。這就是抓住他的那個人,這也是救他一命的那個人。他表情獃滯,言語含糊,就好像服了麻|醉|葯:「孩子們呢?米克哈伊爾的女兒呢?她們現在在哪裡?」
安納托里終於明白了。幾個星期以前,在美國大使館工作的一名普通職員帶著他的狗來檢查,這隻狗的身體被割了一道口子,受了些感染。它當然需要一點抗生素,由於一時沒有抗生素,他非常仔細地清理這隻狗的傷口,給傷口殺菌消毒,並留在寵物醫院觀察。不久之後,他就發現有個人在他家門口徘徊。那天晚上他整宿未眠,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出了差錯。第二天早上就有人跟蹤他去上班,然後又跟蹤他回到家裡。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天。在第四個無眠之夜之後,他決定出逃。現在,在這裏終於道出了他的犯罪細節,是因為他給一個外國人的狗治病。
「這也是救助,它會幫助那些受矇騙的人,它會導致發作,當你在發作的時候,就不可能撒謊。實際上,你到時候不可能說太多的話,如果你能夠說話,也只會說實話。」
「對,但你並沒有立刻拘捕他。這麼說來,在這種情況下,我讓你中止間諜案件,而讓你去跟一位傷心的父親談心,我是不是錯了?這是我的問題。」
沃斯托夫將剩下的樟腦油全部注射進去,拔出針尖,用一塊棉球壓住胳膊上的注射口。弄完之後,他退到後面。
這時有人敲門,瓦西里到了。里奧站起身,嘟囔了一句:「你應該採納我的建議。」
「你叫什麼名字?」
兩道泡沫從囚犯的嘴角兩側流了下來,泡沫沿著下巴,一直流到大腿。顫抖開始有所緩和。
「你在為誰工作?」
「再試試看,開始可以問一些簡單的問題,問他叫什麼名字。」
這個人讓里奧感到詫異,即便是現在,他還是一名醫生;即便是現在,他仍然表現出不恭敬。他是有膽量的,而且粗魯,里奧禁不住喜歡起他來。
步入主通道,里奧在想,在沒有任何出去的希望以及求助無門的情況下,被帶往地下室會是什麼樣的感受。在這裏,司法系統完全被忽略。里奧聽說囚犯被扔在一旁,一扔就是幾個星期,而醫生的作用就是研究疼痛感。他教自己要學會接受一個道理,這些事情的存在並不僅僅只是為了他們自己。他們的存在是為了一個原因,一個更加重大的利益。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嚇唬人,恐怖是必不可少的。國家安全部的地下工作人read.99csw.com員為什麼還要有意散布關於這座建築的謠言,頗有策略性地在地鐵或有軌電車上交頭接耳,彷彿他們在向人群釋放某種病毒一樣?恐怖氣氛就這樣營造出來了。恐怖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為了維持這樣一個恐怖的氛圍,就需要不斷地有人充當犧牲品。
「沒什麼好處。」
布洛德斯基這時已不像是個人,更像是個失靈的機器,一台被推到極限的發動機。他的身體在被束縛的狀態下拉扯著,感覺就像某種外力施加在他身上。突然聽到噼啪一聲。當他在掙脫束縛的時候,手腕上的一根骨頭咔嚓斷掉。沃斯托夫盯著這個受傷的地方,這裏已經腫脹起來:「這不常見。」
這裏的牢房有三種。一種是關押牢房:呈正方形,地板上鋪著稻草,空間足夠三個成人男子並排躺著。每一個牢房裡總是有五個犯人,這樣一來就過於擁擠,以至於誰也不能動彈,誰也不能伸展,就像是人類四肢的拼圖玩具。由於沒有廁所,必須要騰出空間擺放一隻桶,這些人不得不當著大家的面在這個桶里大小便。一旦小便漫到桶沿,看守就讓囚犯把它拎到最近的下水道去,並警告一旦灑出一滴,就斃了他們。里奧聽著看守們在談論他們一路盯著晃晃悠悠的糞便和尿液時的滑稽表情,這桶晃晃悠悠的糞便和尿液就決定了他們的生死。這顯然是殘暴行為,但這種暴行出於一個目的:為了獲得更重大的利益。
「很高興認識你。」
「你生病了嗎?」
當然,魯布央卡不是令人心生恐懼的唯一建築。還有布提爾卡監獄,這裏壁壘森嚴,環境污穢,逼仄的牢房裡擠滿了囚犯,犯人們在等待被押往勞動營期間在牢房裡玩火柴棒。還有勒夫特沃,他們將被調查的犯人們運往這裏接受審訊,尖叫聲能傳到幾條街之外。但里奧明白,魯布央卡在人們的心裏佔據特殊地位,是處理那些反蘇聯分子、反革命分子與間諜的地方。為什麼此類囚犯會讓所有人的內心都產生特殊的恐懼?儘管你很容易就可安慰自己,自己永遠也不會盜竊、強|奸或謀殺,但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不會成為反蘇聯分子、反革命分子或間諜,因為包括里奧在內,沒有人能夠準確無誤地知道這些罪行到底是什麼。在刑法一百四十條當中,里奧只靠一條來引導自己,其中一條分項對政治犯的定義是從事推翻、破壞或削弱蘇維埃政權活動的人。
「我相信,你們希望我說什麼,我最終都會說什麼,但現在我想說的是:我——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是一名獸醫。你們的記錄很快就會說我是一名間諜,很快就會有我的簽名和招供。你們會強迫我提供其他人的名字,然後會有更多人被逮捕,會有更多人簽名,會有更多招供。但無論我最後說什麼,不過都是在撒謊,因為我就是一名獸醫。」
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要求,庫茲明注意到里奧的驚訝之情:「這對你會有好處。我們應該根據一個人自己的所為來評判他,而不是根據他人為他所做的事情來評判。你有什麼異議嗎?」
里奧躊躇片刻,他看起來顯然比想象中更加糟糕:「沒什麼。也許是感冒了,但很快就會過去。」
這句富有彈性的話如果加以延伸,可適用於任何一個人,上至高級政黨官員,下至芭蕾舞者、音樂家和退休的補鞋匠。就連那些在魯布央卡圍牆內工作的人員,那些讓「恐怖」這台機器維持運轉的人們,他們都心知肚明,自己儘力維持的體系終有一天也會將他們呑噬。
有必要重複這一點,應將它深深印刻在每一寸思想當中,讓它成為自己腦海深處接受信息的用紙帶。
「你在為誰工作?」
「我猜想,我讓你中止布洛德斯基的案子,去處理費奧多·安德列夫的事情,一定讓你很生氣。我說得沒錯吧?你認為費奧多的事情無關緊要,而我本來應該讓你繼續負責布洛德斯基的行動,對嗎?」
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不過是個獸醫。
「安納托里。」
是的,里奧知道這些名字:安娜·烏拉迪斯拉沃夫納,她的貓快要瞎了。還有多拉·安德列娃,她的狗不吃東西。阿卡迪·馬斯洛,他的狗摔斷了前腿。那顆滯留在里奧腹部未經消化的豆莢突然裂出一道縫來。
「你在為誰工作?」
「你以為在這個地下室里,還能維持尊貴體面嗎?去把你們的刀子拿來吧,去拿你們的成套工具。當你的雙手被我的鮮血所覆蓋時,讓我聽聽你們是否有合理的理由。」
「那麼我們來談談瓦西里·尼基京的問題。」
「我所需要的就是一份名單。」
「你叫什麼名字?」
他動了動嘴唇。
瓦西里拿掉香煙。醫生檢查了一下注射器——針尖上已經滲九-九-藏-書出一滴黃油。他看上去很滿意,將針尖插入布洛德斯基的血管:「我們需要慢慢注射,太快的話,會阻塞他的血管。」
瓦西里顯然鬆了一口氣,示意年輕軍官讓囚犯站起來,這時,那名身穿棕色套裝的中年男子微笑著走上前,將手伸向里奧:「羅曼·沃斯托夫醫生,我是一名精神病醫生。」
瓦西里搖了搖頭,轉身對里奧說道:「這很愚蠢,你試試看。」
「藥物是我最不關心的事情。我告訴過你,需要採取什麼措施就採取什麼措施。但我希望給你一句忠告。毆打軍官同事會讓你受到關注,大家很快就會忘掉你這麼做是否有合理的理由。瓦西里一放下手槍,這件事本該就告一段落。如果你想進一步處罰他,你也應該先將他不服從命令這件事彙報給我。你完全是自作主張,這是不允許的,永遠都不允許。」
「那麼開始吧,注射你的樟腦油。聽聽我要說什麼。」
「你在發燒,你應該待在家裡,你們這些人有家嗎?你們都在哪裡吃喝拉撒?」
里奧走得更近些,他現在可以伸手摸到他的前額。
「安娜·烏拉迪斯拉沃夫納,她的貓快要瞎了。還有多拉·安德列娃,她的狗不吃東西。阿卡迪·馬斯洛,他的狗摔斷了前腿;馬提亞·拉克斯,他養了一些珍奇鳥類。」
「現在國家在照顧她們。」
他們又多注入五毫升,布洛德斯基的嘴角開始出現泡沬,那種白色的小泡沫:「現在我們等一下,等一下,再等一下,現在我們再將剩下的黃油全部注射進去。」
儘管里奧已進入室內,但仍然穿著戶外服裝,包括一雙皮手套和一件羊毛長外套。他在瑟瑟發抖。當他站立不動時,地板似乎從一側向另一側晃動。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足足有幾秒鐘。他感覺自己快要倒下來了。他在兩天內什麼都沒吃,但一想到食物,都會覺得噁心。即便如此,他還是固執地不願意認為自己可能生病了,他當然是受了點風寒,可能也有點疲憊,但這些很快都會過去。在服用甲基苯丙胺之後,他需要的只不過就是睡眠。他根本就不需要休一天假。更不會在今天,在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接受審訊的日子。
里奧遞過自己的身份證明,這個證明不僅意味著他能夠進入這座建築,而且可以隨意離開。那些沒有身份證明的男男女女被領進門之後,通常就再也沒見他們出來過。他們可能不是被帶到勞改營,就被帶到這座建筑後面位於瓦索諾夫耶夫斯基巷的另外一棟建築,這裡是國家安全部槍斃人的另一個圍場,圍場里地面傾斜,裝有木頭隔牆,以及能夠將血水洗刷一凈的粗大水管。里奧不清楚死刑執行的具體數量,但數量肯定很高。在這個水平上,像如何方便而迅速地清理這些屍體等實際考慮就成為一個問題。
「沒有。」
沃斯托夫對里奧說道:「我們要使用一個橡膠塞口物,這可以避免他在發作最激烈的時候咬斷自己的舌頭。但等他平靜下來,我們可以安全地拿掉這個塞口物,你們可以繼續問問題。」
更重大的利益,更重大的利益。
他們握了握手。沃斯托夫朝囚犯做了個手勢:「不要擔心他。」
「如果你讓她們自己待著,她們活下去的機會會更大。」
「你這是在含糊其辭。我的想法非常簡單:費奧多的家庭不是無關緊要的問題,這是國家安全部內部本身的腐敗現象。你的一個手下因悲傷過度而扭曲,不明智地讓自己和家人成為國家的敵人。你抓到布洛德斯基,儘管這讓我很欣慰,但我認為處理費奧多的工作更加重要。」
「你和美國大使館的哪些官員合作,你為他們提供了什麼信息?」
「沒有。」
「里奧·德米多夫。」
布洛德斯基腦袋低垂,喉嚨里發出咯咯咯的聲音,血從鼻子里流出來。沃斯托夫用一塊紙巾擦掉鼻血:「再試試看。」
里奧點點頭,他能夠看到年輕軍官由於沒有得到盛讚而稍顯失望。這名軍官手握著他那根黑色木警棍,走到房間一角。拘謹、煞有介事、紅臉頰,他看起來就像是個玩具士兵。
「試試看。」
如果想要為這些處罰手段進行辯解,其實很簡單,而且理由也令人信服,只需要不停地重複「這些人都是敵人」就行了。如果里奧沒有在戰爭期間看過同樣極端的處罰手段,又該如何?的確,情況會更加糟糕。如果戰爭沒有為他們贏得自由,又該如何呢?如果這不是同樣的情況,如果這不是一場反對不同敵人的戰爭,儘管是內部敵人,但同樣也還是敵人,又該如何?這還有必要嗎?答案是肯定的。他們這個體系的生存才證明一切;一個黃金時代的前景才證明一切,在這個黃金時代,任何暴行都將不復存在,在這個https://read.99csw.com黃金時代,人民生活富足,貧窮將成為記憶。這些懲罰手段雖不稱心如意,不值得稱讚,以自己工作取樂的那些軍官們也令人不可思議,但里奧不是傻子。這種自我辯解的結果文雅嫻熟,但其中多少夾雜著些許否定,這種否定就像一顆不消化的豆莢滯留在他的上腹部。
里奧完全明白:死刑在這裏不是問題。
「我不憎恨這個國家。你們才憎恨這個國家,憎恨這個國家的人民,要不你們為什麼要逮捕這麼多人?」
布洛德斯基坐在沙發邊緣,背朝前弓著,眼睛半睜半閉。房間里沒有椅子,里奧在沙發上坐下來,與他並排坐著。這是一個荒謬的安排。沙發的確非常柔軟,里奧陷入其中,不僅欣賞起此類牢房的這種特殊折磨。但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他必須得儘快工作。瓦西里隨時都會來這裏,里奧希望在他來之前,能夠說服安納托里配合審訊工作。
里奧背靠著牆,似乎盡量保持距離。他走上前:「你在為誰工作?」
「我逃跑是因為你們跟蹤我,沒有其他原因。」
里奧點點頭。
「就連孩子也清楚來到這裡會有什麼下場。」
「你真的認為我是一名間諜嗎?」
里奧側過身子,用外套袖子擦了擦濕黏黏的前額:「如果你跟我老實交代,你就會免遭不必要的懲罰。我們審訊的每一個對象都希望坦白從寬。你一言不發,會有什麼好處?」
「僅就從此次談話,我就足以判定你犯有顛覆罪,你已經明確地表示出自己憎恨這個國家。」
在關押牢房之後,是不同設計的刑罰牢房。有些牢房裡的冰水足有腳踝深,四面牆壁上覆蓋著黴菌和黏液。五天的刑期足以讓一個囚犯的身體永無恢復之日,疾病會在他的肺部永久地安家落戶。還有一些逼仄狹窄的牢房,就像木頭棺材一樣,他們會在牢房裡留一些臭蟲進行繁殖,然後將囚犯脫|光,讓臭蟲大快朵頤,直到囚犯在招供上簽名。還有軟木牢房,通過建築的通風系統對裏面的囚犯進行加熱,直到他們的毛孔滲出血來。還有些牢房裡裝有鉤子、鐵鏈和電線。對於不同的囚犯,他們有各種各樣的處罰手段。想象力是唯一的障礙,在這些處罰手段面前相形見絀。
里奧坐了下來,庫茲明仍然站在窗邊。他喜歡看著窗外問問題,這是因為他認為,除非當事人沒有意識到別人在觀察自己,否則應以懷疑的態度對待情緒外露這件事,這個觀點也時時提醒著里奧。他現在已經非常精於此道,表面上似乎在看窗外的風景,實則是在透過玻璃的映像觀察人。這個方法儘管有用,但包括里奧在內的每個人意識到自己都是觀察對象時,這個事實讓該方法的有效性大打折扣。不管怎麼說,在魯布央卡內部,幾乎所有人都保持很高的警惕性。
終於,最後一種牢房就是審訊牢房。里奧來到一間審訊牢房跟前,叛國者布洛德斯基就關押在此,鋼門上留有一個小觀望孔。他敲了敲門,心想會在裏面發現什麼。一個年紀約莫只有十七歲的男孩打開門。牢房很小,為長方形,光禿禿的水泥牆壁和水泥地面,但卻燈火通明,以至於里奧進去的時候不得不眯起眼睛。天花板上弔著五個大功率的燈泡,背靠著后牆擺放著一個沙發,與慘淡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就坐在沙發上,他的手腕和腳踝上都被繩子捆綁著。年輕的軍官驕傲地解釋道:「他一直閉著眼睛,一直想要睡覺。但是我,我一直打他。我向你保證,他一刻也沒得到安寧。沙發起到極好的作用。他最想的就是靠著沙發,小睡一會兒。沙發很舒服,真的很柔軟。我試過。但我就不讓他睡覺,這就好比將食物擺在一個飢腸轆轆的人跟前,但又讓他夠不著。」
「你用槍指著他?然後你還打了他?他說你當時已經失控,他說你服用麻|醉|葯,這些藥物讓你失去理性。他極力要求對你進行停職處罰。你要明白,他很心煩意亂。」
「事實最頑固,這也是你們為什麼這麼憎恨事實,因為它們總是冒犯你們。這也是為什麼我只要說一句,我——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是一名獸醫,就會讓你們煩躁不安的原因。我的清白冒犯了你們,因為你們希望我有罪。你們希望我有罪,因為你們拘捕了我。」
嚴格來講,審訊不屬於他的職責範圍。國家安全部有這樣一批專家,他們除了與嫌疑犯面談之外什麼事也不幹,他們在牢房之間穿梭,用一種漠不關心與自命不凡的態度從招供中斷章取義。他們就像大多數員工一樣,一點小事就能讓他們受到激勵,比如如果嫌疑犯無條件地及時簽字就能為他們帶來業績獎金或獎勵。里奧對他們的工作方法略知一二。他個人並不認識其中任何九_九_藏_書一個人。審訊者似乎自成一個派系,都是團隊工作,通常集合起來,利用各自獨特的才能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對同一個嫌疑犯進行「狂轟濫炸」。殘忍冷酷、能說會道、解除警備,所有這些品質都缺一不可。在工作之外,這些男女審訊者一起吃飯,一起走路,一起說三道四,一起切磋工作方法。儘管他們看起來或多或少地像其他人,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里奧總是一眼就能辨別出他們的身份。他們的許多極端行為都限制在地下室,他們在那裡可以控制像熱量和光線這樣的環境因素。相比之下,里奧作為調查人員,大多數工作時間都是在樓上或戶外度過。他很少來到地下室,對他來說,地下室是一個他不願直視的世界,一個他寧願踩在腳底下的世界。
稍微等了一會兒,有人叫里奧進去。他有點搖搖晃晃地走進庫茲明少校的辦公室。在這間辦公室里,沒有一樣東西是隨意擺放的:所有一切都經過極其精心的布置。牆壁由裝框的黑白照片裝飾,其中包括一張斯大林與庫茲明握手的照片,這張照片攝於領導人七十歲壽辰當天。黑白照片四周是從不同年代搜集來的各種宣傳海報,里奧根據年代範圍推斷,庫茲明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整肅運動以來就一直佔據該職位,問題還不在這裏。他還曾效力于情報機構。在一張海報上,一個胖嘟嘟的大白兔被關在籠子里。多吃兔肉!三個強大的紅色人物拿著紅色鎚子砸向表情陰鬱、鬍子拉碴的人。打擊懶惰的工人!三位笑容滿面的女性朝一間工廠走去。由我們來託管你們的存款!最後一張海報中的「我們」不是指那三個笑容滿面的女性,而是指國家儲蓄賬戶。在另外一張海報當中,一名圓嘟嘟的男子穿著套裝,戴著高帽,提著兩個塞滿鈔票的袋子。資本家小丑!另外還有一些濃淡不勻的圖片,內容都是關於碼頭、造船廠、鐵路、面帶微笑的工人、表情憤怒的工人以及一排排火車頭,全部都是向列寧同志致敬。建設!這些海報定期輪流更換,庫茲明對於炫耀自己的大量收藏頗為講究。對於自己的藏書,庫茲明同樣用心。他的書架上擺放的都是恰如其分的書籍,而他自己那本《蘇聯共產黨的歷史》幾乎從未離開過他的書桌,正文內容從斯大林本人開始。即使廢紙簍里的東西也是經過嚴格挑選。從級別最低的職員到高級官員,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你真正想要處理某事,你就應該學會巧妙迴避,應在回家的路上謹慎地處理。
他的身體不再顫抖,他的眼珠轉到前方。
「如果你無罪,你為什麼要逃跑?」
「你在為誰工作?」
庫茲明點點頭。里奧巧妙地利用軍法方針為自己作辯護:「您說得當然沒錯,但瓦西里性格暴躁易怒。他其實承認的夠多了,他不服從命令,這是事實。但這家人的勾結行為激怒了他,我不是寬恕他的行為,您明白嗎?對於此類違法行為,我們已經擁有適當的體系,應該將他們帶到這裏才是。但瓦西里已受到適當斥責。至於藥物——我已經二十四小時都沒睡覺了,而且這些藥物是這裏的醫生開給我的。」
瓦西里拿起一把解剖刀,開始用刀尖清理自己的指甲,然後將髒東西在外套上擦了擦。清理完指甲之後,他放下解剖刀,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醫生搖了搖頭,說道:「請別在這裏吸煙。」
沒過多久,黃油就發生作用。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眼裡的所有智慧頓時消失。他們把他的腦袋轉過來,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彷彿椅子充了一千伏的電壓。注射器的針尖仍插在他的胳膊上,只有一小部分黃油被注射進去:「現在我們再多注射一點。」
「最後一點:我希望你和瓦西里來共同處理這件事。」
里奧站起身來,拉直自己的外套:「我馬上就開始審問。」
「也許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為什麼不採納的原因。」
即使過去五年都在這個地方工作,里奧在國家安全部總部——魯布央卡從來都沒有過自在的感覺。在這裏很少有隨意的聊天;所有反應都受到監視。鑒於他們的職業性質,所有這些都不足為奇,但在他看來,這個建築本身也讓人緊張不安,彷彿恐懼也成了設計因素之一。由於他對建築師的設計意圖一無所知,他知道自己的理論毫無意義可言。這座建築建於革命前,在被布爾什維克秘密安全部隊佔領之前不過就是一個保險公司。但他發現很難相信他們竟然選擇一棟比例如此失調的建築:它既不宏偉也不敦實,既不寬敞也不狹窄,總是介於之間某種尷尬的境地。建築外觀給人戒備森嚴的印象:一排排窗戶被塞在一起,一層一層堆上去,一直堆到頂上的那口鍾為止,而那口鍾就像一隻晶亮的眼睛,俯視著全城。https://read.99csw.com建築四周似乎存在一條無形的界線,行人都避開這條假想的邊界線,唯恐被拖了進去。逾越那條界線,不是意味著你是裏面的員工,就意味著你被判有罪。在這高牆之內,不可能找到清白無辜的人。這裡是犯罪裝配線。也許魯布央卡不是刻意用恐懼建築而成,但恐懼依然處處呈現,恐懼在這座前保險公司安了家。
沉默片刻之後,他開始說話,虛弱而急促——就像一個人在夢囈:「安娜·烏拉迪斯拉沃夫納,多拉·安德列娃,阿卡迪·馬斯洛,馬提亞·拉克斯。」
「我是高級軍官,而且我下達命令。瓦西里不服從命令。如果都無視於命令,我又如何維持秩序,我們中的所有人又如何遵守命令?整個體系都將會瓦解。也許這是我的軍事背景所造成的,在軍事行動當中,不服從命令就是死刑。」
庫茲明離開窗邊,站在里奧身旁,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我有一個新的任務交給你:審問布洛德斯基。我希望你親自處理這件事,你也可以要求任何人——比如某個審訊專家來協助你,但我希望當他在審訊的時候,你能夠在場。弄清楚這個人的真正身份至關重要,尤其你曾經還被他表面裝出來的清白無辜所愚弄。」
「再等一會兒。」
「如果你不老實交代,你知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年輕軍官打開門,瓦西里走了進來。在他被打的地方有一些被消毒的痕迹,里奧懷疑這麼做並沒有實際效果,不過是為了引起爭議,讓自己有機會儘可能向更多的人描述事件經過。一名中年男子陪同瓦西里一起前來,這名男子頭髮稀疏,穿了一身皺巴巴的套裝。看到里奧已經和安納托里在一起,瓦西里似乎頗為關心:「他招供了嗎?」
「你在為誰工作?」
「再試試看,相信我,他就快說出來了,請再試試看。」
「你在為誰工作?」
這時,讓里奧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囚犯竟然伸過手來摸了摸他的前額,儘管他的雙手還被捆綁在一起。年輕軍官跳向前,舉起那根木警棍,準備重擊在他的膝蓋上。里奧揮揮手,示意他退後,這名軍官很不情願地退後一步。
「祝賀你,里奧。我知道你已經抓到他了,這次經歷對你來說是一次非常寶貴的經驗教訓。」
布洛德斯基的腦袋歪向另一側,就像個酷似實物的玩偶,能夠移動,但實則沒有生命。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舌頭也伸了出來——機械地想要模仿說話,但卻沒有聲音:「再試試看。」
「我同意,但的確如此。你一旦被跟蹤,你總會被拘捕;一旦被拘捕,你總是有罪。清白無辜的人是不會被帶到這裏的。」
「她們已被安置在一個孤兒院,現在很安全。」
「我明白。」
他面帶微笑,好像有什麼事情逗樂了他。里奧全神貫注,感覺到潛藏著一絲危險:「不是,上校,我沒有生氣。我本應立刻拘捕布洛德斯基,這都是我的錯。」
「你去過孤兒院嗎?」
他的行為顯然被彙報上去了,瓦西里會毫不遲疑地用這些東西來攻擊他。里奧無法指望庫茲明能夠支持他,也無法猜測此次事件的哪個方面與他最為息息相關。
「你不是第一個聲稱自己無罪的犯人。」
「沒有。」
瓦西里走上前,抽掉橡膠塞口物。布洛德斯基吐了他一腿的泡沫和黏液,瓦西里看了看四周,面露懷疑的表情:「他這個樣子,能跟我們說什麼?」
安納托里·布洛德斯基是個獸醫。
「好了,你們可以提問了。看看他說什麼。」
他一邊說著,一邊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錶。
「再試試看。」
「那麼你是否會把真相告訴我?」
「可以。」
孤兒院——這難道是開玩笑嗎,還是懲罰的一部分?不會,這個人不會開玩笑的。他是一個有信仰的人。
「我可不想讓你們輕易就得逞。如果你們希望我承認自己是間諜,你們就來折磨我吧。」
「我希望能夠避免這種現象。」
「我的醫學經驗只局限於救助病人。」
他緩慢推動活塞,如糖蜜般濃稠的黃油從注射器進入囚犯的胳膊。
里奧開始變得焦躁。
「這並不合理。」
「但你仍然拒絕坦白從寬?」
庫茲明正站在窗前,俯瞰魯布央卡廣場。他身材矮胖,神情疲憊,制服緊緊裹在身上,顯然小了一號。他的眼鏡鏡片很厚,經常從鼻樑上滑下來。簡而言之,他是一個看起來很滑稽的男人,掌握生殺大權並未賦予他任何莊重感。儘管據里奧所知,庫茲明不再參与審訊,但有傳言說在他飛黃騰達的時候,他也是箇中好手,尤其喜歡用他那雙肥胖的小手。現在這樣看著他,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他的嘴裏傳出一個聲音,聲音很滑稽好笑,就像嬰兒在急促地胡言亂語。沃斯托夫抱著雙臂,盯著布洛德斯基的眼睛看。